第四章(1/2)
像往常一样,黎明的薄雾中响起阵阵鸟鸣,预示着日出的来临。像往常一样,一行人中最先准备出发的是沉默寡言的妇人及她们的孩子。爱米尔·雷吉斯神采奕奕地加入队伍。他拿着手杖,肩头挎只皮革袋子。至于痛饮一整晚的其他人,看起来就没那么精神了。早晨凉爽的空气令他们清醒了不少,但还不足以抵消曼德拉酒的效力。杰洛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小屋的角落,脑袋靠在米尔瓦的大腿上。卓尔坦和丹德里恩枕着彼此的胳膊,睡在一堆曼德拉根上,鼾声如雷,震得挂在墙上的草药都在颤抖。珀西瓦尔醉倒在屋外,蜷缩在一棵朴树下,身上盖着雷吉斯平时用来擦鞋底的草垫。他们五个展露出不同程度的疲态,也都去了泉水边抚慰自己干涸的喉咙。
等到晨雾消散,彤红的日头爬升到芬·卡恩的松林上方,一行人已经踏上旅程,踩着轻快的脚步穿行于古墓之间。雷吉斯走在最前面,珀西瓦尔和丹德里恩紧随其后。两人唱起一首关于三个姐妹和一头铁狼的两段式歌谣,彼此鼓劲儿。卓尔坦·齐瓦跟在他俩身后,牵着栗色马驹的缰绳。矮人在理发医师的院子里找到一根粗糙的梣木棍,这会儿正用它敲打经过的每一块墓碑,并祈祷这些早已辞世的精灵永远安息。他肩头的陆军元帅话篓子竖起羽毛,不时“嘎”地叫上一声,显得不情不愿,甚至有些心不在焉。
米尔瓦是他们当中最不胜酒力的。她走起路来格外艰难,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动作像只头疼的熊,甚至对马鞍上的小女孩也爱搭不理。杰洛特没打算跟她说话,毕竟他自己同样状态不佳。
在雾气和嘹亮——但因为宿醉而有些含混——的歌声中,一小群农夫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对方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动静,此前一直伫立在古老的墓石之间,灰色的土布外套为他们提供了完美的伪装。卓尔坦·齐瓦的木棍差点打到其中一人身上,他错把那人也当成了墓碑。
“唷呵呵!”他大喊道,“各位乡亲,请原谅!俺没注意到你们。你们好啊!”
十来个农夫低声回应他的问候,同时脸色阴沉地扫视着众人。他们手里攥着铁铲、铁镐和六尺长的尖木桩。
“你们好啊。”矮人重复一遍,“俺猜你们是从楚特拉河的难民营来的,没错吧?”
这次没人答话,其中一个农夫指了指米尔瓦的坐骑。
“那匹黑马,”他对其他农夫说,“瞧见没?”
“黑马,”另一个农夫舔了舔嘴唇,“哦,没错,是匹黑马。应该用得上。”
“嗯?”卓尔坦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你们是说俺们的黑马?它咋了?它就是匹马,又不是长颈鹿,没啥好吃惊的。好乡亲们,你们来这片墓地干吗?”
“你们呢?”农夫说着,怀疑地看了看他们一行人,“你们来这儿干吗?”
“俺们买下了这块地。”矮人说着,直视他的双眼,又用木棍敲了敲旁边的墓碑,“俺们正在用步数丈量,确认卖方没在面积上弄虚作假。”
“我们在狩猎吸血鬼!”
“啥?”
“吸血鬼。”年纪最大的农夫挠了挠脏毡帽下的额头,强调说,“那个混蛋的巢穴肯定在这儿附近。我们削尖了白杨木桩,现在还要找到那个恶棍,用木桩把他刺穿,叫他再也没法复活!”
“这口锅里还有牧师给我们的圣水!”另一个农夫欢快地喊道,指了指那只容器,“只要洒在吸血怪物身上,就能让他痛不欲生!”
“哈哈,”卓尔坦·齐瓦笑道,“你们这场狩猎还挺正规的:人数够多,组织也很有序。你说吸血鬼?乡亲们,这回你们走运了。有位吸血鬼专家正好跟俺们同行,他是个猎……”
他突然停了口,低声咒骂一句,因为杰洛特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的脚踝。
“谁见过那个吸血鬼?”杰洛特朝他的同伴们使个眼色,“你们怎么知道该来这儿找他?”
农夫们窃窃私语起来。
“没人见过他,”戴毡帽的农夫最后承认,“也没听见过他的动静。谁能见到他从夜空飞过的身影?谁能听见他那蝙蝠翅膀发出的声音?”
“我们没见过吸血鬼,”另一人补充道,“但我们都见过他那可怕的行径。自从满月以来,那个恶魔每晚都会杀死我们的一个同胞。他已经把两个人撕成了碎片。一个女人,还有个小伙子。简直太可怕了!吸血鬼把那两人撕成一条一条的,还喝光了他们的血!我们能怎么办?难道傻等到第三个人惨死吗?”
“可究竟谁说凶手是吸血鬼,不是别的怪物?又是谁觉得它就住在这片墓地附近?”
“是可敬的牧师大人告诉我们的。他是个饱学又虔诚的人,感谢诸神派他来到我们的营地。他说袭击我们的是个吸血鬼,这是对我们疏忽祈祷和向教会捐赠的惩罚。他正在营地里念诵祷文,进行各种各样的驱邪仪式,也是他命令我们来寻找那个不死怪物的坟墓的。”
“吸血鬼的坟墓在这儿?”
“吸血鬼的坟墓不在坟场还能在哪儿?而且这是个精灵坟场,连小孩子都知道,精灵是不信神的堕落种族,他们死后无时无刻不在遭受惩罚!一切都是精灵的错!”
“一切都是精灵和理发医师的错。”卓尔坦严肃地点点头,“说得对。每个孩子都知道。你们说的营地离这儿远吗?”
“呃,不远……”
“老伯,别跟他们说太多。”一个胡子拉碴、头发蓬乱的农夫说,他先前的语气就很不友好,“鬼知道这伙人到底是谁。瞧他们怪模怪样的。得了,我们赶紧办正事吧。让他们把那匹马让给我们,然后放他们走。”
“说得对,”老农夫说,“别再磨蹭了,时间不等人。把那匹马交出来。黑色那匹。我们得用它找吸血鬼。小姑娘,把那孩子抱下马。”
刚才一直茫然看天的米尔瓦垂下目光,看着那个农夫,露出骇人的表情。
“乡巴佬,你在跟我说话?”
“你以为呢?把黑马交给我们,我们需要它。”
米尔瓦擦了擦满是汗水的脖子,咬紧牙关,疲惫的双眼露出凶狠的神色。
“各位乡亲,这又是为什么?”猎魔人笑了笑,试图缓和紧张的气氛,“你们要这匹马做什么?它值得你们如此低声下气吗?”
“不然我们该怎么找到吸血鬼的坟墓?谁都知道,要想找到吸血鬼的坟墓,就得骑着黑马在坟场里转悠,它会停在怪物的坟前死活不肯走。然后你就能把吸血鬼挖出来,用白杨木桩刺穿他。别跟我们争,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需要那匹黑马!”
“别的颜色不行吗?”丹德里恩用安抚的口气说道,把珀迦索斯的缰绳递给那个农夫。
“绝对不行。”
“那太可惜了。”米尔瓦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不会把我的马交给你们。”
“你说不给是啥意思?小姑娘,你没听见我的话吗?我们没它不行!”
“也许吧。但我不会给你们。”
“这事可以和平解决。”雷吉斯用和蔼的语气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米尔瓦小姐不愿把她的马交给陌生人……”
“可以这么说。”弓手往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光是想想就让我不舒服。”
“有个既能让狼吃饱,又不伤到羊的好法子。”理发医师平静地说,“只要让米尔瓦本人骑着马,在墓地里转上一圈就好。”
“我才不要像个傻瓜似的骑马在墓地里转悠!”
“也没人请你这么干,小丫头!”头发蓬乱的农夫说,“这事得让胆大又强壮的男人来干。女人就该待在厨房里,围着炉子忙活。不过等一会儿,女人没准就派得上用场了,因为处女的眼泪在对付吸血鬼时很管用:只要洒在吸血鬼身上,他就能像火把一样烧起来。不过必须得是纯洁无瑕的处女眼泪才行。亲爱的,你看起来可不像处女。所以你一点儿用都没有。”
米尔瓦快步上前,挥出的右拳快如闪电。只听“咔吧”一声,那个农夫猛地仰起脑袋,这又让他胡子拉碴的喉咙和下巴成了绝佳的靶子。女弓手再迈一步,掌根径直向前拍出,同时扭动臀部和双肩以增加力道。农夫蹒跚退后,被自己的脚一绊,仰天栽倒,后脑勺撞在墓碑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咚”。
“现在你们该清楚我有什么用了。”她揉揉拳头,用颤抖的嗓音说道,“你们觉得谁该待在厨房里?的确,再没有比徒手搏斗更管用的了。胆大又强壮的人站着,胆小又懦弱的人躺在地上。我说的没错吧,乡巴佬?”
农夫们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米尔瓦。头戴毡帽的农夫跪在倒地之人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但他没能醒过来。
“他死了。”他抬起头,哀号道,“你杀了他。姑娘,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就夺走别人的性命?”
“我又不是故意的。”米尔瓦轻声说着,垂下双手,吓得脸色发白。然后她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她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了几步,额头靠着墓碑,大口呕吐起来。
“他怎么了?”
“轻微脑震荡。”理发医师站起身,系紧袋口,“他的颅骨完好无损,已经开始恢复意识了。他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也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是个好兆头。谢天谢地,米尔瓦小姐的激烈反应毫无必要。”
猎魔人看看女弓手,后者正坐在墓碑下,双眼凝视着远方。
“她不是容易受刺激的敏感少女。”他嘀咕道,“我觉得,恐怕昨天的酒才是罪魁祸首。”
“她先前也吐过,”卓尔坦小声插嘴道,“就在前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那会儿大家都还没醒。俺还以为她吐是因为咱们在特洛山吃的蘑菇。俺的肠胃也难受了整整两天。”
雷吉斯用灰眉毛下的双眼看看猎魔人,脸上挂着古怪的表情,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用黑色的羊毛斗篷裹住自己。杰洛特走到米尔瓦面前,清了清嗓子。
“感觉怎么样?”
“难受。那个乡巴佬呢?”
“他没事,已经醒了,不过雷吉斯不让他起来。那些农夫正在做担架,准备用两匹马把他送回营地。”
“用我的马吧。”
“我们用的是珀迦索斯和那匹栗色马。它们更温驯些。起来吧,该赶路了。”
增员后的一行人看起来就像送葬队伍,前进的速度也像送葬一样缓慢。
“你觉得,他们说的吸血鬼是咋回事?”卓尔坦·齐瓦问猎魔人,“你相信他们的说法吗?”
“我还没看到死者,没法发表意见。”
“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丹德里恩自信满满地说,“那些农夫说死者被撕成了碎片。吸血鬼可不这样。他们会咬破受害者的动脉,吸食血液,留下两个清晰的咬痕。受害者往往不会死。这是我在一本相当权威的书上看到的。书上还有几张插图,画的是处女优雅脖颈上的吸血鬼咬痕。杰洛特,那是真的吗?”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又没看到插图。而且我对处女没什么了解。”
“别讽刺人。你不可能没见过吸血鬼的咬痕。但你见过把受害者撕成碎片的吸血鬼吗?”
“没有。闻所未闻。”
“比较高等的吸血鬼是这样没错。”爱米尔·雷吉斯轻声道,“据我所知,吸血鬼女、吸血夜妖、吸血夜魔、吸血女妖和吸血僵尸就不会残害受害者。但另一方面,蝠翼魔和血魔对待受害者的尸体相当残忍。”
“精彩。”杰洛特看他的目光带着由衷的钦佩,“你没遗漏任何一种吸血鬼,也没提到那些纯属虚构、只在童话故事里存在的种类。你的知识令人惊叹,那你肯定知道,血魔和蝠翼魔从来不会在这种天气下出没。”
“那到底发生了啥?”卓尔坦哼了一声,挥了挥他的梣木棍,“是谁在这种天气下残害了两个人?难道说,他们在绝望中把彼此撕成了碎片?”
“能做出这种行径的生物相当多。就拿野狗来说吧,它们是战争期间常见的祸害。你绝想象不到野狗能做出多么可怕的事。在所谓‘死于邪恶怪物魔爪’的人中,足有半数其实是野狗的杰作。”
“也就是说,你觉得不是怪物干的?”
“那倒不是。也可能是吸血妖鸟、鹰身女妖、血棘尸魔、食尸鬼……”
“但不是吸血鬼?”
“不大可能。”
“那些农夫提到一个牧师。”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说,“牧师都很了解吸血鬼吗?”
“有些牧师学识渊博,观点通常值得一听。不幸的是,并非所有牧师都是如此。”
“尤其是跟难民一起在林子里转悠的那些。”矮人不屑地说,“他多半是个隐士——住在荒郊野外,大字不识的隐居者。他派了一群农夫来你的坟场,雷吉斯。你采曼德拉草时见过吸血鬼吗?小个儿的呢?”
“从没见过,”理发医师微微一笑,“不过这也好理解。就像传闻那样,吸血鬼会用蝙蝠的身躯飞翔在暗处,不发出任何响动,所以很容易会看漏。”
“也很容易导致胡思乱想。”杰洛特说,“我还年轻时,曾数次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追寻整个村子——包括村长在内——绘声绘色描述的幻觉和迷信念头。我曾在一座据说有吸血鬼出没的城堡住了两个月,可那儿根本没有吸血鬼。好在他们提供的伙食不错。”
“但你无疑也遇到过传闻有充分根据的情况。”雷吉斯没有看向猎魔人,“我想,在那种情况下,你的时间和精力就不至于浪费了。那些怪物死在你剑下了吗?”
“这一点众所周知。”
“不管怎么说,”卓尔坦说道,“那些农夫运气不错。俺觉得,咱们可以在那个营地等芒罗·布吕伊他们。而且休息一下总没坏处。不管是啥东西杀了那两个人,等猎魔人到了营地,它的好运气就该到头了。”
“说到这个,”杰洛特抿住嘴唇,“我希望你们不要把我的身份和名字宣扬出去。尤其是你,丹德里恩。”
“随你吧,”矮人点点头,“你肯定有你的理由。幸好你事先提醒了俺们,因为俺已经看到营地了。”
“我也听到了。”米尔瓦终于再次开口,“他们简直吵得可怕。”
“我们听到的声音,”丹德里恩自作聪明地说,“是难民营里每天都会响起的交响曲。这些声音通常来自数百个人类,以及只多不少的牛、羊和鹅。独奏部分则是女人的争吵、孩童的哭闹、公鸡的啼鸣,以及——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一头正被人用蓟条戳屁股的驴。这首交响曲的标题是:为生存而奋斗的人类族群。 ”
“像以往一样,这首交响曲既能听到,也能闻到。”雷吉斯嗅了嗅空气,评论道,“这个族群——在为生存而奋斗期间——散发出煮卷心菜的味道。如果没有这种蔬菜,生存显然是不可能的。另有一股独特的味道来自于人体的排泄系统,而且大都是从营地的周边区域飘来的。我一直不明白,为生存而奋斗的人类为何不愿意建造厕所?”
“我真受够你们的酸词滥调了。”米尔瓦恼火地说,“明明几个字就能说清楚的话,你们非要用上几十句:这地方一股子卷心菜和大便的臭味!”
“粪便和卷心菜总是形影不离。”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言简意赅地说,“它们互为动力。这是一首无穷动 (1) 。”
他们踏入这座散发着臭气的喧闹营地,置身于营火、马车和棚屋之间。没多久,他们就成了营地里所有难民的关注对象。这里至少有两百人,甚至更多。关注很快引发了显著的骚动:有人突然尖叫,有人突然大吼,有人突然抱住另一个人的脖子,有人开始狂笑,还有人号啕大哭,场面一片混乱。在男人、女人和小孩的刺耳尖叫声中,他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到最后,一切都得到了解答。与他们同行的两个女人分别找到了丈夫和兄弟,她们之前还以为那两人不是死了,就是在战乱中彻底失踪了。她们的喜悦和泪水仿佛无穷无尽。
“这种老套的戏剧性情节,”丹德里恩指着令人感动的重逢场面,斩钉截铁地说,“只能发生在现实中。如果我给自己的歌谣安上这种结局,肯定会被人嘲笑到死。”
“的确。”卓尔坦赞同道,“不过嘛,这老套的场面还挺让人心情愉快的,不是吗?命运不光会索取,还会给予,只是这一幕可不多见。好了,咱们总算能摆脱这些女人了。咱们一路都带着她们,终于把她们领到了这儿。走吧,没必要再耽搁了。”
猎魔人想提议迟些再走。他本以为那些女人会向矮人道谢,说几句感激的话,但他却没看到丝毫类似的迹象。她们沉浸在与爱人重逢的喜悦中,彻底忘记了杰洛特一行人。
“你还在等啥?”卓尔坦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感激的花束?还是封圣的油膏?赶紧走吧,这儿没咱们的事了。”
“说得没错。”
没走多远,一个细小尖厉的声音让他们停下了脚步。那个梳着辫子、脸上有雀斑的小女孩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手里捧着一大束野花。
“谢谢你们。”她尖声道,“谢谢你们照看我和我弟弟,还有我妈妈。谢谢你们对我们这么好。我给你们摘了些花儿。”
“谢谢。”卓尔坦·齐瓦说。
“你们是好人。”小女孩咬着自己的辫子,补充道,“我一点也不相信婶婶的话。你不是喜欢挖洞又脏兮兮的小矮子。你也不是来自地狱的灰发怪物。还有你,丹德里恩叔叔,更不是满口废话的蠢货。婶婶说的不是真的。还有你,玛利亚阿姨,你才不是拿着弓箭的荡妇。你是玛利亚阿姨,我喜欢你。我给你摘了最漂亮的花儿。”
“谢谢。”米尔瓦的嗓音有些变调。
“俺们都很感谢你。”卓尔坦附和道,“嘿,珀西瓦尔,你这个喜欢挖洞又脏兮兮的小矮子,给这孩子找点儿告别礼物,纪念品之类的。你的口袋里有没有多余的石头?”
“有。拿着,小小姐。这是铍铝硅酸盐,俗称……”
“祖母绿。”矮人替他说完,“别说些孩子听不懂的行话,反正她也记不住。”
“哦,好漂亮!它是绿色的!非常非常感谢!”
“好好保存吧,愿它带给你好运。”
“千万别弄丢了。”丹德里恩嘀咕道,“因为这颗小石子儿足够买下一座小农场。”
“闭嘴吧你。”卓尔坦把小女孩给他的矢车菊放到帽子上,“它就是块石头,没啥特别的。照顾好你自己,小小姐。咱们去河滩那边等布吕伊、亚松·瓦尔达和其他人吧。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出现。俺奇怪的是,他们为啥到现在还没跟上咱们。难道因为俺忘了没收他们手里的牌?俺敢打赌,他们肯定正坐在什么地方打桶子牌呢!”
“马需要吃点儿东西,”米尔瓦说,“还要喝水。我们去河边吧。”
“或许我们可以尝尝家常菜。”丹德里恩补充道,“珀西瓦尔,去营地转一圈,动用一下你的鼻子。我们到时就去食物最美味的地方吃饭。”
令他们有些吃惊的是,通往河边的道路树起了栅栏,而且有人看守。负责守卫的农夫说每匹马要收一枚铜币。米尔瓦和卓尔坦很生气,但杰洛特希望避免骚动和关注,便劝说他们冷静下来。丹德里恩从口袋深处掏出几枚硬币,付了通行费。
没过多久,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脸色阴沉地回来了。
“找到吃的没?”
侏儒擤了下鼻涕,在路过的一只绵羊身上擦干手指。
“找到了,但我不知道咱们付不付得起。他们这儿什么都想卖钱,价格还都贵得吓死人。面粉和麦粒每磅卖一克朗。一碟子清汤要两个诺布尔。一小桶从楚特拉河里捕来的泥鳅,价钱堪比迪林根那边的一磅烟熏鲑鱼……”
“马吃的草料呢?”
“一捆燕麦要一个塔勒。”
“多少?”矮人吼道,“多少?”
“什么多少?”米尔瓦厉声道,“去跟马说吧。只吃野草的话,它们会提不起精神!这儿也没野草可吃。”
对这不言自明的事实,争论也是徒劳,跟卖燕麦的农夫讨价还价也一样。那人掏空了丹德里恩的口袋,也收到了卓尔坦的几声咒骂,但他完全不以为意。好在他们的马最终把口鼻兴奋地伸进了草料袋。
“简直是明抢!”矮人大吼,同时用木棍抽打路过的货车的车轮来发泄怒气,“他们居然没收咱们呼吸空气的钱,真让俺不敢相信!”
“对于比较奢侈的生理需要,”雷吉斯一脸严肃地说,“还是要收钱的。你们看到那几根用棍子撑起来的帆布没,还有站在旁边的农夫?他在出卖自己女儿的色相。价钱可以商量。就在刚才,我看到他收下一只鸡。”
“要俺说的话,你们人类肯定没有好下场。”卓尔坦·齐瓦语气阴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智慧生物,在贫穷和不幸时都会抱团取暖。时局艰难时,相互帮助会让生存更轻松。可你们人类呢?你们只想靠别人的不幸发财。饥荒时你们不肯分享食物,而是吃掉最弱小的同类。这种做法狼群也会用,为的是让最健康最强壮的狼生存下来。不过在智慧种群中,这种选择只会让最坏的坏蛋活下来,然后让他主宰其他人。这一来,后果就显而易见了。”
丹德里恩立刻强烈抗议,并列举出矮人族群中更大的骗局和更自私的个体。卓尔坦和珀西瓦尔同时用嘴唇发出响亮而悠长的噪音,还放了几个响屁,完全盖过了丹德里恩的话。对矮人和侏儒来说,这个举动代表了对对方言论的蔑视。
突然出现的一小群农夫打断了他们的争吵。领头的正是先前的吸血鬼猎人之一,那个头戴毡帽的小老头儿。
“我们要说克罗吉的事。”其中一个农夫说。
“俺们啥都不买。”矮人和侏儒异口同声。
“就是被你们砸破脑袋那个,”另一个农夫连忙解释,“我们本打算给他说门亲事的。”
“这事儿俺们不反对。”卓尔坦怒气冲冲地说,“俺们祝愿他和他的新娘万事如意。祝他们健康、幸福和富足。”
“再生一堆小克罗吉。”丹德里恩补充道。
“等等,”那农夫说,“你们可以笑,可他这副样子还怎么娶老婆?自打你们让他撞到脑袋,他就像丢了魂儿,连白天晚上都分不清了。”
“没那么夸张。”米尔瓦盯着地面,嘟哝道,“他看起来好多了。我是说,比今天早上好多了。”
“我不晓得克罗吉今早是啥样子,”那农夫反驳道,“可我刚刚瞧见他站在一根竖起的车辕前,说她真是个美人儿。不过没关系,我就长话短说吧:你们得付血钱。”
“啥?”
“骑士杀了农夫,就得付血钱。这是法律规定。”
“我又不是骑士!”米尔瓦喊道。
“这是其一。”丹德里恩替她辩护道,“其二,这是个意外。其三,克罗吉还活着,所以血钱就免谈了。你们最多只能指望赔偿,也就是补偿金。但还有其四,我们连一文钱都没有了。”
“那就交出你们的马。”
“嘿,”米尔瓦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乡巴佬,你们肯定是疯了吧?别太过分了。”
“去死吧狗娘养的!”陆军元帅话篓子大叫道。
“啊,这鸟儿真是一针见血。”卓尔坦·齐瓦慢吞吞地说,同时拍了拍插在腰带上的斧头,“种地的,你们要知道,俺也瞧不起那些满脑袋只想赚钱的软蛋,何况他们还想拿自己同伴破掉的脑壳捞钱。走吧。只要你们马上走,俺保证不追过去。”
“如果你不打算付钱,那就让管事儿的来裁决吧。”
矮人咬牙切齿,刚想拔出战斧,杰洛特抓住了他的手肘。
“冷静点儿。你打算怎么解决?杀光他们?”
“干吗要给他们痛快?砍断手脚就够了。”
“见鬼,别再说了。”猎魔人嘶声道。然后他转过身,对那个农夫说,“你们说的‘管事儿的’都有哪些人?”
“我们营地的长老赫克托·拉布斯。他原本是布雷扎村的村长,不过他的村子被士兵烧光了。”
“那就带我们去见他。我们会设法达成一致的。”
“他现在很忙。”农夫回答,“他正在审判女巫呢。看到枫树旁边那群人没?他们抓到一个跟吸血鬼勾结的妖婆。”
“又来了。”丹德里恩哼了一声,摊开双手,“你们听到没有?他们不挖坟墓时就在狩猎女巫,也就是所谓的‘吸血鬼的帮凶’。乡亲们,也许除了犁地、播种和收获,你们还可以去当猎魔人。”
“想笑就笑吧。”农夫说,“不过我们这儿有位牧师,牧师比猎魔人更可靠。那位牧师说,女巫向来都是吸血鬼的帮凶。女巫会召来吸血鬼,给他指出目标,然后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让他们啥也看不见。”
“而且看起来真是这样。”第二个农夫补充道,“我们身边就藏着个背信弃义的妖婆。不过牧师识破了她的巫术,现在我们要烧死她。”
“那当然了。”猎魔人嘀咕道,“很好,我们这就去瞧瞧你们的审判,再跟长老谈谈发生在倒霉的克罗吉身上的意外。我们会考虑给出合适的补偿。对吧,珀西瓦尔?我敢打赌,你的口袋里还能找出些多余的小石头。带路吧,好乡亲们。”
一行人朝那棵枝繁叶茂的枫树走去。树下的确挤满了激动的难民。猎魔人故意放慢脚步,试图和一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农夫搭话。
“他们抓到的女巫是谁?她真用过黑魔法吗?”
“哦,先生,”农夫嘟囔道,“我也说不清。那女人是个生面孔,无家可归。在我看来,她的脑子确实不太对劲儿。她是个大姑娘了,却只跟小孩子玩,好像她自己也是个小孩子。你问她话,她却啥也不说。每个人都说她跟吸血鬼来往,还会摆弄巫术。”
“除了嫌疑人以外的每个人。”一直在猎魔人身边默不作声的雷吉斯开了口,“因为就算有人问起,她也啥都不说。我猜是这样吧。”
他们已来不及进一步了解情况,因为他们已经来到枫树下。在卓尔坦及他那根梣木棍的帮助下,他们走进到人群当中。
一个约莫十六岁的女孩,被绑在一辆四轮马车的车辕上,马车上装满麻袋。她被分开双臂和双腿,脚趾几乎碰到地面。就在他们赶到时,有人扯去了她的衬裙和衬衣,让她露出瘦削的双肩。她的反应却只是翻个白眼,发出混合着傻笑与抽泣的声音。
马车旁边已经生了火。有人在周围撒上煤块,还有人用铁钳将几副马蹄铁放进炽热的余烬。牧师激动的呼喊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
“恶毒的女巫!不敬神的女人!坦白真相吧!哈,看看她,乡亲们,她吃了太多邪恶的草药!看看她!她的脸上写满了‘巫术’这两个字!”
说话的牧师身材瘦削,面孔黝黑起皱,活像一条熏鱼,黑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骨瘦如柴的身板上。他的脖子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圣徽,杰洛特不清楚那代表了哪一位神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对近年来数量猛增的神灵不感兴趣,而这位牧师肯定属于某个新兴的教派。比较有年头的宗教会更加务实,不至于随便抓个女孩绑到马车上,再煽动迷信的暴民迫害她们。
“有史以来,女人就是所有邪恶的根源!她们是混沌的工具,参与了毁灭世界和人类种族的阴谋!女人只受肉欲支配!她们乐于服侍恶魔,就为满足自己永无休止的冲动和放荡!”
“这是种恐惧症,”雷吉斯喃喃道,“而且非常典型。这位牧师肯定经常梦到有牙的阴道 。”
“我敢打赌,情况比你说的更糟。”丹德里恩小声说,“我敢肯定,他就算醒着时都能幻想到没有牙齿的正常版本。所以他的脑子不对劲儿了。”
“可要付出代价的却是个弱智女孩。”
“除非有谁能阻止他。”米尔瓦怒气冲冲地说,“阻止这个穿黑袍的混蛋。”
丹德里恩意味深长又期待地看了看猎魔人,杰洛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如果不是女人的巫术,我们又怎会遭遇灾祸和不幸?”牧师继续吼道,“正是女术士在仙尼德岛背叛了诸王,又策划了刺杀瑞达尼亚国王的举动!没错,派出松鼠党追杀我们的,也是多尔·布雷坦纳的精灵女巫!现在你们明白跟女术士结交,并容忍她们的恶毒法术所导致的罪恶了吧?你们对她们的肆意妄为、对她们的傲慢无礼、对她们的富有奢靡都视而不见!这又是谁的错呢?是那些国王!那些爱慕虚荣的君王否认神明,驱赶牧师,剥夺他们在议会的地位和发言权,却对这些可憎的女术士毕恭毕敬!现在我们都尝到恶果了!”
“啊哈!原来问题出在这儿。”丹德里恩说,“你错了,雷吉斯。真正的原因是政治,不是阴道。”
“还有金钱。”卓尔坦·齐瓦补充道。
“听好我的话,”牧师吼道,“在加入对抗尼弗迦德人的战斗之前,让我们首先清理自家宅院里的污秽!用滚烫的铁烧灼脓包!给予它火之洗礼!我们不能放过任何沾染巫术的女人!”
“不能放过!烧死她!”人群大喊起来。
绑在马车上的女孩歇斯底里地大笑,又翻了翻白眼。
“好了,好了,悠着点儿。”一个脸色阴郁、体格魁梧的农夫开了口,他刚才一直默不作声,身边围着一小群同样沉默的男人和几个表情阴沉的女人,“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能听到你在瞎叫唤。瞎叫唤谁都会,就连乌鸦也会。尊敬的神父,我们对你的期望可没这么少。”
“拉布斯长老,你在否认我的话吗?你在否认牧师的话吗?”
“我啥也没否认。”壮汉说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提了提他那条做工粗劣的马裤,“这丫头是个无父无母的流浪儿,不是我的家人。如果她真跟吸血鬼是一伙的,那就杀了她吧。但我是这个营地的长老,我只同意惩罚有罪的人。如果你想惩罚她,得先证明她的确有罪。”
“我会证明的!”牧师尖叫着,向他的跟班们——就是先前把马蹄铁放到火堆里的那些人——比了个手势,“我会把无可辩驳的证据展示给你们看!给你,拉布斯,还有在场的所有人看!”
他的跟班们从马车后面取出一口外表焦黑、有着曲状握柄的小锅,把它放到地上。
“这就是证据!”牧师大吼着踢翻了锅子。稀薄的汤汁洒了出来,几小块胡萝卜、几片难以辨认的绿色蔬菜和好几根细小的骨头出现在沙地上。“这女巫正在调制魔法药剂!一瓶能让她飞上天空、去往她的吸血鬼爱人身边的灵药,只为同他建立邪恶的纽带,谋划更多的罪恶行径!我了解巫师的行为和做法,所以我知道这锅药剂的成分是什么!这女巫活煮了一只猫!”
人群发出惊恐的呼声。
“真可怕,”丹德里恩颤抖着说,“把活的动物下锅煮了?我同情这女孩,但她确实做得有点过火……”
“闭上你的嘴。”米尔瓦嘶声道。
“这就是证据!”牧师大喊着,从热气腾腾的泥坑里捞出一块小骨头,高高举起,“这就是不容置疑的证据!猫骨头!”
“这是鸟骨头。”卓尔坦·齐瓦眯起眼睛,冷冷地说,“要俺说的话,这是松鸦的骨头,要不就是鸽子的。这女孩只是给自己煮了一锅肉汤!”
“闭嘴,你这异教怪物!”牧师吼道,“不许亵渎神明,不然诸神会借敬虔者之手惩罚你的!我说了,这是一锅猫汤!”
“猫汤!肯定是猫汤!”牧师周围的农夫大喊道,“这丫头有只猫!一只黑猫!所有人都知道!它总跟着她跑来跑去!现在那只猫去哪儿了?不见了!进到锅里了!”
“她把猫煮了!熬成了药汁!”
“说得对!这女巫把猫做成了药剂!”
“不需要别的证据了!烧死这个女巫!不过首先要拷打她!让她坦白一切!”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尖叫道。
“真是可惜那只猫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突然大声说道,“它长得胖乎乎的,身体也很健康,皮毛像无烟煤一样富有光泽,双眼就像一对儿绿玉,胡须长长的,尾巴有铁棍那么粗!好猫该有的优点,它全都有。它肯定抓到过不少老鼠!”
农夫们沉默下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侏儒先生?”有人问,“你怎么知道那猫儿长啥样?”
珀西瓦尔·舒腾巴赫擤了下鼻子,用裤子擦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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