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之声III(2/2)
“他是个猎魔人。”诺霍恩咕哝道。
“那又怎样?”
“他想跟你谈谈。”
“那又怎样?”
“他是个巫师!”十五吼道。
“我们不喜欢巫师。”塔维克咆哮道。
“放松点,伙计们,”女孩说,“他只想跟我说话,这没什么错。你们继续找乐子吧。别惹麻烦,明天有集市,你们肯定不想打扰这座快乐的小镇上的盛事吧?”
继之而来的沉默中,回响着一阵恶毒的轻笑声。发出笑声的是仍旧漫不经心地仰躺在长椅上的西弗瑞尔。
“得了吧,伦芙芮,”混血精灵吃哧哧笑道,“盛……事!”
“闭嘴,西弗瑞尔。马上闭嘴。”
西弗瑞尔马上就不笑了。杰洛特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伦芙芮的语气里有种非常古怪的东西——这让他联想起了刀刃上反射的红色火光、遭谋杀者的哀号、以及马嘶与血气。其他人肯定也有相似的联想,因为就连塔维克沧桑的脸也苍白起来。
“好吧,白发佬,”伦芙芮打破沉默,“我们去宽敞点儿的地方谈。嗯,去找跟你一起来的郡长。不用说,他肯定也想跟我谈谈。”
看到他俩,等在吧台边的凯尔迪米恩中断了和店主的低声交谈,挺直身子,双臂交叠在胸口。
“年轻的女士,”他省去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我从这位利维亚的猎魔人口中得知了你来布拉维坎的目的。显然您对我们的巫师怀恨在心。”
“也许吧。那又怎样?”伦芙芮用同样直率的口气说。
“这边有处理此类恩怨的法庭。在弧形海岸这边,我们把用刀剑来复仇的人看做盗匪。所以,要么你带着你的同伙明天一早离开布拉维坎,要么我就得把你们丢进大牢,以防——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杰洛特?”
“以防万一。”
“没错。明白了吗,年轻的女士?”
伦芙芮把手伸进腰带上的袋子,抽出一张折叠过好几次的羊皮纸。
“读读看,郡长大人。如果你识字的话。而且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
凯尔迪米恩接过那张纸,花了很长时间去读,然后一言不发地递给杰洛特。
“‘致各位诸侯、领主与自由民,’”猎魔人大声念道,“‘致全体臣民。我宣布,克雷伊登的伦芙芮公主得到了我们的尊敬和帮助,任何胆敢对她无利者将招致我们的怒火——奥杜恩国王’。这里应该是‘无礼’才对。不过印鉴好像是真的。”
“它就是真的,”伦芙芮把羊皮纸从他手里抽走,“署名是你们仁慈的主子奥杜恩。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对我做出无礼举动。如何拼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将迎来悲惨的结局。尊敬的郡长大人,你是不能把我丢进监狱的,也别再叫我‘年轻的女士’了。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暂时还没有。”
“如果你敢有那么一丁点儿违法行为,”凯尔迪米恩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我就把你连同这张纸片儿一起扔进地牢里去。我向所有神明发誓,年轻的女士。来吧,杰洛特。”
“你,猎魔人,”伦芙芮拍了拍杰洛特的肩膀,“我有句话跟你说。”
“晚饭别迟到了,”郡长转过身去,“要不丽波希会发火的。”
“我不会的。”
杰洛特斜倚着吧台,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狼头奖章,看着女孩蓝中带绿的双眸。
“我听说过你,”她说,“你是杰洛特,利维亚的白狼。斯崔葛布是你朋友?”
“不。”
“那事情就简单了。”
“没这么简单。别指望我会袖手旁观。”
伦芙芮眯起双眼。“斯崔葛布会在明天死去,”她平静地说着,拂开额前的发梢,“只有他而已,这只能算是小恶罢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但事实上,在斯崔葛布死前,还会有好多人死去。我不觉得有其他可能性。”
“几个人,猎魔人,只增加了一点点罪恶而已。”
“言辞是吓不倒我的,伯劳。”
“别叫我伯劳。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重点在于,我觉得有其他可能。值得商讨的可能……但丽波希在等你。那个丽波希,她漂亮吗?”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不。但你得走了。丽波希在等你。”
四
阁楼的小房间里有人,杰洛特还没走到门边,就透过奖章发出的轻微震动察觉到了。于是他吹熄照亮楼梯的油灯,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插在背后的腰带上,然后转动门把。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但对猎魔人来说并非如此。
他以无比缓慢的动作跨进门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关紧房门。下一秒,他扑向了坐在他床上的那个人,两人在床单上滚做一团,他把手臂抵在对方颚下,伸手去摸匕首。但他没把它抽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劲。
“不坏的开始。”她压低声音说,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身下,“我料到了这种状况,但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上了床。麻烦把你的手从我喉咙上拿下来吧。”
“是你。”
“是我。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从我身上下来,和我谈谈。也可以保持这个姿势,但我希望你至少能把靴子脱了。”
猎魔人放开了女孩,后者叹了口气,坐起身,整了整头发和衣裙。
“点亮蜡烛吧,”她说,“我跟你不一样,我在黑暗里看不见,我想看清楚和我谈话的人。”
她穿着高筒靴的长腿迈开步子,走到桌边——她又高又苗条,身手灵活——坐了下来。她看起来没带任何武器。
“你有喝的吗?”
“没。”
“还好我带了点儿。”她大笑着,把一只酒囊和两个皮制酒杯放到桌上。
“快半夜了,”杰洛特冷冰冰地说,“能直接说重点吗?”
“别急嘛。来,喝一杯。这杯敬你,杰洛特。”
“也敬你,伯劳。”
“该死,我叫伦芙芮,”她抬起头,“我允许你省略我的王家头衔,但别再叫我伯劳了!”
“轻点儿,你会把整个屋子的人都吵醒的。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从窗口溜进来吗?”
“你可真笨啊,猎魔人,我是为了让布拉维坎免遭屠戮。我在三月里像只母猫那样爬上房顶,就为了跟你谈话。你应该心存感激才对。”
“我很感激,”杰洛特道,“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能谈些什么。情况已经很明确了。斯崔葛布待在他的塔楼里,你得攻破高墙才能抓住他,但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的安全通行文件就没用了。如果你公开违法,连奥杜恩也不会维护你的。郡长、卫兵、整个布拉维坎都会与你为敌。”
“整个布拉维坎都会为与我为敌而后悔。”伦芙芮笑了笑,露出森森白牙。“见过我的伙伴们了吗?他们都是老手,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觉得他们战斗时会是个什么样子?那些蠢卫兵肯定会被自己的长戟绊倒的。”
“那你觉得我会袖手旁观吗?你也看到了,我住在郡长家里。如果有必要,我会站在他这一边。”
“我相信,”伦芙芮的语气严肃起来,“我想你会的。但你恐怕将是孤身一人,剩下那些家伙都会躲进地下室里瑟瑟发抖。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独自对抗七个剑客。所以说,白发佬,我们别再互相威胁了。就像我说过的:屠杀和流血是能够避免的。有两个人能够避免这一切。”
“我洗耳恭听。”
“第一个人,”伦芙芮道,“是斯崔葛布本人。如果他自愿离开塔楼,我就把他带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让布拉维坎人继续没心没肺地活着,然后忘掉这整件事。”
“斯崔葛布也许看起来像个疯子,可他没疯狂到那个地步。”
“谁知道呢,猎魔人,谁知道呢?有些条件是无法拒绝的,比如‘崔丹姆最后通牒’。我打算把这份通牒送去给他。”
“这份通牒究竟是什么?”
“这是我的小秘密。”
“好吧,但我很怀疑它的效力。斯崔葛布提到你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能说服他自投你这张美丽罗网的最后通牒一定得足够出色才行。另一个人是谁?让我猜猜。”
“我倒想看看你有多精明,白发佬。”
“是你,伦芙芮。你会展现出真正的宽宏大度——我是说,表现出高贵的气度,并且放弃这场复仇。我猜得对吗?”
伦芙芮仰起头,以手掩口,大笑出声。然后她沉默下来,用闪闪发亮的双眼盯着猎魔人。
“杰洛特,”她说,“我曾经是个公主,拥有我梦想的一切东西:俯首听命的仆人、衣服、鞋子、麻纱短裤、珠宝和首饰、小马、池塘里的金鱼、玩偶和比这间屋子更大的玩偶屋。这就是我的生活,直到斯崔葛布到来,然后那个下贱的艾瑞蒂娅就命令一个猎人在森林里杀死我,再把我的心和肝带回去。多棒啊,不是吗?”
“不。万幸你从那猎人手里逃脱了,伦芙芮。”
“放屁。是他可怜我,放了我走,但这狗娘养的强暴了我。”
杰洛特摆弄着奖章,直视她的双眼。她没有避让。
“这就是公主的结局,”她续道,“衣裙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然后是污垢、饥饿、臭气和虐待交织的人生。我把自己卖给那些老流浪汉,只为换一碗汤,或是一个落脚处。你知道我的头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吗?就像丝绸,而且很长很长。我长虱子的时候被迫用羊毛剪把它们齐根剪掉,然后头发就再也长不齐了。”
她沉默片刻,徒劳地拨开额前的发梢。“我为了不饿死而偷窃。我为了不被杀而杀人。我被关在满是尿臊味的监牢里,不知道他们明早会吊死我,还是鞭打我之后把我放走。可就算这样,我的继母和你那位巫师仍旧穷追不舍,带着毒药、刺客、还有魔法。你想要我宽宏大度?要我庄严地宽恕他?我会先庄严地扯掉他的脑袋。”
“艾瑞蒂娅和斯崔葛布想毒死你?”
“用涂了夜影茄的苹果。有个侏儒用一种能让人把内脏全吐出来的催吐剂救了我,我活了下来。”
“那是七个侏儒之一?”
伦芙芮握住酒囊的手僵住了。
“噢,”她说,“你对我了解得不少啊。你有什么对付侏儒的法子?他们对待我比大多数人类都好。斯崔葛布和艾瑞蒂娅像狩猎野兽那样不断追捕我,直到我变成猎手的那一天。艾瑞蒂娅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她运气不错,我没来得及接近她——我为她精心准备了一番呢。现在我为那个巫师做好了准备。你觉得他该死吗?”
“我不是法官。我只是个猎魔人。”
“是的。我说过,有两个人能阻止这场流血。第二个人是你。巫师会允许你进塔去,你可以杀死他。”
“伦芙芮,”杰洛特平静地说,“你跳进我房间的时候是脑袋先着地的吗?”
“见鬼,你究竟是不是猎魔人?他们说你杀了一头奇奇摩,用驴子把它带来这儿想换取赏金。斯崔葛布比奇奇摩可恶得多。奇奇摩只是无脑的嗜杀野兽,因为这就是创造它的诸神的意愿。斯崔葛布却是个畜生,是个真正的怪物。用驴子把他的尸体带过来,我是不会吝惜酬金的。”
“我不是拿钱干活的打手,伯劳。”
“你不是,”她笑着赞同道,随即靠向椅背,双腿交叠放在桌上,丝毫没有掩盖裙底春光的意思。“你是个猎魔人,是让人民免受邪恶伤害的保护者。如果我们互相为敌,那么邪恶就会蔓延、带来毁灭。你不觉得我的提议只是小恶,也是更好的解决之道吗?就算对那个狗娘养的斯崔葛布也一样。你可以仁慈地一剑给他个痛快,他会不知不觉地死去。我保证,如果位置倒过来,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杰洛特依旧沉默不语。
伦芙芮伸了个懒腰,抬起双臂。“我明白你在犹豫,”她说,“但我现在就要答案。”
“你知道斯崔葛布和大公的妻子为什么想杀你吗?”
伦芙芮突然挺直身子,放下双腿。“太明显了!”她吼道,“我是继承人。艾瑞蒂娅的儿女只是私生子,根本没有权利可言。”
“不对。”
伦芙芮低下了头,但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双眼闪过精光:“好吧,他们觉得我被诅咒了,在我母亲的子宫里受了污染。他们觉得我是……”
“是什么?”
“是个怪物。”
“你是吗?”
在那一瞬间,她显得无助而震惊,而且悲伤至极。
“我不知道,杰洛特,”她低语道。然后表情又严肃起来,“该死的,我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手指割伤时会流血。我每个月那几天都会流血。我吃多了会胃胀,喝醉了会宿醉。我高兴时会歌唱,悲伤时会咒骂,恨人的时候会杀死他们,而我——够了!我要你的回答,猎魔人。”
“我的回答是不。”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片刻沉默后,她问,“我有你无法拒绝的开价,也能带来非常可怕的后果。仔细考虑一下吧。”
“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也是认真的。”
伦芙芮沉默半晌,拨弄着那条在她匀称的脖颈绕了三圈,又挑逗地垂在双乳间的珍珠项链。她胸前的曲线透过外套开口清晰可见。
“杰洛特,”她说,“斯崔葛布是不是要你杀了我?”
“对。他觉得这是小恶。”
“我想你应该像拒绝我这样拒绝了他吧?”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小恶的存在。”
伦芙芮微微一笑,在黄色的烛光中做了个鬼脸。“你说你不相信小恶。好吧,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对的。只有罪恶是存在的,比之更甚者是隐藏在阴影中的‘真正的罪恶’。真正的罪恶,杰洛特,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就算你觉得什么都不会让你吃惊也一样。有时候,真正的罪恶会捏住你的喉咙,命令你在它和另一项稍轻的罪恶之间做出选择。”
“你想说明什么,伦芙芮?”
“没什么。我喝了点酒,开始做哲学思辨,探寻普世真理。我发现小恶是存在的,真正的罪恶会迫使我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无论我们愿意与否。”
“也许我喝得还不够,”猎魔人阴郁地笑笑,“可与此同时,夜晚仍在飞逝。我们还是直说吧。你不能在布拉维坎杀死斯崔葛布,因为我不允许你这么做。我也不允许这儿发生屠杀。所以,我第二次请求你放弃复仇。向他、也向所有人证明你不是个异于常人的嗜血怪物,并证明他的错误给你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杰洛特摆弄着身上的银链,有那么一会儿,伦芙芮就这么看着徽章在猎魔人手里旋转的样子。
“如果我告诉你,猎魔人,我既不能原谅斯崔葛布也不会放弃复仇,是不是就意味着我承认他是对的?就意味着我真是个被诸神诅咒的怪物?要知道,我刚开始这种生活的时候,有个自由人接纳了我。他迷恋我,我却觉得他很讨厌。结果他每次想操我的时候,都会使劲儿打我,让我一整晚都动弹不得。有天清早,天还没亮,我下床用镰刀割断了他的脖子。我那时还不太老练,而刀子在我看来有点太小了。我听着他流血和窒息,看着他挣扎扑腾的样子,感到身上他的脚和拳头留下的痕迹渐渐消退。我觉得,噢,棒极了,棒极了……我离开了他,吹着口哨,步子轻快,格外喜悦,格外欢欣。啊!要不谁会把时间浪费在复仇上呢?”
“伦芙芮,”杰洛特道,“无论你的动机是什么,你都不可能喜悦又欢欣地离开。但你可以按照郡长的要求,在明天一早活着出去。你,不能在布拉维坎杀死斯崔葛布。”
伦芙芮的双眸在烛光中闪烁,她胸前的珍珠熠熠生辉,而狼头徽章也在旋转中映射着光芒。
“我怜悯你,”她看着那徽章,缓缓地说,“你声称小恶不存在。最终你将站在一条血流成河的石板路上,独自一人,孤单无伴。而且你不会有确认自己的机会,即使你真的是正确的……你得到的报酬将是一座墓碑和他人的恶语。我怜悯你……”
“那你呢?”猎魔人用低到几近耳语的声音问。
“我别无选择。”
“你是什么?”
“我是我自己。”
“你在哪儿?”
“我……很冷……”
“伦芙芮!”杰洛特把徽章紧紧攥在手里。
她仿佛如梦方醒一般,惊讶地眨了好几次眼。有那么一瞬间,她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你赢了,”她突然道,“你赢了,猎魔人。明早我就离开布拉维坎,再也不回这个腐烂的镇子了。再也不回来了。好了,把酒囊递给我。”
当她把空酒杯放回桌上时,讥讽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杰洛特?”
“我在。”
“这该死的屋顶太陡了。我宁愿等到明天黎明时离开,也不想在黑暗里弄伤自己。我是个公主,身体很娇贵。我能感觉到床垫下的豌豆——当然了,垫子里的稻草不能塞得太满。你觉得怎样?”
“伦芙芮,”杰洛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样做对一位公主来说合适吗?”
“该死的,你对公主了解多少?我经历过公主的生活,它最大的乐趣就是随心所欲。难道我非得把想法直说出来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但笑容不减。
“我不相信你觉得我没有魅力,”伦芙芮做了个鬼脸,“难道你担心自己会遭遇和那个自由人同样悲惨的命运?噢,白发佬,我身上没带什么锋利的东西。你自己来检查一下吧。”
说完她把双腿搭上他的膝盖。“脱下我的靴子。高筒靴是藏匿匕首的最好地点。”
她光着脚站起身,拉开腰带的搭扣。“这儿同样什么也没藏。你看,这儿也是。把该死的蜡烛吹灭。”
屋外的黑暗中,有只猫咪尖叫了一声。
“伦芙芮?”
“什么?”
“这是麻纱?”
“该死,当然了。我可是公主啊。”
五
“爸,”玛丽嘉不厌其烦地催促道,“我们什么时候去集市啊?去集市啦,爸!”
“安静,玛丽嘉,”凯尔迪米恩咕哝着,用面包擦干碟子,“你刚才说什么,杰洛特?他们要走了?”
“对。”
“我没想到能和平解决。那封奥杜恩的信算是打中了我的要害。我当时话说得狠,不过真的,我拿他们没办法。”
“就算他们公开违法?就算他们挑起争斗?”
“就算这样也没法子。奥杜恩是个喜怒无常的国王,一时兴起就能把人送上断头台。我有老婆女儿,而且我喜欢我的工作,因为干这事我用不着担心明天的熏猪肉该去哪儿弄。他们要走了可真是个好消息。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爸,我想去集市!”
“丽波希!把玛丽嘉带走!杰洛特,关于那群诺维格拉德人,我问过黄金王庭酒馆的老板森图里了。他们是一伙出名的歹徒。他认出了其中几个。”
“是吗?”
“脸上有道伤口的是诺霍恩,他是所谓‘自由安格林佣兵团’的一员,也是艾伯嘉的副手——你肯定听说过他们吧。他们叫做‘十五’的大块头也是该佣兵团的成员,我觉得他的绰号肯定不是来自于十五件善行什么的。那个半精灵叫西弗瑞尔,是个匪徒和职业杀手,似乎牵扯进了崔丹姆大屠杀里。”
“哪儿?”
“崔丹姆。你没听说过?大概三……对,三年前,人人都在讨论那事。崔丹姆男爵在地牢里关了几个土匪。在尼斯节期间,他们的同伙——其中之一就是混血精灵西弗瑞尔——绑架了一整渡船的朝圣者,要求男爵释放地牢里的人犯。男爵拒绝了,于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残害朝圣者,等到男爵释放囚犯的时候,已经把十多个朝圣者丢到河里随波逐流去了——男爵也因此面临被流放、甚至处死的惩罚。有人谴责他等了这么久才妥协,另一些人则声称他释放囚犯乃是严重的罪行,这等于是开了先例什么的。他们说他本该在河堤那儿放箭射死那群匪徒——连同人质一起——或者从水路强攻,他应该寸步不让才对。在法庭上,男爵争辩说自己别无选择,他只能选择小恶,来拯救渡船上那超过二十五条性命——其中还包括妇孺。”
“崔丹姆最后通牒,”猎魔人低语道,“伦芙芮——”
“什么?”
“凯尔迪米恩,去集市。”
“什么?”
“她欺骗了我们。他们不会离开的。他们要像强迫崔丹姆男爵那样强迫斯崔葛布离开高塔。要不就是想强迫我……他们正准备谋害集市上的人,我们上当了!”
“诸神哪——你要去哪儿?坐下!”
被吼声吓着的玛丽嘉在厨房角落里缩成一团,抽泣起来。
“我告诉过你了!”丽波希指着猎魔人,大喊道,“我说过他只会带来麻烦!”
“闭嘴,女人!杰洛特?坐下!”
“我们得阻止他们,赶在人们到达集市以前。叫上卫兵。一等这群匪徒离开酒馆就抓捕他们。”
“想想清楚!我们不能这么干。我们不能在他们出手之前碰他们一根头发。而且他们会自卫,然后就会流血成河。他们是内行,会屠杀我的人,而如果这事传到奥杜恩那里,我也会人头不保。我会集结守卫,去集市上监视他们——”
“这没用,凯尔迪米恩。如果广场上聚集起了人群,你就没法制止恐慌和屠杀。必须马上阻止伦芙芮,趁集市那儿还空着。”
“这样做不合法,我不能允许。那个半精灵出现在崔丹姆的事只是传闻。如果是你弄错了,奥杜恩会活扒了我的皮。”
“我们必须选择小恶!”
“杰洛特,我不准许!作为郡长,我不准许!把你的剑留下!等等!”
玛丽嘉尖叫起来,双手捂住了嘴。
六
西弗瑞尔手搭凉棚,看着树林后方升起的太阳。集市开始有了生气。敞篷货车和两轮马车轱辘轱辘驶过,赶早的商人已经架好货摊。铁锤敲打,雄鸡啼鸣,头顶的海鸥发出声声尖叫。
“天气看起来不错。”十五思忖道。
西弗瑞尔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马匹都没问题吧,塔维克?”诺霍恩戴上手套问。
“都准备好了。不过市场里的人还不够多。”
“会多的。”
“我们应该吃点什么。”
“回头再说。”
“说得太对了。回头就有时间,也有胃口了。”
“瞧啊。”十五突然道。
主干道上,猎魔人朝这边走来,他从两座货摊中穿过,径直朝他们走来。
“伦芙芮说得对,”西弗瑞尔道,“把弩给我,诺霍恩。”他弯下腰,脚踩皮带,拉开弓弦,小心翼翼地搭上弩箭。与此同时,猎魔人仍在逼近。西弗瑞尔抬起弩。
“站住,猎魔人!”
杰洛特在这群人面前将近四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伦芙芮在哪儿?”
混血精灵那张漂亮的脸蛋扭成了一团。“在塔那儿。她正在向巫师提出一项他无法拒绝的提议。但她知道你会来,留了句话给你。”
“说。”
“‘我就是我。选吧。我,或者小恶。’你应该明白这话的意思。”猎魔人点点头,把手伸向右肩,拔出剑来。剑刃在他头顶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他缓缓走向这群人。
西弗瑞尔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伦芙芮早就料到了,猎魔人,她留下一件特别的礼物要我们送给你。就在你的两眼之间。”
猎魔人脚下不停,半精灵把弩举到脸颊旁。周围一片寂静。
弩弦嗡鸣,猎魔人剑刃一闪,弩箭便带着金属的哀鸣声转向上方,盘旋着弹到空中,最后撞上屋顶,滚进排水沟里。
“他挡开了……”十五呻吟道,“在空中就挡开——”
“一起上。”西弗瑞尔命令道。一把把长剑嘶声出鞘,他们肩并着肩,紧握剑柄。
猎魔人的速度更快,他轻快的步子变成了奔跑——并非直冲向这伙手执利刃的家伙,而是螺旋状绕起圈子。
塔维克沉不住气了。他冲向了猎魔人,双胞胎紧跟在后。
“别分散!”西弗瑞尔大吼着摇摇头。他咒骂一声,跳向一旁,看着队形分崩离析,在市场的货摊间散开。
头一个冲到的是塔维克。他寻找猎魔人的时候,却发现杰洛特从相反的方向径直朝他奔来。他连忙刹住步子,想要停下,可猎魔人在他抬剑前从他身边掠了过去。塔维克感到臀部吃了重重一剑。他跪倒在地,望向自己的屁股,随即尖叫起来。
双胞胎同时攻向疾冲而来的那团模糊的黑影,却误算了时机,撞作一团,这时杰洛特的剑划过了维尔的胸膛和尼米尔的鬓角,让他们一个蹒跚着倒进蔬菜摊,另一个转了几圈,无力地倒在排水沟里。
集市上炸开了锅,商人们四散奔逃,货摊七零八落,尖叫声响彻在尘土飞扬的空中。塔维克本想用颤抖的双腿站起来,却痛苦地倒在地上。
“左边,十五!”诺霍恩大吼着,绕了半个圈,从后方接近猎魔人。
十五飞旋身子。但不够快。他受了刺穿腹部的一剑,正想还击时又被刺中脖颈,伤口就在耳朵下方。他摇摇晃晃地踏出四步,砰然倒进一辆送鱼的货车中,令车轮也转动起来。接着他从那堆滑溜溜的货物上落下,摔在石板路上,身上沾满银亮的鱼鳞。
西弗瑞尔和诺霍恩同时从两侧攻过来,精灵向上路横斩,诺霍恩则俯下身子,朝猎魔人的下半身平平地挥出一剑。猎魔人接下这两次攻击,两次金铁交击的声响融合为一。西弗瑞尔脚下一滑,抵着货摊方才稳住身子,而与此同时,诺霍恩挡下了势大力沉的一剑,冲力令他仰天倒下。他跳起身,挡得却太慢了些,结果脸上添上了一条与旧伤平行的伤口。
西弗瑞尔从货摊边跳开,自倒地的诺霍恩头顶跃过。他没能砍中猎魔人,又再度跳开。然而对方的回剑太快也太准,他甚至没感觉到;当他企图再度进攻时,双腿已经不听使唤了。长剑从他手中滑落,他手肘下的肌腱已被割断。西弗瑞尔跪倒在地,摇摇头,不断想起身却一次次倒下。最终他的头垂落下去,在破破烂烂的货摊和集市货物之间,在散落的鱼儿和甘蓝之间,他的身体沉浸在不断涌出的红色液体里。
伦芙芮走进集市。
她用猫科动物般的轻柔脚步缓缓接近,一路避开马车和货摊。在街上和屋边,仿佛蜂巢般嗡嗡作响的人群纷纷安静下来。杰洛特一动不动地站着,握剑的手低垂下来。伦芙芮走到离他仅有十步之遥时停了下来,近得能看到她紧身皮衣下穿着的链甲外套,链甲短到只能堪堪遮住她的臀部。
“你做出了选择,”她缓缓地说,“你确定这是正确的选择?”
“崔丹姆的事不会重演。”杰洛特费力地吐出这句话。
“确实不会。斯崔葛布狠狠嘲笑了我。他说就算我杀光布拉维坎和附近村子的人,他也决不会离开高塔一步,更不会让任何人进去,就算是你也一样。为什么那样看着我?对,我欺骗了你。如果有必要,我会欺骗任何人,你凭什么例外?”
“走吧,伦芙芮。”
她哈哈大笑。“不,杰洛特。”她灵巧而迅速地拔出剑。
“伦芙芮。”
“不。你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我来选了。”她用力撕下身后的裙摆,包裹在手臂上。杰洛特后退一步,抬起手,开始勾勒法印。
伦芙芮用沙哑的声音笑起来:“没用的。能对付我的只有刀剑。”
“伦芙芮,”他重复道,“走吧。如果真动起手来,我——我恐怕没法——”
“我知道,”她说,“可我别无选择。真的,我们就是我们,你和我都一样。”
她轻飘飘地向他踏出一步,利剑在右手闪着寒光,左手的裙摆拖曳在地。
接着她飞跃而起,裙摆在空中飘扬,遮蔽了剑的走向。随即,她手中利刃挥出谨慎而短促的一击。杰洛特跳向一旁,那块布根本没碰到他,伦芙芮的剑则避开了他的斜向挡格。他本能地发动攻击,剑刃转动,试图格开她的武器。他错了。她挡开了他的剑,径直斩向他的面部。他勉强挡下,脚尖旋转,避开她起舞的剑刃,随后再跃向一旁。她再度攻来,将衣裙布掷向他的双眼,旋转身子,从近距离挥出决然的一击。
他跟随她的动作,企图避开这一剑。她看破了他的想法,欺近身前,近得令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与此同时,剑刃也划破了他的胸膛。他感到一阵剧痛,然后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朝相反的方向再度转身,拨开刺向他鬓角的剑锋,并飞快地虚晃一招。伦芙芮纵身跳开,似乎想要居高临下地发动攻击,然而杰洛特猛扑而去,用剑锋割开了她空门大开的大腿和腹股沟。
她没有惨叫,只是倒向一旁,丢下长剑,捂住大腿。鲜血仿佛明亮的溪流,自她十指间泉涌而出,流过华丽的皮带、麋鹿皮靴,流在肮脏的石板路上。塞满街道的人群看到了血,骚动声也变得愈加剧烈。
杰洛特举起剑。
“别走……”她蜷成一团,呻吟道。
他没有回答。
“我……好冷……”
他一言不发。伦芙芮再度呻吟起来,鲜血流进石板间的缝隙,她的身子也蜷得更紧。
“杰洛特……抱住我……”
猎魔人沉默不语。
她转过头,脸颊落在石板路面上,然后再也不动了。一直藏在她身体下方的那把小巧的匕首从麻木的手指中滑落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以后,猎魔人听到了斯崔葛布的法杖敲打石板路面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巫师绕过那些尸体,飞快地朝他走来。
“好一场大屠杀,”他喘着粗气说,“我看到了,杰洛特,我在水晶球里都看到了……”
巫师走上前,弯下腰。他穿着那件褪色的长袍,拄着法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不可思议,”他摇摇头,“伯劳死了。”
杰洛特没有答话。
“噢,杰洛特,”巫师挺直身子,“找辆马车来,我们带她去塔里做解剖。”
猎魔人朝尸体弯下腰去,拔出了剑,“敢碰她一根头发,”他说,“敢碰她一下,你自己的脑袋就会滚到石板路上。”
“你疯了吗?你受了伤!解剖是我们唯一能够确证——”
“别碰她!”
斯崔葛布看着抬起的剑,挥舞着法杖退向一旁。“好吧!”他大喊道,“如你所愿!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你永远也没法确证了!是永远,你听到了没,猎魔人?”
“滚。”
“如你所愿。”巫师转过身去,法杖敲击着石板路面,“我要回柯维尔去,不会再在这个穷乡僻壤多待一天了。跟我走吧,总比烂在这儿要好。这些人什么都不懂,他们只看到你在杀人,而且手段残忍。好了,杰洛特,你要一起走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甚至根本没去看他,只是丢下了剑。斯崔葛布耸耸肩,转身离去,法杖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
人群中飞出一块石头,“咔嗒”一声落在石板路上。第二块继而飞出,呼啸着掠过杰洛特的肩膀。猎魔人绷紧身子,抬起双手,迅速比了个手势。人群鼓噪起来,石块变得愈加密集,但法印保护了他,仿佛一面无形的圆盾,将飞来之物纷纷挡开。
“够了!”凯尔迪米恩大吼,“见他妈的鬼,给我住手!”
人群仿佛惊涛骇浪般咆哮起来,但石块却不再掷出。猎魔人仍旧静静地站着。
郡长朝他走过去。
“这,”他说着,手指画出一个圈,把散落在广场上的那些毫无生气的身躯全部包了进去,“就是你说的‘小恶’?就是你认为必要的事?”
“对。”杰洛特艰难地回答。
“你的伤重吗?”
“不。”
“那就走吧。”
“好。”猎魔人道。他避开郡长的目光,又伫立了片刻,然后才转过身,缓缓、缓缓地走了。
“杰洛特。”
猎魔人回过头。
“别回来了,”凯尔迪米恩说,“再也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