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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家园 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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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布置好餐桌。一根香蕉给自己,八根给奥多。两杯加奶的咖啡,各放一块糖。两碗燕麦粥。他用勺,奥多用手。

这顿饭吃得极其顺利。一顿伴着吧嗒嘴、舔手指、咕哝声的大餐。奥多盯着彼得的碗。彼得把碗死死地抱在胸口。明天他会在锅里多放一些燕麦。他洗净餐具,收好锅碗。

他从卧室里取出手表。还不到早上八点。他看了看客厅的桌子。没有报告要读,没有信件要写,没有文件要处理;没有会议要组织或参加,没有优先级要设定,没有细节要敲定;没有电话要打或者接,没有人要见;没有日程表,没有项目,没有计划。对于一个习惯了工作的人来说,他百无聊赖。

既然如此,还看什么时间呢?他把表摘下来。昨天他已经注意到:世界俨然是一座时钟。鸟鸣开启黎明和黄昏。昆虫也不甘寂寞——知了尖厉的嘶鸣像极了牙医的钻头,还有蟋蟀如蛙鸣般的颤音,不胜枚举。教堂的钟声也帮忙把一天分为几段。说到底,地球自身也是一只转动的钟,每四分之一区都被赋予不同的光线。这些形形色色的时针加在一起只能指示大概的时辰,但他从分针那毫厘不差的嘀嗒声里能得到什么?需要的话,餐馆的阿尔瓦罗先生可以告诉他准确的时间。彼得把表放在桌上。

他看着奥多。猩猩朝他走过来。彼得坐在地板上,开始梳理奥多的毛。作为回应,猩猩也拨弄起他的头发、毛衣上的小毛球、他的衬衣纽扣——所有可以拨弄的地方。他想起鲍勃曾建议他找片干树叶,压碎撒在头发里,给奥多一点儿挑战。

互相理毛这件事让彼得很困惑。猩猩的长相和人类截然不同,却又让他感到如此亲近。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他身上散发出的生命温度,感受他指尖传来的心跳。这一切令彼得着迷。

当他从奥多的皮毛中拣出草籽、毛刺、泥土、皮屑的同时,他的思绪恍惚回到过去。不过过去很容易让他厌倦。除了克拉拉、本和瑞秋,他的过去已经尘埃落定,凝固成形,不值得反复咀嚼。他的人生向来随遇而安。并不是说他没有在人生顺风顺水之时奋斗过,而是说他从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目标。他对自己在律所的工作很满意,但在政坛出现机遇时他也没犹豫。比起文案工作,他更喜欢和人打交道。竞选的成功更多归功于运气,因为他见过太多优秀的候选人落马,平庸的候选人上位。这全取决于当时的政治风向。他拥有一份光鲜的竞选履历——在众议院十九年,八次胜选——而且他对自己的选民一向有求必应。然后他被赶到了楼上的参议院,全心全意在委员会里工作,对于众议院频频登上头条的风波泰然处之。他年轻时从没想过政治会变成他的生活。如今,一切往事随风。他昨天做过什么已不再重要,只有多年前鼓起勇气邀请克拉拉约会是个例外。对于明天,除了几个简单明确的愿望,他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

好吧,既然过去和未来都乏善可陈,他为什么不能坐在地板上给猩猩清理皮毛,让猩猩给他梳头呢?他的思绪回到当下,回到手头的动作,回到他指尖的这个迷思。

“对了,昨天在餐馆,你为什么要把杯子砸到地上?”他挠着奥多的肩膀问。

“啊哦呜——”猩猩回答。一个很圆润的声音,张大的嘴慢慢合拢。

在黑猩猩的语言里,“啊哦呜——”是什么意思?彼得想到多种可能性:

我砸碎杯子是为了让人们笑得更厉害。

我砸碎杯子是为了让人们别再笑了。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很兴奋,很开心。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很紧张,很不开心。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有个人把帽子摘下来了。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天上某朵云的形状。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想喝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砸碎杯子。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啦啦啦啦。

有意思。人和猩猩都有大脑和眼睛。两者都有语言和文化。但是,猩猩只是做了一个砸杯子的简单动作,人们就不明所以。人类所有辅助理解的工具——因果关系、海量的知识、语言、直觉——对于解读猩猩的行为毫无帮助。想要判断猩猩的动机,彼得只能依靠推测和猜想。

猩猩几乎是不可理解的——他会为此感到困扰吗?不,他不会。难解之谜也会带来奖赏,那就是持续不断的惊喜。带给他惊喜是否猩猩的本意?他不知道,也无从知晓,不过奖赏就是奖赏。他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它。这种奖赏总在不经意间到来。就比如说:

奥多凝视着他。

奥多把他举起来。

奥多在车座上坐好。

奥多端详一片绿叶。

奥多在车顶醒来,翻身坐起。

奥多捡起一个盘子放在桌上。

奥多翻看一本杂志。

奥多靠在院墙上休憩,全身上下纹丝不动。

奥索四肢着地奔跑。

奥多用石头砸开一枚坚果。

奥多转过头来。

每一次彼得的脑子里都会“咔嚓”一声,像快门一样在记忆里留下一张难忘的照片。奥多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幅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而且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奥多看上去不假思索,只是做出简单而纯粹的动作。这些动作是如何产生意义的?思考作为人类的一大特质,为什么反而令我们笨拙不堪?细想一下,与猩猩不相上下的完美动作在人类中也能见到,那就是杰出演员的出色表演。同样洗练的表达,同样震撼的效果。但是对人来说,表演需要千锤百炼,是艰辛汗水换来的成果。奥多的动作却轻松自然——他本身就是轻松自然的。

我应该模仿他, 彼得暗想。

奥多是有情感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比如说,他们初到村庄的第一个傍晚,彼得坐在屋外的露台上。猩猩在楼下的院子里观察石墙。彼得进屋泡了杯咖啡。奥多似乎没注意到他走开。仅仅几秒钟之后,他就冲上楼梯,蹿进房门,眼睛四处搜寻彼得,唇间迸出询问的呼呼声。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彼得说。

奥多满意地咕哝着。一阵感动如波浪般掠过彼得的身体。

昨天也是一样,在他们穿过森林的路上,奥多沿着小路奔跑、寻找他,显然是出于对他的需要。

所以这就是猩猩的情感状态。隐藏在这种状态背后的想法大概是:你在哪儿?你去哪儿了?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奥多为什么需要他陪伴,需要他这个特定的人,他也不清楚。这是他的另一个迷思。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会让我发笑。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把我当回事。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让我开心。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在我紧张的时候安慰我。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不戴帽子。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天上某朵云的形状。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你给我喝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有你陪伴。

我喜欢有你陪伴因为啦啦啦啦。

奥多动了动,把彼得从催了眠似的梳理动作中惊醒。他抖了抖身子。他们这样在地板上坐了多久了?很难说清,因为他已经不戴表了。

“我们去找阿尔瓦罗先生吧。”

他们步行到餐馆。他不仅想喝杯咖啡,还想安排日常的食品供应。他们坐在露台上。阿尔瓦罗先生走出来,彼得点了两杯咖啡。咖啡上来的时候,他起身对阿尔瓦罗先生说:“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

您当然可以和我说话, 餐馆老板点头示意。让彼得惊讶的是,阿尔瓦罗先生抽出一张椅子,在桌边坐定。彼得也坐下来。于是他们三个围桌而坐。假如奥多掏出一副扑克,他们就可以打牌了。

尽管他的葡萄牙语磕磕巴巴,意思却很容易理解。他跟阿尔瓦罗先生商定了每周配送的食品:橙子、坚果、葡萄干,特别是无花果和香蕉。阿尔瓦罗先生告诉彼得:他可以从邻村采购苹果、梨、樱桃、浆果和核桃这样的时令鲜果,蔬菜也没问题。如果猩猩爱吃的话,鸡蛋和鸡肉一年四季都有供应,还有本地香肠。这间小杂货铺常年提供罐装食品和腌鳕鱼,以及面包、大米、土豆和奶酪,既有本地产的也有南方产的,还有其他乳制品。

“我们看看他喜欢吃什么?” 阿尔瓦罗先生说。他站起身,进屋端出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一块白色软奶酪,浇了蜂蜜。他把它摆在猩猩面前。一声咕哝,毛茸茸的手迅速一抓——蜂蜜奶酪不见了。

接下来阿尔瓦罗先生端出一大片黑麦面包,在上面倒了一整罐金枪鱼,连油也倒得一滴不剩。

奥多如法炮制。眨眼的工夫。更响亮的咕哝声。

最后,阿尔瓦罗先生给猩猩试吃草莓酸奶。酸奶坚持得稍微久一点儿,只因为这道甜点黏糊糊的,再加上塑料杯有些碍事。尽管如此,奥多还是把酸奶掏出来舔干净,瞬间咽下了肚。

“您的猩猩肯定饿不死。” 阿尔瓦罗先生总结道。

彼得查了查字典。是的,确实如此,他的猩猩肯定饿不死。

食欲旺盛,却不吃独食。他已经知道这一点。还记得好心的阿梅莉亚大婶留在桌上的那束动人的鲜花吗?在吞下它们之前,奥多抽出一支白色百合递给了他。

他们回到家,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在背包里塞满食物,然后出门了,这次是上高原。进入高原地区后,他们离开小路,步入旷野。从理论上讲,他们进入的这片区域和亚马孙丛林一样荒蛮,但是这里只有薄薄一层贫瘠的土壤,空气也很干燥。此处的生命是小心翼翼的。土地的沟壑太浅,树木无法成活,只有金雀花、欧石南这类茂密多刺的灌木,人和猩猩像穿越迷宫一样在这片植被中穿梭;但到了葡萄牙高山区的草原,只见金色的野草欣欣向荣,绵延数公里,他们轻松自如地在草地上漫步。

这是一片比天空还一成不变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你将直面天气,因为它是唯一变化的东西。

在草原上脱颖而出、睥睨众生的,是来图伊泽洛的途中引起他们注意的奇异巨石。目之所及都是它们的身影。每块巨石的高度是普通人身高的三到五倍。绕着它走一圈足足需要四十几步。有的巨石修长而高耸,有如千年的方尖碑,有的浑圆而厚重,仿佛盘古的面团。每块石头茕茕孑立,身边没有小石块,连中等尺寸的都没有。这里只有巨石和参差的短草。彼得猜想着这些巨石的起源。是凝固的远古火山喷发物吗?但诡异之处在于巨石的均匀排布,似乎火山在抛洒岩浆之时还考虑着阵形,如同一个播种的农夫。他猜想,这些巨石更可能是冰川碾压的结果。冰山的碾压也许能解释它们的表面为何如此粗糙。

他很喜欢这片高原。开阔的视野让人兴奋着迷,教人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克拉拉也会喜欢。他们会大胆探索。多年以前,在本还小的时候,他们每个夏天都会去阿尔冈金公园 (17) 野营。那里的风景和此处简直是天壤之别,但两者的氛围是类似的。那是一种沉浸在光线、静谧和孤寂中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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