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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家园 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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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夏天,彼得·托维被提名为参议员,为一名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让出相对保险的多伦多众议院席位。他不必再长期居住在自己的选区。他和妻子克拉拉在渥太华买下一套宽敞舒适的湖景公寓。他们偏爱首都平静的生活节奏,也很高兴能与住在市内的儿子、儿媳和孙女为邻。

一天早晨,他走进卧室,发现克拉拉坐在床边,双手按在身体左侧低声啜泣。

“怎么了?”他问。

克拉拉摇了摇头。他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惧。他们去了医院。克拉拉病了,病得很重。

在妻子与病魔斗争同时,儿子的婚姻破裂了。在妻子面前,他竭力粉饰这桩离婚。“这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他说,“他们一直合不来。分开了双方都会过得更好。现在这种事太平常了。”

她微笑着表示赞同。她的视野正日渐缩小。然而,这次离婚并不是最好的结果,甚至连好也算不上。它简直糟透了。他眼睁睁看着一对婚姻中的爱侣变成仇敌,看着一个孩子沦为炮灰。儿子本把无数的时间、金钱和精力投入到与前妻迪娜的争斗中,她的反击同样毫不留情。这一切常令他目瞪口呆,只有双方的律师坐收渔利。他试着劝说迪娜,在双方之间充当和事佬。无论每次谈话开始时她显得多么礼貌和诚恳,最后她总是情绪失控,怒不可遏。身为本的父亲,他只可能是教唆犯和同谋。“你简直跟你儿子一模一样!”有一次她骂道。有一点不一样,他提醒她,他和妻子已经相濡以沫四十多年了。她立刻挂断了电话。孙女瑞秋小时候曾是个快乐的精灵,现在却与父母反目,把自己锁进青春期少女酸涩的怨恨垒成的高塔。有几次他带她外出散步或是去餐厅吃饭,想让她高兴一下(也让自己高兴一下),她却总是闷闷不乐。没过多久,母亲在监护权大战中“赢下”了她,并带她去了温哥华。他开车送她们去机场。刚一通过安检,她们就开始争吵。他眼中不再是一个成年女子和她青春期的女儿,而是两只黑色的蝎子,它们剧毒的尾针高高举起,彼此恫吓。

至于本,他留在了渥太华,心如死灰。在彼得眼中,儿子蠢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本是一名医学研究员,曾研究过人们为什么会不经意咬到舌头。舌头穿梭于齿间,如同钢板车间里操作重型机器的工人。它的失灵让人痛苦不堪,其根源却惊人地复杂。如今在彼得看来,儿子恰似一条盲目扎进齿间的舌头,落了个鲜血淋漓的下场,第二天却重蹈覆辙,毫无自知之明,也从未意识到代价和后果。本总是一意孤行。父子间的谈话多以冰冷的沉默收场。儿子满眼无奈,父亲哑口无言。

他的妻子深陷医疗术语的旋涡,康复的希望随着每次治疗起起落落。在反复的挣扎、呻吟、哭泣同时,她开始大小便失禁,变得骨瘦如柴。最终,他美丽的妻子躺在病床上,身着一件可怕的绿色病号服,两眼半睁半闭、目光呆滞,嘴无力地张着。她浑身抽搐,胸腔里发出一阵咯咯声。她死了。

他成了国会山 (1) 上的幽灵。

有一天,他在参议院发言,另一位参议员回过头,用一种活见鬼的眼神盯着他看。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他想。你有病啊? 如果他弯腰对着这位同僚的脸,他的气息会像喷枪一样烫掉他的脸皮。这样就只剩下一个骷髅仰头朝他傻笑了。那样就能治好你的蠢相。

他的白日梦被议长打断:“尊敬的议员,你是想继续你的话题,还是……”

议长这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彼得低头看了看讲稿,意识到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完全不知道。就算他能想起来,也没兴趣再讲下去。他无话可说。他看着议长,摇了摇头,坐下来。那个同僚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

党鞭特意来到他的办公桌前。他们是朋友。“情况怎么样,彼得?”他问。

彼得耸了耸肩。

“也许你应该休息一下。给自己放个假。你最近经历太多事了。”

他叹了口气。没错,是时候离开了。他再也无法忍受。演讲、无休止的装腔作势、见利忘义的密谋、膨胀的自我、自以为是的助理、翻脸不认人的媒体、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琐事、一板一眼的官僚机构、对人类社会的细微改善——他认同这些民主的标志。民主就是这样一种疯狂而美妙的东西。不过他已经受够了。

“我看能不能给你找个差事。”党鞭说。他拍拍彼得的肩膀,“坚持住。你能挺过去的。”

几天后党鞭带来一个提议。一次公差。

“去俄克拉何马?”彼得问道。

“嘿,惊喜总是出现在偏僻的角落。在耶稣现身之前有谁听说过拿撒勒?”

“在汤姆·道格拉斯 (2) 之前也没人听说过萨斯喀彻温省。”

党鞭笑了。他也来自萨斯喀彻温省。“碰巧有这么个差事。有人临时退出了。那里的州议会邀请加拿大国会派议员出访。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维护关系的事儿。不需要太操心。”

彼得甚至不确定俄克拉何马到底在哪儿。应该是美利坚帝国某个偏远的州,中部的某个地方。

“只是换个环境,彼得。四天的小长假。有何不可呢?”

他同意。没错,有何不可?两周后,他和三名国会议员一同飞往俄克拉何马。

五月的俄克拉何马城温暖宜人,他们受到盛情款待。加拿大代表团会见了州长、州议员以及商界人士。他们参观了州议会大厦,造访了一间工厂。每天都以晚宴收尾。入住的酒店富丽堂皇。整个访问期间,彼得在轻松的氛围里谈论加拿大,同时听对方介绍俄克拉何马。正如党鞭所言,换个环境让他的心情为之一振,柔和湿润的空气也让他备感舒畅。

行程的最后一天留给加拿大客人自行游览。前一天晚上,他看到一本关于俄克拉何马市立动物园的旅游宣传册。他喜欢动物园,不是因为他对动物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那是克拉拉的爱好。她一度曾在多伦多动物园管委会任职。他表达了参观俄克拉何马市立动物园的愿望。负责安排行程的州议会立法助理查看了动物园的相关信息,一脸歉意地找到他。

“真抱歉。”她说,“平时动物园每天开门,不过最近正在关门整修。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问问他们能不能破例让您进去。”

“不用,不用,我不想麻烦别人。”

“城南有一个黑猩猩基地,在诺曼 (3) 的大学里面。”她建议。

“黑猩猩基地?”

“是的,那是一个研究……研究猴子的机构,我猜。一般不向公众开放,但我保证他们会接待您。”

她说到做到。“参议员”这个词在美国人听来充满了魔力。

第二天早晨,一辆车在酒店门前等他。代表团其他成员都不感兴趣,因此他独自上了车。车把他带到诺曼以东十公里左右的空旷乡间。四周灌木丛生,蓝天碧草。目的地名叫“灵长目研究所”,是俄克拉何马大学的一个校外机构。

进了研究所,在一条蜿蜒石子路的尽头,他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面露凶相,留络腮胡,腆着肚子。他身边站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长头发,凸眼珠;从肢体语言里很容易看出,他是个下属。

“托维参议员?”他下车时,那个大块头男人说。

“是的。”

他们握了手。“我是比尔·莱姆侬,灵长目研究所的所长。”莱姆侬看了看他身后的车,车门还开着,“你的代表团好像没几个人。”

“是的,就我一个。”彼得关上车门。

“再问一句,你是从哪个州来的?”

“安大略省,加拿大。”

“是吗?”他的回答似乎让所长若有所思,“好吧,跟我来,我跟你简单介绍下这里的工作。”

莱姆侬转身就走,完全不在乎彼得是否跟得上他的脚步。那个没做自我介绍的下属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他们绕过一间平房和几个窝棚,来到一个巨大的池塘边,高大白杨树的阴影落在水面上。池中有两个岛,其中一个岛上有一片树林。他看见一群体形修长的猴子在一棵树的枝干间摇荡,动作中透出非凡的优雅和敏捷。另一个岛更大些,密布着高草和灌木,零星点缀的几棵树中间矗立着一个壮观的圆木结构。高大的支柱托起四个高度各异的平台,彼此间由绳网和结实的吊床相连。一根铁链上吊着一只卡车轮胎。旁边是一间用煤渣块砌成的圆形小屋。

所长转身面对彼得。他似乎还没开口就对自己的话感到厌倦。

“在灵长目研究所,我们处在研究灵长目动物行为和沟通方式的最前沿。我们从黑猩猩身上能学到什么?这超乎普罗大众的想象。在进化过程中,黑猩猩和我们的亲缘关系最近。我们有相同的灵长目祖先。大约六百万年前我们才和黑猩猩分道扬镳。正如罗伯特·阿德里 (4) 所说:‘我们是直立行走的猿猴,而非堕落凡尘的天使。’我们都拥有巨大的脑容量、出色的沟通能力、使用工具的能力,以及复杂的社会结构。拿沟通能力来说,我们这里有些黑猩猩能用手势比画一百五十个单词,而且可以连成句子。这就是语言。而且它们可以制造工具,用工具翻找蚂蚁和白蚁,或是敲开坚果。它们可以合作捕猎,在捕猎的过程中担当不同的角色。简单地说,它们已经具备了文化的雏形。所以当我们研究黑猩猩时,我们也在研究远古的自己。在它们的面部表情中……”

如果这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录音讲解,这个话题还挺有意思。可莱姆侬看上去一脸不耐烦,彼得也听得心烦意乱。他怀疑议会助理把他吹嘘得过了头。她或许没有明说来访的参议员不是美国人。那座较大的岛上出现了几只黑猩猩。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喊。

“莱姆侬博士!特勒斯博士的电话。”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一栋楼旁边。

莱姆侬立刻来了精神。“我得接个电话,见谅。”他嘟囔着,不等客人回答就走开了。

彼得望着他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他又转向那群黑猩猩。一共五只。它们四肢着地,缓慢地移动。它们低着头,粗壮的前肢支撑着魁梧上身的重量,短小的后腿跟在后面,活像三轮车的一对后轮。在阳光下它们黑得出奇,仿佛流动的黑夜碎片。它们溜达了一会儿,然后坐了下来。其中一只爬上圆木结构中最低的平台。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看着它们让他感到安心。每一只动物都像一块拼图,无论它在何处落脚、归属于何处,它都完美地嵌入整个画面。

那个下属还在他身旁。

“我们还没互相介绍。我叫彼得。”彼得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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