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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家园 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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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绵羊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它们怯生生的,却像行进的军队一般步步为营。一看见他,尤其又看见奥多,这支绵羊大军便在他们身边分为两支,为他们留出充裕的空间。羊群化身为一支业余乐队,演奏起它们唯一知晓的乐器:铃铛。音乐持续了几分钟。它们那位漫不经心的指挥这才大步赶上来,邂逅路人让他很开心。他滔滔不绝,一点儿不在乎彼得听不懂他的话,也不在乎彼得身边的大块头黑猩猩。聊了许久,他向他们挥手作别,迈步追赶自己的羊群——此时它们已经消失不见,正如它们之前悄然出现。静谧和孤寂重新将他们包围。

他们遇到一条小溪。细弱的水流蜿蜒在草丛和花岗岩之间,潺潺作响。跨过溪流之后,水声渐远,它渐渐从他们的感官中淡出。静谧和孤寂再次降临。

奥多对巨石很着迷。他满怀兴致地嗅着它们,不时猛地扭头张望。难道是他的鼻子跟眼睛说了点儿什么吗?

彼得更喜欢徜徉在巨石之间,保持开阔的视野。奥多的直觉却截然相反。猩猩沿一条直线从一块巨石走向下一块,仿佛在地图上连接各个点。在每一块巨石跟前,他都会嗅一番,绕一圈,仔细琢磨,然后才丢下它,笔直地奔向下一块。下一块巨石或远或近,他时而小幅偏离航线,时而绕个大圈。猩猩笃定不疑地做出选择。彼得并不介意这种漫游高原的方式。每块巨石都拥有独特的艺术形态、独特的纹理和独特的地衣群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猩猩的步调如此单一。何不去浅滩之间的开放海域呢?船长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在森林里两人各自逍遥,在高原上就不同了。猩猩蛮横地要求彼得跟在他身边,只要走偏一步就会不满地咕哝或哼哼。彼得顺从地跟着。

奥多对着一块巨石猛嗅一通后,决定征服它。他轻而易举地爬到巨石顶上。彼得糊涂了。

“嗨,为什么选这一块?它有什么不一样?”他喊道。

这块石头看上去和其他石头没有分别,就算有也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奥多低头看着他,低声呼唤着。彼得决定豁出去试一次,爬上去看看。这项任务对他来说要棘手得多。他没有猩猩的力量。而且,虽然石头从地面上看起来不算高,他爬了几米之后还是担心会摔下来。好在他没有失足。石头上众多的凹坑和裂缝使他安全无虞。快到顶时,奥多抓住他的肩膀,帮他爬上去。

他爬到石顶中央。他坐下来,等待猛烈撞击胸膛的心脏平静下来。奥多仿佛船上的瞭望员,不仅眺望着遥远的地平线,还密切注视着近处的风吹草动。彼得从他兴奋又紧张的动作里看出,他乐在其中。是因为在高处他的视线不受遮挡,风景一览无余,还是有什么唤醒了他在非洲的儿时记忆?或者他在寻找远方某样特别的东西,这片土地发出的某种信号?彼得不得而知。在思考的过程中他渐渐平静下来,回想起奥多在肯塔基的树上探险。他欣赏四围的风景,仰望云朵,拥抱微风,玩味变幻的光线。他身上背了野营炉,于是他尝试做点儿简单的小事——煮咖啡,准备通心粉和奶酪当晚餐。他们在巨石顶上度过了愉快的一个多小时。

彼得从巨石上下来的过程比上去更艰难。而奥多嘴上挂着背包,闲庭信步的样子。

到家时彼得已经精疲力尽。奥多搭好自己的窝。无论是打个小盹儿还是晚上睡觉,他搭窝总是迅速而随意。他只是把一条毛巾或者一张毯子盘成螺旋状,如果是晚上的话他会再扔进去几件小东西。今晚奥多扔进去的是一件彼得的衬衫和他穿了一天的靴子。奥多常常变换睡觉的地点。到现在为止,他睡过的地方包括衣柜顶、彼得床边的地面、带抽屉的柜子顶、客厅的桌子、拼在一起的两把椅子、厨房的灶台。这一次他把窝搭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他们两个都早早入睡。

第二天清晨,彼得踮着脚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咖啡。他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奥多面前,看着他,等他醒来。

时间流逝,白云匆匆。日子就这么一周一周、一月一月地过去,似乎只是一个昼夜。夏去秋来,冬去春来,仿佛只是一个时辰里的分秒变化。

和加拿大的联系日渐减少。一天早晨,彼得走进餐馆,阿尔瓦罗先生递给他一张字条。字条上的信息一般只是一个名字,通常是本或者特蕾莎。这次是党鞭。彼得走到柜台另一端的电话前,拨通了加拿大的号码。

“终于联系上你了,”党鞭说,“过去一周我留了三次言。”

“是吗?对不起,他们没找到我。”

“没事儿。葡萄牙怎么样?”他的声音里夹杂着噼啪声,显得很遥远。黑夜里远处的一点火星。

“很好。这里的四月很迷人。”

线路忽然变得清晰得可怕,仿佛急切的耳语,气息扑面而来。“嗯,你知道,我们最近的民调情况不太妙。”

“是吗?”

“是的。彼得,有些话我得直说。参议员最有成效的工作可能是在参议院以外完成的,但参议员多少需要在参议院露面。”

“你说得没错。”

“你已经超过九个月没露面了。”

“是的。”

“而且你没有承担一丁点儿参议院的工作。”

“没错。毫无建树。”

“你就这么失踪了。除了你的名字还在参议院的名单上。而且,”党鞭清了清嗓子,“听说你跟——嗯——一只猴子住在一起。”

“准确地说是一只黑猩猩。”

“这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报纸上也登了。你看,我知道克拉拉的事让你很难过。相信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话说回来,要说服加拿大纳税人为一个在葡萄牙北部开动物园的参议员付工资可不容易。”

“我完全同意。这太不像话了。”

“这事多少已经成了一个问题。党的领导层也不太高兴。”

“我现在正式辞去在加拿大参议院的职务。”

“这是正确的选择——当然,除非你想回来。”

“我不想。我还会退还离开渥太华之后的薪水。这些薪水我没动过。我花的是自己的积蓄。再说我就快有退休金了。”

“这样更好。能给我一份书面的辞呈吗?”

两天以后,餐馆里有了一条新的留言:特蕾莎。

“你居然辞职了。我从报上看到的。你为什么不回加拿大?”她问他,“我想你。回来吧。”她的声音中充满了兄妹间的温情。他也想她。过去兄妹之间的日常通话不至于远隔千里,他住在多伦多时两人还能共进晚餐。

不过,自从他和奥多搬到图伊泽洛之后,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搬回加拿大。如今他的同类给他一种疲惫的感觉。他们太吵闹,太易怒,太傲慢,太不可靠。他更喜欢奥多身上凝重的沉默,做每一件事时若有所思的神态,每一个貌似简单却意味深长的举动。虽然这意味着每当彼得和奥多在一起时,他自身的人类特点都会令他羞愧,他缺乏考虑的忙乱动作会暴露无遗,常常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奥多几乎每天都会拽着他出门,去和他的人类同胞见面。奥多是个社交狂。

“哦,我说不好。”

“我有个单身的朋友。她很有魅力,性格也不错。你考虑过吗,再给爱情和家庭一个机会?”

他没有。他的全部心力已经在缘定今生的那个人身上耗尽了。他用自己的每一寸灵魂爱着克拉拉,如今他只剩下一副皮囊。或者说,他已经学会接受她离开后的空虚,但他不愿填补那个空虚,那将是第二次失去。他更热衷于善待每一个人,一种较少投入却更加广博的爱。至于肉体上的欲望,他已经不再受到性欲的驱使。他将勃起视作自己青春期最后的粉刺;在多年的挤压之后,它终于逐渐退去,他也因此摆脱了肉欲的左右。他还记得怎么做爱,却想不起是为了什么。

“自从克拉拉死后,我就心灰意冷了。”他说,“我不能——”

“因为你的猩猩,对吗?”

他没有说话。

“你和它整天都干什么?”她问。

“我们出去散步。有时候我们摔跤。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待着。”

“你和它摔跤?像和孩子那样?”

“哦,本小时候可没有那么强壮,感谢上帝。摔完之后我一身的瘀青和擦伤。”

“但这是为什么,彼得?散步、摔跤、待着——都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事——”这事怎样?——“很有趣。”

“有趣?”

“是的。其实非常有趣。”

“你爱上它了,”他的妹妹说,“你爱上你的猩猩了,它占据了你的生活。”她并非在批评,也不是在指责,但她的语气难掩愠怒。

他想了想她刚才的话。他爱上奥多了,是吗?说到爱,这确实是一种爱——对方时刻期待他的关注,期待他的回应。他是否介意?完全不。所以这或许真的是爱。要是果真如此,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一种剥夺了所有特权的爱。他会说话,他有认知,他会系鞋带——那又如何?小把戏罢了。

这还是一种透着恐惧的爱。它依然如此,终将如此。因为奥多实在比他强壮太多。因为奥多是异类。因为奥多的脾性不可捉摸。只有一丝无法摆脱的恐惧,但不至于让他感到无所适从,甚至不值得担忧。他在奥多身边从未感到过强烈的畏惧或紧张,从未有过那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他的感觉可以这样描述:猩猩悄无声息地出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彼得的所有情绪——讶异、惊奇、愉快、开心——之间,还有一瞬间的恐惧。除了等待这个瞬间过去之外,他别无他法。他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恐惧视作一种强烈却又转瞬即逝的情感。他只在必要的时候害怕。至于奥多,虽然拥有常人无法匹敌的力量,却从没给过他一个真正需要害怕的理由。

如果这真的是爱,那么它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相遇。这种相遇的背后隐含着人和动物之间界限的模糊,但他并不惊讶。很早以前他就接受了这种界限的模糊。令他惊讶的也不是奥多偶尔为之的把自己提升到彼得的“高等”身份的举动,比如奥多学会煮粥、翻阅一本杂志、恰当地回应彼得的话。这些事只是印证了娱乐行业人尽皆知的伎俩,即猩猩可以模仿人类这一肤浅的认识。不,真正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把自己降低到奥多的“低等”身份的举动。因为那才是真实。在奥多掌握了煮粥这种简单的人类把戏的同时,彼得学会了一项困难的动物技能:无为。他学会了如何从时间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凝视时间本身。以他的观察,奥多在大多数时间里做的就是这件事:沉浸在时间里,仿佛坐在一条河里,看水流过。这是很难的一课。只是坐在那里,简单地存在。起初他总是渴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会让自己陷入回忆,在脑子里反复播放同样几部老电影,懊悔人生的遗憾,遮挽逝去的幸福。但他渐渐学会处于一种灵台空明、临河望水的安宁之中。所以这才是真正的奇妙之处:不是奥多想要变得像他,而是他想要变得像奥多。

特蕾莎说得没错。奥多已经占据了他的生活。她指的是清扫和照顾。但事实远不止于此。他被猩猩的优雅深深感染,他再也无法变回一个普通的人。这么说,那的确是爱。

“特蕾莎,我想我们都在寻找那些赋予人生意义的瞬间。这里与世隔绝,我随时都能找到那种瞬间。每一天都如此。”

“和你的猩猩?”

“是的。有时我觉得奥多呼吸的是时间,吸进、呼出,吸进、呼出。我坐在他身边,看他把分钟和小时织成毯子。当我们在巨石上看日落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手势,我发誓他是在描画一座雕像的边缘或是抹平它的表面,只是我看不清雕像的形状。但我不会感到困扰。我在一位时间编织者和空间制造者的身边。这对我就足够了。”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哥哥。”特蕾莎最后说,“你是一个整天跟猩猩待在一起的成年人。也许你需要的是心理咨询,而不是女朋友。”

和本的对话要轻松很多。“你什么时候回家?”他追问。

儿子是否在表达对他回家的期待,而不仅仅是对他出走的不满?“这就是家,”他回答,“这就是家。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我有时间就去。”

彼得从没提起奥多。当本发现奥多的存在时,他以冰冷的缄默表达自己的态度。这事对他而言就好像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同性恋一样,最好不要多问,以免得知任何不雅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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