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亘古不变的厄运就像一只老鹰,在头顶盘桓良久,等到时机最合适方才降下。它选中他们时,他们已经过了葛温里屈河与上布伊纳的几个村落,过了阿德·卡莱城,深入到人迹罕至、被峡谷分割成数块的森林。厄运如扑击的老鹰,一击得手,精准无误地落在目标身上。它的目标是特莉丝。
起初只是普通的肠胃不适,虽然恼人,但并不严重。女术士不时停下解决内急,杰洛特和希瑞也都体谅地保持沉默。特莉丝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痛得直不起腰,仍在马背上硬撑了好几个钟头。临近中午,她在路边的灌木丛里待得实在太久了,出来时连马鞍都上不了。希瑞好不容易帮她上了马,却也白费力气——女术士抓不住马鬃,直接从坐骑侧面滑下,瘫倒在地上。
他们抬起她,让她躺在斗篷上。杰洛特一言不发地解下鞍囊,找到一只装着魔法灵药的小箱子。他打开箱盖,却咒骂起来。所有药瓶一模一样,封口的神秘符号他都不认识。
“特莉丝,哪瓶?”
“哪瓶都没用。”她呻吟着,双手按住腹部,“我不能……我不能喝。”
“什么?为什么?”
“我……过敏……”
“你?女术士对灵药过敏?”
“我过敏!”她恼火而绝望地啜泣起来,“一直都是!我喝不了灵药!我能用它们治别人,但我自己只有靠护身符。”
“你的护身符呢?”
“不知道。”她咬着牙说,“肯定忘在凯尔·莫罕了,或者弄丢……”
“该死的。那我们该怎么办?也许你可以对自己施个法术?”
“我试过了。结果就是这样。绞痛让我没法保持专注……”
“别哭。”
“说得容易!”
猎魔人站起身,从洛奇背上取下鞍囊,开始翻找。特莉丝蜷缩身子,表情扭曲,嘴唇痉挛不止。
“希瑞……”
“怎么了,特莉丝?”
“你还好吧?没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吧?”
女孩摇摇头。
“也许是食物中毒?我吃了什么?咱们吃的都一样……杰洛特!快去洗手。让希瑞也把手洗干净……”
“冷静。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普通的止痛草药汁,蕴含的魔力几乎为零,应该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痛苦,但能缓解绞痛。”
“杰洛特,绞痛……倒不要紧。但我万一开始发烧……那可能会是……痢疾,或者副伤寒。”
“可你应该有免疫力吧?”
特莉丝一言不发,转过头去,咬住嘴唇,更加用力地蜷起身子。猎魔人不再追问。
等她休息片刻,他们把女术士抬上洛奇的马鞍。杰洛特坐在她身后,用双手撑着她。希瑞骑马与他们并行,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牵着特莉丝的骟马。他们甚至没能走出一里路。女术士不断从杰洛特手中滑脱:她没法坐在马鞍上。她的身体突然开始抽搐,开始发烧,腹痛也越来越严重。杰洛特告诉自己,她只是对他那瓶猎魔人药剂里的些许魔力产生了过敏反应。他这么告诉自己,但他并不相信。
“哦,阁下。”中士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说实话,你选的时机简直不能更糟了。”
中士说得没错。杰洛特没法争辩,更无从反驳。
这座桥头堡通常只有三名士兵、一个马夫、一个收费员,外加最多几个过路人,此刻却人满为患。猎魔人看到三十多名轻步兵,全都身穿科德温王国的服色,还有足足五十个盾牌手在低矮的栅栏周围扎营。大多数人遵循着古老的士兵守则,躺在营火边养精蓄锐,以备不时之需。敞开的大门处人头攒动——原来要塞里也有不少人马。有点歪斜的瞭望塔顶上,两名士兵正在放哨,手里始终握着十字弓。饱受马蹄踩踏的老旧桥面上,停着六辆农夫的牛车,还有两辆商人的马车。要塞的院子里,一群卸轭的牛悲伤地垂着头,看着地上的烂泥和粪便。
“这座要塞受到袭击——就在昨晚。”中士猜到了他的问题,“我们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不然这儿就只剩一片白地了。”
“谁袭击你们?强盗?土匪?”
中士摇摇头,吐了口唾沫,随后看了看希瑞,还有蜷缩在马鞍上的特莉丝。
“进来吧。”他说,“你那位女术士眼看就要摔下马了。我们这儿有不少伤员,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分别。”
院子里有栋开放式棚屋,里面躺着几个人,伤口裹着染血绷带。稍远处,在栅栏与水井之间,杰洛特看到六具尸体,盖着麻布,一动不动,只露出穿着破旧靴子的双脚。
“把她放那儿,伤员旁边。”中士指指棚屋,“哦,阁下,这时候生病真是太不幸了。有几个人负了伤,我们可不想拒绝魔法方面的帮助。我们帮一个伤员拔掉他身上的箭时,箭头卡在了肚子里。他现在很虚弱,最多只能撑到明早……能救他的女术士却发起了高烧,还向我们求助。不是时候啊,我说,真不是时候……”
发现猎魔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盖着麻布的尸体,他停了一下。
“两个是这儿的守卫,两个是我们带来的援兵,还有两个……是对方的人。”他走过去掀起麻布一角,“想看就看吧。”
“希瑞,到边上去。”
“我也想看!”女孩从他身后探出身子,张大嘴巴地看着那些尸体。
“拜托,到边上去。照顾一下特莉丝。”
希瑞鼓起腮帮子,不情不愿地照办。杰洛特走近些。
“精灵!”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惊讶。
“精灵。”中士确认道,“sia&039;tael。”
“什么?”
“sia&039;tael,”中士重复一遍,“森林匪帮。”
“真是个怪名字。如果我没弄错,意思是‘松鼠党’?”
“是啊,阁下。松鼠党。这是他们对自己的精灵语称谓。有人说,因为他们的毛皮帽上有时会用松鼠尾巴作装饰。还有人说,因为他们住在森林里,吃的只有坚果。我只能说,他们惹的麻烦越来越大了。”
杰洛特摇摇头。中士把尸体盖好,在束腰外衣上擦擦手。
“来吧。”他说,“没必要站在这儿。我带你去见指挥官。我们的下士会尽量照看你带来的病人。他知道怎么缝合伤口和正骨,大概也知道怎么调和药剂。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从山里来。走吧,猎魔人。”
昏暗而满是烟味的收费亭里,正有一场热闹的对话。有位骑士留着平头、身披无袖锁甲和黄色外衣,正对两名商人和一位镇长大喊大叫。收费员在旁边看热闹,脑袋上绑着绷带,脸上挂着冷漠阴郁的表情。
“我说了,不行!”骑士一拳砸在快要散架的桌子上,站直身子,正了正颈甲,“直到巡逻队回来之前,你们哪儿都不能去!不能让你们到大路上游荡!”
“我得在两天之内赶到戴文!”镇长大喊,把手中一根刻有符号的短杖伸到骑士鼻子底下,“我得把货物送到!如果我迟到了,执法官会砍掉我的脑袋!我要向你们的总督申诉!”
“尽管去。”骑士嘲笑道,“但我建议你先往裤子里垫一层稻草,因为总督大人喜欢踢人屁股。不过眼下,下达命令的人是我——总督远在天边,你的执法官对我而言只是一坨大便。嘿,尤尼斯特中士!你又带谁来了?另一个商人?”
“不。”中士不情不愿地回答,“长官,是个猎魔人。他自称利维亚的杰洛特。”
令杰洛特惊讶的是,骑士露出开朗的笑容,迎上前来,打了个招呼。
“利维亚的杰洛特。”他笑容不减,“我听说过你,而且不光是道听途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杰洛特解释了来意。骑士的笑容渐渐退去。
“你来得真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这儿在打仗,猎魔人。一队松鼠党正在附近出没,昨天还发生了小规模战斗。我在这儿等待援军,然后就可以反攻了。”
“你们在跟精灵打仗?”
“不光是精灵!但这怎么可能?你,一个猎魔人,居然没听说过松鼠党?”
“是啊,没听说过。”
“你这两年跑哪儿去了?漂洋过海了吗?在这儿,在科德温,人人都知道松鼠党,他们已经臭名远扬了。跟尼弗迦德开战之后,头一批松鼠党就开始现身了。这些该死的非人种族简直是落井下石。我们在南方作战,他们在我们后方打游击。他们以为尼弗迦德人能打败我们,于是宣扬什么人类统治已经结束,是时候恢复旧秩序了。‘把人类赶回海里!’是他们的战斗口号,也是他们谋杀、纵火和抢掠的借口!”
“这是你们的过错,你们的问题。”镇长闷闷不乐地评论道,用那根象征身份的手杖敲打自己的大腿,“是你们,还有其他贵族与骑士搞出来的。你们压迫非人种族,不允许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过活,现在你们付出代价了。而我们一直在这条路上运货,没人阻止过我们。我们不需要军队。”
“说得没错。”两个商人一直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其中一人这时开了口,“松鼠党不比先前肆虐道路的强盗更凶恶。而精灵先对付的是谁呢?就是那些强盗!”
“我才不在乎躲在树丛里、要把我一箭穿心的是强盗还是精灵呢!”脑袋缠着绷带的收费员突然叫道,“那晚在我头顶烧着的茅草屋也一样——谁点着了它又有什么区别?阁下,你说松鼠党比强盗好?扯淡!强盗要的是钱,可精灵只想看人类流血。不是所有人都有金子,可我们的血管里都有血在流。镇长阁下,你说这是贵族的问题?这话就更蠢了。在空地上中箭的伐木工,在山毛榉林里被剁成碎片的焦油匠,村庄被烧毁、跑出来逃难的农夫,他们伤害非人种族了吗?他们比邻而居,每天一起干活,突然背上就多了一支箭……而我呢?我这辈子从没伤害过一个非人种族,可你瞧,我的脑袋是被矮人的弯刀砍破的。要不是被你痛骂的那些大兵,我早就在地下长眠了……”
“说得太对了!”黄衣骑士又是一拳砸在桌上,“我们在保护你这副臭皮囊,镇长阁下,保护你不受你所谓的‘备受压迫’的精灵伤害。但我得反驳你一句——我们确实太纵容他们了。我们容忍他们,把他们看作人类,看作我们的同胞,结果他们却在背后捅我们刀子。我敢用性命担保,是尼弗迦德人在资助他们,为那些来自群山的野蛮精灵提供军备。但他们真正的支持来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家伙们——精灵、半精灵、矮人、侏儒和半身人。他们窝藏松鼠党,给他们送食物,给他们补充人手……”
“也不尽然。”另一个商人说,他身材苗条,有张贵族般精致的脸,完全不像是个商人,“阁下,大多数非人种族也谴责松鼠党,完全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很忠诚,有时甚至会因忠诚付出高昂的代价。别忘记班·阿德的镇长,他就是个半精灵,时常呼吁两族的和平与合作,最终死在刺客箭下。”
“而射出那一箭的无疑是他的邻居,某个假装忠诚的半身人或矮人。”骑士嘲笑道,“要我说,他们没一个是忠诚的!他们中的每一个……嘿!你是谁?”
杰洛特四下张望。希瑞站在他身后,翡翠色的大眼睛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就悄然走动的能力而言,她的进步相当明显。
“她是跟我一起的。”他解释道。
“唔……”骑士打量希瑞一番,然后转向长着贵族面孔的商人,显然把他看成了这场对话里最重要的交谈对象,“没错,阁下,别再跟我提非人种族的忠诚。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只不过其中一些更擅长伪装。半身人、矮人和侏儒跟我们一起生活了几个世纪——在某种程度上可谓融洽。但精灵不过刚抬起头,其他非人种族就拿起武器,跑进了森林。我要说,当初容忍自由的精灵和树精就是个错误,就不该允许他们保留森林和高山作为领地。他们还不满足,现在又开始叫嚣:‘世界是我们的!滚开,陌生人!’看在诸神的分上,我们会让他们瞧瞧该滚的是谁,瞧瞧是谁会连一丁点儿痕迹都留不下。我们把尼弗迦德人打得屁滚尿流,现在也该对那些无赖做点什么了。”
“想在森林里抓住精灵可不容易。”猎魔人说,“我也不建议到山里追赶侏儒或矮人。他们的队伍规模有多大?”
“是小队。”骑士纠正道,“他们以小队行动,猎魔人。数量足有一百,有时甚至更多。他们称之为‘突击队’,借用自侏儒语。你说他们很难抓,这倒不假,你显然很有经验。在树木和灌木之间追赶他们毫无意义,唯一的办法是切断他们的补给线,孤立他们,让饥饿迫使他们投降。逮捕协助松鼠党的非人种族,釜底抽薪。那些来自城镇、村庄和农场……”
“问题在于,”贵族脸商人说,“我们不知道哪些非人种族在帮助他们。”
“那就全抓起来!”
“哈!”商人笑道,“我懂了。我以前在哪儿听过这句话。捏住每个非人种族的后颈皮,把他们丢下矿井,丢进采石场。所有人,包括无辜者,包括妇孺。是这样吧?”
骑士抬起头来,拳头狠狠拍在剑柄上。
“只能这样,别无他法!”他语气尖锐地说,“你同情孩子,可你自己也像个孩子,亲爱的阁下。跟尼弗迦德的休战协议就像蛋壳一样脆弱。今天,或者明天,战火随时会重新点燃,而战争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如果他们击败我们,你觉得会发生什么?我来告诉你吧——精灵突击队会冲出森林,他们装备精良、人数众多,而那些‘忠诚的国民’会立刻加入他们。你那些忠诚的矮人、友好的半身人,你觉得那时,他们还会谈论和平与合作吗?不,阁下。他们会把我们开膛破肚。尼弗迦德人打算借他们的手来对付我们。他们会把我们赶进海里,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不,阁下,我们不能再处处退让了。不是他们,就是我们,没有第三条路!”
小屋的门嘎吱一声打开。一个士兵穿着血淋淋的围裙,站在门口。
“打扰了,请原谅。”他大声说道,“尊敬的阁下们,你们哪位带来了那个生病的女人?”
“是我。”猎魔人说,“怎么了?”
“请跟我来。”
他们来到庭院里。
“她的情况不太妙,阁下。”士兵指了指特莉丝,“我喂她喝了些烈酒,里面掺了胡椒和硝石——结果很糟糕。我真不是……”
杰洛特不置一词,因为没什么可说的。女术士弓起身子,掺了胡椒和硝石的烈酒显然让她的胃无法承受。
“恐怕是某种瘟疫。”士兵皱起眉头,“或者那个,叫什么来着……琴特里病。如果传染给我们的人……”
“她是个女术士。”猎魔人反驳道,“术士不会生病……”
“太对了。”跟着他们出门的骑士讽刺地说,“依我看,你这位女术士简直再健康不过了。杰洛特,听我说。这个女人需要帮助,可我们帮不了她。我也不能冒险让我的部下染上传染病。你明白的。”
“明白,我立刻就走。我别无选择,只能返回戴文或阿德·卡莱城。”
“你们走不了那么远,巡逻队接到的命令是拦住所有人。而且太危险了,松鼠党正好在那边活动。”
“我会想办法。”
“我听过你的传闻,”骑士抿住嘴唇,“也毫不怀疑你的能力。不过记住,你不是孤身一人。你要带着这个重病缠身的女人,还有个毛孩子……”
希瑞正把靴底沾到的牛粪在楼梯上蹭干净,闻言抬起头。骑士清了清嗓子,低下头去。杰洛特微微一笑。过去两年里,希瑞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也几乎彻底忘掉了王家礼仪,但她怒目而视的样子像极了她的外婆。如果卡兰瑟王后依然在世,无疑会为她的外孙女感到自豪。
“好……好吧,我说到哪儿了……”骑士尴尬地扯扯腰带,吞吞吐吐地说,“杰洛特阁下,我知道你该怎么做。过了这条河,往南,你会在小路上追上一支车队。天就快黑了,车队肯定会停下来休息。明天黎明时分,你就能追上他们。”
“什么样的车队?”
“我不知道。”骑士耸耸肩,“但他们不是商人,也不是普通的护送车队。他们一举一动都井然有序,马车也都一个样子,盖得严严实实……毫无疑问,他们是王室的手下。我允许他们过桥,因为他们要走去南方的小路,多半是想从浅滩穿过莱克希拉河。”
“唔……”猎魔人看着特莉丝,思索起来,“倒是跟我们同路。但他们会帮我们吗?”
“也许会,”骑士冷冷地说,“也许不会。但这儿没人帮得了你们,这点我可以肯定。”
他们没听到猎魔人接近的声音,也没发现他的身影。他们正围坐在营火旁聚精会神地谈话,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围成一圈的马车上的白色帆布。杰洛特轻轻拉住缰绳,让母马响亮地嘶鸣一声。他希望提醒一下在夜色中扎营的车队,免得他的突然到访造成不必要的惊讶,更要避免无谓的过激反应。但根据他的经验,那种给十字弓装填箭矢的声音不像出于紧张。
火旁的众人一跃而起,尽管他提醒在先,他们的反应仍相当激动。他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矮人,这让他安心了些——矮人尽管极端暴躁,但在类似情况下会先问问题,然后才会举起十字弓。
“谁?”一名矮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迅速有力地拔出砍在旁边树桩上的斧子,“你是哪位?”
“是朋友。”猎魔人跳下马。
“鬼知道你是谁的朋友!”矮人恶狠狠地说,“靠近点儿。伸出双手,叫俺们瞧见。”
杰洛特走近些,伸手向前,让就连得了结膜炎和夜盲症的人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再近点儿。”
他照办。矮人放下斧子,略微扬起头。
“除非俺的眼睛欺骗了俺,”他说,“不然你肯定是利维亚的杰洛特,那个猎魔人。或跟他长得很像的家伙。”
营火突然旺盛起来,迸发出金色的光,照亮了黑暗里的面孔和身影。
“亚尔潘·齐格林?”杰洛特惊讶地说,“竟然是活生生的亚尔潘·齐格林,连胡子都一根不少!”
“哈!”矮人挥挥斧子,仿佛晃动一根柳条。斧刃划破空气,伴着沉闷的声音砍进树桩。“解除警报!这位真是朋友!”
其他人明显放松下来,杰洛特甚至听到不少人释然地松了口气。矮人朝他走去,伸出手,力道堪比铁钳。
“欢迎你,猎魔人。”他说,“无论你来自何方,去往何处。小伙子们,过来!猎魔人,还记得俺的小伙子们吗?这位是雅尼克·布拉斯,这是泽维尔·莫兰,这两个是保利·达尔伯格和他弟弟里根·达尔伯格。”
杰洛特哪个都不记得了。他们长得都很相像:胡须浓密,又矮又壮,穿着厚厚的填絮短上衣,看起来方方正正的。
“我没记错的话,”他一只接一只握住矮人长满老茧的手,“你们总共有六个。”
“记性不错。”亚尔潘·齐格林大笑,“没错,俺们总共六个。不过卢卡斯·科托结婚了,他在玛哈坎定居下来,离队隐退了。那个蠢货。俺还没找到顶替他的人。真可惜,六个刚刚好,不多也不少。要吃掉一头牛犊,喝光一桶酒,六个……”
“依我看,”杰洛特点点头,指指犹豫不决地站在马车旁边的人,“你的人足够吃光三头牛犊,外加相当数量的家禽。亚尔潘,你指挥的都是什么人?”
“管事的可不是俺。请允许俺向你介绍。请原谅,温克,俺没马上介绍你。俺跟俺的小伙子们和利维亚的杰洛特算是老相识了——俺们一起经历过不少事。杰洛特,这位是威尔弗里德·温克专员,他为科德温的仁君、阿德·卡莱城的亨赛特王效力。”
威尔弗里德·温克比杰洛特还高,差不多有矮人的两倍。他的穿着简单而朴实,看起来像是执法官或骑马信使的装束,但举手投足都透着锐气。尽管天色漆黑,周围只有营火的微弱光芒,可猎魔人能精准地看出那股坚定与自信。只有习惯穿盔戴甲、佩带武器之人才会有这种动作。杰洛特敢拿自己的全部财产打赌:温克是个职业军人。他握住对方伸出的手,略微鞠了一躬。
“坐下说吧。”亚尔潘指指嵌着斧子的树桩,“告诉俺们,杰洛特,你来这儿做什么?”
“寻求帮助。我跟一个女人和一个年轻人一起旅行。女的生了病,病情很重。我来是为请求你们的帮助。”
“该死的,俺们这儿可没有医师。”矮人冲燃烧的木柴吐了口唾沫,“你把他们留在哪儿了?”
“路边,离这儿半弗隆。”
“你来带路。喂,那边的!三个人上马,给备用的马装上马鞍!杰洛特,你那女人还能骑马吗?”
“恐怕不行。所以我才把她留在路旁。”
“到马车上拿羊皮、帆布和两根木棍!快!”
威尔弗里德·温克交叠双臂,响亮地咳嗽一声。
“咱们可是在路上。”亚尔潘·齐格林看也不看他,“路上有难,不能不帮。”
“该死的。”亚尔潘把手掌从特莉丝的额头拿开,“她热得像个火炉。俺不喜欢这样,万一是伤寒或痢疾怎么办?”
“这不可能。”杰洛特坚定地说着谎,扯下马背上的毯子裹住特莉丝,“女术士对那些疾病免疫。她是食物中毒,不会传染。”
“唔……哦,好吧,俺去包里翻翻。俺习惯带一堆药备用,没准儿还有剩下的。”
“希瑞,”猎魔人嘟囔着,递给她一块从马背上取下的羊皮,“去睡吧,你都快站不稳了。不,别睡马车。我们要让特莉丝睡马车。你睡火边。”
“不。”希瑞看着矮人走到一旁,轻声抗议,“我要躺在她身边。如果你不让我靠近她,他们就不会相信你的话了。他们会以为这病真会传染,然后赶走我们,就像要塞里那些士兵。”
“杰洛特?”女术士突然呻吟起来,“我们在……在哪儿?”
“跟朋友在一起。”
“我在这儿。”希瑞说着,轻抚她红棕色的头发,“我在你身边。别怕,你感觉到这儿有多暖和吗?他们生了火,还有个矮人准备去拿药……治你的肠胃。”
“杰洛特,”特莉丝啜泣起来,试图挣开毯子,“不……别忘了,不要魔法药剂……”
“我记得。躺着别动。”
“可我得……喔……”
猎魔人一言不发地弯下腰,连同毯子一起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到林间阴暗处。希瑞叹了口气。
她听到粗重的喘气声,于是转过身。矮人从马车后跑过来,胳膊底下夹着一大包东西。营火照亮了他腰带上的斧刃,他那件皮革短上衣的铆钉也闪闪发光。
“病人在哪儿?”他咆哮道,“骑着扫帚飞走了?”
希瑞指指暗处。
“好吧,”矮人点点头,“俺知道那种病有多痛苦,有多烦人。俺年轻时,也是不管抓到什么都敢吃,所以也食物中毒了好几次。那女术士是什么人?”
“特莉丝·梅利葛德。”
“不认识,也没听说过。不过俺跟这号人反正也没什么交情。好吧,出于礼貌,俺该自我介绍一下。俺叫亚尔潘·齐格林。你叫什么,小野鹅?”
“反正不叫小野鹅。”希瑞两眼闪着光,没好气地回答。
矮人呲着牙,咯咯地笑了起来。
“哈!”他夸张地鞠了一躬,“俺请求您的原谅。天色太暗,俺没认出来。您当然不是野鹅,而是位高贵的年轻女士。您的气度让俺折服。如果不需要保密的话,敢问这位年轻女士的芳名?”
“不用保密。我叫希瑞。”
“啊哈,希瑞。敢问这位年轻女士的身份?”
“那个,”希瑞骄傲地翘起鼻子,“就得保密了。”
亚尔潘哼了一声。
“这位年轻女士舌头锋利,堪比黄蜂。如果年轻女士愿意屈尊原谅俺,俺就奉上这些药,外加一点儿吃的。年轻女士是愿意接受呢,还是想叫乡巴佬亚尔潘·齐格林赶紧滚蛋?”
“对不起……”仔细考虑之后,希瑞低下了头,“特莉丝真的很需要帮助,齐格林……阁下。她病得很厉害。多谢你的药。”
“没关系。”矮人又咧咧嘴,友好地拍拍她的肩膀,“来吧,希瑞,帮把手。这药得现做。俺照外婆的方子捏点药丸出来,什么样的肠胃疾病都能药到病除。”
他打开包裹,取出块泥炭一样的东西,还有个小巧的陶制器皿。希瑞好奇地走上前去。
“要知道,希瑞,”亚尔潘说,“俺外婆知道她的药无人可比。不幸的是,她相信大多数疾病的源头是懒惰,而治疗懒惰,最好的方法是用棍子。对俺和俺的兄弟姐妹来说,她把这招当成了预防疾病的手段,有事没事就揍俺们一顿。她就是个又凶又丑的老太婆。有一次,她突然给我一大块抹了油和糖的面包,俺吓得一哆嗦,把面包弄掉了,结果外婆狠抽了我一顿。那个恶毒的老婆娘。然后她又给了俺一块面包,但这回没加糖。”
“我外婆也打过我一次。”希瑞理解地点点头,“用鞭子。”
“鞭子?”矮人大笑,“俺外婆直接上鹤嘴锄的锄柄。不过怀旧到此为止吧,咱们该做药丸了。拿着,把这撕开,揉成小团。”
“这是什么?又黏又脏……咿咿!……好臭!”
“这是发霉的油粕面包,超级好的肠胃药。揉成小团。再小点儿。这是给女术士吃的,不是喂牛。给俺一粒。很好。现在,咱们把这小团子揉进药里。”
“咿——”
“臭吗?”矮人把朝天鼻凑近那只陶制器皿,“不可能啊。哪怕放了一百年,碾碎的大蒜和泻盐也不该发臭嘛!”
“太臭了,呸。特莉丝不会吃的!”
“那就用俺外婆的法子。你捏住她的鼻子,俺把药丸塞进去。”
“亚尔潘!”杰洛特抱着女术士突然走出黑暗,“别乱搞!小心我也往你嘴里塞点什么。”
“这是药!”矮人生气地说,“很有疗效!霉菌、大蒜……”
“没错。”毯子里的特莉丝呻吟道,“是真的……杰洛特,这药应该能帮到我……”
“听见没?”亚尔潘用手肘碰碰杰洛特,自豪地冲特莉丝翘起大胡子。后者费力地吞下药丸,满脸殉道者的表情。“聪明的女术士,她知道啥东西对她有好处。”
“你说什么,特莉丝?”猎魔人凑过去,“哦,我懂了。亚尔潘,你有白芷吗?或者藏红花?”
“俺去瞧瞧,找人问问。俺给你们带来些水,还有吃的……”
“多谢。不过她们更需要休息。希瑞,躺下吧。”
“我去给特莉丝的敷布沾点水……”
“让我来吧。亚尔潘,我想跟你谈谈。”
“到火堆边上。俺去开桶酒……”
“我只想跟你 谈谈,不需要别人旁听。完全不需要。”
“当然,俺听着呢。”
“你们在护送什么?”
矮人抬起锐利的小眼睛,盯着他。
“国王的货物。”矮人缓缓地、不容置疑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猎魔人对上他的目光,“亚尔潘,我问你这些,并非出于不恰当的好奇心。”
“俺知道。俺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这支护卫队,确实……唔……有点特殊。”
“那你们的货物是什么?”
“咸鱼、”亚尔潘满不在乎地说,不动声色地修饰他的谎话,“饲料、工具、马具,各种军需零碎物品。温克是国王军的军需官。”
“如果他是军需官,我就是德鲁伊了。”杰洛特笑道,“不过这是你的事——我没有打探他人秘密的习惯。但你也看到特莉丝的状况了。让我们随行吧,亚尔潘,让她睡在一辆马车里,只要几天就好。我没问你们要去哪儿,因为这条路径直向南,到莱克希拉河之前没有岔路。而到莱克希拉河,还有足足十天路程。到那时,特莉丝的高烧也该退了,应该也能骑马了。就算她没好,我也可以在河对岸的镇上落脚。让她在马车里待十天吧,有充足的御寒物、热腾腾的食物……拜托了。”
“可下命令的人不是俺,是温克。”
“我不相信你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力。护卫队的主要成员都是矮人,他肯定会考虑你的意见。”
“这个特莉丝是你什么人?”
“都这个时候了,她跟我的关系很重要吗?”
“这事本身不重要。俺问你这些,恰恰出于不恰当的好奇心,因为俺想在酒馆里有些新的谈资。不过杰洛特,不管俺怎么看,这个女术士都相当喜欢你嘛。”
猎魔人悲哀地笑了笑。
“那个女孩呢?”亚尔潘朝希瑞偏偏头,她正在羊皮下扭动着身子,“是你女儿?”
“对!”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我女儿,齐格林。”
次日黎明,光线灰白,空气潮湿,散发着夜雨和晨雾的味道。希瑞觉得自己根本没睡多久。她的脑袋靠在马车的麻袋上,好像只过了一分钟。
杰洛特正扶着特莉丝在她身边躺下,他刚刚又带特莉丝去了一趟树林。裹着女术士的毯子沾着露珠,杰洛特的双眼下浮现出了黑眼圈。希瑞知道,他片刻都没合过眼——因为特莉丝整晚都在发烧,且痛苦不堪。
“吵醒你了?抱歉。睡吧,希瑞。天色还早。”
“特莉丝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女术士呻吟着说,“好多了,不过……听着,杰洛特……我想……”
“什么?”猎魔人凑上前去,可特莉丝已经睡着了。他挺直背脊,伸了个懒腰。
“杰洛特,”希瑞小声问,“他们会让我们坐马车吗?”
“到时候再说。”他咬住嘴唇,“趁现在再睡一会儿吧。”
他跳下马车。希瑞听到整个营地都传来收拾东西的响动——马儿的跺脚声、马具的叮当声、木杆的嘎吱声、马车横木的摩擦声,还有说话和咒骂声。随后,亚尔潘·齐格林沙哑的嗓门和高个子男人温克的冷静嗓音从不远处传来,还有杰洛特冷冰冰的声音。她坐起身,透过帆布小心地朝外窥探。
“这件事,我不完全反对。”温克宣称。
“太好了,”矮人快活地说,“就这么说定了?”
温克稍稍抬起手,表示还没说完。他沉默片刻,杰洛特和亚尔潘不耐烦地等待着。
“问题是,”温克终于说道,“如果车队没能安全抵达,掉脑袋的可是我。”
他再度沉默,这次没人插嘴,没人提出质疑——跟专员说话时,你得习惯每句话之间漫长的停顿才行。
“我要确保它安全抵达,”过了一会儿,他续道,“还要及时抵达。而照看病人可能会拖慢我们的速度。”
“咱们的速度比预计的快。”停顿良久后,亚尔潘信誓旦旦地说,“咱们会比预计时间更早赶到,温克阁下,咱们不会超过最后期限的。至于安全……俺不认为猎魔人的同行会影响安全。这条路穿过树林,直通莱克希拉河,左右两边都是蛮荒的树林。俺听说林子里游荡着各种各样的邪恶生物。”
“的确。”专员赞同道。他直视猎魔人的双眼,似乎在掂量要说的每一个字,“在科德温的森林里,我们可能会遇见某些邪恶生物,而它们又是被其他邪恶生物煽动的。他们很可能会危及我们的安全。亨赛特王清楚这一点,因此授予我招募勇士加入武装护送队的权力。怎么样,杰洛特?这一来,你的问题就解决了。”
猎魔人的沉默持续良久,比温克说完整段话的时间更长,尽管对方每句话之间都有习惯性的停顿。
“不。”他最后开口,“不,温克。先把话说清楚。我愿意报答你们对梅利葛德女士的帮助,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可以照料马匹、搬水砍柴,甚至煮饭,但我不会充当国王麾下的士兵。请别指望我的剑。如果要我去杀戮你们所谓的邪恶生物,只因为另一些我不觉得优越多少的生物下了命令,恕我难以从命。”
希瑞听到亚尔潘·齐格林倒吸一口气,用卷起的袖子堵嘴咳嗽一声。温克平静地看着猎魔人。
“明白了。”温克干巴巴地说,“我喜欢你的开诚布公。那好吧,齐格林,你要确保我们赶路的速度不会放慢。至于你,杰洛特……我知道你会以你自认为合适的方式提供帮助。帮助落难女子是分内之事,如果你以为我会借此要挟你,那不光是对你的侮辱,也是在侮辱我自己。她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猎魔人点点头。在希瑞看来,他的动作比平时要礼貌和恭敬得多。温克的表情毫无变化。
“那我就放心了。”习惯性的停顿过后,温克说,“我允许梅利葛德坐进车队的马车,就代表我会对她的健康、舒适及安全负责。齐格林,下令出发。”
“温克。”
“什么事,杰洛特?”
“谢谢。”
在希瑞看来,温克点头的动作也恭敬并礼貌了些,不像之前那么敷衍。
亚尔潘·齐格林沿着队列走动,一路大声发号施令,随后他爬上车夫的位置,吆喝一声,冲马匹甩甩缰绳。马车开始沿林间小路颠簸前行,动静吵醒了特莉丝,但希瑞安抚她重新睡下,又换了一块她额头上的敷布。
单调的马蹄声起到了一些催眠作用,女术士很快睡着了。希瑞也打起了瞌睡。
醒来时,日头已经高挂空中。希瑞透过木桶和包裹向外窥视。她所在的马车位于车队前部,后面那辆车的车夫是个脖子上围着红方巾的矮人。从矮人间的谈话判断,她猜他的名字叫保利·达尔伯格。他身边坐着弟弟里根。她还看到温克骑着马,身旁陪着两名执法官。
杰洛特的坐骑洛奇拴在马车上,朝她轻轻嘶鸣一声。她看不到自己的红棕马,也看不到特莉丝的灰褐色骟马。毫无疑问,它们都在车队后部,跟备用马匹拴在一起。
杰洛特坐在车夫旁边的位置,靠近亚尔潘。他们一边轻声说话,一边喝着二人中间那只桶里的啤酒。希瑞竖起耳朵,但很快就厌倦了——他们谈的是政治话题,主要是亨赛特王的意图和计划,还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特殊行动:亨赛特王打算支援邻国亚甸的德马维王,因为亚甸正面临战争的威胁。杰洛特对区区五车咸鱼能怎么帮助亚甸守军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亚尔潘装作没听出杰洛特的嘲弄,解释说某些品种的鱼十分贵重,所以区区几车咸鱼就足以雇佣一个全副武装的阵队征战一年,而每一个全副武装的连队都能带来可观的帮助。杰洛特为他们的行动如此隐秘而感到惊讶,但矮人回答说,这本来就是个秘密任务。
特莉丝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弄掉了头上的敷布,还含混不清地说着梦话。她叫某个叫科文的家伙把手拿开,又立刻宣称命运无法逃避。最后,在声称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变种人之后,她安详地睡着了。
希瑞也觉得很困,但亚尔潘的轻笑声让她清醒起来:他正跟杰洛特聊他们过去的冒险。他说他们去狩猎一条金龙,可那龙就是不肯就范,最后还把猎手们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把一个补鞋匠吞下了肚。希瑞一下子来了兴致。
杰洛特问到什么“掠夺者”的近况,亚尔潘说不知道。他转而问起一个名叫叶妮芙的女人,杰洛特立刻沉默下来。矮人喝了几口酒,开始抱怨叶妮芙到现在还在记恨他,虽然那些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
“俺在苟斯·维伦的集市上遇见了她。”他讲道,“她一开始没注意到俺——等她发现,就像只母猫一样冲俺吐口水,还狠狠地侮辱俺过世的母亲。俺拼了老命才跑掉,她却在俺背后大喊大叫,说早晚会抓到俺,让俺的屁股里长出草来。”
希瑞想象亚尔潘屁股长草的样子,不由咯咯笑了起来。杰洛特嘟囔一句女人和她们冲动的天性什么的——而矮人觉得,这远远不足以描述她的恶毒、固执和记仇。杰洛特没接茬,于是希瑞又打起瞌睡。
这一次,她被响亮的人声吵醒了。确切地说,是亚尔潘的声音——他在大叫。
“哦,是啊!这么说你知道?这就是俺的决定!”
“小点声儿。”猎魔人安静地说,“车上还有个生病的女人。你要明白,我不是在批评你的决定或决心……”
“是啊,当然啦。”矮人讽刺地说,“你只是心照不宣地笑笑而已。”
“亚尔潘,作为朋友,我只是警告你:无论哪方都唾弃骑墙派,至少会投以猜疑的目光。”
“俺没骑墙。俺已经明确表示了自己的立场。”
“但你始终是个矮人。你对这一方来说是异类,是外人。而另一方……”
他闭了嘴。
“好啊!”亚尔潘咆哮着转过身,“好啊,继续说,你还等什么?尽管说俺是叛徒,说俺是人类的走狗,说俺为了几块银币和难吃的食物就去对付为自由而战的同胞!哦,说啊,说出来。俺不喜欢听人含沙射影。”
“不,亚尔潘。”杰洛特平静地说,“不,我什么也不会说。”
“哦,是吗?”矮人赏了拉车的马一鞭子,“你不想说?宁可这么盯着俺笑?一个字也不想说,对吗?可你却能对温克说:‘请别指望我的剑。’多傲慢啊,多么高贵又自豪啊!让你的傲慢跟该死的自尊都见鬼去吧!”
“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不想掺和这场冲突。我想保持中立。”
“这不可能!”亚尔潘大喊,“你不可能保持中立!你还不明白吗?对,你什么都不明白。滚,滚下俺的马车,骑上你的马,带着你中立的傲慢滚出俺的视线。你让俺烦透了。”
杰洛特转过头,希瑞期待地屏住呼吸。但猎魔人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轻快而灵巧地跳下马车。亚尔潘等他解开拴在扶梯上的母马,便又朝拉车的马甩出鞭子,同时低声咒骂一句。希瑞听不明白,但他的语气很吓人。她站起身,也准备跳下车去找她的红棕马。矮人转过身,不情愿地打量着她。
“你也是个讨厌鬼,小女孩。”他气呼呼地喷着鼻子,“俺们最不需要的就是女士和小女孩,该死的,俺甚至没法直接在这儿撒尿——俺还得停下马车,跑进树丛去!”
希瑞双手叉腰,甩开淡灰色刘海,仰起头。
“你自找的!”她愤怒地尖声回答,“只要你少喝点酒,齐格林,就用不着费事了!”
“俺喝多少酒关你屁事,黄毛丫头!”
“别嚷嚷,特莉丝刚睡着!”
“这是我的马车!我想嚷嚷就嚷嚷!”
“矮树桩!”
“你说啥?你这没教养的小崽子!”
“我说矮树桩!”
“俺劈了你这小……啊,该死!吁——!”
矮人仰起身子,在最后一刻抓紧缰绳,再迟一点儿,两匹马就要踩到挡路的树桩了。亚尔潘在车夫的座位上站起身,用通用语和矮人语大声咒骂。在唿哨声和咆哮声中,他终于让马车停了下来。矮人和人类同时跳下马车,跑上前来。他们拉着马匹的缰绳和挽具,把它们牵到没有障碍物的路面上。
“亚尔潘,你打瞌睡了?”保利·达尔伯格走过来,怒气冲冲地说,“活见鬼,要是你撞上去,车轴就完蛋了,车轮也会粉身碎骨。该死的,你到底……”
“滚一边去,保利!”亚尔潘·齐格林咆哮道,愤怒地用缰绳甩打马屁股。
“你运气好。”希瑞在矮人身边坐下,甜甜地说,“你也看到啦,让猎魔人女孩坐上你的马车,总比你独自一人强。我提醒得很及时。要是你在驾驶位上撒尿,然后撞上那根树桩——哎呀呀,光是想想可能的后果,我就怕得……”
“你能安静会儿吗?”
“那我不说了。一个字都不说。”
她只沉默了不到一分钟。
“齐格林阁下?”
“俺不是什么阁下。”矮人用手肘推推她,龇了龇牙,“俺是亚尔潘,听明白没?咱们一起赶车,行不行?”
“行。我能抓着缰绳吗?”
“想抓就抓。等等,这样不对。把缰绳绕到食指上,再用拇指往下拉,像这样。左边那匹也一样。别使劲儿,也别太用力。”
“这样对吗?”
“对。”
“亚尔潘?”
“啊?”
“‘保持中立’是什么意思?”
“就是冷漠。”他不情不愿地嘀咕道,“别让缰绳垂下来。把左边那匹拉近些!”
“什么叫冷漠?对什么冷漠?”
矮人探出身子,往马车下面吐口唾沫。
“如果松鼠党袭击俺们,你的杰洛特会站在一边,心平气和地看他们割断俺们的喉咙。你也许会跟他站在一起,因为那将是一堂示范课。今天的主题:猎魔人如何面对智慧种族间的冲突。”
“我不明白。”
“俺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你跟他吵架,还那么生气?那个……松鼠党,他们是什么人?”
“希瑞,”亚尔潘粗暴地揪揪胡子,“这不是小女孩的脑袋瓜能理解的事。”
“啊哈,你又开始冲我发火了。我才不小。我在桥头堡听士兵说起过松鼠党。我看到……我看到两个死掉的精灵。有个骑士说他们死前杀过人。而且松鼠党里不光有精灵,还有矮人。”
“俺知道。”亚尔潘闷闷不乐地回答。
“你也是矮人。”
“这点毫无疑问。”
“那你干吗害怕松鼠党?他们好像只对付人类。”
“很不幸,”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没这么简单。”
希瑞沉默良久,咬着下唇,皱起鼻子。
“现在我明白了。”她突然开口,“松鼠党是为自由而战。虽然你是矮人,但也是亨赛特王的秘密手下,受人类指挥。”
亚尔潘哼了一声,用袖子擦擦鼻子,然后探身出去,确认温克在不在附近。温克离得很远,正跟杰洛特谈话。
“小丫头,耳朵挺灵嘛,像只土拨鼠。”他咧嘴一笑,“对于命中注定要生孩子、烧饭跟纺纱的人来说,你聪明得过头了。你以为你啥都知道,对吗?你只是个毛孩子。别拉长个脸,这样不会让你显得成熟,只能让你更丑。你对松鼠党的本质领会得倒挺快,还喜欢他们的口号。知道你为啥了解他们吗?因为松鼠党也是一群毛孩子,是群愣头青,不明白是谁在煽动他们,谁在利用他们的幼稚和愚蠢、用自由的口号欺骗他们。”
“可他们真是为自由而战啊。”希瑞抬起头,瞪大绿色的双眼看着矮人,“就像布洛克莱昂森林里的树精。他们杀人是因为人类……有些人类在伤害他们。因为这儿从前是你们的国家,属于矮人、精灵和那些……半身人、侏儒,以及别的种族……自从人类来到,精灵就……”
“精灵!”亚尔潘嗤之以鼻,“准确地说,他们跟你们人类一样,是外人,尽管他们的白船比你们早到了一千年。这会儿他们争着跟我们交好,好像我们突然成了兄弟;这会儿他们咧嘴笑着说:‘我们是同胞。’‘我们都是上古种族。’可在从前,狗娘——咳,咳……从前,他们的箭可常常从我们耳边掠过……”
“这么说,最先来到这个世界的是矮人?”
“说实话,是侏儒。至少这部分世界是如此——整个世界大得超乎你的想象,希瑞。”
“我知道。我见过一张地图……”
“你不可能见过。没人画得出那样的地图,俺怀疑短时间内也不会有。没人知道火焰群山和浩瀚大海的另一头有什么。就算是自称无所不知的精灵,相信俺,他们也不知道。”
“呃……可现在……人类数量很多……比你们多得多。”
“因为你们生孩子的速度堪比兔子。”矮人咬牙切齿地说,“你们不问时间、不论地点、不管对象是谁,只顾没日没夜乱搞一气。你们的女人只要坐上男人的大腿,肚子就能大起来……你的小脸蛋为啥红得跟罂粟花似的?其实你也想知道,对吧?那你就该明白这个事实:历史告诉我们,在这世界上,最擅长打碎别人脑壳和搞大女人肚子的种族才能称王。而在谋杀和上床这两方面,你们人类的确是行家……”
“亚尔潘,”杰洛特骑在洛奇背上,冷冷地说,“麻烦你选词用句矜持点儿。还有希瑞,别再扮演女车夫了,去照顾特莉丝,看她醒没醒,需不需要帮忙。”
“我醒好久了。”女术士在车厢里有气无力地说,“但我不想……打断这么有趣的谈话。别打扰他们,杰洛特。我想……再听听性爱在社会演化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能烧点水吗?特莉丝想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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