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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归途 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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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钟看也不能拯救你的未来。”

“你说得很对。你渴吗?在我们开始讨论之前,你要不要喝口水?”

“用那个杯子?”她不屑地瞥了眼书桌上那个脏兮兮的玻璃杯。

“我会把它洗干净。”

“这还差不多。我暂时还不渴。不过你提到了水,还真是切题——我们等会儿再回来说水。现在,听仔细了。耶稣的神迹——他有那么多神迹,如果我们认真想想,会发现它们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施惠于人身体的神迹。这类神迹有很多。耶稣让盲人复明,聋子复聪,哑巴开口,瘸子走路。他缓解高烧,治愈癫痫,祛除心理疾病。他帮助麻风病人摆脱病痛。一个饱受血漏之苦十二年的女人触摸了他的斗篷,出血立刻止住了。当然,他还令死者复生:不仅有睚鲁的女儿和拿因城寡妇的独子——这两人都刚刚死去;还有拉撒路——他死了足足四天,尸体已经开始发臭。我们可以把这一类称为耶稣的医疗神迹,它们在他的神迹中占了绝大部分。”

欧塞比奥想起今天早些时候他做的尸检,想起那些散发出死亡恶臭的躯体。那具糜烂肿胀的浮尸无论对眼睛还是鼻子都是极大的考验,即便对于专业医师也不例外。

“但还有其他神迹,它们在医疗之外的方面施惠于人的身体。”妻子继续说道,“耶稣让渔夫的网装满鱼。他把鱼和面包由少变多,让数千人果腹。在迦拿,他把水变成酒。通过缓解人们的饥渴,耶稣再次施惠于人的身体。他平息风暴,使门徒的船免于倾覆,也是同样的道理。类似的神迹还有他让彼得用鱼嘴里的钱币交纳殿税——要不是这样,彼得一旦被抓住,免不了一顿鞭笞。”

欧塞比奥默默地想,玛丽亚施惠于他的身体,他对她也一样。相爱,并且乐在其中,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他们如同春天里的比翼鸟。情欲随岁月渐渐淡去,那种满足感却依然如故——那种拥有一个坚固温暖的小窝的舒适感觉。他的心中再次燃起对玛丽亚的爱。初次见面时,她没提到自己的姓氏是legion (6) ,也没说她的心里住着《圣经》里所有的先知和门徒,还有一大群教会神父。她怀孕生产之时——她说,每次生产的磨难开始前,她体内都会有某种东西像盘子般碎裂——即使在那种时候,当他坐在等候室里听着她的喘息、呻吟和尖叫之时,她仍然在布道。医生和护士走出手术室时都若有所思。他不得不提醒他们告诉他新生儿的状况。尽管她正在忍受煎熬而他们专注于工作,她仍能引发他们思考。他是怎么找到这样一位集美丽和智慧于一身的妻子的?他的运气怎么这么好?他微笑着向妻子眨了眨眼。

“欧塞比奥,别闹了。时间很宝贵。”她低声说,“那么,为什么耶稣会施惠于人的身体呢?显然,他展示神迹是为了让身边的人信服——他们确实信服了。他们惊叹不已。但耶稣为什么要通过治愈疾病、拯救饥民来证明自己是救世主降临呢?别忘了,他完全可以像鸟一样翱翔,就像魔鬼让他做的那样;或者,如他自己所说,他可以将山峰投入大海。这些神迹同样配得上救世主的身份。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有关惠及身体的神迹呢?”

欧塞比奥仍然一言不发。他累了。更难熬的是,他饿了。他想起妻子脚边的那个袋子。也许他应该去办公室的小洗手池洗玻璃杯,然后在走回办公桌的路上偷瞄一下袋子里的东西。她来时总会给他带些吃的。

妻子自问自答道:“耶稣之所以展示这些神迹,是因为它们在我们最需要的地方带来福音。我们的身体都会遭受痛苦和死亡。那是我们的宿命——这一点你最清楚,亲爱的,你整天都在解剖腐尸。通过疗愈疾病、消除饥饿,耶稣在我们最虚弱的时刻与我们相逢。他减轻了我们血肉之躯的重负。这对我们的触动远胜过其他神力的展示,无论是在空中飞翔还是将山峰投入大海。”

“现在我们来谈谈耶稣的第二类神迹——诠释教义的神迹。这类神迹仅仅出现过一次。你知道是哪一次吗?”

“告诉我吧。”欧塞比奥柔声说。

“是耶稣在水面行走。那是独一无二的神迹。耶稣让众门徒上船先行。他们出发了,耶稣上山祈祷。夜幕降临。门徒顶着风奋力摇橹,不过并没有风暴,他们的生命不存在任何危险。漫漫长夜,他们艰难划行。破晓时分,他们看见耶稣朝他们的船走来,他的双脚踩在海面上。他们惊慌不已。耶稣让他们放心:‘是我。不要怕。’在马太的记述中,彼得问主他是否可以走到他那里去。‘你来吧。’耶稣说。彼得从船上下去,在水面上走,往耶稣那里去,但他感到风势很强,就害怕起来,并开始下沉。耶稣伸手拉住他,把他带上了船。迎面吹来的风就停了。

“为什么耶稣要在水面行走?他是要挽救一个即将淹死的灵魂,还是想施惠于某人的身体?都没有。彼得在水中的遇险发生在耶稣的水上行走之后。还有其他动机吗?清晨时分,耶稣从遥远的岸边开始了他神奇的行走,最初他只身一人,后来在海上除了门徒之外再没有旁人,因为船早已远离海岸。也就是说,这次神迹没有任何服众的必要。在水面上行走没有让任何人受益,也没有唤醒任何具体的希望。无人祈求,无人期待,甚至也无人需要。为什么如此反常的神迹会出现在福音书这样言简意赅、精挑细选的文本里?而且这次特殊的神迹很难被隐藏。它出现在两部对观福音书 (7) 《马太福音》和《马可福音》里,还出现在《约翰福音》里。它是极其少见的在多本福音书里均有记载的神迹。它意味着什么,欧塞比奥,它意味着什么?在一个灵光乍现的瞬间,我顿悟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向如此。她滔滔不绝,他不知不觉就上了钩,像《圣经》故事里的一条鱼。她悟到什么了?

“我领悟到,从表面上看,耶稣行走于水面的神迹似乎没有价值。然而,如果我们意识到它是借一件事比喻另一件事——换句话说,是一则寓言——那么这个神迹就令人豁然开朗了。游泳是一项现代发明,耶稣那个时代的人还不会游泳。如果他们掉进深水,他们会沉下去淹死——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如果我们把水比作生命的经验,那么它也是宗教意义上的真理。男人和女人都是脆弱的,他们在自身的脆弱中下沉。耶稣不会下沉。一个沉入水中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向上看。他看见了什么?当他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时,他看见头顶上方能使人得救的明亮光线和纯净空气。他看见耶稣。耶稣站在那些在脆弱中挣扎的灵魂上方,给予他们救赎。这解释了彼得在水上的不幸遭遇:他只是凡人,所以会下沉。按照寓言的解读方式,它关乎我们的脆弱、耶稣的圣洁以及祂赐予的救赎,于是这个神迹显现出全新的含义。

“此刻,我问自己,为什么唯独这个神迹需要寓言式的解读?难道我们不能用类似的方式来解读施惠于人体的神迹,以获得更深的感悟?我从没这样想过。我真是个可怜的笨女人。我总以为耶稣疗愈身体的神迹确有其事。在我的想象中,耶稣真的治好了麻风病、失明和其他疾病,他也的的确确为上千人提供了食物。但难道主只是一个赤脚大夫和兜售面饼的小贩吗?我不这么认为。那些施惠于人体的神迹一定也有更深的寓意。”

“什么寓意?”欧塞比奥顺着她的话问道。

“除了象征永远的国 (8) ,还能是什么?耶稣每一次神奇的疗愈都是我们最终归去之处的缩影,前提是我们守得住信仰。 只要守住了信仰,你将从血肉之躯中获得解脱,你将永不受饥寒之苦。你明白这有多重要吗?”欧塞比奥大着胆子点了点头。玛丽亚的声音温暖舒缓,如黄油一般柔和。要是他能把它吃下去该多好。他瞥了一眼座钟。“耶稣行走于水面的神迹告诉我们应该如何阅读《圣经》。如果我们只是把福音书看成四名记者的报道,那么它们的内容就被简化了,寓意也削弱了。如果我们把福音书的语言视作比喻和象征,它们就能引导我们到达一定的道德深度,进而领悟真理。那就是耶稣自己使用的语言,对不对?他是如何教导世人的?”

“福音书里说:‘若不用比喻,就不对他们讲 (9) 。’”

“没错。遗失的羊的寓言、芥子的寓言、无花果树的寓言、酵母的寓言、撒种的寓言、浪子的寓言,等等。那么多的寓言。”

芥末酱羊肉,配上炖无花果和一杯葡萄酒——那么多可以吃的寓言,欧塞比奥想。

“寓言是以简单故事为依托的比喻。它是一个百宝箱,只有打开它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而开启这些宝箱,使它们一览无余的唯一钥匙,就是比喻。

“最后,只有一件神迹如《圣经》中记载确有其事。它是我们信仰的支柱。那就是主的复活。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耶稣讲述的故事和关于他自己的故事。这是基督教的本质:一件独一无二的神迹为众多故事所簇拥,如同一座岛屿被大海环抱。”

欧塞比奥轻咳了一声。“你还没把这些发现告诉塞西利奥神父吧?”

塞西利奥神父是本地的神父,也是玛丽亚常常报以白眼的对象。有她在场时,那个可怜人看上去总像鸡窝里一只没有下够蛋的母鸡。

“干吗?你想被逐出教会吗?那个白痴只知道按照字面意思解读《圣经》。他的布道简直是对我的信仰的侮辱。他蠢得跟头牛一样。”

“但是他人很好。”欧塞比奥温和地说。

“牛也很好。”

“那些都非常有趣,我是说你刚才的话。”

“我还没说完。我在寻找,你还记得吗?因为有一个问题。”

“是的,你找到答案了。”

“啊,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现在想喝一杯,你能把那个杯子洗了吗?”

玛丽亚弯腰从袋子里取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欧塞比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玛丽亚,上帝保佑你!”他迫不及待地开了瓶。醒酒时,他把杯子细细刷了一遍。

“我没有别的杯子了。”他说,“你用杯子喝,我用瓶子直接喝。”

“那像什么话,我们用一个杯子喝。”

“好。”他把瓶中的琼浆倒入玻璃杯,它像萤火虫一样烁烁发光。他舔了舔嘴唇,想象红酒滑过喉咙的快感,但还是把酒杯递给妻子。“你先来,我的天使。”

玛丽亚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她闭上眼睛,感受酒中精华渐渐渗入身体。她舒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酒不错。”

她把酒杯递给他。他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然后一饮而尽。“啊!真不错。再来一点儿。”他又倒了大半杯。

玛丽亚又喝了一小口。“我够了,”她说,“新年快乐。”

“什么?”

“如果你连时间都注意不到,看钟还有什么用?看看那两根指针。现在是午夜。已经是一九三九年了。”

“你说得没错。新年快乐,我的天使。希望这是一个好年头。”

他喝完酒,重新坐下。现在轮到他像萤火虫一样烁烁发光了。他有几分恍惚,这时妻子又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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