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部分(1/2)
第十一章
幸子早已发现濑越酒量相当大,无论给他斟多少酒,他都能一饮而尽。房次郎看去似乎根本不能喝酒,五十岚也喝得红到耳朵根了,侍者每次斟酒斟到他跟前,他总是摇手表示已经够了。只有濑越和贞之助旗鼓相当,脸上既不红,态度也和平常一样。据井谷说,濑越不是每晚都喝酒,可是他并不反对饮酒,遇到机会,他喝起来酒量是相当大的。幸子认为能喝酒并不是坏事,因为她们姐妹几个早年丧母,父亲晚年每顿饭都要她们侍候,晚上喝酒,她们也陪着喝,从长房的姐姐鹤子数起,姐妹几个都能喝几口酒。再说赘婿辰雄和贞之助都算得上“晚酌党”1,对滴酒不喝的人,他们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喝了酒发酒疯固然要不得,不过还是多少爱喝几杯酒的丈夫好。雪子虽说没有提出这样的条件,幸子从自己的心情推测出雪子大概也是这种想法。再说像雪子这种把自己的思想感情闷在肚子里不吐露出来的人,如果不经常让她陪着喝两杯酒,心情会变得更加消沉;男人娶了这样的妻子,如果不喝两杯酒,会郁闷得受不了。幸子想到雪子如果嫁给一个不会喝酒的丈夫,将会多么寂寞可怜。今天晚上幸子为了不让雪子过分沉默,便使了个眼色指指放在她面前的那杯白葡萄酒,低声说:“雪子妹妹,稍稍喝点怎么样?”自己也喝了两口给她看,回头又悄悄地吩咐侍者:“给邻座斟点儿葡萄酒。”
雪子暗暗看到濑越喝酒的那个劲头,自己也想振作精神更开朗一些,不时地背着人喝几口酒。只是被雨淋湿了的袜头,湿嗒嗒的套在脚上很不舒服,醉意只管冒上头来,却始终没有达到陶然的境地。
濑越早就注意到雪子在喝酒,只装做没有看到的样子问道:“雪子小姐爱喝白葡萄酒吗?”
雪子笑了笑,低下了头。
“是的,能喝一两杯的。”幸子接口说,“濑越先生酒量洪大,能喝多少?”
“怎么说呢,真要喝起来也许能喝上两三斤吧。”
“喝醉了要露一手余兴节目吧?”五十岚说。
“我一向不懂风雅,喝醉了大概会比平常多说几句话。”
“那么,莳冈先生家的这位小姐呢?”
“小姐会弹钢琴。”井谷回答说,“莳冈先生家的几位小姐在音乐方面都是西洋趣味。”
“哪里,也不全是西洋趣味。幼年时候曾经学过古琴,现在正想复习一下,因为最下面的妹妹近来在练习山村舞,所以接触古琴以及歌谣的机会也多了。”幸子说。
“喔!细姑娘会舞蹈吗?”
1日本人称每晚喝酒的人为“晚酌党”。
“是的,她从小学过舞蹈,现在仿佛赶时髦,其实她是逐渐在恢复幼年时代的趣味。您知道我那个妹妹人很聪明,跳起舞来非常优美,也许是从小就学的缘故吧。”
“专门的知识我不了解,不过山村舞的确好得很。什么都依样画葫芦学东京,并不见得好,我们应该大力提倡这种乡土艺术……”
“是啊,是啊。这样说起来,我们的董事先生——不,五十岚先生呢?……”房次郎边挠挠头边说。
“五十岚先生擅长‘歌泽节’1,已经练了多年了。”
1用三弦伴奏的近代俗曲之—,创始人笹本彦太郎。
“这类歌曲学得像五十岚先生那样好,自当别论。可是,据说初学的时候非常想唱给人家听,所以得去妓院走动走动,是不是这样呢?”
“是呀,是呀,确实是这样。日本乐曲的缺点就在它不是家庭的。当然,我是例外,本人学‘歌泽节’的动机决不是要让妇女迷恋,我没有这种野心。在这方面我的心肠是非常硬的。村上君,你说呢?”
“是的,因为我们是开铁厂的嘛。”
“哈哈哈哈……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这得请教太太们。就是诸位随身携带的那个粉盒,里面装的是普通香粉吗?”
“是呀,里面装的是普通的香粉。……您问这个干吗?”井谷说道。
“一星期前我乘坐阪急电车,邻座一位盛装的太太从她的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在鼻尖上啪嗒啪嗒地扑粉,我正巧坐在她下风,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这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哈,那时候到底是五十岚先生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还是粉盒子的关系,可就弄不明白了。”
“嗳!要是只此一次,我也会这样想,可是不久以前又有过同样的一次经历,这是第二次了。”
“啊!这是真的。”幸子说,“我在电车里打开粉盒子扑粉,有两三次坐在旁边的人都打喷嚏了。据我所知,越是高级的香粉,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过,不是这回遇见的,上次在电车上遇见的那位太太,弄得不好,会不会就是您呢?”
“真的,说不定就是我。那时真是失礼了。”
“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今后无论如何要在粉盒子里装些高级香粉试它一下。”房次郎夫人说。
“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情如果流行起来,那可受不了。从今以后,妇女乘电车,下风要是有乘客,希望千万不要用粉盒。莳冈太太刚才打过招呼了,可是上次那位太太害得我连打了两三个喷嚏,却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正岂有此理!”
“噢,细姑娘告诉我,有一次她乘电车,看到一位男乘客的西装领子上露出了马鬃,就想给他拔掉。”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记得小时候棉袄里的棉絮露了出来,还尽想往外揪哩。”井谷说。
“人似乎都有这种奇妙的本能。喝醉了酒就想按人家门上的电铃。车站的月台上明明写着‘禁止按揿此铃’,可是反而想去按一下,因此必须提防走近它。”
“咳!今晚真的笑够了。”井谷舒了口气说。饭后的水果都已搬上餐桌,大家似乎还没有谈够。
“莳冈太太,”井谷喊了一声,“您发现这样一个问题没有?近来的年轻太太们,不,称太太实在太年轻了,还是两三年前才结婚的二十多岁的人,该说是下一代的太太吧,她们真是了不得,无论在家庭经济方面还是在抚育孩子方面都非常讲究科学,脑子实在灵敏,教你深深感到她们真是—代新人。”
“是呀,正像您说的那样,现在女子中学里的教育方法和我们那时候的教育方法完全不同了。看到今天的年轻太太,会觉得她们和我们这些人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了。”
“我有个侄女儿,年轻时从乡下来我家,在我监护之下毕业于神户女中。最近她结了婚,在阪神的香栌园组织了新家庭。她的丈夫在大阪某公司任职,月薪九十元,另外还有些红利,乡下老家每月贴补他们三十元的房租,全部收入平均每月一百五六十元。我老为他们担心那点儿收入怎样够开支,去到他家一看,月底发下九十元工资,她丈夫拿回家后,马上把它分别放进准备好的信封里,信封上标明煤气费、电费、服装费、零用钱等项目,这样来解决下个月的生计,日子过得很撙节。可是,我被邀请去她家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竟出乎意外地做出许多精美的小菜招待我。屋子里的摆设也很得体,并不怎样寒碜。不过另一方面却非常精明,上次和我一同去大阪,我把钱包交给她,让她替我买票,她居然买了回数券1,把余下的回数券留下给她自己用。这件事的确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我还在监护她,担心她的经济情况,简直是愚蠢透顶,想起来实在惭隗。”
“一点都不错,比起近来的年轻人,反倒是老一代的母亲们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幸子说。
“我们的近邻有一位年轻太太,她家里有一个两岁的女孩。前些日子因为有事去她家,我站在门口没进去,经她一再邀请,走进屋子一看,家里连女佣人都没有,可是屋子里却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有,我想这类年轻太太在家大抵总穿西服,坐的是椅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总之,那位太太平常总穿西服。那天屋子里放着一辆婴儿车,孩子被巧妙地放在车子里,不让爬出来,当我逗着孩子玩儿的时候,那位太太说了声对不起,让我照顾一下孩子,她自己去沏茶了。过了一会儿,她端出沏好的红茶和煮过的面包屑拌牛奶,先向我致谢,然后请我喝茶。刚一坐到椅子上,她看看手表说:‘下一个节目就是肖邦了,太太听吗?’她拧开了收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拿起调羹喂孩子吃东西,一举三得,脑子实在灵敏……”
1乘车的本本,每本十张到三十张,每张票比零售便宜百分之十到二十。
“现代的育儿方法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那位太太也谈起了这事。她说奶奶要常来看看孙子,这是好事情。孩子已经养成不抱的习惯,可是奶奶来了就一味的把孩子抱在手里,过后不抱他就哭。不知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恢复原来不抱的习惯,真为难呢。”
“真的,近来的婴儿不像以前那样爱哭了。带着孩子上街的时候,如果孩子绊倒了,只要他能自己站起来,就不要去抱他。做妈妈的只当没看见,直往前走,孩子反倒不哭,自个儿爬起追了上来。……”
宴会结束后,他们来到楼下的休息室。井谷对贞之助夫妇说:“濑越先生希望能和雪子小姐单独谈一二十分钟,不知方便不方便?”由于雪子不反对,他们两个就去别处谈天,其余的人又闲扯了一阵。
“刚才濑越先生和你谈了些什么?”幸子坐在回家的汽车里问。
‘他问了许多话……”雪子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并没有系统地讲什么……”
“搞了一次智力测验啦。”
“……”
车外的雨下小了,像春雨那样淅淅沥沥地下着。雪子先前喝下去的白葡萄酒这时发作了,她只觉得脸上发烧。汽车行驶在阪神公路上,她那双带点醉意的眼睛,出神地望着车窗外面柏油路上交错的灯光。
第十二章
第二天傍晚,贞之助回家一见幸子就说:“今天井谷老板娘到我事务所来了。”
“干吗到你事务所去呀?”
“她说什么:‘本来应该到府上去拜访,今天因为来大阪办点事情,想到去看您太太还不如直接看您,问题解决得快,所以顺便来拜访,事前没有联系,突然到来,请勿见怪。”’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呀?”
“大体上是好消息,我们去那边淡吧。”贞之助把幸子带进他的书斋。
据井谷说,昨天晚上贞之助他们三人回家以后,其余的人又在饭店里谈了二三十分钟。总之,濑越本人非常积极,对于雪子的人品、容貌十分满意,只是看到她弱不禁风的样子,担心她会不会有什么病。再说前些日子井谷的弟弟房次郎去女中调查雪子的学习情况,看到成绩表上缺课比较多,便猜测她学生时代是不是经常闹病。对于以上的一些问题,贞之助作了如下的答复:女学生时代的事情他不知道,缺课多的问题不问妻子和小姨本人,也无可奉告。据他所知,雪子从来没有生过什么毛病。从外表看,雪子弱不禁风,瘦骨一把,这是事实,所以决不能说体质强壮。可是姐妹四人中,她从来不伤风。吃苦耐劳,除了长房的大姐而外,谁都比不上她,这一点他说他可以保证。但是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以前就有人怀疑她有肺病,所以对方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为了使对方放心,回去以后马上和内人及小姨商量,同时征得长房的同意,劝她请医生检查一下身体,必要时拍一张x光照片送上。经他这样一解释,井谷说用不着那样周到,听了这说明就够了。贞之助又说:“这种事情还是弄清楚的好,自己虽然说过保证没问题,但毕竟没有特地听取过医生的意见,借此大好机会检查一下身体,大家都放心,相信长房也是同样的想法。你们几位大媒人要是看到胸部没有阴影的透视照片,心里也会很高兴的吧。”贞之助还对幸子说:“万一这次的亲事不成功,为了预防今后再被人家怀疑是肺病,现在拍一张x光照片存放着,我认为决非多余,长房也不见得会反对。我看不妨明天就陪雪子妹妹去大阪检查身体。”他又加问了一句:“中学时代缺课缺得那样多,是什么原因了难道那时害病了吗?”
“不是的,那时候的女子中学不像现在这样严格,爸爸老让我们赖学,带着我们去看戏。我老是被他带去的,所以如果调查我的学习情况,缺课的日子要比雪子妹妹多得多哩。”
“那么,透视的问题雪子妹妹不会反对吧?”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去大阪呢,不去那里不行吗?栉田先生那里也可以吧。”
“喔!还有一件事儿,这块褐色斑……”贞之助按住自己的左眼梢给幸子看,“也成了问题。井谷说她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男人们在这些地方特别仔细。昨天饭后就有人指出小姐的左眼梢上似乎有一块小小的褐色斑,随即有人附和说他也看见了,有的反对说那是光线的问题,不是褐色斑,于是就纷纷议论起来,最后就问我究竟有没有。”
“昨天晚上那块褐色斑有些看得出,我心里就嘀咕着真是不凑巧,终于成了问题。”
“对方也并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
雪子的左眼梢——准确些说是左眼皮上边、眉毛下面——最近常常隐隐约约地出现一块阴影,有时明显,有时不明显。贞之助他们还是三、五个月以前才发现这个问题的。那时他曾暗地里问过幸子:“雪子妹妹的脸上什么时候长出那样的东西来了?”其实幸子也是最近才发现,以前雪子脸上没有那种东西。即使在最近一段时期,也不是始终如此。平常想仔细看个究竟,它却淡得几乎分辨不出,有时甚至完全消失;不过,忽然有个把星期又会变得浓起来。幸子注意到褐色斑浓的时候,大概是雪子月经前后的那一个星期。她最担心的是雪子自己又对褐色斑的想法,因为脸上长出那样的东西,第一个发现的一定是本人,她希望这不会对雪子造成什么心理影响。原来雪子对于自己婚期的一再延误,并不怎么悲观绝望,主要是由于她心里对自己的容貌抱有信心;可要是发现了这意外的缺点,又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情呢?幸子暗地里担心这件事,可又不便冒冒失失地当面询问,只能不露声色地随时察看本人的脸色。雪子的态度表面上始终没有什么变化,好像没有看到自己的脸上有块褐色斑一样,毫不在乎。有一次,妙子拿来一本两三个月以前的妇女杂志,问幸子看过没有。幸子一看,那本旧杂志的生活顾问栏里刊登了这样一则记事,一个二十九岁的未婚女子患有和雪子同样的症状,向编辑诉说她最近才发现这个问题。一个月里,褐色斑时浓时淡,有时完全消失,大体上月经期前后特别明显。编辑的答复是:您这种症状是过了适龄期的未婚女子常见的生理现象,不必为此担忧,大抵一结婚就马上会好的。即使不结婚,连续注射女性激素一个时期,多数也能治愈。幸子懂得了这个原因,也就放下了心,其实她自己就有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几年以前她结婚后的事了。当时,她嘴唇周围长出一圈褐色斑,就像孩子吃了豆沙包,抹了一嘴馅儿似的。找医生一看,说是吃了阿斯匹灵中的毒,无须治疗,自己能好,因此也就不去管它了。过了一年,完全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复发。想到这件事,幸子觉得姐妹两个说不定都是那种爱长褐色斑的体质。幸子既然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而且自己嘴唇上的褐色斑比雪子眼皮上那块要浓得多,不久也痊愈了,因此她对于雪子的毛病并不怎样担忧,再说又看了旧杂志上的那则消息,心里就更加放心了。不过,妙子之所以拿出那本杂志,目的是想让雪子看到。雪子表面上一如既往,不改常态,可是肚子里说不定闷闷不乐呢。所以妙子很想让她看到旧杂志上的那则记事,让她不要担忧。虽然结婚以后就可以痊愈,可能的话,莫如婚前就积极加以治疗,彻底把它治好。不过妙子深知姐姐的脾气,她是不轻信别人的,所以打算找个机会劝劝她。
幸子从来没有和谁谈起过雪子脸上的褐色斑,这次和妙子也是第一次谈起。对于这件事,幸子知道妙子也同样在为雪子难过。这里面除了同胞姐妹的爱心而外,妙子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雪子不赶快结婚,她和奥畑的婚事就要拖延下去。那么这本杂志究竟由谁去交给雪子看呢?姐妹俩商量之后,认为还是妙子比较妥当,要是由幸子出面,就显得小题大做了,说不定要让雪子误会连贞之助也是共谋者了,还不如由妙子轻描淡写地提出来的好。后来有一天,正好遇着褐色斑特别明显,雪子一个人在化妆室里照镜子,妙子装出偶然看见的样子,凑上去轻轻地说:“雪姐,你眼梢上的那块东西不用担心。”雪子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
“这事妇女杂志上已经登出来了,雪姐看到没有?要是没看到,我拿给你看好吗?”妙子竭力避免和雪子的视线相接触。
“说不定看过了。”
“哟,已经看到了吗?……那本杂志上说—结婚就会好的,打针也会好的。”
“嗯。”
“雪姐知道吗?”
“嗯。”
妙子看出雪子不大愿意别人谈起此事,所以就采取淡然置之的态度;可是她那个“嗯”毕竟是肯定的“嗯”,只是觉得让人家知道她背地里看那样的杂志,有些不好意思,才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来。
妙子提心吊胆地捅了雪子一下,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轻松多了。于是她开口劝道:“既然看到了那则记事,为什么不去打针呢?”可是雪子对打针似乎并不积极,依然“嗯”、“嗯”地用鼻音对付妙子的忠告。一则固然是由于雪子生来就是这种性格,如果别人不拉着她的手硬叫她去,她自己就不愿意去找不熟识的皮肤科医生看病;再则就是尽管旁人暗暗地在为她操心,本人对自己的褐色斑却并不在乎。举个例子说,在妙子提出忠告以后的某一天,悦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她好奇地注视着雪子的脸,高声问道:“哎呀!阿姨,你眼圈上怎么搞的?”当时除了幸子而外,女佣们也都在场,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可是雪子那时却意外地冷静,叽叽咕咕地胡答应了两声,脸不改色地对付过去了。幸子她们最为担心的是雪子的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同她一起上街散步或买东西。在她们眼里,现在的雪子正是婚前最紧要的时刻,犹如一件等着出售的商品,即使不是去相亲,打扮得整整齐齐地出去,也会让人撞见,所以在月事前后的一星期内,她最好躲在家里不出去。如果出去的话,得想办法化妆得不让人家看出那块褐色斑,可是雪子本人对此一向毫不介意。照幸子和妙子的看法,雪子的脸宜于多抹香粉,可是在褐色斑明显的期间,香粉抹多了,反而会看出底下有一圈轮廓分明的阴影,所以那时宁可少抹香粉,多涂些胭脂在脸颊上。但是,雪子平常不爱在脸上涂胭脂(她被人家怀疑害了肺病,就是由于她平常不涂胭脂只抹粉,而妙子却恰哈相反,香粉可以不抹,胭脂非涂不可),外出时仍然抹了一脸香粉,倒运的是恰恰碰上了熟人。有一次妙子和她一道乘电车,那天她脸上的褐色斑特别明显,妙子悄悄地把胭脂递给她,说:“涂上点儿这个吧。”尽管妙子从旁指使,本人却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第十三章
“那么您是怎样讲的呢?”
“有什么说什么,我老老实实都讲了。——褐色斑并非经常出现,无须担心,某某杂志上登出来了,其他杂志上也读到过。我考虑到既然要去拍x光,还是顺便去大阪找皮肤科医生诊断—下,搞清楚究竟是不是像杂志上说的那样能治好。我说,既然出了问题,这是应尽的义务,我会劝她这样做的。”
由于雪子一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二房家,长房的姐夫、姐姐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件事;贞之助觉得自己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情而又置之不理,这只能说明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可是,这毕竟是新近出现的问题,已往的几次相亲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再说贞之助有鉴于幸子以前嘴唇上那块褐色斑不药自愈的事实,也就没有重视这件事。幸子呢,她认为雪子脸上的那块东西是周期性的,什么时候出现,可以事前计算好日子作出预测,相亲的日期只要避开那几天就可以了。哪里知道一则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再则由于幸子自己的大意,她估计相亲那天雪子脸上的褐色斑即使还留下一点儿痕迹,也不至于过分惹眼。结果造成了这次的失误。
今天早晨幸子在丈夫上班之后,便悄悄探问了一下雪子对于昨天相亲的感想,知道雪子愿意听从姐夫和姐姐们的安排。难得事情进展顺利,幸子担心说话不当而出岔子,当天晚上等悦子睡着了,便让贞之助也回避了,她自己把要拍x光和去看皮肤科这两件事情提出来和雪子商量,不料雪子满口应承,说什么只要二姐同去,找个医生诊断一下也行。讲定了以后,雪子眼圈上的褐色斑却又一天天消褪了下去,几乎都看不出了。幸子想一样是找医生看病,莫如等下次褐色斑明显的时候去。可是,井谷的策略如愿以偿了,这次是贞之助急如星火,为了报告相亲的经过以及催促从速调查男家的身世,他第二天就赶到上本町长房家,向大姐汇报准备带雪子去大阪医科大学就诊。过了一天,他故意对女佣们说要同雪子去三越百货公司买东西。去大阪就医的结果,内科和皮肤科都一如预料,没有什么问题,x光透视的软片当天就洗了出来,胸部一点儿阴影也没有。过了几天,诊断报告寄到了,血沉十三,其他反应全是阴性。在皮肤科受诊时,医生把幸子叫到一旁,开口就说这位小姐应该赶快结婚。问起注射疗法,医生回答说打针固然也能治好,不过像她这种程度的褐色斑也很难说,与其打针远不如早结婚,结婚是治疗褐色斑的唯一良法。就此结束了诊断。看来杂志上读到的那篇记事不假。
“那么,这些东西你去送给井谷老板娘怎么样?”贞之助问幸子。
“我送去也行,只是人家既然看中您办事迅速,专门找您打交道,还是您送去的好。并不是因为我被冷落了,就生人家的气,我实在是干不了这种鸡飞狗跳的活儿。”幸子说。
“没有关系,那好办。我也来个官样文章得了。”第二天,贞之助在他的会计师事务所里打了一个电话给井谷,大致讲了一下去大阪就医的经过情况,然后把x光照片和诊断报告书用快信挂号寄出。过了一天,下午四点钟左右井谷打来电话,说—小时后拜访。到了五点钟,井谷准时来到贞之助的事务所,一来就说:“昨天很快就接到回音,多谢多谢!邮件当下就转给了濑越先生。濑越先生说:‘承蒙寄来这样详细的报告书以及特地拍摄的x光片,非常过意不去。看到了报告书和x光片,不用说已经完全放心了,只怪自己当初信口开河,十分失礼,务望代为多多道歉。’”客套一番之后,井谷又说:“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濑越先生想和雪子小姐再见一次面,从从容容地谈上个把钟头,不知府上能不能同意。”她又补充说:“濑越先生尽管已是不惑之年,可是没有恋爱经验,还有点儿天真未凿的味道,上次相亲时,不知怎么的犯了怯场的毛病,讲了些什么话,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再说雪子小姐又是害羞的性格……不,害羞倒也没什么,上次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不好意思多开口吧。这回要是能见面,双方可以畅谈一番……还有,如果府上同意,不嫌简陋,可否就到阪急冈本舍下会面,因为旅馆或酒家之类的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至于会面日期,对方希望能在下星期天前后。”
“你看怎么样?雪子妹妹能答应吗?”
“雪妹倒也罢了,不知道长房会说些什么。会不会说事情还没有确定,还是避免深入为妙呢?”
“对方的用意可能是想再观察一下脸上那块褐色斑的程度如何。”
“真的,一定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是见一次面的好。现在会面,那块斑痕不是淡得一点儿都看不出吗?让人家看一看平常就是这个样子,对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倒也是啊。要是拒绝了人家,就显得咱们不愿让人家看到这个缺点。”
夫妻俩有了这番谈话之后,第二天幸子就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给长房的姐姐打了电话。因为她怕在家里打会引起麻烦。不出她的预料,长房的姐姐质问为什么必须再见面,说来说去,幸子付了五次电话费才把原因解释清楚。可是姐姐仍然推说在婚事尚未决定以前,能不能让双方单独会面,她不敢作主,要等今晚姐夫回家后商量决定,明天再给答复。为此,第二天早晨不等长房来电话,幸子先去了公用电话亭。好不容易获得了姐夫的许可,但是附有时间、地点、监督等等条件。回到家里和雪子一谈,雪子很快就领会了意思,随即应允了。
到了约定的那天,幸子捧了一束鲜花作为礼物,陪同雪子来到井谷家。井谷端出红茶招待他们,四个人先在一起扯了一会儿,然后井谷把濑越和雪子带上楼,自己又回到楼下和幸子边谈边等。本来约好只谈一小时,后来超过约定时间三四十分钟,两人才从楼上下来。回家的时候,幸子姐妹俩先走一步,濑越留了下来。那天是星期天,顾虑到悦子在家,因此幸子和雪子就直接去了神户,到东方饭店休息室又喝了一次茶,她便询问雪子双方会面的情况。
“今天确实谈了不少话。”
雪子这回也比较轻松地一一作了说明。濑越先问起四姐妹之间的关系,为什么雪子和妙子老住在二房,很少住长房;又问到妙子的那次登报事件,对后来的发展情况问得尤其仔细,雪子在可以答复的范围内都作了答复,但对那些会引起人家误解长房大姐夫的话则只字未提。濑越还说不能由他一个人提问题,希望雪子也问问他。由于雪子客气不肯问,他就主动自我介绍,说什么他所追求的是“古典美”而不是“现代美”,所以一直拖到今天还没结婚。要是能娶雪子小姐这样的人为妻,真是三生有幸,他还一再地说什么“高攀不上”。至于和女人的关系,他说他过去从来没有和谁有过什么沾染,只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她,接着他就讲了一件意外的事:在巴黎的时候,他曾结识过一个百货店里的女售货员。详情虽则没有细讲,最后似乎是他被那个女的欺骗了。他的思乡病和追求纯日本趣味的想法,都是那次受骗的反作用。濑越还告诉雪子这件事只有他的老朋友房次郎知道,雪子是听到这件事的第二个人,其他的人谁都不知道。他还要求雪子相信他和那个法国女子的交往是干净的。幸子从雪子嘴里听到的大体上就是这些,至于濑越为什么要对雪子讲出他在国外的艳遇,其用心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井谷紧跟着给贞之助打来了电话,说昨天给了那样好的机会,濑越先生已经没话可说了,昨天他才看清楚小姐脸上的那块褐色斑,诚如您所说,根本不成问题。现在他只有静候府上的回音,看他能不能雀屏中选。井谷在传达对方意思的同时,还催问长房调查的结果如何。在井谷看来,这桩亲事从开始介绍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前些日子她来芦屋拜访时,以及几天以后在东方饭店相亲时,两次向她打招呼都说“请再等个把星期”,现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实际上幸子最初去长房商量这桩亲事,还是十天或半个月以前的事情,而且长房在这些事情上又喜欢小题大做,不可能马上作出答复。总之,由于井谷催促得紧,幸子随口说了一句“一星期后答复”,贞之助又不得不随声附和,因此就把事情弄僵了。其实,长房去向濑越原籍的乡公所索取他家户口本的副册,两三天前才寄到,至于信用调查所关于男方家乡情况的报告,需要更多的时间,最后在定局之前,还得郑重其事地派人去男方的家乡实地调查。所以弄得贞之助夫妇特别尴尬,除了一再推说“再等四五天”、“再等四五天”而外,没有别的办法。这中间,井谷到芦屋来催了一次,又到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去过—次,说什么好事多磨,这种事情办得越快越好,要是合适的话,年内就可以举行婚礼。到后来她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竟然直接打电话给从未谋面的大姐鹤子,催问这件事。受惊的大姐事后打电话来告诉幸子。幸子一想起比自己更慢条斯理、要考虑五分钟才回答人家一句话的大姐,在接到井谷电话时的那副狼狈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了。据说井谷在电话里又搬出好事多磨这句话,滔滔不绝地劝说了大姐一番。
第十四章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女佣来说长房的太太来电话了,幸子去接了电话,电话里说:“上次那桩亲事,调查研究耽误了许多时间,最近才大致搞清楚,今天我去芦屋看你。”电话刚要挂断时,又听到里面说:“不是什么好消息,你甭高兴。”其实没有最后那两句说明,幸子一听到大姐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觉得这次又要吹了。她挂上电话回到会客室,独自叹了口气,一屁股在沙发里坐了下来。过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每到关键时刻就吹,已经习以为常了,当时并不像今天这样泄气。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觉得这并不是特别值得惋惜的一桩亲事,可是内心深处却感到相当失望。也许是因为过去几次自己总是和长房站在同一立场上,都是不赞成的,而这次自己倒觉得颇有圆满缔姻的把握吧。毕竟这次的亲事有井谷这样一位总干事,女方的处境就特别不一样。贞之助他们过去一直置身事外,只是被动地当当差而已,这次他却奔走斡旋,非常卖力。再说雪子本人的态度也不同往昔,那么仓促的相亲她同意去,两次单独谈话的要求她也答应了,甚至连x光透视和皮肤科的诊察都不厌其烦地接受了。这些都可以说是雪子从来没有的态度。是不是急于成婚的心情暗中有些抬头,以致产生这样的心境变化呢?还有,对于眼皮上的那个阴影,她表面上似乎若无其事,其实也可能影响到她的情绪。总之,由于种种原因,幸子觉得这次无论如何希望其成功,而且一定要成功。
因此,幸子在没有和姐姐见面听取详情以前,尽管知道事情不妙,但是总觉得还可以想点办法,没有完全绝望。等到她听了详情,才不得不承认事情确实无可挽回。大姐和幸子不一样,身边有许多孩子,她是趁上中学和小学的孩子们回家以前,利用下午的一两个小时,抽身来到芦屋的,正巧她又得知这天下午两点钟雪子要出去学习茶道,便和幸子在会客室里谈了一个半小时。看到悦子放学回家,她就告辞说:“至于怎样回绝人家,一切拜托你们两位,请和贞之助妹夫好好商量着办吧。”
据大姐说,濑越的母亲十多年前死了丈夫,从此一直呆在老家,因为有病,不见外人,濑越也从来不回家探亲,日常生活由母亲的寡妇妹妹来照顾。老太太的毛病对外说是中风,可是,经常在她家出出进进的商人说不像是什么中风,实际上是一种精神病,见了儿子也不认识是自己的儿子。这事在信用调查所的报告里也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点,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又特地派人去乡下作了调查。大姐还说:“至亲好友们出于关心都来做媒,结果给人家的印象每次都是让长房的人从中破坏了,实在不是滋味儿。我们何曾要破坏,当今这种时势,决不能再斤斤计较什么门第和财产。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我们也认为非常合适,正因为想使这桩亲事成功,才派人去乡下调查,哪里知道对方有精神病的血统,这就不是一般的问题,只能死了这条心了。一提起雪子妹妹的亲事,不知为什么老会碰到这样那样不可逾越的障碍,弄得非吹不可,实在奇怪。雪子妹妹这个人实在没有缘分,我就觉得‘羊年生的’这句话不能一概斥之为迷信。”
大姐刚走,雪子抱着一块茶道用的绸巾回来了。刚巧悦子到舒尔茨家院子里玩儿去了,幸子见雪子走进会客室,就对她说:“大姐来过了,刚回去不久。”说了一句就停下来,等雪子开口。可是雪子照旧应了声“嗯”,没有下文。幸子没办法,只得接下去说:“那件事情据说不成。”
“是吗?”
“他家的老太太……说是得了中风病,其实是精神病的样子。”
“是吗?”
“如果是精神病,那就完了。”
“嗯。”
“露宓姐姐,来呀。”远处传来悦子的声音,看见两个小姑娘在草坪上朝这边跑,幸子压低嗓门说:“详情以后再讲吧,先告诉你一声。”
“阿姨回来啦。”悦子跑上露台,站在会客室门口的玻璃门外,罗茜玛丽肩并肩地跟着站在她旁边,穿了奶油色羊毛袜子的四条灵巧的腿排列在一起。
“小悦,今天外面风冷,到屋子里来玩儿吧。”雪子走到门口,从里边打开玻璃门,“露宓姑娘也请进来呀。”她说话的声音和往常没有一点两样。
雪子这方面算是交待过了,可是贞之助那儿却没有这样好说话。傍晚时他回到家里,听到幸子告诉他长房的姐姐不答应,还亲自跑来了一趟,他心里想这次又要拒婚,脸上就露出一副不满意的神色。这次由于井谷看中他作为交涉对手,他对这桩亲事也一点点积极起来,如果长房仍然搬出过去那套落后的排场格式、门当户对的理论,他就打算亲自出马去劝姐夫、姐姐改变他们的想法。因为目前这桩亲事有它的特点,一则濑越是第一次结婚,再则岁数看去比实际年龄还轻,和雪子站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其余的条件将来也许有比濑越更好的,可是,仅此两条就十分难能可贵了,这是他准备竭力说服长房的。及至从幸子那里听到了详情,他仍然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不过,他考虑再三,觉得长房是决不会同意的。假如姐夫反问:“既然这样,你能保证和这种血统的人结婚后,丈夫和未来的孩子绝对不发生问题吗?”贞之助就不好回答了。去年春天还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况,对方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未婚男子,家里相当有钱,女家那时很积极,连订婚的日期都决定了,忽然听到一个消息说男的另外结识了一个女人,两下关系密切,为了要掩盖这件丑事才娶媳妇的。女家知道了这事,连忙取消婚约。看来雪子的亲事弄到最后总要碰上这种奇怪的阴暗面。长房的姐夫、姐姐为此更加抱有戒心。不过推究起原因来,毕竟是女家提出的条件太苛刻,想从条件悬殊的人选中挑一个理想的配偶,反而上了人家的当。看来那些年过四十而第一次结婚的有钱人,一般都不妨认为是怪僻的。
拿濑越来说,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个血统上的弱点,直到今天都没有结婚吧。不过,他决没有存心欺骗女家,这是很明显的。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他可能认为事情拖得那样长久,家乡的情况早该调查清楚,女家当然是知道了那种情况后再来攀亲的,这才一再说什么“高攀不上”啦、“三生有幸”啦等等的谦虚话,以表示他那片感激的心情。当时在b公司他那些同事们中间,就流传着濑越快要和名门闺秀结婚的消息,濑越本人也不否认;女家甚至听到外间流传着“那样—位一本正经的好好先生,近来慌慌张张的连工作都不安心做了”的议论。贞之助每次听到这类话,就觉得濑越实在可怜,一位相当出色的绅士就这样平白无故地受到了屈辱。总之,如果早作调查,早日回绝对方,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先是幸子抓得不紧,转到长房手里以后,也决没有迅速办理。最最要不得的是为了不让事情中断,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对人家说调查大致已经结束,十之八九可望成功,这倒并不是贞之助他们信口开河,而是出于主观上希望这桩婚事圆满成功,才这样讲的。但是,从客观结果来看,这几乎等于对男家犯了恶作剧的罪。从这一点上说,如果贞之助要责备幸子或者长房,莫如责怪他自己的轻率。
贞之助和长房的姐夫一样,都是赘婿身分。过去他对于小姨子的亲事是尽量避免深入,这次偶然被卷进漩涡,偏偏又弄得非吹不可,这固然是由于自己的笨拙,给有关者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进而会不会造成小姨今后更加不幸呢,一想到这一点,嘴里当然不能说,可是心里实在觉得特别对不起雪子。不只限于这一次,在相亲这件事情上,男家回绝女家,本来没有什么;要是女家回绝男家,不管你言辞多么委婉,总是男家的一种耻辱。为此,莳冈家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怀恨在心了。这都是由于长房的姐姐和幸子她们处事不懂世故,拖拖沓沓,竭力想拉住对方,直到最后关头才回绝人家,这就更加招人怨恨。贞之助担心,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不仅招来怨恨,而且众口铄金,雪子会不会因而终生不偶。看来这次拒婚,幸子不愿出面,这是明摆着的。贞之助因此不得不肩负起这个倒楣的差使去和井谷周旋,请求她的谅解。可是怎样开口好呢?事到如今,得罪濑越是不用说的了,可是对于井谷,今后还要打交道,无论怎样也不能伤害她的感情。再说这次的事情她确实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这中间光是跑腿——芦屋私宅以及大阪会计师事务所,就跑了许多次。她经营的那爿美容院雇用着大批学徒,生意非常兴隆,可是她仍然抽出时间来为这桩亲事说合,的确像人家讲的那样,是个爱做媒的人,而这又不是一般的亲切和义气所能办到的。举个小例子来说,光是出租汽车以及其他车钱就破费了她不少。前次晚上在东方饭店约会时,贞之助在临回家前提出一切招待费用应该由男女双方分担(名义上由井谷出面),可是当下就被她拒绝,分文不肯接受,说这次是由她招待的。后来考虑到这桩亲事如能办成,还得靠她作桥梁操一番心,将来会有机会算笔总账送她一份厚礼的,所以那时就搁置了下来,可是现在就不能再搁置了。
“真的,送钱吧,人家不会接受,除了送礼品,没有别的办法……”幸子说,“可是现在也想不出送什么东西好。这样办行不行?你先空着手去打招呼,送礼的事,我和大姐商量后,买她心爱的东西亲自送去。”
“你专挑美差使干!”贞之助有些不服气,“好啦,就这么办吧。”可是最后还是同意了。
第十五章
进入十二月后,井谷那里突然停止了催促,也许是看出几分形势之非吧,这反倒有利于女方拒婚。贞之助怕风声泄露,因此不去美容院,先打电话给井谷说想去她家拜访,并且问明她什么时候在家。到了傍晚,他推迟下班时间,从事务所直接去冈本。
他被让进屋子,屋子里已经上了灯。台灯上罩着深绿色的大灯罩,使室内上半部显得暗沉沉的,只看到坐在沙发里的井谷的脸,看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对于贞之助这个没有会计师习气而具有文学青年的纯朴善良的人来说,正是开口的好时机。
“今天是为了一件非常不便启齿的事情来拜访您的。……对濑越先生乡间的情况后来又作了调查,别的都可以,就是老太太的毛病……”
“是?”井谷微微歪着她的头。
“本来听说是得了中风病,可是,派人去乡间一调查,哪里知道是精神病的样子。”
贞之助这样—讲,井谷顿时慌慌张张地说:“哦!原来是这样。”接着又连连点头说了几次“原来是这样”。
井谷究竟知道不知道精神病这件事,贞之助最初只是怀疑,不过一想到前—程子她那样使劲地催促,今天又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就不得不认为她本来就知道此事了。
“您要是不谅解就不好办了,今天把这件事告诉您,决不是责怪什么。我也考虑过本来应该搬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作为拒婚的口实,才符合常识。可是这次承蒙您这样鼎力斡旋,如果不举出能让您谅解的理由,我们就太对不起您了……”
“是啊,是啊,您的心意我完全明白,哪里会误解呢。应该怪我没有好好调查,轻率地做媒,非常抱歉!”
“哪里,哪里,您这样讲就太不敢当了。我们痛心的是社会上总以为莳冈家讲究门当户对那套老格式,即使遇到合适的良缘也一个个地拒绝掉。……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次的事情也出于万不得已,社会上的批评且不去管它,至少得请您谅解,千万不要因此生气,今后还望多多照拂。这些话只是向您交底,濑越先生那里就请您代我们婉言谢绝吧。”
“您说得太恳切了,不敢当。我本来在猜测府上的意图,精神病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听到,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幸亏府上作了调查。不,既然是这样一个缘由,您的意见就十分有理,对方当然很扫兴,可是,我会好好解释的,这个请您放心。”
贞之助听了对方机敏的对答,一块石头落了地,谈话一结束,就匆匆告辞了。井谷一边送他到门口,一边还再三声明自己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倒觉得很抱歉。还说她一定再给物色一个良缘,弥补这次的失败。请等着吧,像雪子小姐这样的人品,根本不用担心,一定能找到如意郎君,而且要贞之助回去对他太太也这样讲。从井谷平常的作风可以看出她这些话不像口头禅,并没有因为拒婚而大大伤害了她的感情。
几天以后,幸子去大阪三越百货公司买齐了送礼的和服衣料,亲自送到井谷家,井谷还没有回家,就请她家里的人转达来意,留下礼物走了。第二天幸子收到井谷寄给她的一封恳切的道谢信,信的正文说事情没有办成功,由于自己做事不周到,结果白白浪费了府上许多精力,现在反倒教您这样破费,委实于心不安;附笔还一再说一定要弥补这次的失败。又过了十天左右,剩不了几天就要过年了,傍晚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匆匆忙忙地停在芦屋家门口,井谷在门口叫了声“特地拜访,不进屋子了”。不巧那天幸子正好伤风躺着,贞之助在家,他把站在门口准备辞去的井谷硬邀进会客室,聊了一会儿天。贞之助问起濑越的近况,称他是人材,由于这样一个问题而未能攀亲,可惜得很……他的身世实在值得同情……他也许还以为女家早已知道了他母亲的病状。井谷就说:“濑越先生最初莫名其妙地谦虚客气,并不积极,后来才一点点热心起来,说不定最初就是因为他母亲那个病症而有所顾虑吧。”“这样讲来,还是由于我们这里没有抓紧调查,才发生了那样的误会,我们就更加不是了。”贞之助说完又搬出和上次同样的台词:“千万请勿因此而抱有戒心,今后还得请您多照顾。”听到这句话的井谷,一下子压低声音试探说:“如果不嫌人家孩子多,眼下就有一门现成的亲事。”贞之助看出她的来访也许是想介绍另一门亲事,就追问其究竟。原来是大和下市某银行的一个分行经理要续弦,家里有五个孩子,最大的男孩在大阪上学,第二个是已成年的姑娘,不久就要出嫁,家里只剩三个孩子,因为是当地的首富,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可是家里有五个孩子,而且又在下市,贞之助觉得根本谈不到一块儿去,只听到半中间就露出意兴索然的样子,井谷看到他这种态度,就说:“这样的人家我知道你们是决不会同意的,”就此住了口。不过,为什么她要介绍这种明知不会接受的、条件恶劣的对象呢?也许是她心里不愉快,有意提出这种坏条件的人选来暗暗讥讽这才是半斤对八两的姻缘吧。贞之助送走了井谷,上楼去看幸子。幸子正躺在床上用毛巾盖着脸,在做蒸气吸入。吸完以后,用毛巾擦擦眼睛和鼻子,问道:“听说井谷老板娘又来做媒啦。”
“嗯。……听谁讲的?”
“刚才悦子来告诉我的。”
“哦!这还了得!……”
刚才贞之助和井谷在会客室里谈话时,悦子悄悄地掩了进来,坐在椅子上注意地听着。贞之助对她说:“小孩子不该听这些话,你到别处去吧,”把她撵走了。她准是退到餐室里去偷听的。
“女孩子毕竟对这类事情抱有好奇心。”
“有五个孩子吧。”
“这也对你讲了?”
“是呀,是呀,大儿子在大阪上学,大女儿不久就要出嫁……”
“呃?”
“大和下市人,什么银行的分行经理……”
“真想不到,全给偷听去了。”
“真是呀,今后如果不加倍小心,要出大乱子啦,幸好今天雪子妹妹不在家。”
每年年底到正月初三那几天,雪子和妙子都回长房过年。雪子比妙子先走,昨天就回去了。想到要是她在这里的话,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夫妇俩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
每到冬季,幸子老闹支气管炎,医生警告说弄得不好会变成肺炎,因此她往往一睡就睡上个把月。只要稍稍有点儿感冒,就加紧提防。幸好这次只犯到咽喉部就被控制住了,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年关越来越近,已经是二十五日了,她打算再在屋子里呆一两天,坐在床上翻看新年的杂志。这时妙子走进来向她告辞,说要回长房去了。
“怎么啦,细姑娘,不是还有一星期才过年吗?”幸子带着几分诧异说。“去年你不是大除夕才回去的吗?”
“是大除夕回去的吗?我记不得了……”
妙子近来为了开春举办第三届个人作品展,一直在忙着制作布娃娃。一个月以前,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夙川公寓,同时又不肯放弃舞蹈学习,每星期还得去一次大阪的山村舞传习所。幸子觉得似乎好久没有和这个妹妹好好地拉一次家常了。幸子知道长房要把两个妹妹叫回大阪去过年,她决不想把她们留在身边。可是妙子比雪子更不愿意回长房,现在她突然提早来辞年,这就有些奇怪了。倒不是恶意猜测她和奥畑之间有什么约会,只是淡淡地有些怅然,觉得这个早熟的小妹一年年成长起来,真的变成大人了,今天竟然要从最最推心置腹的人的身边离去了。
“我的活儿刚干完,回大阪后,打算每天去学舞蹈。”妙子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学的是什么?”
“因为要过新年了,正在教我们万岁舞啦。二姐能伴奏吧?”
“嗯,大概还记得。”幸子随即哼着三弦曲唱了起来:“谨祝永葆青春,万寿无疆,圣代繁荣盛昌。叮叮咚,万众欢腾的新年呀……”
妙子合着拍子,立起身来做出一个姿势。
“二姐,请等一下。”她急忙跑进自己的卧室,脱下西服,迅速换上和服,拿着舞扇回来了。
“……叮当,叮当,当,叮当,叮当,美女,美女,京都街上的美女,……请尝尝大鲷鱼小鲷鱼、大蛳鱼、鲍鱼、蝾螺、蛤蜊呀蛤蜊,美女在叫卖。走过一段路,瞧那路旁的货架上,金线编织的花缎子、红绫罗红绉绸子,应有尽有。咚咚叮叮,咚咚叮……”
这里面的“美女,美女”的歌词以及配合着三弦的和音唱出来的“咚咚叮叮,咚咚叮”的歌词很有趣,幸子姐妹小时候就把它当作口头禅似的唱着,所以到今天还记得。这时一唱起这歌曲1,二十年前船场时代的往事历历在目,已故双亲的容貌依稀如在眼前。当初妙子被指定学这种舞蹈,每逢新年,妈妈和姐姐弹着三弦,妙子跳万岁舞,她一边唱着“正月初三,东方的天空,叮咚,出现—位东国武士……”,一边右手的食指直指着天空,她那天真可爱的舞姿,就像昨天的事情那样出现在眼前。现在拿着舞扇在自己面前跳舞的人,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小妹妹吗(这个妹妹和她上面的那个妹妹,到今天还都是“大姑娘”的身分,九泉之下的父母将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这事呢?)?想到这里,幸子不由得热泪盈眶了。
“细姑娘,新年你几时回来啊?”幸子听凭自己的眼泪簌簌地掉着。
“初四那天回来。”
“那么新年你来跳万岁舞吧,得好好练呀。我也把三弦练一练。”
自从在芦屋成家以后,就不像以前在大阪那样有许多客人来贺年,何况两个妹妹又都回大阪去了,所以近年来每逢新年,总是冷冷清清地仿佛脱了节似的。两夫妇之间偶尔闺房静好,倒满不错。可是悦子就非常寂寞,日夜盼望阿姨和细姨早早回来。元旦那天下午,幸子取出三弦,用指甲套弹奏“万岁”,接连温习了三天。最后连悦子都把歌词记住了,每奏到“红绫罗红绉绸子……”的处所,她也齐声合唱“咚咚叮叮,咚咚叮”。
1原文为“地呗”,是日本京都、大阪地方流行的——种用三弦合奏的歌曲的总称。载歌载舞.还穿插道白。
第十六章
妙子这次的个人作品展租了神户鲤川方面的一个画廊连续举办三天,由于在阪神地方交游较广的幸子为她暗中活动,大部分作品第一天就预售一空。第三天傍晚,幸子带同雪子和悦子到会场帮助拾掇,等到残余事务收拾完毕,走出会场的时候,幸子说:“小悦,今晚叫你细姨请客,细姨是大财主啦。”
“该请客,该请客。”雪子从旁帮腔,“去哪里好?小悦,吃西菜还是吃中国菜?”
“可是,钱还没有到手啊……”妙子想推脱也推脱不了,笑嘻嘻地说。
“那好办,细姑娘,钱我先替你垫上。”幸子知道除去一切费用之外,妙子手里还有许多当场卖出的现款,所以想让她请一次客。可是,妙子这个现代派的老练姑娘——井谷没有这样议论过她,只议论过自己的侄女——不像幸子,这种场合让人家一抬捧,就轻易破钞。
“好吧,那就去东雅楼吃中菜吧,那儿最便宜。”
“细姑娘真小气。大方点,请我们去东方饭店吃顿烤肉怎么样?”
东雅楼在唐人街1,是一家广东小饭馆,店头还零售熟的牛肉和猪肉。她们四人走进饭馆,一个站在账台旁边付账的年轻的西洋女子招呼她们说:“晚上好!”
“啊!卡德丽娜小姐,巧遇巧遇。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妙子说,“这位就是我上次说的俄国人。……这是我二姐,这是我三姐。”
“噢,是吗。我叫卡德丽娜?基利连珂。……今天我去展览会参观了。妙子小姐的布娃娃全部卖光啦,恭喜恭喜。”
“细姨,那个西洋人是谁?”悦子见她走了,就问道。
“那个人是你细姨的徒弟,”幸子说。“真的,我常在电车里遇见她。”
“长得怪招人爱的吧?”
“这个西洋人爱吃中菜呢。”
“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吃中菜是大行家。她说吃中菜要到一般西洋人不去的腌臜铺子里去吃,那里的菜可口。在神户,东雅楼可数第一。”
1原文为“南京町”。
“她是俄国人吗?看去不像是俄国人。”雪子说。
“嗯。她是俄国人。她在上海英国人开办的学校读过书,当过英国医院的护士,一度曾和英国人结过婚,还生过孩子。”
“嗨!多大年纪了?”
“这就不知道啦,不知她到底比我大呢,还是比我小。”
据妙子说,白俄基利连珂一家住在夙川松涛公寓附近的一栋简易的小洋房里,楼上楼下总共四间屋子,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哥哥,一家三口人在一起生活。过去妙子和基利连珂只是在路上遇见时点头招呼而已;有一天,基利连珂突然来到妙子的工作室拜访,说是想学做布娃娃,特别是日本式的布娃娃,要求妙子收她做徒弟。妙子应承以后,她当场就称妙子为“老师”。妙子反倒不好意思了,请她改称为“妙子小姐”。这事发生在一个月以前,从此以后,两下就亲近起来。最近妙子去松涛公寓时,常到她家串门。
“‘我经常在电车里遇见您的两位姐姐,已经很面熟,她们长得太漂亮了,我喜欢她们,无论如何请您给介绍一下。’前几天基利连珂就要求我介绍你们了。”
“他们靠什么生活呀?”
“据说她哥哥在贩卖毛织品,不过从家庭情况看,境况不见得怎么宽裕。只是基利连珂本人和她的英国丈夫离婚时,拿到了一笔钱。据她自己说,她就靠那笔钱生活,不依赖她的哥哥。她的服饰也相当整洁。”
桌子上有悦子爱吃的炸虾卷和鸽蛋汤,幸子喜欢的烤鸭,那是把烤鸭皮和蘸了黄酱的大葱卷在薄饼里吃的,这些菜肴都盛在锡器里,摆满了一桌子,她们边吃边谈论着基利连珂一家的事。卡德丽娜的孩子从照片上看是个四五岁左右的女孩,由她父亲收留着,现在已经回到英国去了。卡德丽娜为什么要学做日本风俗的布娃娃,究竟出于她个人的兴趣还是另有打算,想将来靠此营生,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作为一个外国人来说,她那双手是灵巧的,脑子也是机敏的,对于和服的质料以及色调的配合等等,理解得都很快。怎么说她是在上海长大的呢?那是因为大革命时期全家分散,她跟着她的祖母逃到上海;她哥哥由她母亲带到日本,在日本的中学里读过书,多少有点儿汉字的知识。因此,她崇奉英国,哥哥和母亲则崇拜日本,而且崇拜得很厉害。走进她家,楼下一间屋子里挂着日本天皇和皇后的照片,另一间屋子里挂着尼古拉二世和皇后的照片。哥哥基利连珂的日语当然讲得很好,而卡德丽娜来日本没有多久,日语也讲得相当纯熟了。最最滑稽而且难懂的是她那位老妈妈的日本话,妙子对此也很头痛。
“那位老太太的日本话实在没办法听,有一次她本来想说‘对不起您’,由于她的发音古怪,说得又快,结果成了‘您的家乡是哪里?’我就回答说‘我是大阪人’。”
妙子最善于模仿,学谁像谁,每每引得大家都发笑。“这位基利连珂家的老太太”的言语举动被她模仿得太滑稽了,尽管幸子她们从未见过这位西洋老太太,但是完全可以由此而想象得出,大家都大笑了。
“那位老太太可了不得呀,她是帝俄时代的法学士。她说:‘我的日语很差,我能说法语和德语。”’
“过去可能是富豪,她有多大年纪了?”
“怎么说呢,大约六十多岁吧,可是一点也不衰老,挺精神的。”
两三天后,妙子回家又搬出“老太太”的故事逗两个姐姐笑乐。妙子那天去神户元町买东西,回家时在“尤海姆”1喝茶。不一会儿,老太太领了卡德丽娜走了进来,告诉妙子她们要到新开地2聚乐馆的屋顶溜冰场去滑冰,并再三怂恿妙子和她们一块儿去。妙子不会滑冰,老太太说她们来教,一教就会。妙子对于这类运动颇有自信,真的跟着她们去了。练了一小时光景,大体上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诀窍。老太太大加夸奖说:“您滑得很好,我不信这是您第一次滑冰。”尤其使妙子吃惊的是老太太一踏上冰场,立即英姿飒爽地滑开了。她来势迅猛,凌驾壮年人之上。到底是久经锻炼的斲轮老手。她姿势准确,不仅稳稳当当,而且还时时表演一些惊人的绝招儿,使在场的日本人都为之瞠目结舌。
后来又有一次妙子深夜回到家里,说是卡德丽娜今天邀请她去吃晚饭了。又说俄国人食量惊人,最初端出一道冷盆,随后端上几盘热菜,肉和蔬菜的分量都特别丰富,面包花式繁多,妙子吃了一个冷盆就差不多已经饱了,尽管妙子再三说自己已经够了,吃不下了,但主人还“这个怎么样,那个怎么样”地劝她吃菜,责怪她吃得太少。他们自己也大吃特吃。中间还喝大量的日本酒、啤酒和伏特加。长兄基利连珂这样吃喝倒也罢了,卡德丽娜也是又吃又喝,连老太太也能吃能喝,不亚于她的儿子和女儿。到了九点钟,妙子打算回家了,主人不放她走,拿出扑克牌来打了一小时扑克。到了十点钟,又搬出夜宵来,光看看就看饱了。可是,主人们照样又吃又喝。他们喝酒的方法是把酒倒在喝威士忌酒用的那种小玻璃杯里,与其说是——口咽下去,莫如说是把酒泼进喉咙的。日本酒不用说,连伏特加这类烈性酒也是直着脖子往嘴里倒,说是不这样喝就没有味儿,他们的胃腑实在骇人。菜肴并不怎样可口,别致的倒是用面粉捏成像中国馄饨又像意大利饺子的一道汤菜。她们说下次要招待姐夫、姐姐们去吃饭,无论如何要我带同你们去。妙子最后说:“她们要我代为邀请,你们愿意不愿意应邀去一次呢?”
1德国侨民在神户元町开设的高级咖啡店,以店主的姓命名。
2神户闹市区。
那时,卡德丽娜正热心于请妙子充当模特儿进行创作,妙子扮成一个头上梳了岛田髻,身上穿了长袖和服,手里拿着毽子板的日本小姑娘站立着的姿势。妙子不去夙川的时候,卡德丽娜就到芦屋的家里来接受妙子的指导。这样一来,自然就和全家的人亲近了。贞之助也和她熟识了,还说地那样的姿质,不妨去好莱坞碰碰运气。可是,她缺少美国佬那种粗野作风,却具备一种和日本妇女周旋酬酢的安详柔顺的气质。纪元节那天下午,他们说要去高座赏瀑布,路过幸子家门口,顺便来串门。长兄基利连珂穿了一条灯笼裤,跟着妹妹,两人没有进屋子,绕到了院子里,在露台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和贞之助是初次见面,互相寒暄了一番,喝了两三杯鸡尾酒,谈了半小时就分手了。
“这样一来,那位发音古怪的老太太也想见见面了。”贞之助开玩笑说。
“真的,细姑娘常常学她的样子给我们看,尽管还没见面,倒像已经见过面了的。”幸子一面表示赞同,一面自己也好笑起来。
第十七章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说笑笑,最初谁也没有当真想应邀去作客,可是,由于妙子的吹嘘,好奇心一点点增长起来,而且人家又再三邀请,弄得不好意思推却,最后终于到基利连珂家去了。那时虽则已经交春,正当汲水节的寒冷天气,对方邀请全家都去,想到回家一定很晚,不能让悦子去,雪子要陪伴悦子留在家里看家,所以只去了贞之助夫妇和妙子三人。他们三个在夙川站下车,朝山冈方向走去,穿过旱桥,向前一直走了五六百米,走到别墅住宅区的尽头,就是田垄了。对面山冈上有一片松林,山冈下有几栋简易的小洋房望衡对宇地排列在那里,其中一栋最小的、可是白墙刚粉刷过、看去仿佛童话里的插图那样的房子,就是基利连珂家了。卡德丽娜一见他们到来,马上出来迎接,把他们让进楼下那两间通连屋子的里间。宾主四人围着铁炉一坐下来,挤得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四个人分坐在长椅子的两端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以及硬木椅子里,要是不小心转动一下身体,很可能碰到火炉的烟囱,或者把桌子上的东西碰到地上。楼上大概是母子三人的卧室,楼下除了这两间屋子而外,里面大概还有一间厨房。外边那间似乎是餐室,大小几乎和里间完全一样。贞之助他们真担心那里怎么能坐得下六个人,可奇怪的是家里只见卡德丽娜一个人,她的哥哥基利连珂和那位经常提到的老太太始终没有露面。西洋人晚饭时间一般都比日本人迟,由于最初没有问明进餐时刻,也许来得过早了,但此时窗外已经漆黑,家里还静悄悄的,餐室里也—点准备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的作品,请指教。”卡德丽娜从三角架下面的格子里取出她初次试制的舞姬布娃娃让客人看。
“啊!这真的是您做的吗?”
“是的。不过缺点很多很多,都是妙子小姐给纠正了。”
“姐夫,你看那条腰带的图案,”妙子说,“那不是我教给她的,是卡德丽娜小姐自己设计,自己画出来的。”
布娃娃系的那条两端垂到地上的腰带,她哥哥基利连珂大概也给她出了主意,那是在黑底子上用特种油性颜料画出来的将棋桂马和飞车等棋子的图案。
“请看这个。”卡德丽娜取出她在上海时拍的相片簿,“这是我以前的丈夫,这是我女儿。”
“这小姑娘活像卡德丽娜小姐,是个美人哩。”
“您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真像得很。您不想见见您的女儿吗?”
“现在她在英国,没法见面。”
“在英国什么地方,您知道吗?您要是去英国,能见到这个孩子吗?”
“那就不知道了。可是我想见她。说不定我要去英国和她见面。”
卡德丽娜并不怎么感伤,这些话是随随便便说的。
贞之助和幸子早就觉得饿起来了,两人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互相以目示意,等到谈话中断的时候,贞之助开口就问:“令兄怎么样,今晚没有在家?”
“哥哥每晚回来得很迟。”
“令堂呢?”
“妈妈去神户买东西了。”
“噢!是这样……”
贞之助心想,老太太会不会是去采购做菜的食物了呢?可是,墙上的挂钟已经打过七点,人还没有回来,真像让狐狸迷住了似的。妙子也觉得今晚是她把姐夫、姐姐拉来的,她该负责,心里也一点点不安起来,顾不上规矩不规矩,只管偷偷地觑隔壁那间毫无准备的餐室。卡德丽娜也许觉察出来了,她看到小火炉里的煤烧得很快,不时地一块块往炉子里加煤。如果大家都不说话,肚子就越觉得饿,总想找个什么话题谈谈,可是又觉得无话可说,四个人一时都不开口,只听到炉子里呼呼的燃烧声。一条保因脱种的混血狗用它的鼻子推开房门进来了,它挑选炉边最近火的处所,把头伸在前腿上,热呼呼地伏在人们脚边。
“保利斯!”卡德丽娜叫了一声。可是,那条狗只翻眼看了她一下,没有移动它选定的位置。
“保利斯!”贞之助也无聊地叫了一声,抚摸了一下弯屈的狗背。又过了三十分钟,他突然开口说:“卡德丽娜小姐!会不会是我们搞错了?”
“什么呀?”
“细姑娘,怕是我们听错了话吧?如果是我们听错了话,那就给主人添麻烦啦。……总之,今晚还是告辞回去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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