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03(1/2)
一天下午,他们进入郁郁葱葱的肯塔基州。加满油之后,他把车开到加油站后面休息区的最远端,停车吃饭。奥多钻出车厢,爬上一棵树。一开始彼得如释重负——猩猩终于不在眼前了。随后却意识到自己无法让他下来。他担心奥多会跳到相邻的树上,越跑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但是猩猩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他只是凝视着触手可及的森林边缘。他似乎沉醉于这片树叶编织的天堂。一只漂浮在绿色海洋上的黑猩猩。
彼得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没书可看,也没心情听广播。他在后座上打了个盹儿。他想起了克拉拉,想起自己执迷不悟的儿子,想起他弃之如敝屣的往日生活。他去加油站买了食物和水,坐回车里观察加油站的格局——曾经光鲜、如今已暗淡无光的主楼,宽阔的柏油路面,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休息区,森林的边缘,奥多栖身的大树。然后他专注地望着奥多。
只有孩子们注意到了树上的猩猩。当成年人忙着上厕所、给汽车加油、为家人买食品的时候,孩子们四处张望。他们咧嘴大笑。有的孩子指着树梢叫父母看。他们只得到一个漫不经心的空洞眼神。离开时,孩子们向奥多挥手作别。
五个小时之后,天色渐暗,彼得依然抬头望着猩猩。奥多没有忘了他。只要加油站没什么风吹草动,奥多就会低头看他,怡然自得的神情与彼得相仿。
黄昏时分,晚风微凉,猩猩还是不下来。彼得打开后备箱,取出他的睡袋和奥多的毯子。猩猩呼呼直叫。彼得走到树下,把毯子举起来。那家伙爬下来抓住毯子,然后爬回树上,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裹起来。
彼得在树下留了水果、抹了花生酱的面包片和一壶水。天黑以后,他在车里躺下。他已经精疲力尽。他担心奥多会在夜间逃走,但更糟的是他可能会攻击人。进入梦乡之前,他欣慰地想到一件事:今晚或许是奥多离开非洲之后第一次睡在星空下。
清晨,水果和面包片不见了,水壶也空了一半。彼得下车时,奥多也从树上爬下来。他朝彼得举起了双臂。彼得坐在地上,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梳毛。彼得给奥多巧克力牛奶和鸡蛋沙拉三明治当作早餐。
在沿途的另外两个加油站,他重复着同样的树下过夜模式。彼得两次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花钱改签了机票。
在白天开车穿过美国的途中,他发现自己不时扭头看一眼他的乘客,一次次惊讶于自己与一只黑猩猩同车。他也发现:奥多在观察窗外掠过的风景之余,也会做同样的事——不时扭头看他一眼,一次次惊讶于自己与一个人同车。就这样,在彼此之间不断的惊叹中(也掺杂着一丝恐惧),他们到了纽约。
越接近城区,彼得就越紧张。他疑心莱姆侬跟他耍了个花招。他担心自己会在肯尼迪机场被截住,奥多会被带走。
猩猩望着这座城市,他的下颌微张,眼睛一眨不眨。在通往肯尼迪机场的一条小路上,彼得停下车。接下来是最困难的环节。他必须给猩猩注射一支强力镇静剂。这种药叫塞尔纳林,兽医推荐的。奥多会在注射的时候攻击他吗?
“看!”他指着远处说。奥多转过头去。彼得把注射器扎进他的手臂。奥多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针刺,没几分钟就昏迷了。到了机场,由于行李特殊,彼得被引导到特殊货运区。他装好笼子,铺上毯子,费尽力气才把奥多绵软的身体放进去。他在笼边坐立不安,手指钩住金属网。要是奥多醒不过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笼子被放上一个手推车,推进了迷宫般的肯尼迪机场。彼得由一名保安陪同。海关人员查验了所有的文件,核实了机票,然后奥多被带走。彼得被告知:如果机长允许,他可以在飞行途中去货舱探视奥多。
他匆忙离开。他洗了车,把车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开到布鲁克林。买主是个难缠的家伙。他夸大汽车的每个瑕疵,对各项指标都有诸多不满。不过彼得政坛二十年可不是白混的。他默默听完那个男人的抱怨,然后重申了之前约定的价格。那个男人继续砍价,彼得说:“好吧。那我就卖给另外那个买主。”他上车发动了引擎。
那人追到窗边。“另外那个买主?”他问。
“我刚同意把车卖给你,就有另一个买主打来电话。我说不行,因为我已经答应卖给你了。但如果你不要,对我还更有好处。我可以卖更多钱。”他换了挡,开始倒出车道。
那个人急忙招手。“等一下,等一下!我买了!”他大喊。然后他迅速付了钱。
彼得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肯尼迪机场。他对奥多很不放心,缠着航空公司问个不停。他们向他保证:不,他们不会忘记把猩猩运上飞机;是的,他会被安置在加压恒温的顶层货仓;不,他还没有醒过来;是的,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正常;不,彼得现在还不能去看他;是的,一旦飞机进入巡航高度,他们就会问彼得是否要探视。
起飞一小时后,机长同意探视,彼得来到飞机尾部。他穿过一道窄门进入顶层货舱。灯开了,他一眼就看见笼子——他们用带子把它拴在飞机的内壁上。旁边是头等舱的行李。他大步走过去,看到奥多的胸口平稳地起伏,终于松了口气。他把手伸进笼子,摸了摸奥多温暖的身体。他想进入笼子给奥多梳毛,但航空公司在笼门上加了一道挂锁。
除了偶尔去洗手间或是吃饭,彼得全程守在笼子旁边。乘务员似乎并不介意他待在那里。兽医告诉他,黑猩猩一次不能打太多塞尔纳林。飞行途中他又给奥多打了两针。他讨厌这么做,但他不希望猩猩在这样一个吵闹而陌生的地方醒过来。他可能会恐慌。
够了,彼得想。他发誓永远不再把奥多置于如此恶劣的环境。他应该得到更好的照顾。
着陆前半小时,一位乘务员走进货舱。她告诉他必须回客舱。他回到座位上,很快睡着了。
清晨时分,飞机颠簸着降落在里斯本波尔特拉机场。他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这时他竟感到了恐慌。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吃力。这是个错误。我必须马上回去。 但是奥多怎么办?里斯本肯定有动物园。他可以连猩猩带笼子一起放在动物园门口。一个动物弃儿。
一小时后,其他乘客都取完行李离开了,只剩他还在到达区等待。他在行李转盘附近的洗手间隔间里待了大半个小时,独自默默哭泣。要是克拉拉在身边该多好!她会给他信心。但是假如她还在他身边的话,他根本不会陷入如此荒唐的境地。
终于有一个穿制服的男人来找他。“先生,您就是那个带猩猩的人吗? (10) ”他问。
彼得一脸茫然。
“猩猩?” 那人说,一边做出挠胳肢窝的动作,嘴里发出“呼——呼——呼——呼——”的声音。
“是的,是的!”彼得连忙点头。
他们出了安检口,那人一直亲切地用葡萄牙语和他攀谈。彼得频频点头,尽管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依稀记得很久以前父母用葡萄牙语对话的腔调,那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忧伤低语。
笼子放在一个停机仓库中央的行李推车上。几名机场员工围在一旁。彼得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不过这一次是出于高兴。那些人正饶有兴趣地谈论着那只猩猩。奥多还在昏迷中。那些人问彼得问题,他只能抱歉地摇头。
“他不会讲葡萄牙语。” 带他来的那人说。
大家开始打手势。
“你带他来做什么?” 一个人问。他双手手心朝上,在面前摆动。
“我要去葡萄牙高山区。”彼得回答。他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长方形,说“葡萄牙”,然后指向长方形的右上角。
“啊,葡萄牙高山区。上头那个产犀牛的地方。” 那人回答。
其他人都笑了。彼得点点头,虽然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发笑。犀牛 (11) ?
他们最终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他的护照被查验、盖戳;奥多的文件被签字、盖章,一式两份,一份给彼得,一份存档。办妥了。一个人做出推车的动作,示意这个外国人和他的猩猩可以走了。
彼得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在过去两个月的亢奋中,他忘记了一个细节:他和奥多要怎么从里斯本去葡萄牙高山区?他们需要一辆车,但他没有提前安排。
他把双手手掌向外伸出。“等等,我需要买一辆车。”他上下转动拳头,模仿握方向盘的动作。
“一辆车?”
“是的。我在哪儿能买到一辆车,哪儿?”他搓着拇指和食指。
“先生,你想买一辆车?” 买——听上去没错。
“是的,是的,买一辆车,哪儿?”
那个人叫来另一个人,两人开始讨论。他们在纸上写了几个词,递给彼得。上面写着citro&235;n (12) 和一个地址。他知道法语里citron 是柠檬 (13) 的意思。他希望这不是一个坏兆头。
“近吗,近吗?”他把手指朝自己拢在一起。
“是的,很近。出租车。”
他指了指自己,然后指向外面,再指回自己。“我现在过去,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好的。”那人点点头。
他匆忙离开。他身上带了相当数量的加币和美金,还有旅行支票。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带了信用卡。他把所有钱都换成了埃斯库多,然后跳上一辆出租车。
那家雪铁龙经销商离机场不太远。待售的车型都很怪异,圆滚滚的。其中一辆有着优雅的线条,但是太贵了,而且对于他来说太大了。最终他选了入门款——那辆土灰色的玩意儿看上去像是用金枪鱼罐头做的。完全没有配饰,没有收音机,没有空调,没有扶手,没有自动挡,甚至没有可以摇起的车窗。车窗分为上下两爿,下爿像翅膀一样可以活动,能够翻起来卡在上方。这辆车也没有固定的车顶和玻璃后窗,只有一块结实的篷布,可以解开向后翻起,上面嵌了透明的塑料窗。他试着开关车门。感觉这辆车就快散架了,只能勉强算是车,店员却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扬起双手把这辆车捧上了天。这辆车的名字也让彼得有些迟疑:2cv——这压根儿算不上名字,仅仅是个编码。他更想要一辆美国车。但他在奥多苏醒之前就得有一辆车。
他点点头,打断了店员——他买了。那人笑逐颜开,领着他进了办公室。他查看了彼得的国际驾照,填好文件,收了钱,给彼得的信用卡公司打了电话。
一小时后他开车回到机场,车的后窗内侧贴着临时车牌。换挡很费劲,操纵杆从面板上直直地挺出来;引擎声音很吵,车开起来也不稳。他停下车,回到仓库。
奥多还在沉睡。彼得和机场工作人员把笼子推到车旁。他们把猩猩挪到后座上。这时问题来了。笼子就算是收起来也装不进2cv局促的后备箱,更别说把它绑在软塌塌的顶篷上了。彼得没有纠结。这东西就是个累赘,而且奥多压根儿就没用过它。机场工作人员好心地帮他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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