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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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缎带河晶莹剔透的河水划过一道光滑平缓的弧线,倾泻到如缟玛瑙般漆黑的巨石之间。河水在石面上拍得粉碎,化作白色的泡沫,汇入一汪宽阔的水池。池水清澈透明,杂色斑驳的河床上,每颗鹅卵石和每根摇曳不止的翠绿水草都清晰可见。

河两岸长满浓密的蓼草。一只潜水鸟在草丛里喳喳地叫,自豪地亮出喉部的白色羽毛。在蓼草上方,云杉树下的灌木丛泛着绿色、棕色和赭色的光泽,树冠上则仿佛洒着一层银粉。

“没错,”丹德里恩叹了口气,“这儿真的很美。”

一条硕大的黑色公牛鳟企图跳上瀑布口。有一瞬间,它悬停在空中,伸展鱼鳍,甩动尾巴,然后重重摔进翻腾的泡沫。

一道叉状闪电撕裂了南方暗沉的天空,低沉的雷鸣在林墙上方响起。猎魔人的枣红色母马跳了起来,扬起脑袋,龇牙咧嘴,想要吐出嚼子。杰洛特用力拉扯缰绳,母马向后跳去,马蹄在石头上发出咔嗒的响声。

“吁!吁!丹德里恩,瞧见没?它简直是个芭蕾舞女!我真想赶紧摆脱这头该死的畜牲!我对天发誓,一定拿它换头驴子!”

“你觉得短时间内有可能吗?”诗人挠着脖子上的蚊子包,“这片山谷的原始风貌的确美轮美奂,但我现在宁愿看到一间丑陋但舒适的酒馆。我这一星期看够了浪漫的自然、迷人的风景和遥远的地平线。我想念酒馆,尤其是能供应热腾腾的食物和冰爽爽的啤酒的那种。”

“恐怕你还得多想念一段时间。”猎魔人在马鞍上转过身,“说实话,我也想念文明世界,听到这个,也许你会感觉好受些。你知道的,我被困在布洛克莱昂森林整整三十六天……每个晚上,浪漫的自然都会冻僵我的屁股,爬过我的脊背,把露珠洒到我的鼻子上——吁!该死!你这匹蠢马,能不能别再闹脾气了?”

“有马蝇在叮它。风暴就要来了,虫子变得更加凶狠嗜血。南边的闪电也越来越频繁了。”

“我也看到了。”猎魔人勒住躁动不安的马,看向天空,“风吹来的方向也变了,闻起来有股海的味道。毫无疑问,要变天了。继续走吧。让你那匹肥阉马走快点儿,丹德里恩。”

“鄙人的座驾名唤珀迦索斯。”

“是啊是啊。说起来,我也该给我的精灵马想个名字了。唔……”

“干吗不叫‘洛奇’?”吟游诗人讽刺地提议。

“洛奇。”猎魔人赞同道,“不错。”

“杰洛特?”

“嗯?”

“你有过不叫洛奇的马吗?”

“没有。”思索片刻后,猎魔人答道,“让你那匹去了势的珀迦索斯快走吧,丹德里恩。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

“的确,”诗人嘟囔道,“你估计……尼弗迦德帝国离这儿有多远?”

“相当远。”

“能在冬天之前赶到吗?”

“我们先去维登。到那儿以后,我们……有几件事要谈。”

“什么事?你别想让我打消念头,也别想摆脱我。我要跟你一起去!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到了再说吧。我说了,我们先去维登。”

“离这儿远吗?你熟悉这一带吗?”

“熟悉。我们现在在希恩·特雷斯瀑布,前面那地方叫第七里 。河对岸是夜枭山岭。”

“所以我们要去南边的下游地带?缎带河在波德洛格要塞附近汇入雅鲁加河……”

“我们是要往南去,不过是沿另一边河岸。在缎带河转向西的位置,我们要穿过森林。我要去一个叫德瑞斯科特——或叫‘三角洲’——的地方。那是维登、布鲁格和布洛克莱昂森林的交界处。”

“到那儿以后呢?”

“沿雅鲁加河到河口,然后去辛特拉。”

“再然后呢?”

“到了再说吧。如果可能的话,叫你的懒鬼珀迦索斯走快点儿。”

过河过到一半,暴雨突然倾盆而降。先是刮风,飓风般的力道吹起他们的头发和斗篷,将从河畔树上卷下的树叶和断枝甩到他们脸上。接着,风突然止息了,一道灰色的雨幕朝他们飘来。缎带河的河面变成白色,还翻涌着气泡,就像有人正朝河里一把一把地扔着石头。

等抵达对岸,他们已全身湿透,连忙躲进森林。浓密的树枝在他们头上仿佛一片绿色的屋顶,但这“屋顶”也没法挡住倾盆大雨。暴烈的雨点砸弯了树叶,浇在他们身上的力道和先前几乎毫无分别。

他们用斗篷裹紧身子,戴上兜帽,继续前行。林木间昏暗下来,仅有的光线来自不时划破天空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而来。洛奇吓得后退几步,跺着马蹄,左躲右闪。珀迦索斯却岿然不动。

“杰洛特!”雷声如巨型马车般在林间穿梭往来,丹德里恩努力让喊声盖过雷鸣,“这样没法赶路啊!我们得找个避雨的地方!”

“去哪儿找?”猎魔人大喊着回答,“继续赶路吧!”

于是他们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雨势明显减弱,狂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雷声也不再持续炸响于耳畔。他们在茂盛的赤杨林间找到一条小路,并沿路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一棵高大的山毛榉伫立在空地中央。山毛榉的枝条下,铺满厚厚的棕色树叶和山毛榉实的地面上,停着一辆拴着两头骡子的货车。一个车夫坐在驾驶座上,用一把十字弓指着他们。杰洛特咒骂一句,但他的骂声被雷鸣盖了过去。

“把十字弓放下,科尔达。”一个头戴草帽的矮个男人从山毛榉后面转了出来,一边单脚跳着,一边系紧裤腰带,“他们不是我们要等的人,但也是潜在的顾客。别吓跑顾客嘛。我们时间不多,但做买卖的时间还是有的!”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丹德里恩在杰洛特背后嘟囔道。

“来这边,精灵先生们!”草帽男喊道,“别担心,不会有人伤害你们的。n&039;ess a tearth!va, seidhe ceadil!我们是同伴,对吧?想买东西吗?来吧,到这棵树下面,顺便避避雨!”

车夫误会了,但杰洛特并不感到惊讶。他和丹德里恩都裹着灰色的精灵斗篷。他穿着树精送给他的短上衣,上面装饰着精灵喜爱的树叶图案,胯下的坐骑也套着精灵式样的马衣,戴着装饰华丽的笼头。他的小半张脸被兜帽遮住。至于丹德里恩,他经常被错认为精灵或半精灵,尤其是在他留了齐肩长发又养成卷发的习惯之后。

“当心,”杰洛特低声说着,下了马,“你是个精灵。除非有必要,否则别开口。”

“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二道贩子。”

丹德里恩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推动世界运转的是金钱,推动供给的则是需求。松鼠党徜徉于森林,常会收罗些对他们无用但可以贩卖的战利品,同时还要面临装备与武器短缺的问题。林间贸易由此而诞生,通过这种生意维持生计的人群也随之出现。驾着货车与松鼠党做买卖的奸商悄然出现于林间小径和空地。精灵称他们为“hav&039;caaren”,这是个很难翻译的精灵词汇,其含义与“永无止境的贪婪”有关。人类则普遍称之为“二道贩子”,其寓意却比字面上险恶得多,因为这类商人本就令人惧怕。他们残忍又无情,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杀人。军队对二道贩子向来格杀勿论,因此他们通常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一旦遇见可能告发自己的人,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掏出刀子和十字弓。

所以说,他们挺不走运的。幸好这两个二道贩子把他们错当成了精灵。杰洛特拉低兜帽,开始思索被这些hav&039;caaren识破会有什么后果。

“天气真糟。”小贩搓着手说,“雨下这么大,简直像天空裂了个口子!awful tedd, ell&039;ea?但对做买卖来说不算糟。买卖只看钱跟货好不好,对吧?你懂我的意思吧?”

杰洛特点点头。丹德里恩低头嘟囔一句。幸好众所周知,精灵厌恶与人类对话,所以这样的反应并不令人意外。但那车夫并没有放下十字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你们打哪儿来?跟谁一起?谁的突击队?”像所有老练的商贩一样,这个二道贩子对顾客的沉默毫不在意,“柯因内克·达·瑞奥?还是安格斯·布里·克里?莫非是李欧丹恩?我听说李欧丹恩一周前杀了几个郡长,就在他们收完税回家的路上。而且他们收来的是钱币,不是谷子。我不收木焦油和谷子,也不收沾血的衣服,皮毛的话仅限水貂、黑貂和白鼬皮。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通用货币、宝石和首饰!如果你有这些东西,我们就能做买卖了!我这儿都是上等货!evelienn-vara en ard scedde, ell&039;ea,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什么都有。来看看?”

小贩走到货车旁,掀开湿淋淋的油布。他们看到了剑、弓、成捆的箭矢和马鞍。二道贩子翻腾几下,抽出一根箭。箭头是锯齿状的,带着倒钩。

“你在别人那儿买不到这种箭,”他吹嘘道,“他们光是碰碰就得吓得屁滚尿流。带着这种箭被人抓到,下场是五马分尸。不过我了解你们松鼠党。顾客是第一位的,只要有利可图,做买卖担点风险也没啥。这种倒钩箭就卖你……九奥伦一打吧。naev&039;de aen tvedeane, ell&039;ea,明白没,seidhe?我对天发誓,我真没赚多少,以我孩子的脑袋发誓行吧?如果你一次买三打,我可以再降点儿价。这买卖很公平,我发誓……嘿,seidhe,别碰我的货车!”

丹德里恩紧张地收回放在油布上的手,把兜帽拉得更低些。杰洛特不由暗骂压抑不住好奇心的诗人。

“ir&039; vara,”丹德里恩抬起手,做个抱歉的手势,“saess&039;”

“没关系。”二道贩子咧嘴笑道,“但真不能给你们看,因为车上还有别的货。那批货不是卖给精灵的,是有人特别订购的。哈哈。闲扯得够多了……给我瞧瞧你腰包里钱的成色吧。”

这下可好 ,杰洛特看着车夫的十字弓。他有理由相信,上面搭的方镞箭也有倒钩——就像二道贩子刚才自豪地展示给他们看的箭一样——射进腹部后,箭头会从背部三四个不同的部位钻出,让中箭者的内脏千疮百孔。

“n&039;ess tedd,”他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道,“tearde ireann vara, va&039;en vort我们得先回突击队那边,然后再来做买卖。ell&039;ea?明白吗,dh&039;oe?”

“明白,”二道贩子吐了口唾沫,“我明白你们身无分文。你们喜欢这批货,只是手头没现钱。那就走吧!暂时别回来了,因为我要跟重要的顾客在这儿碰头。安全起见,最好别让他们瞧见你们。到……”

他听到马儿的鼻息声,立刻住了口。

“见鬼!”他吼道,“太迟了!他们来了!把兜帽拉低,精灵!别乱动,也别开口!科尔达,你这白痴,快放下十字弓!”

暴雨、雷鸣和厚厚的树叶压制了马蹄声,让骑手们可以悄无声息地接近,并在一瞬间包围了这棵山毛榉。他们不是松鼠党。松鼠党不穿铠甲,而周围那八名骑手的金属头盔、肩甲和锁子甲在雨中显得格外晃眼。

其中一位骑手让坐骑缓步走近,仿佛高山般耸立在二道贩子面前。他个子很高,还骑着一匹健壮的战马。他的肩甲上披着一块狼皮,在那顶遮蔽面孔的头盔上,宽阔而凸出的护鼻甲延伸到下唇的位置。他手里拿着一把战锤,看起来相当危险。

“李道克斯!”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法欧提亚纳!”二道贩子回答,声音有些颤抖。

骑手走近些,身体前倾。钢制护鼻里的雨水径直落在护臂甲和泛着危险光泽的战锤上。

“法欧提亚纳!”二道贩子深鞠一躬,摘下帽子,雨水立刻将他稀疏的头发黏在头顶,“法欧提亚纳!我就是您要找的人。我知道口令和暗号……我是法欧提亚纳的同伴,大人……我按约定来了……”

“这些人是谁?”

“我的护卫。”二道贩子的腰弯得更低了,“您知道的,精灵……”

“囚犯呢?”

“在车上。棺材里。”

“棺材里?”雷声没能盖住骑手愤怒的咆哮,“你这下麻烦大了!德·李道克斯子爵的命令非常清楚,囚犯必须要活的!”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小贩匆忙答道,“就像命令要求的那样……我们把他装进棺材,但他还活着……棺材不是我的主意,大人。是法欧提亚纳……”

骑手用战锤轻敲马镫,发出信号。另外三名骑手下了马,从货车上扯下油布,把马鞍、毛毯和马具都丢到地上。借着闪电的亮光,杰洛特果然看到一口刚打造不久的松木棺。但他没仔细看,因为他的指尖开始微微刺痛。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二道贩子看着自己的货物散落一地,“您把我的东西全扔下来了。”

“我全买了。外加货车和骡子。”

“啊。”小贩胡须浓密的脸上露出令人作呕的谄媚笑容,“这才对嘛。那样的话……我想……如果您没意见,尊贵的大人……如果您付的是泰莫利亚货币,那就五百吧。如果用您那边的货币,就是四十五弗罗林。”

“这么便宜?”骑手哼了一声,护鼻甲后的面孔浮出诡异的笑,“过来点儿。”

“当心,丹德里恩。”猎魔人轻声说着,用难以察觉的动作解开斗篷搭扣。雷声再次响起。

二道贩子走到骑手身前,满以为做成了一辈子才有一次的大生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是事实:他这笔生意算不上多好,但绝对是最后一笔。骑手踩着马鞍站起身,将战锤的尖头重重砸进二道贩子毛发稀疏的脑袋。二道贩子一声没吭,倒在地上,颤抖不止,抽搐的手臂和脚踝搅乱了地上潮湿的树叶。正在货车上乱翻的骑手丢出一根皮绳,缠住车夫的脖子,用力一拉。另一个骑手扑上前去,捅了车夫一刀。

又一名骑手将十字弓迅速举到齐肩高,瞄准了丹德里恩。但杰洛特手中已经有了武器——对方丢在地上的一把剑。他捏住剑刃中段,像投标枪一样扔了出去,击中那名十字弓手。后者翻身落马,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快跑,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跑到珀迦索斯旁边,不顾一切地跳上马鞍。这一跳有点用力过猛,诗人的骑术也算不上老练,结果他没能抓住鞍桥,反而摔到另一边的地上。但也正因如此,他捡回了一条命:有把剑劈开了珀迦索斯耳朵上方的空气。阉马吓得往后一退,撞上了攻击者的坐骑。

“他们不是精灵!”戴护鼻头盔的骑手大吼着拔出长剑,“抓活的!活的!”

听到他的命令,刚刚跳下货车的骑手犹豫了一下。但杰洛特这时已拔出了自己的剑,而且片刻都没有犹豫。看到飞溅的血花,其他人对搏斗的热情顿时减弱不少。他抓住机会,又砍倒一人。另有两人朝他冲来。他矮身避开剑刃,挡住他们的攻击,然后侧身一躲。突然,他感到右边膝盖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摔倒了。他没被砍到,只是先前的腿伤毫无征兆地复发了。

有个士兵本来用斧柄对准了他,这时突然呻吟一声,往前扑倒,像被人在身后重重地推了一把。在他倒地之前,猎魔人看到他身侧扎着一支翎羽很长的箭,半根箭杆已没入肉中。丹德里恩尖叫起来,但一声雷鸣马上盖过了他的叫喊。

杰洛特扶着货车的车轮试图起身。他看到一个金发女孩挽着弓跑出了赤杨林。骑手们也看到了她。他们不可能注意不到她,因为与此同时,他们中的一员在马背上向后栽倒,喉咙被利箭穿得血肉模糊。剩下三人——包括戴护鼻头盔的首领——迅速评估一下局面,立即朝那弓手奔去,同时将身体藏在马颈后面。他们以为马颈能挡住箭矢。但他们错了。

玛利亚·巴林——也就是米尔瓦——拉开弓,冷静地瞄准目标,弓弦紧贴脸颊。

冲在最前面的敌人尖叫着滑落马背。他的一只脚还卡在马镫里,被自己坐骑的铁马掌重重地踩在身上。又一支箭将第二名敌人掀下马去。这时第三人——也就是他们的首领——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踩着马镫站起身,抬起手中的剑,势欲攻击。米尔瓦纹丝不动,面无惧色地直视攻击者,随后拉开弓,在五步远处一箭射向对方的面孔。箭矢分毫不差地刺入钢制护鼻侧面的缝隙,同时她自己往侧面一跳。这一箭穿透了骑手的颅骨,也打落了头盔。战马略略放慢脚步,但继续往前飞奔。少了头盔和一大块头骨的骑手在马鞍上停留了几秒,缓缓地朝侧面栽倒,摔进一摊泥水。马匹嘶鸣一声,很快跑得不见踪影。

杰洛特拼命站起身,揉搓着自己的腿。尽管疼痛未消,但令他意外的是,这条腿似乎一切正常。他可以毫不困难地起身、走动。丹德里恩在不远处挣扎爬起,推开倒在自己身上、喉咙被箭刺穿的尸体。诗人的脸色像生石灰一样惨白。

米尔瓦走了过来,途中在某个死人身上拔出箭。

“谢谢。”猎魔人说,“丹德里恩,快道谢。这位是玛利亚·巴林,又名米尔瓦。我们能活命都是她的功劳。”

米尔瓦又从一具尸体上拔出箭杆,检查着血淋淋的箭头。丹德里恩语无伦次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彬彬有礼地——只是身子有些颤抖——鞠了一躬,随即跪倒在地上,呕吐起来。

“他是谁?”米尔瓦用几片湿树叶擦擦箭头,把箭放回箭囊,“猎魔人,他是你的同伴?”

“对。他叫丹德里恩。是个诗人。”

“诗人?”米尔瓦看了看干呕不止的吟游诗人,抬起头,“这点我能理解。但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他会在这儿呕吐,而不是待在某个僻静的地方写诗。不过我猜,这不关我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关你的事。你救了他的命。还有我的。”

米尔瓦擦了擦被雨水打湿的面孔,弓弦的压痕在她脸上清晰可见。虽然她射出好几支箭,留下的压痕却只有一道:弓弦每次都贴在完全相同的位置。

“你们跟那二道贩子讲话时,我已经躲在赤杨树丛里了。”她说,“我不想让那无赖看见我,因为没这个必要。然后其他人来了,屠杀也开始了。你干掉那几个家伙的手法相当不错。我敢说,你知道怎么用剑——即便你瘸了一条腿。你应该留在布洛克莱昂养伤,而不是让伤势加重。一个不小心,说不定你这辈子都得当瘸子了。你明白吧?”

“我不介意。”

“我猜也是。我来是想警告你,并让你回去。你跑这一趟不会有结果的。南方正在打仗。尼弗迦德的军队正从德瑞斯科特朝布鲁格进军。”

“你怎么知道的?”

“看看他们吧。”女孩指了指满地的尸体和马匹,“我是说,他们是尼弗迦德人!你没看到他们头盔上的太阳图案?没看到他们鞍褥上的绣花?收拾好你们的东西,我们得赶紧离开:其他尼弗迦德人随时会赶到。这些只是侦察兵。”

“我可不觉得他们只是侦察兵。”杰洛特摇了摇头,“他们来这儿是要找一样东西。”

“纯粹出于好奇,他们要找什么?”

“那个。”猎魔人指了指货车上的松木棺。浸透雨水后,它的颜色变深了不少。雨势比刚才搏斗时小了些,雷声也停止了。风暴正朝北方进发。猎魔人在落叶间捡起自己的剑,跳上货车。他轻声骂了一句,因为膝盖的痛楚仍未消失。

“帮我打开。”

“你是要……”米尔瓦看到棺盖上凿着窟窿,“活见鬼!那个二道贩子往里面塞了个活人?”

“似乎是个囚犯。”杰洛特抬起棺盖,“二道贩子在等尼弗迦德人,打算把这人交给他们。他们还交换了口令和暗号……”

棺盖在木头碎裂声中打开,露出一个嘴巴被塞住的男人,他的双臂和双腿都被皮绳绑在棺材侧面。猎魔人俯身看了看,仔细打量一番,接着咒骂起来。

“真没想到。”他慢吞吞地说,“太令人意外了。可谁又能想到呢?”

“猎魔人,你认识他?”

“认识。”他恶狠狠地笑了,“放下刀子,米尔瓦。别割断他的绳子。恐怕这是尼弗迦德人的内部事务,咱们还是别掺和为好。把他留在这儿吧。”

“我没听错吧?”丹德里恩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但好奇心再次占了上风。“你打算把他就这样留在森林里?我猜你跟他有旧怨未了,但看在诸神的分上,他可是个囚犯!那些人袭击并差点杀死我们,而他是他们的囚犯。敌人的敌人……”

看到猎魔人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诗人顿时停了口。米尔瓦轻咳一声。棺材里的人瞪大了原本在雨水中紧闭的双眼。杰洛特俯下身,割断了绑住囚犯左臂的皮绳。

“你瞧,丹德里恩,”他抓住囚犯的手腕,抬起那条重获自由的胳膊,“看到他手上这块伤疤没?这是希瑞留下的。就在一个月前的仙尼德岛上。他是个尼弗迦德人,去仙尼德岛正为绑架希瑞,而她在自卫时砍伤了他。”

“可这一来,”米尔瓦嘟囔道,“这事就有点说不通了。如果他帮尼弗迦德人绑架了你的希瑞,他怎么又跑到棺材里去了?为什么二道贩子要把他交给尼弗迦德人?把他嘴上的布解开,猎魔人。也许他能给我们解释一下。”

“我可不想听他说话。”杰洛特断然道,“光是看到他躺在这儿,我就想一刀扎进他的心脏。我能忍住不动手就已经不错了。如果他开口说话,我知道自己肯定忍不住。我没把当时的事全都告诉你们。”

“那就别忍了。”米尔瓦耸耸肩,“如果他真这么罪大恶极,那就扎下去。不过动作要快,因为时间不多了。正如我所说,尼弗迦德人很快就会赶来。我去牵我的马。”

杰洛特挺直脊背,放开囚犯的手。那人立刻扯下缠在嘴上的布,但什么也没说。猎魔人把短刀丢在那人的胸膛上。

“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竟让他们把你关进这玩意儿,尼弗迦德人。”他说,“但我不在乎。我把刀子留给你,你自己松绑吧。至于你想留下来等你的同胞,还是逃进森林,全都取决于你自己。”

囚犯一言不发。他被绳子捆住,躺在木头棺材里,看起来比在仙尼德岛上更可怜,也更脆弱——当时的他带着伤,跪在血泊里瑟瑟发抖。而且他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杰洛特觉得他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我在岛上饶了你一命。”杰洛特说,“现在我再放你一次。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再见面,我会亲手宰了你,像宰一条野狗一样。如果你叫你的同伴来追我们,记得带上这口棺材。你会用得着的。走吧,丹德里恩。”

“赶快!”米尔瓦大喊着,从西边的小径疾驰而来,“别走那边!进森林,见鬼,快进森林!”

“出什么事了?”

“一大群骑兵正从缎带河那边赶来!是尼弗迦德人!你们傻瞪着我干吗?趁他们还没出现,赶紧上马!”

这场村庄争夺战已持续了一个钟头,而且不像会很快结束的样子。步兵坚守在石墙、栅栏和翻倒的货车后面,连续三次击退了从堤道发起冲锋的骑兵部队。堤道的宽度导致骑兵在正面进攻时冲力不足,却便于步兵集中防守。骑兵面对路障一筹莫展,绝望而凶狠的步兵却朝敌人射出雨点般的箭矢。面对这样的攻击,骑兵阵脚大乱,紧接着,防守方的士兵蜂拥而出,迅速发起反击,用战斧、长勾刀和连枷奋勇作战。骑兵退回池塘边,沿路留下人与马的尸体,而步兵则躲回路障后面,痛骂敌人。又过一会儿,骑兵重整部队,再次发起攻击。

然后又是一次。

“你觉得谁在跟谁打仗?”丹德里恩又问一遍,话音含混不清。他正在努力咀嚼从米尔瓦那儿讨来的硬干粮。

他们坐在山崖边,身形完全隐藏在刺柏丛中。他们能看清战场,还不用担心被人发现。事实上,他们也只能旁观而已,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前方战火炽烈,后方的森林大火也烧得正旺。

“他们的身份很容易辨别。”杰洛特不情不愿地回答丹德里恩的问题,“那是尼弗迦德骑兵。”

“步兵呢?”

“步兵不是尼弗迦德人。”

“那是维登的正规骑兵队。”直到刚才一直沉默的米尔瓦开了口,“他们的束腰外衣上绣着维登军队的棋盘徽章。村里那些是布鲁格的正规步兵队。从他们的旗帜就能看得出。”

的确,又一次击退敌军后,备受鼓舞的步兵将绿色的旗帜——上有白色的十字风车图案——高举到防卫工事上方。杰洛特一直专心观战,没注意到那面旗帜。刚开战时,步兵们可能没找到它。

“我们还要等多久?”丹德里恩问。

“哦天哪,”米尔瓦嘀咕道,“他又开始了。看看周围吧!无论你看哪一边,情况都不太妙,对吧?”

丹德里恩甚至用不着转身或四下张望。整个地平线上,烟柱随处可见。北方和西方的烟柱最密集,那边的军队正在放火烧林。南边许多地方同样能看到冲天的黑烟。他们要去的正是那个方向,但这场战斗挡住了前方的路。在他们滞留于山顶的这个钟头里,东方也开始升起烟雾。

“不过嘛,”片刻后,米尔瓦看向杰洛特,开口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我们身后是尼弗迦德人和燃烧的森林,你自己也能看到前面有什么。你有什么计划?”

“我的计划没变。我会等这场斗殴结束,然后去南方。去雅鲁加河。”

“我觉得你是真疯了。”米尔瓦皱起眉头,“你还不明白状况吗?事实明摆着呢。这可不是散兵游勇在打群架,而是正规部队间的战争。尼弗迦德人和维登人正在进攻。他们肯定跨过了南边的雅鲁加河,现在的布鲁格和索登说不定已变成一片火海……”

“我必须赶去雅鲁加河那边。”

“好极了。然后呢?”

“我会找条小艇,顺流而下,想办法去三角洲地区。然后再找艘船——我是说,见鬼,总会有船能从那儿……”

“开到尼弗迦德?”她不屑地问,“也就是说,你的计划当真没变?”

“你没必要跟着我。”

“说得对。感谢诸神,我没必要跟着你,因为我还不想死。我不怕死,但我得提醒你:自己找死可算不上光彩。”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这方面我深有体会。如果没有必要,我也不会往那边去,但我非去不可,所以我必须去。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哈!”她上下打量他一番,“听听这位大英雄的话吧,他的声音就像刀剑刮过盾牌面。如果恩希尔皇帝听到你这话,他肯定会吓尿裤子。‘到我身边来,卫兵们。到我身边来,我的帝国军团。我可真不幸!猎魔人正乘着小艇赶来尼弗迦德,他很快就会夺走我的王冠,取走我的小命!我已经在劫难逃了!’”

“别说了,米尔瓦。”

“不,我要说!总得有人跟你挑明事实才行!见鬼,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你想从恩希尔手里夺回那个小丫头?夺回恩希尔心目中的皇后人选?把他从仙尼德岛掳走的女孩再抢回来?恩希尔不好惹。他不可能把已经到手的东西乖乖还给你。国王们面对他都束手无策,你真觉得自己能行?”

他没答话。

“你要去尼弗迦德,”米尔瓦摇摇头,脸上挂着讽刺的同情,“你要跟皇帝对抗,夺走他的未婚妻。可你想过别的可能性吗?等你到了那儿,等你在皇宫里找到穿金戴银、身披丝绸的希瑞,你打算怎么跟她说?‘跟我走,亲爱的。你要皇后的宝座有个屁用啊?我们可以住在草棚里,歉收时就啃啃树皮。’瞧瞧你自己吧,穷光蛋。你连外套和靴子都是树精给的,树精又是从某个伤重不治的精灵身上剥下来的。你知道你的小丫头看到你时会有什么反应?她会朝你的眼睛吐口水,大声骂你。她会命令皇家卫兵把你扔出去,然后放狗咬你!”

米尔瓦的嗓门越来越大,等这番演说即将结束时,她几乎是在叫喊。但她并非出于愤怒,而是为了盖过战斗的喧嚣。在他们下方,几十甚至上百个不同的声音正在咆哮。布鲁格步兵队再次迎战敌军,但这次他们要双线作战。维登骑兵身穿带有棋盘图案的灰蓝色束腰外衣,沿堤道飞驰而来;与此同时,另一支身披黑色斗篷、人数众多的骑兵队也从池塘后方冲出,攻向守军的侧翼。

“尼弗迦德人。”米尔瓦简要地说。

这一次,布鲁格步兵队毫无取胜的可能。对方的骑兵强行突破路障,用长剑撕裂了防线。十字图案的旗帜倒了下去。一部分步兵缴械投降,另一些试图逃进森林。但第三支部队涌出森林,向他们发起了进攻。那是一支没有统一服色的轻骑兵。

“松鼠党。”米尔瓦站起身,“猎魔人,现在你明白状况了吧?你也该懂了吧?尼弗迦德人、维登人和松鼠党联手了。这是一场战争。就像一个月前在亚甸时一样。

“这只是一次洗劫,”杰洛特摇着头说,“为了掠夺战利品。只有骑兵,没有步兵……”

“步兵正在占领堡垒和要塞。你以为那些烟柱是从哪儿来的?熏肉工坊吗?”

在他们下方,松鼠党正在追赶并屠杀逃出村子的人,骇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几座小屋的屋顶冒出烟雾和火苗。在狂风的协助下,大火迅速蔓延。

“看看那座熊熊燃烧的村子,”米尔瓦低声道,“那是上次战争后刚刚重建的。他们辛苦了两年才让村子初具规模,但烧光它只要几秒钟。真是个值得铭记的教训!”

“什么教训?”杰洛特毫不客气地问。

她没有回答。焚烧村庄的烟雾升到悬崖顶,让他们的眼睛刺痛流泪。他们听到火海中的尖叫。丹德里恩的脸色白得像纸。

士兵把俘虏赶到一起,团团包围起来。一个头盔上饰有黑色羽毛的骑士一声令下,骑手们开始砍杀手无寸铁的村民。倒下的人被马蹄踩踏,包围圈越来越小。传到山顶的尖叫已不似人声。

“你还想到南方去?”诗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猎魔人,“穿过大火?到那些屠夫的故乡去?”

“在我看来,”杰洛特不情愿地答道,“我们别无选择。”

“不,我们有。”米尔瓦说,“我可以带你们穿过森林,去夜枭山岭,从那儿回到希恩·特雷斯瀑布,然后转回布洛克莱昂。”

“穿过着火的森林?再穿过像这样的战场?”

“总比往南的路安全。这儿离希恩·特雷斯还不到十四里,而且我熟悉这边的路线。”

猎魔人低下头,看着逐渐消失在烈焰中的村庄。尼弗迦德人已经解决了俘虏,骑兵队也恢复成行军队形。松鼠党的杂牌部队则沿大陆朝东方前进。

“我不会回去的。”他答道,“但你可以把丹德里恩送回布洛克莱昂。”

“不!”诗人抗议,虽然他的脸上依然没有多少血色,“我要跟你一起。”

米尔瓦耸耸肩,拿起箭囊和弓,朝马匹迈出一步,紧接着突然转过身。

“天杀的!”她吼道,“我救了太多精灵,已经没办法看着别人送死了!你们这两个发疯的傻瓜,我会带你们去雅鲁加河。不过要走东边,不是南边。”

“那边的森林也着了火。”

“我能带你们穿过去。我已经习惯了。”

“你没必要带我们去的,米尔瓦。”

“说得太对了。我没必要。现在,上马!赶紧离开这儿!”

三人没能走多远。马儿在灌木丛间和杂草丛生的小径上举步维艰,但他们不敢走大路。这里到处都能听见马蹄声和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暗示着武装部队的存在。等他们踏入灌木丛生的溪谷,才惊讶地发现黄昏已经到来,于是停下脚步,准备过夜。雨已经停了,天空被火光照得透亮。

他们找到一块相对干燥的地面,用斗篷和毛毯裹住身子,坐了下来。米尔瓦去周边巡视。她刚刚走开,丹德里恩就开始吐露自己心中对布洛克莱昂弓手的好奇。

“她可真是个标致的好姑娘。”他喃喃道,“你很有女人缘,杰洛特。她个子高挑,身材也好,走起路来就像跳舞一样。虽然以我的口味来说,她的屁股小了点儿,肩膀又太结实了些,但她真的很有女人味……还有她胸前那对……苹果,呵呵……都快撑破衬衣了……”

“闭嘴吧,丹德里恩。”

“刚才赶路时,我不小心撞到了她。”诗人还在滔滔不绝,“要知道,她的大腿就像大理石。依我看,你这个月肯定过得很充实……”

米尔瓦刚刚巡逻回来,恰好听到丹德里恩夸张的耳语,也注意到两人的表情。

“诗人,你在谈论我吗?是不是我刚转过身,你就在盯着我看了?莫非有鸟屎落到我身上了?”

“你的弓箭技艺让我们吃惊。”丹德里恩咧嘴笑道,“你在弓术竞赛上肯定找不到对手。”

“是啊是啊,这话我早就听过了,还有你接下来想说的那些。”

“我读过一本书上说,”丹德里恩朝杰洛特使个眼色,“最好的弓手来自泽瑞坎的草原部落。我听说有些弓手甚至会割掉左乳,免得干扰她们射箭。据说因为乳房会阻挡弓弦。”

“这肯定是某个诗人瞎编的。”米尔瓦不屑地说,“他在夜壶里蘸蘸他的羽毛笔,写下这通胡话,然后有些蠢人就会买账。你以为我是用胸部射箭的?只要把弓弦拉到脸旁,然后侧身站好,就像这样,不会有任何东西碰到弓弦。割掉乳房纯属胡扯,肯定是某个游手好闲又满脑子女人裸体的懒汉想出来的。”

“多谢你对诗人和诗歌的友善评价,也多谢你的弓术课。弓可真是件好武器。你知道吗?我认为战争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在未来的战争里,人们会远距离战斗。他们会发明一种射程相当长的武器,在肉眼看不到对方的情况下相互厮杀。”

“胡说八道。”米尔瓦毫不客气地说,“弓是很好,但战争的核心是人与人的对抗,是刀与剑的拼杀,是强壮一方打碎弱小一方的脑袋。过去如此,将来也是。一旦这种局面结束,战争也就结束了。至于现在,你亲眼见证过战争。你看到堤道边的村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所以闲聊到此为止吧。我要再去周围看看。马总在喷鼻子,就像附近有头正在捕猎的狼……”

“没错,真的很标致。”丹德里恩看着她的背影,“唔……话说回来,我们坐在山上看着村子时——你觉得她是不是话里有话?”

“你指什么?”

“我指……希瑞。”诗人突然有点结巴,“这位箭无虚发的美少女似乎不明白你和希瑞的关系,而在我看来,她似乎觉得你正打算把希瑞从尼弗迦德皇帝身边勾引走。她觉得这才是你前往尼弗迦德的真正动机。”

“所以在你的假设里,她大错特错了。接下来你要说:‘但她也说对了一件事。’对吧?”

“冷静点儿,别激动。事实摆在你我眼前。你收养了希瑞,把自己看作她的监护人,但她不是普通女孩。她是个公主,杰洛特。我就实话实说吧:她将得到的是皇后的地位,是皇宫和后冠。我不知道恩希尔是不是最适合她的丈夫……”

“说得没错。你不知道。”

“那你 就知道吗?”

猎魔人用毛毯裹紧自己。

“不用说,你已经得出结论了,”他说,“但不用劳烦告诉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是希瑞从出生起就注定的命运,你没必要去挽救她。因为希瑞不需要挽救,她只会命令皇家卫兵把我们丢下台阶。我们还是忘了她吧。’对吧?”

丹德里恩张开嘴,但杰洛特不打算让他说下去。

“‘因为归根结底,’”他用更刺耳的嗓音续道,“‘绑架那女孩的并非巨龙,也非邪恶的巫师,更不是想要换取赎金的海盗。她没被关进高塔、地牢或笼子。她既没遭受拷打,也没忍饥挨饿。恰恰相反,她睡在锦缎上,用银餐具吃饭,穿的是丝绸和蕾丝,全身珠光宝气,只等着戴上后冠的那一天。简而言之,她很快乐。不幸的是,有个猎魔人却穿着从死精灵脚上剥下的破旧靴子,打算破坏、糟蹋、摧毁并踩碎她的幸福。’对吧?”

“我没这么想。”丹德里恩嘟囔道。

“他说的不是你。”米尔瓦突然自黑暗中现身,片刻迟疑后,坐到猎魔人身旁,“他说的是我。我的话让他心烦意乱。我那都是气话,没过脑子……原谅我吧,杰洛特。我知道伤口撒盐是什么感觉。好了,别担心。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你能原谅我吗?还是说,我该用亲吻表达歉意?”

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或许可,而是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亲吻了他的脸颊。他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

“靠近点儿。”他咳嗽着说,“你也是,丹德里恩。我们靠在一起取会儿暖吧。”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云朵掠过火光照亮的天空,遮蔽了闪烁的星辰。

“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最后,杰洛特开口,“但你们要先答应我别笑。”

“说吧。”

“我做了几个怪梦。我是说,在布洛克莱昂时。起先我以为那只是毫无根据的幻想,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你们知道,我在仙尼德岛挨了一顿好打。但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每次都一样。”

丹德里恩和米尔瓦沉默不语。

“在我的梦里,”片刻过后,他再次开口,“希瑞并没有睡在铺着锦缎的床上。她骑着一匹马,穿过一座脏兮兮的村子……村民对她指指点点。他们用某个陌生的名字称呼她。狗在吠叫。她并非独自一人,有人与她同行。有个剪短头发的女孩握住希瑞的手……希瑞对她露出微笑,但我不喜欢那种笑。我不喜欢她脸上的浓妆……而我最不喜欢的一点,是她所到之处,总有人死去。”

“可她在哪儿呢?”米尔瓦像猫一样紧紧依偎着他,“不在尼弗迦德?”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但这个梦我做了好几次。问题在于,我并不相信这个梦。”

“哦,你真是个傻瓜。我相信。”

“我不知道 ,”他重复道,“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前方是火,身后则是死亡。我必须加快脚步才行。”

黎明时分,天下起了雨。与昨天的狂风暴雨不同,天空只是转为铅灰色,随后洒下雨点——细小、均匀、浇得人浑身透湿的雨点。

他们骑马东行,米尔瓦走在最前面。杰洛特指出雅鲁加河在南边,但米尔瓦咆哮着回答:她才是向导,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那之后,他就再没说过话。毕竟对他来说,最关键的是能继续赶路。方向并不重要。

他们忍着湿透的衣服和刺骨的寒意,弓起身子,默默骑马前行。他们悄然走过森林小径,不时横穿大路。只要听到战马的蹄子踩踏路面的声音,他们就会躲进树丛。三个人与战斗的喧嚣保持距离。他们经过被烈焰吞没的村庄,经过滚滚黑烟和发红的瓦砾,经过弥漫着雨水浸泡炭灰的刺鼻气息、早已化作焦土的村落和定居点。他们吓跑了在尸体上大快朵颐的鸦群。他们经过成群结队的农民,那些人刚刚逃离战争和大火,浑浑噩噩,身心俱疲,对任何问题都回以畏惧而困惑的眼神,厄运和惊恐让他们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骑马向东,穿过烈火与浓烟,穿过细雨和雾气。战争的织锦在他们眼前展开,诸般惨状令他们应接不暇。

在一片被焚烧殆尽的村庄废墟里,耸立着一根黑柱子,一具赤裸的尸体大头朝下吊在柱子上。血液从血肉模糊的胯部和腹部流到尸体的胸口与面孔上,被血凝结的头发像冰柱一样垂下。尸体的背上有个清晰的符文单词,是用刀子刻出来的。

“an&039;givare”米尔瓦念道,她甩开脖子上的湿头发,“松鼠党来过了。”

“an&039;givare是什么意思?”

“告密者。”

不远处有匹裹着黑色马衣的灰马,在战场边缘摇摇晃晃地走着,徘徊于尸堆和嵌进泥土的折断长矛间,可怜巴巴地轻声嘶鸣,拖着从腹部伤口垂下的肠子。他们不敢靠近,帮它结束痛苦,毕竟在战场上,以盘剥尸体为生的强盗和食尸鬼并不罕见。

一个女孩躺在烧毁的农家庭院附近,摊开四肢,赤裸的身体鲜血淋漓,呆滞无神的双眼注视着天空。

“他们总说战争是男人的事,”米尔瓦愤怒地说,“可他们从不怜悯女人。对他们来说,找乐子才最要紧。这种人还被称为英雄,叫他们都见鬼去吧。”

“你说得对。但你没法改变这一点。”

“我已经改变了。我离家出走了,因为我不想整天打扫和擦洗地板。我也没打算等他们出现,把屋子付之一炬,再把我按倒在地板上……”她催促马儿加快脚步,没再说下去。

没过多久,他们经过一栋焦油作坊。丹德里恩把当天吃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包括几块干粮和半块鱼干。

在那间作坊里,尼弗迦德人——也可能是松鼠党——处死了一批俘虏。他们很难看出这群人的具体数量。因为在这场大屠杀中,他们用的不光是弓箭、长剑和长枪,还有就近找到的伐木工具——斧子、刨刀和横切锯。

他们还见证了战争留下的其他景象,但杰洛特、丹德里恩和米尔瓦已经不记得了。他们摒弃了那些记忆。

他们变得冷漠。

接下来两天,他们甚至没能走完二十里。雨下个不停,被酷暑烤干的大地像海绵一样吸饱了水,林间小径变得泥泞难行。弥漫的雾气让他们看不见升起的烟柱,但房屋燃烧的味道提醒他们:军队就在附近,仍在点燃一切可以焚烧的东西。

他们没发现任何难民。森林里只有他们。至少他们自己这么以为。

有匹马跟着他们,杰洛特最先听到了它的鼻息声。他面无表情地让洛奇转过身。丹德里恩张开嘴巴,但米尔瓦示意他别出声,同时取下挂在鞍旁的弓。

跟着他们的骑手钻出树丛,看到他们在等待自己,于是勒住胯下栗色的马驹。他们无言地对视,只有落下的雨点不时打破沉默。

“我警告过你别跟着我们的。”最后,猎魔人率先开口。

先前躺在棺材里的尼弗迦德人低下头,看着马儿潮湿的鬃毛。丹德里恩几乎认不出他了,因为他如今穿着锁子甲、皮衣和斗篷,无疑是从被杀死的某个骑手身上剥下来的。但诗人记得那张年轻的脸。与上次相比,他的脸上只多了些许胡楂。

“我警告过你的。”猎魔人重复道。

“对。”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回答。他说话不带丝毫尼弗迦德口音。“但我必须跟来。”

杰洛特下了马,把缰绳交给诗人,然后拔出剑。

“下马。”他平静地说,“看来你给自己添置了武器和盔甲。很好。当时我没法杀你,因为你手无寸铁。可现在不同了。下马。”

“我不会跟你打的。我不想打。”

“我猜到了。跟你的同胞一样,你更喜欢另一种打斗方式,就像在那焦油作坊里,对吗——你是跟着我们过来的,所以,你肯定也看到了。我说,下马。”

“我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爱普·契拉克。”

“我没要你自我介绍。我命令你下马。”

“我不会下马的。我不想跟你打。”

“米尔瓦,”猎魔人朝弓手点点头,“帮我个忙,射死他的马。”

“不!”没等米尔瓦搭箭上弦,尼弗迦德人赶忙抬起手臂,“拜托,别这样。我这就下马。”

“好极了。现在,拔剑吧,孩子。”

年轻人双手抱胸。

“想杀就杀吧。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命令那个女精灵一箭射死我。我不会跟你打的。我是卡西尔·莫瓦·迪弗林……契拉克之子。我想……我想加入你们。”

“我肯定听错了。再说一遍。”

“我想加入你们。你们要找那个女孩。我想帮助你们。我必须帮助你们。”

“他是个疯子。”杰洛特看向米尔瓦和丹德里恩,“他肯定失去理智了。我们要对付的是个疯子。”

“他倒挺适合这趟旅行的,”米尔瓦嘀咕道,“简直再适合不过了。”

“好好考虑一下他的提议嘛,杰洛特。”丹德里恩嘲笑道,“说到底,他可是个尼弗迦德贵族。也许有了他的帮助,我们能更轻松地……”

“闭上你的嘴。”猎魔人突然打断诗人的话,“我说了,拔剑,尼弗迦德人。”

“我不会跟你打的。我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我来自维可瓦罗,我的名字是……”

“我对你的名字不感兴趣!拔剑!”

“不。”

“猎魔人,”米尔瓦弯下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时间过得飞快,雨也下个不停。这个尼弗迦德人不想跟你打,而且就算你板着张脸,你也下不了狠心把他砍成碎片。我们要在这鬼地方耗上一整天吗?让我往他的马肚子上来一箭,然后继续赶路吧。徒步的话,他没法追上我们。”

听闻此言,契拉克之子卡西尔迅速跳上栗色马驹的马鞍,沿来路飞驰而去,同时大声催促马儿加快速度。猎魔人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回到洛奇的背上。他沉默不语,但再没回头。

“我真是老了。”等洛奇追上米尔瓦的黑马,他才喃喃道,“我都生出良知来了。”

“是啊,老家伙是有这种烦恼。”弓手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用兜藓熬的汤剂能帮上你的忙。但眼下,先在马鞍上加个垫子吧。”

“他说的是良‘知’,”丹德里恩严肃地解释道,“不是良‘痔’,米尔瓦。你把这两个词搞混了。”

“谁能理解你们这些聪明人的鬼话?你们总是喋喋不休,因为你们只会这个!还是继续赶路吧!”

“米尔瓦,”又过一会儿,猎魔人抬起手,挡住拍打在脸上的雨点,同时开口道,“你刚才真打算杀了他的马?”

“才没有。”她不情不愿地承认,“又不是那匹马的错。可那个尼弗迦德人……他到底为什么跟着我们?他为什么说自己必须跟来?”

“鬼才知道。”

雨尚未停歇,森林却突然到了尽头:他们踏上一条大路,这条路由南至北蜿蜒着穿过群山。或者说由北至南,这取决于你从怎样的角度去看。他们对这条路上的景象并不吃惊,因为他们早就见过类似的场面。翻倒和损毁的货车,死掉的马,散落一地的包裹、鞍囊和篮子。还有衣衫褴褛的尸体,不久前尚是活人,如今却摆出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们毫不畏惧地靠近。很明显,屠杀并非发生在今天,而是昨天,甚至前天。他们已经学会了辨认这一点;或者说,他们是凭借野兽般的本能察觉到的,而过去这些天唤醒并打磨了他们的这种本能。他们学会了在战场上搜寻,因为散落在地上的物件中,他们时不时——虽然并不经常——也能找到少许食物或马饲料。

他们在最后一辆货车旁停下脚步。这原本是支商队,车子被推进了路边的沟渠,一只破碎的轮子卡在沟里。车下躺着个矮胖女人,脖子不自然地扭曲,束腰外衣的领子上满是被雨水冲刷过的干涸血迹,而那血迹来自她的耳朵——显然,她的耳环被人扯掉了。货车上盖着一块油布,上面写着几个大字:“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儿子们。”但她的儿子们不见踪影。

“他们不是农夫,”米尔瓦咬着牙说,“是商人。他们来自南方,要从迪林根去布鲁格,结果在这儿被人堵截。这可不好,猎魔人。我本以为能从这儿转向南边,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迪林根和整个布鲁格显然已经落入尼弗迦德人手中,我们没法从这条路到雅鲁加河。我们必须往东穿过特洛山。那儿都是森林和荒野,军队不会到那边去。”

“我不想再往东走了。”杰洛特抗议道,“我必须去雅鲁加河。”

“你会到雅鲁加河的。”她的语气出人意料地镇定,“不过你要走更安全的路线。如果我们在这儿直接往南,就等于羊入虎口。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好处是能争取时间。”他厉声道,“如果往东走,只会浪费时间。我说了,我不能再……”

“安静。”丹德里恩让他的马转过身,突然开口道,“暂时安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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