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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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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为什么又要买床?”

春琴就把勺子在锅沿上重重一敲,怒道:“从明天开始,我跟你分床睡。”

我知道,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不服软看来是不行了。我当即向她发誓赌咒,不仅保证将马老大、吴其麓之间的那段故事(总共四千多字)尽数删除,而且,凡是她认为应该删改的地方,我以后一律照办。

从那以后,我在给春琴读故事的时候,为了不让故事中断,特地准备了一个小本子。一旦她提出不同意见,就将它记录下来。等到把整部书读完,再一并做出删改。当然,我自己也留了个心眼。凡是那些有可能引起春琴不快的段落,我都一概跳过不读。可即便如此,她最终提出来的修改意见,竟然也达四十九处之多。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更生这个人物。关于他与唐文宽之间的那档子事,春琴责令我一个字都不许提。前后删改七八处,删掉的内容,大约在七千字上下。这样一来,更生从小说中的一个主要人物,被降格为一个次要人物。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如果说到我的小说中让春琴最为反感的人物,出乎我的意料,既不是她曾经的死对头梅芳,也不是她深恶痛绝的王曼卿,而是一个名叫沈祖英的人。至于说她对沈祖英心生反感乃至厌恶的理由,说来十分可笑——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春琴讨厌沈祖英,竟然是因为我在故事中写她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春琴说,她平时最讨厌戴眼镜的女人,“文乎文乎,装模作样,讨厌死人了!再说了,你们两个孤男寡女,成天呆在那个图书馆里,一天到晚也不知道搞什么勾当。你竟然还夸她长得漂亮!”

按照春琴的建议,我把沈祖英与我在下午喝茶时“讲文论史”的部分,全部予以删除,并重写了“沈祖英”一节。

不过,春琴的建议并不都是那么荒唐可笑、蛮不讲理,有的地方,也可以说很有见地。比方说,雪兰与我离婚后,我本有一大段文字写到小武松、银娣去上海后的生活经历。可春琴说:“你一会写镇江,一会写南京,一会冒出个合肥,现在又来了个上海,搞得我头大。再说了,他们在上海跟女婿的那点事,与整个故事全不相干,我劝你还是把它划掉为好。”

你还别说,这一大段枝蔓被划去之后,文章的脉络顿时变得清晰流畅了许多。

在这部小说的第四章,我还写到了高定国与春琴之间的一段交往。当时,龙冬因第一次吸毒被抓,经人指点,春琴硬着头皮去哀求定国出面疏通。他们见面的地点被定在英皇酒店的一个套房里。这是春琴亲口告诉我的一段秘闻,其真实性毋庸置疑。关于这段让人心惊肉跳的故事,我在写作时已尽可能地使用了烟云模糊之法,写得极其隐晦。但当我读到这一段,因担心春琴听了以后大发雷霆,就直接跳了过去。后来,经过反复的斟酌,还是决定把它删掉了。

这是小说中唯一一个春琴没让我删我自己主动删去的段落。

不久前的一天,我打出租车去青龙山采石场搬运行李(我寄放在传达室的行李中,有我最为看重的珍宝——你知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全部书信)。在出租车上,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著名的作家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他颇为轻佻地对记者说,在中国,作家拥有完全的创作自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一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在说瞎话,气不打一处来。假如他像我一样,也找一个春琴这样的人做老婆,他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完全的创作自由”了。面对春琴这样一个“暴君”,能有什么自由可言?即便她没让你删,你一旦想到可能会有的可怕后果,恐怕早就把那些会惹她生气的字句删得一个不剩了。

可问题在于,我把高定国与春琴之间的纠葛删掉后,高定国这个小说中最大的反面人物,到了最后,反而更像是一个正面人物了。唉,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它去了。这个世界原本就讲不得什么是非!

不过,请各位千万不要误会。尽管春琴强迫我修改自己的小说,尽管她在成为我法律上的妻子之后,立即故态复萌,蛮横霸道,试图将我重新纳入她的羽翼之下,尽管我们都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可我对我们在便通庵的生活,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地方。我深信,我们之间的爱情和婚姻,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什么人的爱情和婚姻相比,丝毫没有逊色的地方。我有时觉得她是我婶子,有时候又恍惚觉得她是我姐姐,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愿意将她看成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写到这里,我本来可以模仿一下《一千零一夜》那个著名的结尾,写上一句“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直至白发千古”,以此结束整部小说,但我知道,我要这么写,就有点自欺欺人了。

我们的幸福,在现实世界的铁幕面前,是脆弱而虚妄的,简直不堪一击。有时候,春琴和我在外面散步,走着走着,她的脸上就会陡然掠过一阵阴云。只要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橘黄色的挖土车,她就会疑心这辆车要去拆我们的房子。我们两个人,我和她,就会立即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虑中。

危险是存在的。灾难甚至一刻也未远离我们。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想得到,我和春琴那苟延残喘的幸福,是建立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偶然性上——大规模轰轰烈烈的拆迁,仅仅是因为政府的财政出现了巨额负债,仅仅是因为我堂哥赵礼平的资金链出现了断裂,才暂时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运动,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停顿。就像一个人突然盹着了。我们所有的幸福和安宁,都拜这个停顿所赐。也许用不了多久,便通庵将会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我和春琴将会再度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

既然我们那不值一提的幸福,与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那么,我们唯一的指望只能是:赵礼平的资金链断裂得更长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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