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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归途 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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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塞比奥怔了怔。一本开端于耶路撒冷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上一本书的故事发生在尼罗河,再上一本的故事发生在美索不达米亚——一路围绕着巴勒斯坦——现在竟然来到圣城耶路撒冷。听过玛丽亚的一番话之后,这个巧合令他惊讶。她一定会用这个新发现来佐证她的理论。

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那本书像鸟儿一样从他手里飞起。“玛丽亚!”他喊道。她回来了!他几步冲到门前。他必须告诉她。

“玛丽亚!”开门时他又大喊了一声。

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不过这不是他的妻子,而是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更老。一个身披黑衣的寡妇。一个陌生人。她睁大眼睛打量着他。她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手提箱。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晚还外出?他留意到,这个女人很美,尽管她的美貌被皱纹掩盖,被时间模糊,被黑色的农妇衣着所遮挡。光彩照人的面颊,迷人的身材,优雅的体态。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引人注目的美人。

“你怎么知道是我?”女人吃惊地问。

“对不起,我把你当成别人了。”

“我叫玛丽亚·多雷斯·帕索斯·卡斯特罗。”

原来她也叫玛丽亚。她是谁?她不是他的玛丽亚,他的妻子。她是另一个玛丽亚。她想要什么?她来这儿干什么?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卡斯特罗太太?”他生硬地问。

玛丽亚·卡斯特罗还以一个问题。“你是那个处理尸体的大夫吗?”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是的,我是病理部的主任欧塞比奥·洛佐拉大夫。”

“我需要和你谈谈,大夫先生——如果你有空的话。”

他探出身子看了看走廊,寻找妻子的身影。她不在。她刚才一定和这个女人擦肩而过。他默默叹了口气。又一个想找他谈话的女人。难道她也担心他的救赎?今夜还有多少《圣经》里的先知在等着他?他只想做一些工作,赶一赶进度。再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病理学家也要接门诊,而且是在这样的深夜?他已经快饿死了。如果他要通宵工作,当初就该带点儿吃的来。

他打算劝这个女人回去。不管她哪里不舒服,她应该去看家庭医生,她应该去挂急诊。他伸手准备关门时,蓦然想起:耶稣下葬时没有男人帮忙。只有女人来到他的墓地,只有女人。

或许桌上的某份尸检报告和她有关?亲戚,或者爱人。对他来说,与死者家属见面是极不寻常的。他自认为在寻找悲伤的起因方面是个行家,但是对于悲伤本身,以及如何面对它,那既非他的医学专业,也非他的天赋所在。所以他才选择了病理学。病理学是一门局限于纯科学的医学,不必耗费精力和病人打交道。但是在练习如何追踪死亡之前,他首先学习的是生命本身。现在有个活生生的女人需要和他交谈。他提醒自己,这正是医学最初的使命,即减轻痛苦。

虽然已疲惫不堪,他仍然强打精神,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请进,卡斯特罗太太。”

那位老妇提起手提箱,走进他的办公室。“非常感谢,大夫先生。”

“这儿,坐这儿吧。”他指着妻子刚坐过的椅子。办公室里还是一团糟,他的工作台上铺满了报告——地板角落里的那份报告又是怎么回事?不过现在只能将就了。他坐下来,隔着桌子面对他的新访客。医生与病人。唯一不合时宜的是桌上的红酒和地板上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他问。

她犹豫片刻,然后下定决心。“我从葡萄牙高山区的图伊泽洛村来。”

啊,原来如此。人烟稀少的葡萄牙高山区偶尔会有人一路赶来布拉干萨,因为那片荒凉的高原上一间医院也没有。的确,那里连商业区都没有。

“是关于我的丈夫。”

“是吗?”他鼓励她说下去。

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他要等到她的爆发。她隐忍的悲伤会以追问的形式出现。他需要寻找委婉的词语来解释她丈夫的死因。

“我试着写下来,”最终她说,“但是那事写在纸上实在太下流了。不过说出来更糟糕。”

“没关系。”他用抚慰的语气回答,尽管他发现她的用词很奇怪。下流? “这种事非常自然,而且无可避免。它会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是吗?在图伊泽洛可不是这样。这种事在我们那儿很少见。”

欧塞比奥皱起眉头。难道这个女人生活在一个长生不老的村庄,只有极少数人会收到死神无理的邀约?妻子常说他把太多时间花在了死人身上,有时反而忘记了如何和活人打交道。他没听错吧?她刚才确实问过他是不是处理尸体的大夫?

“卡斯特罗太太,死亡面前众生平等。我们都必须经历。”

“死亡?谁说死亡了?我是说性爱。”

这个令她恐惧的字眼终于蹦了出来。玛丽亚·卡斯特罗不再有顾忌,一吐为快:“爱以一种我最预想不到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它伪装成一个男人的模样。我很惊讶,就像一朵花第一次看见一只蜜蜂朝它飞去。建议我嫁给拉斐尔的人是我母亲。她征求了我父亲的意见,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一桩不错的婚事。这不完全是包办婚姻,但如果我不愿嫁给拉斐尔,我必须找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来。所以我只能认命,不过这有何难?我从小就认识他了。他是村里的一个男孩。他总在村子里,就像地里的一块石头。我肯定在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就见过他。他比我大几岁,大概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见过我。他个儿瘦高,长相招人喜欢,比村里其他孩子更安静、更害羞。在母亲提议我和他相伴终生之前,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大概还不到二十分钟。

“回忆往事,我记起我们确实有过一面之缘。大约一两年前,我出门办事,与他恰好遇上。他正在修一道门。他让我帮忙握住某件东西。我弯下腰,我的头离他的头很近。一阵风吹过来,把我的一缕头发刮到他的脸上。我感觉到那种温柔的拍打。我抬起头,绾起头发,看着最后几缕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

“我还记得他吹奏的那支美妙的笛子,那支木头做的小玩意儿。我喜欢它的声音,就像春天的鸟鸣。

“然后父母提议我们结婚。我想,有何不可?我早晚得结婚。我不愿孤独终老。他无疑会对我有用,我也会尽我所能对他有用。我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他。要嫁给他了,我很开心。

“他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所以我们去问他母亲。她没什么意见,他应该也是一样。每个人的想法都是:有何不可?于是我们抱着‘有何不可’的态度结了婚。一切转眼间就发生了。婚礼只是走个过场。神父尽职尽责地主持仪式。没有一分钱浪费在欢庆上。我们搬进了拉斐尔的叔叔瓦莱里奥送的一间棚屋,直到后来找到更好的房子。

“那是婚礼之后我们第一次独处。门还没关好,拉斐尔就转身对我说:‘把衣服脱了。’我斜眼看着他,说:‘不,你把衣服脱了。’‘好吧。’他回答。然后他飞快地脱了个精光。那一幕真叫人难忘。我从没见过不穿衣服的男人。他走过来,抓住我的乳房,捏了一下。‘舒服吗?’他问。我耸了耸肩,说:‘还行。’‘这样呢?’他更温柔地捏了一下,指尖掐住我的乳头。‘还行。’我回答,不过这一次没有耸肩。

“接下来他表现得很大胆。他来到我身后,紧紧地贴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黄瓜’顶着我。他的手在我裙下摸索,一路往下,最后停在那里。我没有挣扎。我猜这就是结婚的代价——我必须忍受这件事。

“‘舒服吗?’他问。

“‘我说不好。’我答。

“‘那么这儿呢?’他试着在那儿附近捅了捅,问道。

“‘我说不好。’我答。

“‘这儿呢?’

“‘说……不好。’

“‘这儿呢?’

“忽然间我说不出话了。一种感觉渐渐爬满我的全身。他碰到了一个地方,令我的舌头发干。哦,太舒服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儿呢?’他又问了一遍。

“我点点头。他的手继续同一动作。我往前弯下腰,他也随着我弯下腰。我失去了平衡,我们在房间里跌跌撞撞,碰倒了一把椅子,撞上了一堵墙,掀翻了桌子。拉斐尔紧紧抱着我,倒在他的弟弟巴蒂斯塔送的小地毯上。整个过程中他的手始终没停,我一直沉浸在那种感觉当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就像一列火车隆隆碾过我的身体,随后什么东西爆炸了,仿佛那列火车忽然冲出隧道进入光明。我任它碾压我。它经过之后我几乎无法呼吸。我转过头对着拉斐尔。‘现在我要把衣服脱了。’我说。

“当时他二十一岁,我十七岁。性欲是一个全新的发现。之前它都去哪儿了?我的父母把性欲比作沙漠。我是他们种下的一株坚韧的植物。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里充斥着苦涩和艰辛的劳作。教会能教给我性欲吗?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可笑,即使我愿意在上面浪费时间。教会教导我为某些事感到羞耻,而我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至于我身边的那些人,无论老少,或许他们在我成长过程中多少有所暗示,有些隐晦的说法,偶尔还口无遮拦,但我都没能理解那些话的真正含意。

“最后我意识到:我从未感知过性欲。我的身体已经准备就绪,心也蠢蠢欲动,性欲却依然沉睡。就像一片处女地,谜一般沉默。然后拉斐尔和我走到一起。在朴素的衣服和羞涩的举止之下,我们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美好,仿佛土地里隐藏的金子。此前我们对这些事毫不知情。我不知道‘黄瓜’是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我不知道它能为我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能为它做什么。他同样对我的‘鸟巢’一无所知。他盯着它,目瞪口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他的眼睛像是在说。你见过你的东西吗? 我的眼睛回答。是的,是的, 他的眼睛气喘吁吁地回答,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最神奇的是,我们知道该做什么。一切水到渠成。我们抚摸,我们渴求,我们做爱,一气呵成。令我愉悦的同样令他愉悦,令他愉悦的同样令我愉悦。生活中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是吗?邮票的快乐在于被舔湿了贴在信封上,而信封的快乐在于被贴上邮票。每一方都从不知晓对方的存在,只是自然而然地相遇。拉斐尔和我就是邮票和信封。

“另外让我们惊讶的是,在婚姻的掩护下,我们平日里表现得多么中规中矩。我从没想过身为一个葡萄牙人可以如此美妙。

“有段时间我去邻村给学校老师当助手,下班后我会沿着山脊一路赶回家。山上其实没有路,但那是回到我们小窝的最快途径。我攀爬巨大的岩石,穿过一道道篱笆。路上还有几堵石墙,好在墙上有门。一旦通过倒数第三道门,我就能望见他的身影。他在山下我们的第二块地里,羊群在那里吃草。巧的是,就在我到达那道门的同时,他也正好看见我。每次我都会想,多么神奇的巧合!我刚一跨过这道门,他就看见了我。 他听不到我的声音,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但他通过逐渐暗淡的天色和对时辰的估计,知道我快回来了,于是他不时回头眺望,为这种巧合创造机会。他一看到我就会加倍卖力地干活儿,推搡着把羊群赶回羊圈。牧羊犬看见主人接管了它的活儿,忍不住欢声大叫。

“他往往等不及把活儿收尾就往回跑,我也一样。他比我快,但他还有许多事要做。他冲进院子,大声吆喝鸡群。等我离家近些了,我能听见鸡群疯狂的咯咯声。它们被挨个儿扔进鸡圈。还有猪,它们等待着泔水晚餐。还有别的活儿。农场里有数不清的活儿。我从山顶一路跑到屋后。我笑着大喊:‘我会先到的!’他离前门近,我离后门近。我还差几米的时候,他会丢下手里的活儿转身往屋里跑——让农场见鬼去吧。两扇门猛地拉开,有时他先,有时我先。无论谁先谁后,两扇门都会砰地关上,小屋被震得地动山摇。我们面对面,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目眩,满心欢喜。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为什么那么狂野地在乡间奔跑?为什么丢下农活儿?因为我们渴望赤裸相拥。我们扯下衣服,仿佛它们着了火。

“婚后几个月的一天,母亲和我一起做蜜饯。她问我拉斐尔和我有没有‘亲密’过。那是她的说法。她和我父亲婚后的前十八个月里,父亲压根儿没碰过她。我不知道那十八个月里他们都干了什么。背对背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在死一样的寂静中等待睡眠的到来?母亲担心的是孙子孙女。她的家族人丁稀少。她自己是独生女,五十四年的婚姻中也只生养了一个独生女。她担心我也染上家族的少孕。我告诉母亲,拉斐尔和我每天晚上都‘亲密’,有时白天也‘亲密’——如果我们碰巧都在家的话,比如星期天。有些早晨我们会赶在出门之前‘亲密’一次。有时我们会连续‘亲密’两次。

“母亲看着我。‘我问的是行动,那种行动。’她压低声音说,尽管身边并没有别人。

“难道母亲以为我说的是睡觉吗?我们每晚早早上床,有时白天也打个盹儿?有时我们早早醒来,马上又睡个回笼觉?有时候我们连着睡两觉?她以为我们像猫一样又懒又困吗?

“‘是的,是的,妈妈,’我回答,‘我们一直在行动。如果半小时之后我能见到他,我们多半还会做。’

“母亲的眼里流露出惊讶、不安和恐惧。每天晚上?星期天? 别忘了,那可是上个世纪的事。如今时过境迁,一切都那么现代化。当时我仿佛看到母亲脑海里《圣经》飞快地翻过。蜜饯做好了。我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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