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猎魔人 > 第一章

第一章(1/2)

目录

树丛间传来鸟儿清脆的啁啾。

溪谷的山坡上,浓密缠结的黑莓丛和伏牛花四处蔓生,真是筑巢和觅食的绝佳场所,难怪这里到处都是鸟儿。金翅雀高声啭鸣,朱顶雀和白喉莺叽叽喳喳,苍头燕雀不时发出悦耳的吱喳声。苍头燕雀的鸣叫代表雨水即将来临, 米尔瓦一边想,一边抬头看向天空。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但苍头燕雀的叫声向来是雨水的先兆。我们也不介意来点儿小雨。

正对溪谷入口的位置是理想的狩猎场所,打到猎物的几率相当可观——尤其是在猎物充足的布洛克莱昂森林。控制大部分森林的树精很少打猎,敢踏足此地的人类更是少之又少。在这里,渴望兽肉与毛皮的猎人反而会沦为猎物。布洛克莱昂森林的树精对入侵者毫不留情。米尔瓦有过亲身体会。

的确,布洛克莱昂并不缺少猎物,但米尔瓦已在这片树丛等待了两个多钟头,视野里却没出现任何活物。她在移动时没办法打猎:干旱已持续一月有余,林间地面铺满了干枯的灌木和树叶,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沙沙和噼啪声。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站定不动并隐匿行踪,才有可能打到猎物。

一只蛱蝶落在弓弧上。米尔瓦没有赶走它,而是看着它的翅膀一开一合。她也看着弓身——自从不久前弄到这张弓,她就对它爱不释手。她是个天生的弓手,也热爱做工出色的弓箭,而她如今握着的,正是把万里挑一的好弓。

米尔瓦用过许多弓。初学射箭时,她用一把梣木和紫杉木做的弓,但很快就换成了精灵和树精常用的复合反曲弓。相比之下,精灵弓短小轻便,更易上手,层压结构的弓身和动物肌腱制成的弓弦令它比紫杉木弓“快”上许多。用精灵弓射出的箭速度更快,抛物线弧度更小,大大减少了被风吹偏的可能。而在所有弓里,最优秀的是泽法尔弓,它的弓身有四重弯曲——泽法尔是精灵语,来源于与其弓身形状相同的符文字母。有把泽法尔弓陪伴了米尔瓦好多年,她相信,不可能再有其他弓比它更出色。

但她终究还是遇到了一把。不用说,它也出现在希达里斯的海滨集市上。那个集市以货物古怪、稀有且种类繁多而闻名。为集市提供货源的水手来自世界各个角落,也就是轻帆船和大型横帆船能到达的所有地方。只要有时间,米尔瓦就会去那集市搜罗异国弓箭。正是在那儿,她买下了那张泽法尔良弓——此弓产自泽瑞坎,弓身用羚羊角加固,简直完美无缺。她本认为它会陪伴自己更长时间,但这想法只维持了一年。一年之后,在同一位商人的同一间摊位,她又发现了一位世间少有的美人儿。

那张弓来自极北地区,长六十二寸,用桃花心木制成,弓把的重量极其匀称。制作者用胶水将细纹木、煮过的肌腱和鲸骨交替黏合,组成了平坦的层压式弓臂。它的构造与其他复合弓截然不同,当然价格也很醒目——最初吸引米尔瓦的正是它的价码。但等她拿起弓,试着拉开弓弦后,便立刻毫不犹豫地付了钱。四百诺维格瑞克朗啊。当然,她不可能随身带着这么一笔巨款,于是她拿出了之前的泽瑞坎泽法尔弓、一捆黑貂皮、一枚精灵打造的精致小徽章,还有一条串着淡水珍珠、垂饰是个珊瑚浮雕的项链,以作交换。

但她不后悔。一点儿也不。这弓轻巧得难以置信,所以理所应当地格外精准。尽管弓身不长,层压薄木和肌腱制成的弓臂却有惊人的后座力。丝与麻编成的弓弦在弧度完美的弓臂间伸展,仅仅二十四寸的拉伸便能产生五十五磅的力道。的确,有些弓能达到八十磅,但米尔瓦觉得,那么大的力道纯属浪费。她用这张弓射出的箭,仅在一次心跳间便能飞过两百尺的距离,力道足能贯穿百步开外的雄鹿,或是没穿铠甲的人。而米尔瓦很少猎杀比鹿更大的动物,更别提身穿厚甲的人类了。

蝴蝶飞走了,苍头燕雀仍在树丛间叽叽喳喳,而她的视野内还是没有任何猎物。米尔瓦靠向一棵松树,开始回忆,纯粹是为打发时间。

她初遇那个猎魔人是在七月时分,大概在仙尼德岛事件和多尔·安格拉地区爆发战争的两周后。米尔瓦外出几天后回到了布洛克莱昂。她带着一支在泰莫利亚战败的松鼠党突击队,穿过了饱受战火摧残的亚甸王国。那些松鼠党本想加入多尔·布雷坦纳精灵煽动的叛乱,却以失败告终——要不是米尔瓦,他们多半已经死了。但他们遇见了她,于是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寻求庇护。

她刚踏入布洛克莱昂森林,就听说艾格莱丝要她尽快赶去科尔·瑟莱。米尔瓦有些吃惊。艾格莱丝是布洛克莱昂医师的领袖,而深邃的科尔·瑟莱山谷内有不少温泉和洞窟,她们通常在那儿为别人进行治疗。

她听从了召唤。她本以为接受治疗的是个精灵,那人需要自己帮忙与所属的突击队取得联系。但等看到受伤的猎魔人,明白他想干什么之后,她简直怒不可遏。她跑出洞窟,长发在身后飘扬。她将所有愤怒都倾泻到艾格莱丝身上。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的脸了!你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大危险吗?”

“不,我不知道。”医师冷冷地回答,“那是猎魔人格温布雷德,布洛克莱昂树精的朋友。他于十四天前的新月之夜来到这里,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起身自由行动。他渴求外界的消息——他所爱之人的消息。只有你才能帮他。”

“外界的消息?你疯了吗,树精?你知道在这宁静的森林之外,整个世界都发生了什么?战火还在亚甸燃烧!布鲁格、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陷入动乱,无数人遭到屠杀!那些煽动仙尼德岛叛乱的人——无论高低贵贱——都遭到追捕!到处都是密探和an&039;givare——告密者。哪怕说错一个字,你都会被关进地牢,面对烧红的烙铁!而你却叫我四处打探,收集信息?你让我冒生命危险?为了谁?就为一个半死不活的猎魔人?你说他是我朋友?可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对我有什么重要的,值得我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你可真疯得够可以了,艾格莱丝!”

“如果你非要大喊大叫,”树精平静地说,“我们就去林子深处吧。他需要安静。”

米尔瓦不禁回过头,看向受伤的猎魔人所在的洞穴。英俊的高个子, 她心想,体格瘦削却结实……他发色雪白,腹部像年轻人一样平坦:说明陪伴他的不是熏肉和啤酒,而是艰辛的时光……

“他当时在仙尼德岛上。”米尔瓦说。这不是问句。“他也是反叛者之一。”

“这我可不知道。”艾格莱丝耸耸肩,“我只知道他受了伤,需要帮助。此外的事我并不关心。”

米尔瓦很恼火。医师艾格莱丝向来以沉默寡言著称,但米尔瓦已经听过布洛克莱昂东部边界那些树精兴奋的描述,知道了十四天前那些事的细节——一阵魔法弧光闪过,一个红发女术士出现在布洛克莱昂森林,还带来一个伤者,后者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那人正是洞穴里的猎魔人,树精们称他“格温布雷德”,意思是“白狼”。

按照树精的说法,起初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身负重伤的猎魔人不时尖叫着醒来,又在尖叫中晕厥过去。艾格莱丝为他草草包扎一番,女术士咒骂着哭了起来。但米尔瓦根本不信这些:有谁真见女术士哭过?然后杜恩·卡纳尔来了命令,由银色双眸的艾思娜——布洛克莱昂森林的女主人——直接下达。送走女术士 ,树精森林的统治者说,照料猎魔人 。

她们果然是这么做的。米尔瓦亲眼看到他躺在洞里,那洞窟流淌着布洛克莱昂的神奇泉水。他受伤的肢体用木条固定,做了牵引,缠着厚厚一层羊皮和柯尼海拉藤——一种具有治疗功效的攀援植物——并敷上了织骨草的草皮。他的头发白得像牛奶。不寻常之处在于,他是清醒的;而缠着柯尼海拉藤的人通常只能躺在原地,让流经体内的魔力借着自己的嘴胡言乱语……

“好了吗?”医师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打破了她的沉思,“你怎么打算的?想让我怎么告诉他?”

“叫他下地狱去。”米尔瓦厉声说道,正了正自己的腰带——那上面挂着沉重的钱袋和猎刀,“你也可以跟去,艾格莱丝。”

“随你。我又不能强迫你。”

“说得对。你不能。”

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森林,穿过稀疏的松树。她很生气。

米尔瓦知道七月第一个新月之夜发生在仙尼德岛的事件,因为松鼠党一直在谈论这事。巫师集会期间,岛上发生叛乱,巫师死伤惨重。接着,仿佛收到信号一般,尼弗迦德军队开始进攻亚甸和莱里亚,战火随之点燃。而在泰莫利亚、瑞达尼亚和科德温,松鼠党成了众矢之的。先是据说有支松鼠党突击队协助了仙尼德岛上的反叛巫师,然后又据说有个精灵——也可能是半精灵——用刀子捅死了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于是狂怒的人类开始追捕松鼠党,意欲复仇。冲突全面展开,精灵血流成河……

哈 ,米尔瓦心想,也许牧师们没说错,世界末日和审判日真的近在眼前了!世界已化作火海,猎捕人类的除了精灵,还有其他人类。同类相争,手足相残……猎魔人也开始插手政治……还加入了叛党一方。猎魔人本该游历世界,杀死意图伤害人类的怪物才对!古往今来,没有哪个猎魔人会放任自己卷入政治阴谋与战争。对了,记得有个故事里讲一位蠢国王,说他用筛子打水,让野兔送信,还封了猎魔人作伯爵。可这儿真有位猎魔人参与了对抗诸王的叛乱,又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逃避惩罚。也许世界末日真的来了!

“你好啊,玛利亚。”

她吃了一惊。倚着松木的娇小树精有着银色的眸子和头发。在杂乱斑驳的林墙映衬下,落日的余晖给她的头镶上了一道光环。米尔瓦单膝跪地,深深低下头。

“向您致意,艾思娜女士。”

布洛克莱昂的统治者将一把小巧的新月状金匕首插回树皮腰带。

“起来吧,”她说,“陪我走走。我想跟你谈谈。”

她们在阴暗的森林里走了很久——银发的娇小树精,亚麻色头发的高个子女孩,她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你好久没来杜恩·卡纳尔了,玛利亚。”

“我没时间,艾思娜女士。从缎带河到杜恩·卡纳尔有很长一段路,而且我……您明白的。”

“我明白。你累了吗?”

“精灵需要我的帮助。说到底,帮助他们可是您的命令。”

“是我的请求。”

“没错。是您的请求。”

“我还有一个请求。”

“和我想的一样。是不是跟那个猎魔人有关?”

“帮帮他。”

米尔瓦停下脚步,转过身,动作利落地折下高处的一枝金银花,在指间转了一圈,扔在地上。

“半年时间里,”她看着树精的银色双眸,轻声道,“我冒着生命危险带领精灵残存的部队来到布洛克莱昂森林……等他们恢复精力、伤势痊愈后,再带他们离开……这些还不够吗?我做得还不够多吗?每个新月之夜,我都会趁着夜色踏上林间小径。我开始害怕阳光,就像蝙蝠或猫头鹰……”

“没人比你更熟悉这些林间小径。”

“可我在森林里什么都打听不到。我听说那个猎魔人希望我去人类聚居的地方打探消息。而他是个叛徒,光是提到他的名字都会吸引an&039;givare的耳目。我必须在城市里隐匿行踪。万一有人认出我怎么办?记忆仍在,鲜血未干……而且是那么多血,艾思娜女士。”

“的确如此,”古老树精银色的双眸怪异而冰冷,眼神令人费解,“那么多血。”

“一旦他们认出我,会把我钉死在尖桩上。”

“你很谨慎。细心又警惕。”

“为了收集猎魔人要求的信息,我必须抛开警惕。我必须找人打听。而如今,好奇心是很危险的。如果他们抓住我……”

“你有你的门路。”

“他们会将我拷打至死,或把我关进德拉肯伯格的地牢……”

“可你欠我的。”

米尔瓦转过头,咬住嘴唇。

“我的确欠你的,”她苦涩地说,“我没忘。”

米尔瓦眯起眼睛,同时紧咬牙关,表情开始扭曲。记忆在脑海中浮现,她又看到了那个夜晚的惨白月光。她想起脚踝的痛楚,想起套住自己脚踝的绳圈,还有扭伤的关节。她又听到那棵树突然伸直时,树叶发出的飒飒声……还有自己的尖叫和呻吟;她想起自己绝望、疯狂而又惊恐的挣扎,以及意识到自己无法挣脱时那阵传遍全身的恐惧……叫喊,恐惧,绳索的嘎吱声,摇曳的影子;颠倒的大地,颠倒的天空,颠倒的树木,一切都摇晃不止。痛楚。血液冲击着额角……

黎明到来时,树精们在旁边围成一圈……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从远处传来……提线木偶!摇啊,摇啊,小木偶,脑袋朝下脚朝天 ……还有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然后是一片黑暗。

“的确,我欠你的。”她透过齿缝吐出几个字,“的确,我这条命是你给的。看来只要我还活一天,就永远还不清这笔债。”

“每个人都欠着类似的债。”艾思娜答道,“这就是人生,玛利亚·巴林。债务,责任,感激,报答……为某个人做某件事。或许,其实是为我们自己?因为事实上,我们还债的对象归根结底是自己,不是别人。每当我们欠下什么,就必须向自己还清。我们同时是债务人和债权人,重要的是我们内心那笔账能否算清。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被赋予了生命,从那时起,我们偿付债务的行为就没能停止。向我们自己。为我们自己。为了那笔账能最终算清。”

“艾思娜女士,你很重视那个人类吗?我是说……那个猎魔人?”

“对,尽管他并不知情。回到科尔·瑟莱去吧,玛利亚·巴林。回到他身边。满足他的要求。”

溪谷里的灌木丛发出嘎吱的响声,一根小树枝折断了。一只喜鹊发出愤怒而吵闹的喳喳声,几只苍头燕雀飞了起来,亮出白色的翅膀和尾羽。米尔瓦屏住呼吸。终于来了。

“喳喳——喳喳。”喜鹊叫道,“喳喳——喳喳——喳喳。”又断了一根小树枝。

米尔瓦正了正左前臂上那条陈旧但光滑的皮革护腕,从绑在大腿上的扁平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番箭头和箭翎。箭杆是她在那集市上买来的——基本上,每十二根里只有一根能入她的法眼——箭翎则是她亲手装的。市面上的成品箭支,箭翎往往太短,且直接贴在箭杆两侧。但米尔瓦只用箭翎呈螺旋状排列的箭,而且箭翎本身从来不会短于五寸。

她搭箭上弦,面对溪谷入口,盯着林木间结满红色果实的绿色伏牛花丛。

那些苍头燕雀没飞多远,鸣啭声再次响起。来吧,小家伙, 米尔瓦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弓身,挽开弓弦。来吧。我准备好了。

但那矮鹿却沿着溪谷一路往前,走向与流入缎带河的小溪相连的沼泽与泉水。另一头小公鹿走出溪谷。它的体格相当不错,重量——据她估算——将近四石。它抬起头,竖起耳朵,转身走向灌木丛,小口吃起了树叶。

它背对着她,想要射中简直轻而易举。要不是有根树干遮蔽了一部分目标,米尔瓦早就不假思索地放箭了。即便她瞄准它的腹部,箭尖也能刺穿心脏、肝脏或肺部。要是射中它的臀部,也能切断某根动脉,让那头鹿很快倒下。她等待着,弓弦没有丝毫放松。

公鹿再次抬起头,从树干后方走出,却又突然转过身。米尔瓦保持挽弓的姿势,低声咒骂一句。角度很不理想,她的箭可能无法射中公鹿的肺,而是刺进胃部。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弓弦贴在嘴角,她尝到了微微的咸味。这是她的弓最重要,也最有价值的优点之一:如果这张弓再重些,或是做工更差些,她光是长时间保持挽弓的姿势就很费力了,射出的箭多半也会失准。

幸运的是,公鹿垂下头,开始吃苔藓间伸出的几株青草,身体也侧了过来。米尔瓦平静地呼出一口气,瞄准它的胸口,缓缓放开捏着弓弦的手指。

但她没能听到预期的肋骨折断声。因为公鹿骤然跃起,甩开蹄子,逃之夭夭,身后留下一阵干树枝折断的噼啪声和树叶掀起的沙沙声。

米尔瓦呆立了好几个心跳的时间,身子一动不动,活像一尊森林女神的大理石雕像。直到所有响声都渐渐平息,她才挪开举在脸旁的手,垂下弓。她暗暗记下那头野兽逃跑的路线,然后平静地坐下,背靠树干。她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自小就在领主的森林里偷猎。她十一岁就打到第一头鹿,十四岁生日那天还猎到一头十四分叉的公鹿 (1) ——这真是个令人惊喜的巧合。根据过去的经验,她知道自己不该去追中箭的猎物。如果她射得够准,那头公鹿不出两百步就会倒下;假如她的箭偏离了目标——虽然她并没真正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匆忙追赶只会雪上加霜。在最初的狂奔过后,受了重伤但并不惊慌的野兽会放慢脚步;但遭到惊吓和追赶的猎物却会以惊人的速度狂奔,翻山越岭,直到逃出足够远才会停下。

也就是说,她至少有半个钟头的时间。她拔下一片草叶,咬在牙齿之间,再次陷入沉思,记忆也随之再次浮现。

十二天后,她回到布洛克莱昂森林,猎魔人已能起身走动了。他步履蹒跚,走路时略微拖着一条腿,但的确能走路了。米尔瓦并不吃惊——她相信这座森林的泉水和柯尼海拉藤的神奇疗效。她相信艾格莱丝的医术,还曾数次见证受伤的树精以惊人的速度康复。至于猎魔人拥有超凡抵抗力与忍耐力的传闻,显然也并非完全的虚构。

回到布洛克莱昂森林,她却没直接去科尔·瑟莱,尽管树精们暗示她,格温布雷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余怒未消,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希望借此理清自己的思路。她护送松鼠党返回了营地。她事无巨细地讲述路上的事,并提醒树精们,人类打算封锁缎带河方向的森林边境。直到她们第三次催促,米尔瓦才洗了澡,换身衣服,去了猎魔人那里。

他在林间空地边缘的几棵雪松下等她。他来回踱步,不时蹲下身子,然后猛然跃起。艾格莱丝显然嘱咐过他,要他多加锻炼。

“有什么消息?”打过招呼后,猎魔人立刻问道。他语气冰冷,但这骗不了她。

“战争似乎要结束了,”她耸耸肩,“听说尼弗迦德人已经摧毁了莱里亚和亚甸的军队。维登已经投降,泰莫利亚国王也和尼弗迦德皇帝达成了协议。百花之谷的精灵建立了自己的王国,但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的松鼠党并没有加入他们。他们还在战斗……”

“我想问的不是这些。”

“是吗?”她装出吃惊的样子,“哦,我懂了。好吧,按你的要求,我顺道去了趟多里安,虽然这样我得绕很远的路,而现在每条大路都很危险……”

她顿了顿,伸了个懒腰。这次他没开口催促。

“那位柯德林格,”她再次开口道,“你要我拜访的人,是你朋友?”

猎魔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但米尔瓦知道,他已经明白了。

“不。不是。”

“那就好,”她轻松地续道,“因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跟他的房子一起被烧成了灰,残存下来的只有烟囱和半堵正墙。多里安城里谣言四起:有人说柯德林格沾染了黑魔法,跟魔鬼立下契约,于是魔鬼用火焰吞噬了他。还有人说他像平时一样,插手了不该插手的事,结果惹恼了某些人,因此被杀,对方为消灭证据,把屋子烧了个精光。你的看法呢?”

她没得到回答,也没在猎魔人苍白的脸上看到任何表情。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语气仍旧恶毒而傲慢。

“有趣的是,那场大火发生在七月的第一个新月之夜,与仙尼德岛骚乱恰好是同一晚。就像是有人猜到柯德林格知道某些内情,希望他彻底闭嘴。你怎么看?哦,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你想保持沉默,那就让我告诉你吧:你的做法很危险,这些打探和询问也一样。也许有人希望除柯德林格之外的人也能永远闭嘴。这就是我的看法。”

“你说得对。”过了一会儿,他才答道,“请原谅我。我让你身处险境了。这么危险的工作不适合……”

“你是说,不适合女人?”她说着,猛地转过头去,将尚未干透的长发从肩头甩开,“这就是你想说的?突然又开始扮演绅士了?我也许是没法站着撒尿,但我外套的衬里是狼皮,不是兔毛!你根本不了解我,所以别以为我是胆小鬼!”

“我了解你,”他用镇定的语气轻声回答,对她愤怒的语调和抬高的嗓门全无反应,“你是米尔瓦。你带领松鼠党来布洛克莱昂避难,让他们免于被俘。我欣赏你的勇气。但我鲁莽又自私地让你为我涉险……”

“你真是个傻瓜!”她语气尖锐地打断他,“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自己。担心担心那个小女孩吧!”

她轻蔑地笑了笑。因为这一次,他的脸色变了。她故意沉默下来,等待他的追问。

“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终于开口,“又是从谁口中听说的?”

“你有你的柯德林格,”她哼了一声,骄傲地抬起头,“我也有我的联络人。都是耳聪目明之人。”

“告诉我吧,米尔瓦。拜托。”

“仙尼德岛事件过后,”停顿片刻,她开始讲述,“动乱四起。他们开始追捕叛徒,尤其是支持尼弗迦德人的巫师。有些人被捕,另一些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蠢的人也能猜出他们逃去了哪儿,又躲藏在谁的羽翼之下。但他们追捕的不只是巫师和叛徒。著名的法欧提亚纳率领一支松鼠党突击队,协助了仙尼德岛上那些叛变的巫师,所以他也遭到通缉。国王们颁布命令,要求拷打并审问每个俘获的精灵,以找出法欧提亚纳的突击队的下落。”

“谁是法欧提亚纳?”

“一个精灵,松鼠党的一员。他是少有的几个让人类恨之入骨的精灵。他们拿出重金悬赏他的脑袋。他们还在找另一个人——当时在仙尼德岛上的某个尼弗迦德骑士。还有……”

“继续说。”

“告密者在打听一个猎魔人,名号是‘利维亚的杰洛特’,还有个名叫希瑞菈的女孩。这两人必须活捉。若有人捉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绝不能伤害你们一根头发,女孩的裙子也不能少一颗纽扣,否则以死论处。哦!他们这么关心你的健康,肯定是很重视你……”

看到他的表情,她立刻闭了嘴:他那不寻常的镇定消失了。她这才明白,这番话终于让他开始担心了——但他担心的并非自己的性命。她莫名地有些羞愧。

“好吧,他们的追捕是徒劳的。”她放低声音,嘴角的笑容只带着些微讽刺,“你安然无恙地待在布洛克莱昂,他们也没能活捉那女孩。他们在仙尼德岛的乱石堆,也就是坍塌的魔法高塔里寻找时……嘿,你怎么回事?”

猎魔人的身体摇晃几下,背靠一棵雪松,重重地坐了下来。米尔瓦后退几步。他本就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阵惨白,叫她吓了一跳。

“艾格莱丝!茜尔莎!法芙!快过来!该死的,他要晕过去了!喂,你!”

“别叫她们……我没事。继续说吧。我想知道……”

米尔瓦突然明白了。

“他们在废墟里什么都没找到!”她大声说道,只觉自己也开始脸色发白,“什么都没有!虽然他们检查了每一块石头,还施展了咒语,可还是找不到……”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挥手示意树精们不用过来。她抓住猎魔人的双肩,朝他俯下身,长发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误会了。”她匆忙又语无伦次地说着,在混乱的脑海里费力地寻找合适的字句,“我的意思是——你误解了我的话。因为我……我怎么知道她是那么……不……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说,那个女孩……他们没能找到她,因为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那个巫师一样。原谅我。”

他没有答话,只是转过头去。米尔瓦咬住嘴唇,攥紧拳头。

“三天后,我将离开布洛克莱昂。”长得可怕的沉默过后,她轻声说,“我得等月亏再持续几天,夜色再暗一些。我会在十天内回来,也许更快。应该就在八月的最初几天,收获节结束后不久。不用担心,我会谨慎行事,但也会查清一切。只要有人知道那女孩的事,我就能打听到。”

“谢谢你,米尔瓦。”

“我们十天内会再见面……格温布雷德。”

“叫我杰洛特吧。”他伸出一只手,而她不假思索地握紧了它。

“我叫玛利亚·巴林。”

他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以示由衷的感谢。她知道,他很感激她。

“千万小心。问问题时,当心别问错了人。”

“不用替我操心。”

“你的联络人……你信任他们吗?”

“我不信任任何人。”

“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森林,和树精在一起。”

“跟我想的一样。”迪杰斯特拉将双臂交叠在胸前,“不过,能确认一下总是好的。”

他沉默下来。伦内普舔舔嘴唇,耐心等待。

“是啊,能确认一下总是好的。”瑞达尼亚王国情报机构的首脑思忖着说,语气像在自言自语,“能确认当然是好的。如果叶妮芙也跟他一起就好了……伦内普,他身边没跟着女术士吧?”

“您说什么?”密探吃了一惊,“没有,大人。没有女术士。您的命令是?如果您希望活捉他,我就把他引出布洛克莱昂。如果您更想要他的命……”

“伦内普,”迪杰斯特拉用冰冷的淡蓝色双眼看向手下的密探,“别热心过头了。干我们这一行,献殷勤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容易引起疑心。”

“阁下,”伦内普的脸色有些发白,“我只是……”

“我知道。你只想问我有什么命令。好吧,听着:别管那个猎魔人了。”

“遵命,阁下。那……米尔瓦呢?”

“也不用管她。暂时不用。”

“遵命,阁下。我可以告退了吗?”

“可以了。”

密探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橡木门。迪杰斯特拉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地图、信函、告发文件、审讯报告,以及死刑判决书。

“奥里!”

他的秘书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但什么也没说。

“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

奥里·鲁文又清清嗓子,不由自主地瞥向桌下,看着密探头子的双腿。迪杰斯特拉察觉到他的目光。

“没错。我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他恶狠狠地说,“他让我整整两个星期没法走路。他让我在菲丽芭面前丢人现眼,让我像狗一样呜呜叫着哀求她施法,以免我变成瘸子。我只恨自己低估了他。更可恨的是,我不能亲手剥了那个猎魔人的皮!我没这个时间。而我又不能叫手下人去解决我的私人恩怨!奥里,我没说错吧?”

“咳……”

“别嘟嘟囔囔的。我知道。唉,真他妈见鬼,权力太能诱惑人了!它总在哄骗你,诱使你去利用它!拥有权力时,忘记原则简直太容易了!但你忘记一次,就会有下一次……菲丽芭·艾哈特还在蒙特卡沃吗?”

“还在。”

“快拿羽毛笔和墨水,我要口述一封信给她。这就开始……见鬼,我没法集中精神。那吵吵闹闹的是怎么回事,奥里?广场上在搞什么?”

“一群学生正往尼弗迦德使节的住处丢石块。是我们掏钱让他们这么干的,咳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哦,好吧。把窗户关上。明天你再叫那帮小子往矮人吉安卡迪的银行丢石头。他拒绝向我透露某些账户的细节。”

“吉安卡迪,咳咳,给军用基金捐了一大笔钱。”

“哈。那就让他们往没捐款的银行丢石头。”

“可是,所有银行都捐了。”

“嗐,你怎么这么扫兴,奥里。我说,你写。‘心爱的菲,我心中的太阳……’该死,我总忘。换张新信纸。准备好没?”

“好了,咳咳。”

“‘亲爱的菲丽芭。特莉丝·梅利葛德女士肯定在为她从仙尼德岛送到布洛克莱昂的猎魔人担忧。她对此守口如瓶,连我也不肯相告,这让我十分伤心。不过请她放心:猎魔人目前状况良好。他甚至从布洛克莱昂派出一位女性使者,让她寻找希瑞菈公主的下落——也就是你很感兴趣的那位年轻女孩。我们的好朋友杰洛特显然还不知道,希瑞菈眼下正在尼弗迦德,为她和恩希尔皇帝的婚礼做准备。猎魔人在布洛克莱昂森林一定心急如焚,所以我会竭尽所能,确保这消息传到他耳中。’ 你都写下来了?”

“咳咳……‘传到他耳中’ 。”

“另起一段!‘令我困惑的是……’ 奥里,擦干净你那该死的笔!这信是写给菲丽芭的,不是写给王家议会的。信纸必须整洁!另起一段。‘令我困惑的是,那位猎魔人为什么不联系叶妮芙呢?我不相信他的热情——他那近乎痴迷的热情——会突然消失,无论他是否了解叶妮芙的政治倾向。另一方面,把希瑞菈交给恩希尔的人真是叶妮芙吗?如果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我会很乐意转告给猎魔人的。这样问题就解决了,那位背信弃义的黑发美人必将终日坐立不安。猎魔人不喜欢任何人碰那小女孩,阿尔托·特拉诺瓦在仙尼德岛的遭遇证明了这一点。菲,我很乐意相信你没有任何叶妮芙背叛的证据,也不知道她藏在哪儿。如果我发现这是你向我隐瞒的又一个秘密,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因为我从不向你隐瞒什么……’ 奥里,你在偷笑个啥?”

“啊?咳咳,我没笑。”

“接着写!‘我从不向你隐瞒什么,菲,而且我期待能得到同样的回报。致以最深的敬意。’ 把信拿给我,我来签名。”

奥里·鲁文将细沙撒在信纸上。迪杰斯特拉靠向椅背,双手交扣放在大肚子上,摆弄着自己的大拇指。

“那个米尔瓦,猎魔人的间谍,”他问,“关于她,你都知道些什么?”

“她最近一直,咳咳,”秘书咳嗽着说,“护送被泰莫利亚军击败的残余松鼠党逃去布洛克莱昂森林。她帮精灵摆脱追捕,避开陷阱,让他们休养生息,重组突击队……”

“这些事人人都知道,不用你再废话了。”迪杰斯特拉插嘴道,“我很清楚米尔瓦都做了些什么,并且总有一天会加以利用,不然我早把她的事透露给泰莫利亚人了。关于米尔瓦——我是说她这个人——你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她来自上索登某个偏僻的村庄,真名叫玛利亚·巴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米尔瓦是树精给她的昵称。在上古语里,意思是……”

“红赤鸢。”迪杰斯特拉打断他,“我知道。”

“她家祖祖辈辈都是猎人,是林地居民,在森林里如鱼得水。她哥哥在她小时就被一头麋鹿踩死了,她的打猎技巧是她父亲老巴林亲手教的。老巴林过世之后,她妈改嫁了。咳咳……玛利亚跟继父相处不来,于是离家出走。我没记错的话,当时她十六岁。她去了北方,以打猎为生,不过领主们的猎场看守人也没让她好过,他们把她当作合法的猎物,不断追捕她。所以她才会去布洛克莱昂森林偷猎,也正是在那儿,咳咳,树精们抓住了她。”

“但她们没杀她,反而接纳了她。”迪杰斯特拉喃喃道,“或者说,收养了她……而她也回报了她们的好意。她跟布洛克莱昂的老巫婆——银眼艾思娜——联手。玛利亚·巴林已死,取而代之的是米尔瓦……维登和凯拉克联合组建的人类远征队已经失败几次来着?三次?”

“咳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四次……”奥里·鲁文总是希望自己没记错,事实上,他的记忆从不出错。“总数大约一百人,我是指疯狂猎捕树精的人。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发觉事有蹊跷,因为米尔瓦时不时会救下某人的命,而获救的人都对她的勇气赞不绝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直到维登发起第四次远征,才有人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人突然喊道,咳咳,‘那个帮助人类对付树精的向导,为什么每次战斗都毫发无伤?’于是真相大白。那位向导的确会给他们带路。只不过是带他们走向陷阱,走向树精的埋伏圈……”

迪杰斯特拉把一份审讯报告推向桌角,因为那张羊皮纸依然散发着拷问室的臭味。

“于是,”他总结道,“米尔瓦躲进布洛克莱昂森林,像晨雾一样消失不见。直到现在,维登都很难再找到自愿讨伐树精的人。老艾思娜与年轻红赤鸢的手段相当奏效。她们还好意思抱怨,说什么肮脏的手段都是我们人类发明的。换句话说……”

“咳咳。”奥里·鲁文咳嗽起来,迪杰斯特拉的欲言又止让他很吃惊。

“换句话说,她们也开始跟我们学习了。”密探头子冷冷地说,低头看向那些告发文件、审讯报告和死刑判决书。

在那头公鹿中箭的位置附近,米尔瓦没找到任何血迹,不由开始担心。她突然想到,就在她射出箭矢的一刹那,鹿跳了起来。无论它的蹄子有没有离开地面,结果都一样。它的身子移动了,所以箭很可能射中了它的肚子。米尔瓦咒骂起来。射中猎物的肚子是猎手的耻辱!哦,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满心沮丧。

她飞快地跑向山坡,在黑刺莓丛、苔藓和蕨类植物间仔细搜寻。她在寻找她的箭。箭头有四道刃,锋利得足能刮掉胳膊上的汗毛。从五十步开外射出的箭,肯定穿透了那只野兽的身体。

她终于找到了箭,于是松了口气,并朝地上吐了三口唾沫以祛除厄运。没必要担心了: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得多。箭上沾的并非胃里那种黏稠而恶臭的食物残渣,也非肺里带着泡沫的亮粉色血液。覆盖箭杆的是暗红色的黏稠鲜血。这支箭穿透了心脏。这下米尔瓦不用再放轻脚步,也不必长途跋涉了。那头鹿肯定正躺在距这林间空地不到一百步的某片树丛里,鲜血会标出它的位置。由于被射穿了心脏,它走不出几步就会开始流血,而她的眼睛不会漏掉这些。

刚走了十几步,她便跟上了血迹,同时再次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她遵守了对猎魔人的承诺。收获节后第五天——也就是新月后第五天——她回到了布洛克莱昂。对人类而言,收获节意味着八月的开始,而对精灵来说,那一天是一年里第七个,也是倒数第二个神圣之日。

破晓时分,她带着五个精灵横渡缎带河。她带领的突击队原先有九名骑手,但来自布鲁格的士兵从始至终尾随在后。距河边还有三弗隆时,追兵依然穷追不舍,不过等他们到达缎带河边,布洛克莱昂森林在对岸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士兵们便停下了脚步。人类害怕布洛克莱昂森林,这一点救了突击队的命。尽管疲惫不堪又伤痕累累,他们还是成功地过了河。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此好运。

她为猎魔人带来了消息,却又以为他仍留在科尔·瑟莱。她本打算好好睡一觉,等到中午再去见他,所以看到猎魔人像幽灵一样钻出迷雾时,她吃了一惊。他一言不发地坐到她身旁,看着她把毛毯铺到一堆树枝上,做成一张临时床铺。

“你可真心急啊,猎魔人。”她嘲笑道,“我正准备睡觉呢。我骑了一天一夜的马,屁股都没知觉了。我的裤子也湿透了,因为我们一大早就在湿地里赶路,活像一群野狼……”

“拜托,你打听到消息了吗?”

“打听到了。”她哼了一声,解开靴带,脱下又湿又黏的靴子,“没费多少力气,因为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事。你那小女孩原来是位大人物,你早该告诉我的!我还以为她只是你的养女,一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流浪儿,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可她的真实身份呢?居然是辛特拉的公主!好吧!也许你是个隐姓埋名的王子?”

“快告诉我吧。”

“国王们抓不到她了,因为你的希瑞菈从仙尼德岛逃到了尼弗迦德:也许是叛变的巫师带她过去的。恩希尔皇帝给她搞了场盛大的欢迎礼。你知道吗?听说他正在考虑迎娶她。现在,让我休息吧。如果你想说话,可以等我醒了再谈。”

猎魔人一言不发。米尔瓦把湿透的靴子挂在一根叉状树枝上,等到太阳升起,阳光会照到那个位置。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腰带。

“我要脱衣服了,”她语带不快,“你怎么还赖着不走?这消息再好不过了,不是吗?你现在安全了,没人打听你的事,探子对你失去了兴趣。你的小丫头也逃出了国王们的魔掌,眼看就要当上皇后……”

“你的消息可靠吗?”

“眼下什么都没准儿。”她坐在树枝床上,打了个呵欠,“只有太阳每天一定会由东向西跨过天空。不过人们确实对尼弗迦德皇帝和辛特拉公主的事津津乐道。这都成街头巷尾的首选话题了。”

“他们干吗这么感兴趣?”

“你真不知道?据说她会把属于自己的一大片土地送给恩希尔作嫁妆!不光是辛特拉,还有雅鲁加河这边的土地!哈,她会成为我的女王,因为我来自上索登,而整个上下索登都是她的采邑!所以嘛,如果我在她的森林里射死一头鹿,然后被人抓住,我会被下令送上绞架……唉,这个世界真是烂透了!见鬼,我都快睁不开眼了……”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他们有没有抓住哪个女术士——我是说,有没有抓住叛变那方的什么人?”

“没有。不过听说有个女术士自杀了。就在温格堡失陷、科德温军队进入亚甸后不久。毫无疑问,她不是出于自责,就是担心遭到拷问……”

“你带来的突击队有几匹无主的马,那些精灵能分一匹给我吗?”

“哦,我懂了,你很着急。”她嘟囔着,把自己裹进毛毯,“我想我知道你打算去哪儿……”

米尔瓦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他的表情,陷入沉默。她这才发现,自己带来的消息并不令人愉快。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一点儿都不明白。突然间,她莫名地想要坐到他身边,提出一连串问题,聆听他的回答,好对他多了解一点儿,或许再给他提些建议……她忙用指节揉了揉眼角。我累坏了, 她心想,死神整个晚上都和我如影随形。我必须休息。话说回来,我干吗在乎他的悲伤与担忧?他对我重要吗?那个小丫头对我重要吗?让他俩见鬼去吧!真该死,这些念头快让我睡不着了……

猎魔人站起身。

“那些精灵会分一匹马给我吗?”他重复道。

“想要哪匹就牵走吧。”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但别让他们瞧见你。我们在浅滩那边死了好几个人……别碰那匹黑马,它是我的……你还在等什么?”

“多谢你的帮助。多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她没答话。

“我欠你一份情。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你说报答?赶紧滚出我的视线就是报答!”她大吼着,用一边手肘支起身子,用力扯了扯毛毯,“我……我得睡了!牵一匹马……然后走吧……去尼弗迦德,去地狱,见你的鬼去吧。对我来说没什么分别!快滚,别再烦我了!”

“我会偿还这笔债的。”他轻声说,“我不会忘记。也许有一天,你会需要帮助,需要支持,或者可以倚靠的肩膀。到那时,在夜里呼唤我的名字吧。我会来的。”

公鹿倒在山坡边缘蔓生的蕨类植物间,扭曲的脖子贴着被泉水浸软的泥土,呆滞的眼睛注视着天空。米尔瓦看到,几只硕大的虱子正在淡棕色的鹿腹上吸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