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珠(2/2)
在第二十七封信中,母亲首次提到了严政委。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严政委名叫严御秋。这封信长达十一页,母亲详细记录了她与部队“首长”的结识过程,从中我们不难窥探到她后来与我父亲离婚的一段鲜为人知的隐情。
一九五二年夏天,母亲在县里的干部培训班学习。严政委有一次去省里开会,出人意料地带上了母亲,让她去南京长长见识。三天的会开完后,严政委想去看望一下自己当年在部队的老首长,也“顺便”捎上了她。首长家的院子异常阔大,“白里透红的水蜜桃挂满了枝头”,给客人端茶倒水的“仆人”,是个年轻英俊的军官,“戴着雪白的手套”。老首长其实并不老,且十分平易近人。他话不多,可句句话都“耐人寻味、掷地有声”。吃晚饭时,首长亲自给她斟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她说她从来没喝过酒。首长说:“哎,不会喝酒干什么革命嘛!”于是她就喝了酒。酒醉之后,她和严政委都留在那个大院里过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四肢无力,头痛欲裂。她披着衣服,来到院子里转悠,看见首长那么大的官,竟然头戴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手执铁皮花洒,亲自给花草浇水,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些感动”。
母亲从南京回到了县里后不久,就接到了首长本人给她写来的一封长信。她面红耳赤地读完了这封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找到了严政委,向他报告说“有人冒充首长的名义,给我写流氓信”,可严政委读完了这封信,只是哈哈一笑,“你胡说什么呀!正常的感情表达嘛!你看噢,人家与你见了面,又不知道你已经成了家,对你表示好感,这怎么是流氓信呢?现在是新社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人家有表达感情的权利,你也有拒绝的权利嘛!”
母亲回到住处,又偷偷把这封信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奇怪的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她觉得这封信写得光明磊落,情真意切,可“怦怦乱跳的心,连一秒钟都静不下来”。“他那样一个人,莫非也会看上我这样一个人?”在令人难以置信的惊愕中,她对首长的尊敬增加了。
几年之后,母亲在南京与首长正式结婚之前,她给严政委写过一封信。在严政委的回信中,除了例行的问候与祝贺之外,真正的内容只有“早该如此”四字。这四个字,让聪慧的母亲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她把这些年的事,前前后后想了无数遍之后,对严御秋的为人,第一次产生了痛苦的怀疑:
“这个严秃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在编号为506至517的十二封信(前后时间跨度长达九个月)中,母亲记述了她生命中那个最黑暗的时刻。
她丈夫(当然是后来的丈夫)有位老部下,在上海的公安部门任职。一年夏天,他来南京出差,在酒桌上提到了不久前刚刚破获的一宗绝密案件:他们在追查国棉六厂一桩贪污案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潜伏多年的国民党特务组织。在被围捕的过程中,为首的两名骨干在开枪击伤了多名公安干警之后,在曹家渡附近逾河逃脱。
这人口中的“曹家渡”三个字,如雷轰顶,惊醒了母亲长年饲养在心中的那条毒蛇,让她陷入了持续的失眠之中。经过接连四五天夜不成寐的煎熬,母亲确信,如果不把那条盘踞在心中成天喝她血、吃她肉的毒蛇弄出去,她很快就会发疯。办法当然是有的,而且早就在心中盘算好了——她给部队党委写了一封检举信,将我父亲在新婚之夜向她透露的那个秘密和盘托出。检举信送出后,那种让她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感觉,只维持了不到两个小时。一阵更为凶猛的锐痛,顷刻间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很容易想到那封检举信所带来的必然后果:一旦我的父亲被捕,她那在农村的可怜儿子(当时不满十二岁)将会立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儿。
眼看着她茶饭不思、形容憔悴且举止乖戾,首长先是带她去了三四家医院诊病,药石无效之后,又不断地敦促她去青岛疗养。最后为母亲分担忧愁的,是在首长家帮佣多年的农村妇女张嫂。她一直在暗中观察母亲,并费尽心机,获知了全部的事实真相。最后,张嫂给母亲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你把检举信交给部队,部队把检举信转去上海,那边的公安局开个会,研究研究,做出决定,再由上海转来江苏,然后一级一级地布置下去抓人,少说也得个把月。你赶紧给孩子的爹拍份电报,让他远走高飞,逃他个无影无踪。”
母亲并未采用“拍电报”这个方式(因为她本能地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危险性,何况她也不知道朱方镇邮电局能否接收电报)。她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由张嫂(借口回乡探亲)带到三十多公里外一个名叫龙潭的小镇,在那里的邮电所投递。为保险起见,她写给父亲的这封信使用了隐语,只有十个字,那是父亲所属的特务组织一度使用过的接头暗号:
花须连夜发
莫待晓风吹
我在离开家乡前夕,去朱方镇公社卫生院探望过赵德正。当时,他实际上已经向我暗示了父亲的死与母亲的关联。大概是考虑到我正要去南京投奔她,德正不能把话说得更为明了。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们不难做出如下推断:父亲在接到母亲的那封信后,自忖他那羸弱的身体抵挡不住想象中的刑讯逼供,为了保全他分散在各地的八位兄弟以及可能会有的一大堆家小,他冷静地选择了自杀。
母亲没有想到的是,这封检举信不仅没有给予她想象中一劳永逸的安宁,相反,这一鲁莽的举动,给她和她的家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她本人被隔离审查,前后达三月之久;她的丈夫被不明不白地停了职,且立即被调往安徽的合肥。半年后,又举家迁往湖北的武汉。在启程前往合肥的前夜,母亲一连几次想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丈夫,请求他原谅,都遭到了老首长的阻止:
“你不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命里注定我们两人要同舟共济。南京我已经呆腻了,换个地方,不也很好吗?”
事实上,母亲在信中提得最多的一个名字,既不是她的老上级严御秋,也不是与她情同姐妹的女佣张嫂,而是一个名叫孙耀庭的人。
孙耀庭是江西于都人,原是车队的一名司机。母亲在信中,有时也会把孙耀庭称为“小灵子”。我猜测那意思,大概是说这个人特别的机灵吧。从后来我与孙耀庭的交往来看,他的确无愧于这个称号。五十年代末,孙耀庭作为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犯了一个大错(具体事实母亲没有交代),首长一怒之下,就让他返回江西原籍。在人生面临重大转折的紧要关头,母亲救下了他。她说服“老头子”,让孙耀庭去部队所属的前进砖瓦厂“戴罪立功”,当了一名副主任。
毫无疑问,这个孙耀庭就是我母亲一生中最为信赖的人。
当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停靠在南京中央门车站时,孙耀庭亲自到车站来接我。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衬衫,头差不多全秃了,只是在两边的鬓角上还残留着一撮硬发,猛一看,就像额头上长出了一对犄角。我们站在出站口的铁栏杆边寒暄了几句。他说,我的母亲不久前住进了鼓楼医院,目前还不能跟我见面。在住院前,母亲嘱咐他暂时负责照料我的一切。他现在的身份是邗桥砖瓦厂的厂长。
孙耀庭抬腕看了看表,抱歉似的冲我笑了一下,说他还有一些事要办,打算在南京再呆几天,等过两天回到厂子里,就为我设宴接风。随后,他把我交给了身边的一位梳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
说实话,孙耀庭的那番话让我有点听不懂。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会说“在南京再呆几天”?莫非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并不在南京?
没错。
那位妇女领着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半个小时后,到了中华门。随后,我们在一段颓圮的城墙下,换乘102路区间车,一路往东。又过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抵达了一个名叫邗桥的荒僻小镇。
好在那时天已经黑了,除了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煤灰味,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