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 02(1/2)
彼得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猩猩。如此吸引人的一张脸,如此生动的表情,如此深邃的凝视。和身体一样,它硕大的头颅上也覆盖着浓密的黑色毛发,但是它的脸,脸的中心部位——眼睛、鼻子和嘴组成的倒三角区域——没有长毛,露出光滑黝黑的皮肤。除了上嘴唇几条浅浅的纵向皱纹,这只猩猩面部的皱纹都长在眼睛周围,呈现一圈圈的同心圆,以及鼻子和浓眉之间平坦狭长区域上的几条波纹线。这些同心圆把观者的注意力引向两个圆心。那对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在室内灯光下彼得难以辨认,但看上去是明亮的锈棕色,接近红色,不过是泥土那种红。两只眼睛离得很近,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它的目光穿透他,让他寸步难移。
猩猩转过身,正对彼得。它的眼神炽热,姿态却很放松。看样子盯着他看让它很享受。
“我想靠近点儿。”彼得说。他脱口而出的话吓了自己一跳。他的恐惧去哪儿了?仅仅一分钟以前他还吓得浑身发抖。
“哦,您不能这么做,先生。”鲍勃明显有所警觉。
走廊尽头有一道沉重的笼门。同样的门在走廊中段还有两道,两侧各一道。彼得环顾四周,门内的地上没有黑猩猩。他走过去,握住把手,用力一拧。
鲍勃目瞪口呆。“啊,老天,谁忘了锁门?您真的不能进去!”他哀求道,“您应该——您应该和莱姆侬博士说一声,先生。”
“让他来吧。”彼得说,一边推开门,跨进门内。
鲍勃跟着他。“别碰它。它们可能有很强的攻击性。它能把你的手咬掉。”
彼得站在笼子前面。他和那只猩猩再次四目相对。他再次感受到那种魔力的吸引。你想要什么?
猩猩把手从交错的钢筋中间挤出来,向他伸过来。那只手在彼得面前张开,狭窄的手心朝上。彼得盯着它,皮革一般的黑色皮肤,修长的手指。没有疑问,毫无迟疑,他抬起自己的手。
“天啊,天啊!”鲍勃低声惊呼。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短小有力的拇指抬起来,从上面按住他的手。没有抓握,也没有拉拽,其中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猩猩只是紧握住他的手。它的手意外地温暖。彼得伸出双手,一只手握着它的手,另一只放在它毛茸茸的手背上。看上去像政客的握手,却真挚而有力。猩猩的手越握越紧。他意识到它可以捏碎他的手,但它并没有那么做,他也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它一直凝视着他的双眼。不知为何,彼得喉头一紧,几乎流下泪来。是不是因为自从克拉拉死后就再没有谁这样凝视过他,如此真心诚意、毫无保留地凝视,双眼仿佛敞开的门?
“这只是从哪里来的?”他不回头地问,“他有名字吗?”
彼得注意到自己用词的变化,从“它”变成“他”。这个转换自然而然。这个生命不是一件物品。
“他叫奥多,”鲍勃回答,紧张地团团转,“他是个摇滚明星。一个去非洲的和平队 (6) 志愿者把他带回来的。随后他被送到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参加空间项目的测试。然后他去了耶基斯 (7) ,之后是灵长目实验医学与外科实验所 (8) ,在他——”
走廊另一端爆发出一阵嚎叫。安静下来的黑猩猩又吵嚷起来。这一次比他和鲍勃进门时还要震耳欲聋。莱姆侬博士来了。“鲍勃,你他妈最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怒吼道。
彼得和奥多松开彼此的手。这个动作充满了默契。猩猩转身恢复到先前的姿势,侧面对着彼得,视线微微上扬。
鲍勃看起来宁可爬进一只吊着的笼子也不愿回到走廊上。彼得先走了出去。比尔·莱姆侬博士沿着走廊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显然怒不可遏。他愤怒的脸庞在走廊灯泡的照射下忽明忽暗,动物的叫喊声也随着他的逼近不断加剧。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朝彼得大吼。
所有的客套都烟消云散。莱姆侬俨然是一只正在展示统治地位的猩猩。
“我准备把这只买下来。”彼得镇定地说。他指了指奥多。
“你要买,现在?”莱姆侬说,“我们是不是还要给你添四头大象和一头河马?或者是两头狮子加一群斑马?这里不是宠物店!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我会付给你一万五千美元。”啊,这个五位数听上去是多么悦耳。一万五千美元——比他的车还贵出不少。
莱姆侬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鲍勃也一样——他已经悄悄溜回了走廊。“好吧,好吧,看这挥金如土的架势,你确实是个参议员。哪一只?”
“那边那只。”
莱姆侬看了一眼。“哈。再没有比那个傻蛋更的了。他每天就一个人待着傻乐。”他想了想,“你刚说一万五千美元?”
彼得点点头。
莱姆侬笑了。“可能这儿确实是间宠物店。鲍勃,你招呼顾客很有一套嘛。托维先生——不好意思,托维参议员——如您所愿,宠物猩猩归您了。唯一要提醒您的是:我们概不退款。您买下他,要是玩腻了想退货,我们倒是可以接手,但您一分钱也拿不回去。明白了?”
“成交。”彼得说。他伸出一只手。莱姆侬和他握了手。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刚听到了世界上最荒唐的笑话。
彼得瞥了奥多一眼。往外走时,他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猩猩转过头来。彼得又看了他一眼。奥多再次凝视他。他的心里一阵悸动。他一直在注意我。 他喃喃低语:“我会回来的,我发誓。” ——这句话说给猩猩,也说给他自己。
他们沿走廊往外走。他环顾左右,有个现象让他惊讶:黑猩猩之间的区别如此明显,他进来时居然没有注意到。他本以为黑猩猩都大同小异。事实并非如此,远非如此。每只猩猩都拥有独特的体形和姿态,毛色和花纹各异,面部的光泽、肤色和表情也各不相同。他意识到这些猩猩超乎他的想象:每一只都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
到了大门口,鲍勃悄悄蹭到彼得身边,面带忧虑。“我们是可以出售猩猩,”他说,“但是只对——”
莱姆侬挥手让他滚开。“蠢货,蠢货!”
他们回到车前。彼得迅速与莱姆侬达成协议。他会尽快返回,大致需要一到两周时间进行必要的安排。他答应寄来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作为定金。莱姆侬负责准备所有的文件。
汽车发动时,彼得转身从后窗望出去。莱姆侬脸上依然挂着胜利者的窃笑。然后他转身面对鲍勃,面色一沉。显然鲍勃会被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彼得很同情他。
“玩儿得还不错?”司机问。
彼得神情恍惚地靠在座椅上。“很有意思。”
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做的事。他买只黑猩猩回渥太华干什么?他住在一幢公寓的五层。邻居们能接受大楼里住进一只巨大笨重的黑猩猩吗?在加拿大养黑猩猩合法吗?黑猩猩能适应加拿大的寒冬吗?
他摇了摇头。克拉拉去世刚六个月。他不是在某处读到过,痛失至亲的人应该至少等一年再对生活做出重大改变吗?难道悲伤让他丧失了理智?
他真是个傻瓜。
回到酒店后,他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俄克拉何马人和他的加拿大同胞。第二天上午回到渥太华后,他同样守口如瓶。到家的第一天,他在自责与震惊之间徘徊,有时甚至完全忘了这件事。第二天,他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他会买下这只黑猩猩,然后把它捐给动物园。他知道多伦多动物园不养黑猩猩,但是另一间动物园(比如卡尔加里?)肯定会接受这只动物。它会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不过他将以克拉拉的名义捐赠。如此便物尽其用。问题解决了。
第三天早晨他醒得很早。他躺在枕头上瞪着天花板。奥多红褐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彼得告诉他:我会回来的,我发誓。他的誓言不是把奥多留在动物园,他的誓言是好好照顾他。
他必须说到做到。该死,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希望说到做到。
一旦下定决心,之后的事便水到渠成。他把奥多的定金支票寄给了莱姆侬。
显然他们不能住在渥太华。在俄克拉何马,把猩猩关进笼子的借口是科学研究。在加拿大,这个借口可以是天气。他们需要更温暖的气候。
他很高兴可以再次使用“他们”这个词来思考。是不是很可悲?按照人们常说的“反弹”(仿佛他是弹子球机里的一枚钢珠),他应当立刻扑向下一个女人,他却扑向了一只宠物。这是不是更糟?他不以为然。不管旁人用哪个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奥多都不是一只宠物。
彼得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搬一次家。他和克拉拉从没有考虑过。他们不在乎渥太华的寒冬,准备在这里终老。
他们应该去哪儿?
佛罗里达?不少加拿大人退休以后搬去那里以躲避加拿大的严冬。但是那个地方对于他毫无意义。他不想住在购物中心、高尔夫球场和闷热的海滩之间。
葡萄牙?这个词让他眼前一亮。他是葡萄牙后裔,两岁那年全家移民到了加拿大。他和克拉拉去过一次里斯本。他喜欢瓦片屋顶的房子、繁盛的花园、小山、散发着没落的欧洲魅力的街道。那座城市仿佛夏末的傍晚,混合了温柔的光线、怀旧的氛围和淡淡的闲愁。唯一的问题在于:和渥太华一样,里斯本不适合猩猩居住。它们需要更安静的场所,需要更大的空间,人烟更稀少的地方。
他记得父母来自乡下——葡萄牙高山区。是否要落叶归根?那里没准儿还住着他的远亲。
目的地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下一步是处理在加拿大的牵挂。他思忖这些牵挂包括哪些东西。它们曾经意味着他的一切:妻子、儿子、孙女、在多伦多的妹妹、所有的家族成员、朋友、事业——简单地说,就是他的生活。现在,除了儿子,他身边只剩下物质的残骸:一间堆满旧物的公寓、一辆车、多伦多的备用住所、国会山西区的一间办公室。
一想到即将摆脱这一切,他就激动不已。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忍受这套公寓,因为每个房间都留下了克拉拉痛苦的印记。他的车不过是一辆车,在多伦多的一居室公寓也一样。参议员职务不过是个闲职。
距离或许有助于改善他和本的关系。他不会把余生虚耗在渥太华,干等着儿子挤出时间陪他。妹妹特蕾莎扎根在了多伦多。他们定期通电话,他没有理由切断这层联系。至于孙女瑞秋,以他们见面或打电话的频率,即使他生活在火星也没什么区别。如果考虑到欧洲的吸引力,没准儿哪一天她会来探望他。这是一个很实际的愿望。
他深吸一口气。他将无所保留。
他沉浸在令人隐隐不安的兴奋当中,决心抛弃一切枷锁。他和克拉拉从多伦多搬来渥太华时已经扔掉了不少东西。经过这疯狂的一周,余下的也一件不剩。他们在渥太华的公寓很快找到了买主(“多好的地段!”中介两眼放光),多伦多的那套房也一样。书籍被装箱,运到了一间旧书店,家具和电器被出售,衣物捐给慈善机构,私人文件捐给国家档案馆,其他的零碎直接丢掉。他付清所有账单,关闭水电和电话账户,取消报纸订阅。他申请了葡萄牙签证。他联系了一家葡萄牙银行,办好了开户手续。本尽心尽力地帮忙,只是不住地抱怨,问彼得到底为什么要放弃安定的生活,远走他乡。
离开那天,彼得只提了一只孤零零的箱子,里面装着衣物、家庭相册、露营装备、葡萄牙旅行指南和一本英葡字典。
他订了航班。看样子他和猩猩直接从美国飞到葡萄牙更容易些。这样可以减少携带珍奇动物过境的次数。航空公司告诉他:只要有笼子并且动物能够保持安静,他们就可以托运。他咨询了兽医,学会如何给猩猩注射镇静剂。
他通过个人关系为自己的车找到买主,在纽约交接,真是最理想的地点。“我会自己把车开过去。”他打电话告诉那个住在布鲁克林的人。
他没说南下时会兜一个圈去俄克拉何马。
他取消了所有的日程——和参议院委员会的;和家人朋友的;和私人医生的(他心脏不太好,不过他准备了足量的药物,并更新了日常药物处方);和其他所有人的。他给那些没能见面或通电话的人写了信。
“是你建议我给自己放个假的。”他对党鞭说。
“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为什么去葡萄牙?”
“气候温暖。我的父母就来自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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