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迦楼罗(1999)(2/2)
林杰说,没有学院,也没有祁家坝。
听着林杰讲话,梅贞感到那声音渐渐飘远,其中混合着火车开在铁轨上的咔嗒声,混合着嘈杂而低微的人声,还有她经过走廊时的脚步声。总之,那不像讲话,而像一幅图景。他讲完后,一切消散了。梅贞觉得有点失望,晃了晃脑袋,用手里的筷子敲敲碗,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然后招呼结账。
两人走出面馆,林杰要去见他的兄弟,那样子像是要就地告别。梅贞百无聊赖,问说,我可以去吗。林杰说,不可以。梅贞说,怕我认出你们吗,除了杨雄,应该还有安达旅馆的老板,一个剃板寸头的凶巴巴的家伙,那个跳艳舞的女孩也是你们拉来的,传闻说你们就是十兄弟。林杰十分惊讶,说,基本讲对,十兄弟这三个字,不要再提,否则警察就该来了。梅贞说,我好无聊,到底给不给去。林杰叹气说,去啊,但是你见到熟人时,不要多说话。
梅贞没有戴手表,揣测应该快到六点,天还没有黑,晚霞依旧灿烂。两人在或明或暗的街道上走,穿过了整个小镇,到达最东一侧的边缘地带,多是桑拿房和大浴场。这里她很少来。林杰找到一家酒楼,带着梅贞走上去。二楼只摆了一桌,他的兄弟们都在。梅贞数了一下,认识不认识的,一共七个人,其中有杨雄。两人落座后,这些人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随即保持镇定。林杰说,她叫梅贞,她是我的人。这时,梅贞看到坐在她对面的女孩,不是跳艳舞的,而是人事部的鲁晓麦。戴金表的俞凡正坐在她身边,随意地说着悄悄话,似乎完全不认识梅贞。
夏季最热的时候,宿舍里搬进来一位员工,此人是销售部的倪德国,长得矮小敦实,国字脸,大下巴,讲话十分客气。在厂区经常能见到他,手提四个热水瓶,健步如飞,给部门里的姑娘打水。倪德国一进宿舍就和端木云握手,问了问郑炜的伤势。郑炜问他,为何要搬到这里来。倪说,我宿舍里有人偷东西,很不安全,我住不下去了。郑炜大笑说,你安知这里没有小偷?倪说,要是有小偷,你早就嚷起来了,可见没有。
问起学历,倪德国说,酒店管理专业。周劭指着端木云说,他是旅游专业。倪德国沉默。端木云有时会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去旅行社和酒店上班,要跑到这个小镇来做仓管。他把这个问题扔给倪德国,为什么要来卖瓷砖呢?倪笑了笑,只说自己找不到工作,卖瓷砖也很好,有提成。郑炜说,屁个提成,你做了一年了吧,卖出去几单?倪德国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做建材生意都是黑门,哪有我的份,只盼着把我调到外地老家,市里还有几个当官的朋友认识,可以做一做。端木云问他是哪里人,答曰山东,具体地方没说。
倪的饮食简单,浓茶,方便面或馒头,从不吃早餐,看上去只靠工厂里的一顿午饭维持着生命,几乎没有业余生活,唯一的爱好:打坐。这间宿舍里,端木云偏爱看书,周劭和郑炜经常遛出去玩,隔壁的打工仔视三人为怪物,很少过来串门,倪德国的打坐功课通常不受干扰。他盘腿坐在上铺,有时脸朝外,有时面壁,调均呼吸,陷入冥想。端木云不知道他练的是哪门子功夫,注意观察了几天,有一次实在太久了,便喊了一声,倪德国立刻睁眼答应。端木云说,抱歉,以为你打瞌睡了。倪德国说,上铺哎,打瞌睡就摔下去了。端木云说,正常人肯定打瞌睡。倪德国说,现在你知道和尚为什么要喝茶了吧,茶能提神,不至于睡过去。端木云问,冥想到了什么。倪德国笑笑,说自己还没有练到那一层。端木云问,那么应该冥想到什么。倪德国说,按师傅介绍的应该是诸多美好的事物,或是广阔的宇宙,如果看到灾异或者诱惑,就是入了魔。端木云说,这么说来你练的还是佛家的功夫。倪德国说,随便练练而已,不能当真,只当我是在打发时间吧。端木云追问道,能否练到开天眼。倪说,那就是上师了,仅靠打坐怕是不行。又问,念经吗。答曰,不念。来来回回问了几次,倪德国并没有不耐烦,只是有时像陷入沉思,忘记了回答问题。
第二天倪德国不在,郑炜翻自己的行李箱,拎到倪德国的箱子,说,太轻了,里面似乎是空的。又说这小子没有什么衣服,只有公司配置的销售部职业装。端木云推测他家里很穷,钱都寄回去了。郑炜说,打工仔常年在外,冬衣总该有的。
这时,端木云开始注意观察倪。在公司里,倪的上司并不欣赏他,认为此人太土,成不了器。销售部的女同事爱嘲笑他,主要是笑他身高,比南方人更矮,倪德国一概笑笑。另外,他发现倪德国不会系领带,固然他土,但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的人,这一点说不过去。闲聊中,端木云问他,有没有在酒店实习过,做没做过bellboy。倪德国不回答,端木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星期五那天,已经是下班时间,端木云看到倪德国在储运部出货装车,问他来做什么,倪回答说,e市有一家公司进货一批大理石,主管让我明天一早押车过去。当天晚上,宿舍里只有端木云和倪德国两人,后者变得有点兴奋,也不打坐了,吃完方便面之后,居然抽起烟。
端木云说,我记得你不抽烟。倪德国说,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也抽烟。端木云说,看不出你心情有什么不好的。倪德国笑笑,继续抽烟,脸对着窗外。端木云问道,你是山东哪里人。倪德国说,鲁国人。端木云说,对,山东还有齐,两者有区别吗。倪德国似乎来了兴致,说道:山东人分两种,一种特别好,一种特别坏,鲁人看不起齐人,认为市侩,重利而轻义,齐人也看不起鲁人,认为懒惰,乌合之众啸聚山林。端木云说,请问到底是谁特别好,谁特别坏,我看山东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倪德国说:鲁人齐人,都有好人坏人,好坏是另一种分类法;齐鲁之间的矛盾,可以看作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本质上他们都是从农民转化而来的,农民可以成为土匪、商人、官僚、乡绅、知识分子,又好比在这个小镇上,转化为打工仔、管理层,包括小镇上的居民,也是农民;请问农民最擅长什么。端木云说,我父母也是农民,但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倪德国说,第一擅长忍耐,第二擅长暴乱,主要是械斗和造反,忍耐属阴,暴乱属阳,阴阳交界处是欺骗,农民第三擅长欺骗,他们一生的状态无外乎这三种。端木云不知道他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打岔道,还擅长生孩子啦。倪德国愣了一下,不再说话。端木云说,山东多为儒家,你不大一样,亦佛亦道。倪德国说,见笑了,我只是个没读过书的粗人,儒道佛都谈不上,那得是高人才配谈的事情。
第二天是星期六,清晨,倪德国吃了早饭,久久坐在窗前发呆。这天端木云加班,起得也早,感觉倪德国一夜没怎么睡着。上午发车出厂,倪坐在十吨货车副驾,对端木云挥挥手说,再见了,朋友。虽然挥手,眼睛却始终看着前方。到下班时,销售部的消息传来,倪德国和货车都消失了。直到星期一,部门里找到了货车司机,据交代,倪德国押着车,指挥司机去了无锡,在一家公司卸货收款,换了一身衣服,给了货车司机一百块钱,直接开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车票随即不知所踪。郑炜对端木云说,我说的吧,倪德国不简单,他是个假人。端木云冷笑说,他再不跑就露馅了。公司报警后,韩警官到宿舍来调查倪德国的情况,端木云问起,出乎意料的是,倪德国并非完全的假人,毕业证书是伪造的,身份证是真的,他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在德州的家乡有一个瘫痪的奶奶无人供养,除此,无亲无故。
十吨大理石的价值是多少?童飞说,倪德国卷走的是比较便宜的金黄米黄大理石,不足十吨,这一车大概五十万元,据说是三十万倒卖出去的,现在公司和买家要打官司,董事长已经疯了,传闻说他悬赏两万要倪德国的,呃,人头或者是活人。端木云说,那么倪德国拿着三十万能去哪里。童飞说:世界很大,只要没背上人命就不会有通缉令发出,这几十万很可能就石沉大海了。这应该是倪德国同志干的第一票,下一次,买张假身份证就能在其他公司做成老手了,最好不要像汪忠铭那样,为个啥子女人又回到这个鬼地方来。
事实上,端木云非常想再见到倪德国。在他想象中,倪德国并不是逃走了,而是带着半真半假的身份隐没在世界一端。在任何未来的场所,这段历史都将被他抹除,而端木云恰恰忘不了他离开时注视前方的眼神。周劭问,什么样的眼神。端木云说,空虚,空洞,一切都无意义的眼神。周劭觉得他看错了,一个人在决定干一票时,无论哪种眼神都是不可靠的。周劭说,我见过赵明明的样子,也是像你所形容的,空虚或空洞,但最后他卷了几十万货款逃走了。周劭认为,那不是空,而是定力,倪德国是个有定力的人,是个高人。
卷货事件曾经发生在外地分销处,公司本部出了一个倪德国,实在匪夷所思,管理制度存在着逻辑上的漏洞。美仙公司整顿内部,新的管理制度是:大宗货物发货至客户公司必须由储运部和销售部各派一人押车(储运部内部运转早已实行两人押货制度),与此同时,重新核对销售部和储运部员工身份(人事部全员扣掉当月薪水,陆静瑜被调往销售部),辞退了一批可疑的员工,然而郑炜还在。端木云数了数,发现猪仔不见了,问其他棒棒,回答说他早就走了。
奇怪的是,周劭也在卷铺盖,打算辞职离开小镇。端木云问他怎么了,不是刚刚和梅贞在e市住了一晚吗,尽管周劭没有说任何具体情况,但猜得出他俩是好上了。周劭回答说,好是好过一次,不过她告诉我,她喜欢另一个男人。端木云说,哦,那是林杰。周劭奇怪他怎么会知道,端木云说,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听猪仔说的。看着周劭在屋子里兜兜转转,端木云忍不住发笑,问道:所以,你现在又失恋了,是吗?周劭说,我可不想在这里和一个陌生的姑娘维持一种奇怪的友谊,我觉得她像我的前女友,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喜欢的男人,这种关系太操蛋了。
端木云问:你把辛未来的事情告诉了梅贞?
是的,周劭回答。
你真是个白痴,端木云说,在任何爱情小说里,这都意味着你根本不爱她,让我想想看,应该怎么形容你。
周劭说,我试图跨过一条深渊,但深渊的前面是另一条深渊,这他妈就是你最喜欢用的比喻,这种比喻没啥意思,也能用在倪德国身上,也能用在你自己身上。
八月末的一场台风经过了e市,风球从台湾方向过来,在浙江登陆,随后做了一个急速的逆时针转向,到e市时风力九级,暴雨撕开了燠热而平静的天空,一场已被预测的、不会死太多人的小型灾难降临。周劭坐在储运部的货堆上,看到一块油毡在天上像风筝一样飞着,过后又被雨水打落在围墙外。他想,此时此刻,某一幢建筑底下,那些贴得不太牢固的外墙砖正在纷纷掉落吧。
当夜,风雨声中,他和端木云躺在床上听到远处隐隐约约的警报声。端木云警觉说,哪里着火了。周劭半梦半醒,支起身子又倒下去,大声吟咏道:就让世界在风暴中燃烧成一片火海吧。
这一晚上所有人都没睡好。次日是星期六,清晨走到楼下,风雨仍未停歇,碗口粗的树枝折断掉落在街上,端木云从一辆自行车上摘了件破旧雨披兜上身,向小镇走去。经过安达宾馆时,发现楼房局部过火,魅力酒吧入口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地面上的炭状物。原来昨夜的火警是在这里响起的。街道上全无人影,他走进去,地下室的通道被堵塞了,里面像水牢一样,什么都看不清。他回身往楼上走,韩警官带着两名治安队员正在给旅馆贴封条,提醒他,别再往上走了,这里已经封门。
端木云问,发生了什么。
韩警官说,昨夜宾馆失火,从地下室烧了起来,酒吧烧光了。身后治安队员插嘴说,傅老板在医院里。端木云问,烧伤吗。治安队员说,不,被人打成重伤。端木云说,那就不是失火,是纵火吧。韩警官说你还挺懂的,拉住他问了些情况,提到跳艳舞的姑娘。端木云问,那姑娘没事吧。治安队员笑了,说昨天大风,姑娘根本没来,你可以放心。韩警官比较严肃,说她不是没来,而是取缔了这类表演,完全违法,涉黄了。端木云说,其实你已经掌握了大部分情况了嘛。韩警官说,还远远不够啊,有特殊情况要及时向警方汇报。
端木云向巷口走去,此时,风向变了,从正南方向劈来,空中的雨像是花洒调整角度似的打了个转。远处街角一棵向北倾斜的小树瞬间脱离了地面,一个跃步扑倒在地。巨大的声响合奏起来,一些小物件诸如瓦片和花盆,像失去地心引力的异次元空间,七零八落朝着天空升去。端木云退到一处屋檐底下,感觉并不安全,他抬起头,恰好看到鲁晓麦的脸在高处的窗口停留,风吹得窗扇急速抖动,她却眯着眼凝视他,仿佛这个失魂落魄的外地仔正要飞上天去。
铁井镇的女孩鲁晓麦是美仙公司的明星员工但端木云曾经喊不出她的名字,这让她觉得,第一他在装傻,第二他在发昏。她身高只有一米五四,穿着流行的松糕鞋,仍然显矮。姑娘长着一张圆脸,翘鼻子,有几分可爱,如此一来她偏矮的身材也可称之为娇小。在办公室或是宿舍里,很多人喊她小麦。她的普通话里带有地方口音,但没那么严重。有时她也讲台式国语,学得很像,只当她是西门町某个角落里跑出来的台北小青年。实际上,她出生在本镇,父母在e市一个建材市场做零售生意,哥哥嫂子也在那里。留在镇上的一间旧屋由她一个人住。
有一次,储运部派端木云去e市,从火车站押一批退货回总部,这是难得能离开铁井镇的时光,他乘坐早班长途汽车沿着公路向西,刚开出镇,车停了,原来是一群白鸭横穿马路。身后一个穿美仙公司蓝色衬衫的姑娘追过来,那个娇小的身材一望而知是鲁晓麦,她跳上车,坐在端木云身后。
去e市路上,长途汽车摇摇晃晃,起初两人不说话,后来她又拍端木云肩膀,问说有没有塑料袋。端木云回头,见她脸色煞白,知道是晕车。这时,鲁晓麦控制不住,脑袋伸出车窗吐了起来。一路折腾,车到e市东郊,端木云陪鲁晓麦下车,在路边一棵大树下坐下,姑娘沮丧地踢着一丛野草。端木云静静地看着她脚上的厚底松糕鞋,他想在我记忆中只有瘸子的残腿才会穿上这么怪异的鞋,其实它很流行,开发区很多姑娘都穿。鲁晓麦倚靠着他的左臂,问说,哪里能买到水给我喝一口。但那个位置是公路的尽头,或者倒过来说是,一条三岔路口,举目四望,什么都没有。端木云想起附近应该有一家医院,至于向南还是向北走,却不记得了。他站起来说,我去找找看。鲁晓麦拽住他的袖子,让他坐下,继续坐着,一直到上午十点,她说,我要去社保局了,你押货会迟到吗。端木云说,不要紧,晚上六点到货运站。鲁晓麦问,那你怎么回去呢。端木云说,当然是坐卡车回公司。鲁晓麦说,那就陪我去市里逛逛吧。端木云说,我想去书店。鲁晓麦说,哎呀,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爱看书的仓管员。端木云不得不反问道,那么请问仓管员应该怎么打发时间,怎么打发掉漫长又空洞的一生呢。
从e市回来,端木云带了一本《致菲莉斯情书》,地摊上买的,看上去是盗版,但盗版怎么会盗到卡夫卡头上呢?这本书在鲁晓麦看来,当然象征着爱情。端木云解释说,不是爱情。那么请问是什么?在他看来,是崩溃。爱情崩溃的时候是宇宙遥远之处的星球毁灭。姑娘说,夸张。端木云说,不夸张,宇宙有多少颗恒星呢。姑娘说,这个不知道,有没有几百万颗。他说,可靠的数据是宇宙有几千亿个星系,或者几万亿,实际上就是数不清的星系,每个星系包含一亿个星球,两者相乘的积,远超冰河纪以来人口的总数量,也许到人类毁灭那天也到达不了这个数字。因此,每个人占据一颗星球是没有问题的。每个星球代表一个灵魂,一次告别,一场毁灭,都绰绰有余。姑娘说,九大行星还有星座可以代表命运。端木云说,那只是地球的视角,是很狭窄的视野,命运可能在百万光年以外呢,想想看,百万光年之外的光照到所属者身上时,他已经变成化石和尘埃了。《致菲莉斯情书》就是一本命运来得太迟的爱情书,一句咒语说出口,一个时代都过去了。
鲁晓麦对端木云这种似是而非、发昏般的话很感兴趣,也喜欢他发昏般的眼神。尽管你看起来清秀,但你发昏。这是姑娘的结论。
现在,鲁晓麦打着伞走下楼,来到这个浑身湿透的外地仔身边,揉着眼睛说,昨天晚上没睡好。端木云说:所有人都没睡好,你住得这么近,一定是最早看见起火的人,那个傅民生死了吗?
鲁晓麦说,你好奇心太重了,写小说的外地仔,你是在找我要素材吗?
鲁晓麦说:从前,铁井镇上有一个待业青年,叫叶嘉龙,对,就是嘉龙玩具厂的老板,那个名片上只印“龙”字的人。他有一个哥们叫傅国华,也在镇上,是一家集体工厂的青工。镇上的人结婚早,傅国华有一个儿子,就是傅民生。叶嘉龙没有结婚,因为他是个混社会的流氓,经常有警察上门找他,没人愿意嫁给他。这两个人都没念过什么书,跑到e市,想做点买卖,却亏了本钱。后来,他们开始干一些不法的生意,也不是特别离谱,走私假烟,卖卖黄色录像带,反正八十年代很常见的那种,运气不好才会坐牢,大多数情况下不会有事。他们结交了一些跑码头的年轻人,无一例外,都不想好好上班,在社会上混着觉得很自由,很威风。有时也会打群架,为了地盘或者女人。叶嘉龙打架很厉害,没多久,在e市南门一带搞了个小小的帮派,取了个很响亮的名号,叫作十兄弟。
这伙人后来得罪了人,遇上严打,坐牢、枪毙、逃亡,属于运气很不好的那种。到了九十年代,就只剩下叶嘉龙成了大老板,开贸易公司,放高利贷。傅国华吃过两年官司,出来以后穷得叮当响,老婆也跑了,带着儿子去找叶嘉龙。当年的兄弟还算仗义,给他做了一个小经理,在娱乐城里面。
叶嘉龙认识几个香港人,不是正道上的。一九九三年,他在香港人的帮助下开了一家演艺培训公司。e市并没有电影厂,最多只有剧组来取景,找找临时演员。一开始大家以为是骗钱的公司,后来发现,他们只招女孩子。女孩子接受培训,然后送到香港去做北姑,也许从香港又会转去其他地方呢,不清楚,有些女孩就是冲着这个来的,有些是上当了。
可是没多久就出事了,有一个女孩跳楼了,摔死在街上,没穿衣服。这当然不是事故,得有人出来顶罪,傅国华愿意去,他缺钱,叶嘉龙给了他十万元,另一个原因是傅国华当时已经查出胃癌晚期,活不了多久,他想在死前给儿子搞点钱。半年后,傅国华保外就医,死在了医院里。十万元归了傅民生。
出事以后,叶嘉龙关了他的演艺培训公司,回到铁井镇,那时,开发区刚刚搞起来,税很轻,地皮也便宜。叶嘉龙拿到了香港身份,作为港商,开了一家玩具厂,此后几年,叶嘉龙的运势不错,赚了很多钱,他在e市和上海之间来回跑,有时也会回镇上看看,吃顿饭,洗个桑拿。他有一辆凌志车,司机练过散打,有时还不止这么一个保镖,最主要的是,行踪不定,很难逮住他。
死去的那个女孩是江西人,长得漂亮,出事以后也拿到了一点赔偿,不多。她有两个远房哥哥不服气,有一天这两个江西仔来到e市,去找叶嘉龙,希望得到更多的赔偿金。可是叶嘉龙对谈判毫无兴趣,也不认为江西人能把他怎么样,这两个人认识了傅民生。傅民生也觉得叶嘉龙亏待了他,十万元太少,他爸爸死在了监狱里,尽管是癌,他还是认为,他爸爸替叶嘉龙丢了性命。他们回到铁井镇,凑钱盘下了安达旅馆,傅民生是大股东。可以告诉你的是,旅馆只是在最初一阵子挣钱,后来就亏本了,傅民生不是个做正经生意的料子。他开的酒吧除了弄弄色情舞以外,没什么花样,他的梦想是开一个大浴场,就像铁井镇东边的那种,不过,那很贵,恐怕要死十个爸爸才够。
这些人聚在一起干什么呢,很可笑,一边想着赚大钱,一边想着把仇人叶嘉龙杀死,这两件事根本不兼容,后来他们想的是:从叶嘉龙那里榨出一笔大钱,黑吃黑,大伙分赃。那得是多狠的人才能做成的事,他们觉得自己很狠。
昨天晚上,傅民生栽了。起台风的日子,酒吧只有他一个人,旅馆里有一个服务员,整栋楼没客人。有三个蒙面男人进酒吧,用棍子打了他的头。傅民生惨叫,惊动了那个在账台睡觉的服务员,她跑下去听到其中一个蒙面人说,我们是十兄弟。服务员吓坏了,返身就逃,没敢回旅馆,直接往派出所狂奔。三个人点火烧了酒吧,扬长而去。等到治安队来的时候,发现傅民生躺在门口,地下室正在往外冒火。他还没死,颅骨被人打碎了。对此,治安队很有经验了,这里经常发生斗殴和交通事故,就把他送到了市里,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鲁晓麦说:前两天,你看到我进了酒吧就溜走了,你一定奇怪我和傅民生是怎么认识的,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是傅民生的表妹,我妈是他的姑妈。
什么是十兄弟呢?在铁井镇,叶嘉龙和傅国华才是十兄弟,其他十兄弟都是假的。又或者你跑遍中国内地,你可能会在任意一个地方发现,有一伙小崽子自称十兄弟,所以,每一个十兄弟都是真的。随便哪伙外地仔觉得不爽,就可以顶着十兄弟的名头出来犯案。十兄弟可能只有两个人,也可能有一百个人。你能想象某个小镇上忽然冒出来一百个杀人犯吗?
我对你的忠告就是,别再多问。我看过你的资料,你是一个真人,但即使你的资料全都是真的,你也可能是洗过的、有双重身份的人。这个道理可以用在其他人身上。我对你的第二个忠告是,不要结交什么朋友,有些人会拖你下水,有些人仅仅是借钱不还。
过去两年,开发区抓捕的重案犯大概有五六十个,全都够判十年以上,可是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安分守己。最近忽然乱了,你没发现吗,最近小镇飘荡着鬼魂一样的年轻人,有些孤零零,有些成群结队,有些喝多了,有些看上去立刻要去杀人——这是因为开发区有一家重型机械厂裁员了,几百名强壮的男劳力失业,大部分并没有选择离开,还希望在本地找到另一份工作。到春节前,又会是一轮洗牌,聚众闹事,打劫偷盗。每年春运之后的民工潮,来的可能是另一波人。人就像浪潮,永远汹涌而来。上个星期,人事部辞退了一个操作工,才十八九岁的小屁崽子对着我说:老子是十兄弟,我会砍死你。我抽了他两个耳光,把他送进了保安部,在杨雄手里他会知道十兄弟是什么待遇。
尽管鲁晓麦告诫不要多问,端木云还是忍不住追问,江西仔是谁,杨雄和林杰都不是江西人,是那个戴金表的人吗。鲁晓麦愣了一下。端木云说,他们一伙揍猪仔的时候,我就在远处看着,猪仔是一个会踢足球的棒棒,你可能没印象。鲁晓麦说有印象,猪仔走的时候到人事部来拿过身份证,叫朱威。端木云继续说,戴金表的人也在其中,金表应该是假货吧。鲁晓麦断然回答,不知道。那意思显然是说,知道,但不能讲出来。端木云问你们杀过人吗。没有,她摇摇头说,你果然是个写小说的,你为什么对十兄弟这么感兴趣。
端木云的回答是:因为杨雄揍过周劭,揍过猪仔,揍过郑炜,更重要的是他揍过我,我怎么可能忘记他的存在?
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鲁晓麦拉住他的手说:外地仔,不要再想这些事了,要么赶紧滚蛋,离开是非之地,要么听我告诉你,我喜欢你。
想知道铁井镇那些鬼魂般的年轻人在做什么,最好的办法是跟着叉车司机郑炜。起台风那夜,郑炜彻夜未回,端木云开玩笑说,你就是蒙面人、十兄弟。郑炜说,放屁。端木云说,你解脱了,不用去安达旅馆报到了,可是你的工资存折也要不回来了。
郑炜说:和你猜的正相反,起台风那夜我遇到了杨雄。在南边白家村的黑网吧,老子不会玩电脑,就戴上耳机看了本欧美的三级片。三级片讲的是世界末日,一些人变成了吸血鬼,猎杀残余的人类,人类龟缩在堡垒里,白天,人类做爱,晚上,用弩和十字架抵抗吸血鬼,死了一个又一个。后来出现了一个老吸血鬼,既强奸又杀人。他妈的,情节荒谬,我想都已经世界末日了,就不能太太平平地死掉吗?看到一半,跳闸了,几个人起哄,老板就说今晚上免单,玩到天亮不收钱。他们在那边推电闸,我觉得闷,跑出去抽烟。风大雨大,真他妈像世界末日,这时,杨雄也从里面走出来,找我要了一根烟,我们就蹲在门口,看着雨,啥都没说,好像他从来不认识我,我也没有挨过打。我心想,这就是江湖。后来,杨雄的手机响了,这个家伙居然买得起手机。有个女的在电话里嚷了一通,杨雄就冒雨跑走了,我回去继续看片子。当时雨太大,我听到远处隐隐的警报声,懒得去凑热闹。后来我才知道,安达旅馆被烧了,傅民生重伤。我运气不错,要不是那天遇到杨雄,他准以为这票是我干的。
端木云却对世界末日感兴趣,问说:你看的到底是色情片还是恐怖片?郑炜就摇头说,既不色情也不恐怖。端木云问,你是喜欢看人类做爱还是吸血鬼强奸?郑炜说,我忽然想起那个叫飘飘的姑娘,酒吧烧了,她就不会再来了。端木云说,你他妈的早已经失去了她,不用再想了,说说三级片的事儿,刚才我问你的。郑炜说,我当然喜欢看人类,整天做爱整夜被杀的人类,可是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抽了,大事不问,居然问我这个。
跟着郑炜,端木云也来到南边。小镇是这样的格局:东侧是娱乐区,一条街上全是桑拿房和酒楼,西侧连接开发区,小超市和杂货店居多,北侧靠近公路,是汽车站、派出所和加油站所在,至于南边则凋敝破败,垃圾场气味熏人,水潭污染严重。郑炜说那是连鬼都不愿意待的地方,然而,你去了就知道了。
台风已近尾声,这天晚饭后,两人走过狼藉一片的街道,到渣土场边,沿着围墙继续向南走,路边沟渠里的水像是被血染红,端木云猜想是某种化工废液。拐过一个弯,见一老一少两名屠夫在空地上抽烟,赤膊穿塑料围裙,尖刀戳在树桩上,卸开的猪头猪腿猪下水,盆里攒着猪血,地面的土也是暗红色的。他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在沟渠里看到的确实是血啊。这是一家地下屠宰场,在他老家农村,也有干这个营生的,有时他们宰杀病猪死猪,把寄生虫感染的豆猪肉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出售。
两个屠夫目光空洞地看着他们走过,老的那个忽然问,老板,现在几点钟。端木云看手表,郑炜连忙制止,大声说,不知道。走远了才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走江湖的告诉我,三种人问你时间是不能回答的,屠夫,疯子,掘墓人。端木云边走边说,因为他们和死亡打交道,但是和时间有什么关系,代表死期吗。郑炜说,代表死神在向你问时间,你假如回答,死期就近了。端木云说,有道理,我也觉得刚才那个屠夫,语气虚无,不像是他自己问出来的,或许真有死神吧。
两人沿着围墙又往前走了一段,个打工仔与他们擦肩而过。天色有点暗了,路边的树枝低垂到头顶,蝙蝠在空中振翅飞舞。直走到围墙尽头,看到渣土场像深入水潭的半岛,水面上全是水葫芦,远处有一片树林。郑炜领着端木云走向一条岔路,片刻之后,一条街道出现在眼前,像幻境一样,整片的农村小楼以及用铁皮和毛毡搭起来的违章建筑,电线在半空杂乱无序地拉过,各家各户灯火通明,许多打工仔在其中走动。
端木云问:这是哪里?
郑炜说:这里就是白家村,离铁井镇很近,但已经不在那帮治安队的管辖范围内了,有人把农民房子包了下来,转租出去,开场子玩。
端木云说:这些农民不怕家里被偷光吗。
郑炜说:和镇上相反,农民欢迎打工仔。要知道,村里的年轻人十分懒惰,宁愿赌钱,也不去工厂上班,等着地皮被征用,能赔一笔钱,从此不再种地,如果有人愿意租他们的房子,每月百块,就足够他们混到梦想中发迹的那一天了。
这时,端木云听到锅炉轰鸣声。郑炜继续介绍:你想不到吧,有一户农民造了个小锅炉,把他的厢房改造成了男浴室,里面有一个小浴池,一排冲水的龙头,三块钱洗一个澡。端木云觉得匪夷所思。郑炜说,到了冬天生意更好,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进去。端木云问,为什么。郑炜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长得有点像女人,而打工仔往往很饥渴。端木云说,滚你丫的蛋。郑炜说,我在那浴室里看见过两个男人互相给对方手淫。端木云说,那是同性恋。郑炜说,不不,同性恋我知道的,童德胜就是同性恋,他喜欢男人,但我在浴室里看见的场面,那两个人,闭着眼睛在搞,我猜他们是把对方的手当成洗脚房里的小妹的手,射了以后,幻觉消失。有时候在澡堂里搓背我也会幻想是女人给我搓背,有时候我开着叉车,也想象是骑在女人的身上,最可悲的是我在洗头房的时候。端木云问,怎么可悲。两人走过一间洗头房,里面亮着粉红色的灯光,一名中年洗头妹穿着紧身短裙站在门口观望,脸色浮肿,腿上很多蚊子包留下的疤痕。郑炜用大拇指扬了扬身后,说,她叫兰兰,给我洗头的时候,我会幻想她就是飘飘。端木云说,如果这样,你赚了。郑炜说,但睁开眼以后的空虚感有点强烈,有点强烈啊哥们。端木云乐了,说,我看你确实不像叉车司机。郑炜得意地说,在我们这行里,偶尔有睿智的人,看破红尘,仍被红尘所困。
两人走到街道尽头,前面是河,一条孤零零的木船靠在岸边,有几个打工仔坐在船上喝啤酒,噼里啪啦打蚊子,其中有姑娘,正大声说着关于梦想之类的话。小伙子们表情认真,连连点头,很像是大学文学社的情景。端木云想,这是个绝望的地方,但也是个希望横生的地方,对打工仔来说,生活的意义就是他们还很年轻,可以用粗浅无理的方式活下去,即使有屠夫询问时间,但双方并不知道那代表着厄运。厄运是一种盲测。
你又走神了,不要盯着谈恋爱的人傻看,会被人砍的,郑炜指着一间屋子说,这就是网吧。端木云不想进去。郑炜说,没让你来看三级片,教我用电脑,教我上网。端木云说,你一个叉车司机,学电脑有什么用。郑炜说,新时代快要来了,还有三个月,这个世纪就结束了,互联网将会改变生活,改变泡妞的方式。端木云问,你他妈哪儿学来的这么神叨叨的话,新时代关你屁事。郑炜说,难道老子讲错了。端木云说,我担心你学会了电脑,就不再爱叉车了,你的叉车会伤心的。
两人折返回去,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家杂货店门口,店主正在上货,端木云看他手里拿着两张竹弓,走近端详了一番。郑炜说,这玩意儿是旅游品,小孩玩的。端木云说,旅游品放这儿来卖。店主说,原先在镇上卖的,后来治安队收缴,现在偷偷卖。郑炜说,杀不了人。店主说,但可以射瞎人的眼睛。郑炜说,那得是多瞎的人才能被射中。店主从柜台里拿出两把带鞘的直刀,一言不发,递到两人面前。郑炜拔出刀看看,也不说话,摇摇头。店主问,摇头是什么意思。郑炜说,广东货,商标是英文,其实仿制。店主说,用的是高碳钢。郑炜说,我若要杀人,找屠夫借把杀猪刀就行了。端木云掂着其中较锋利的那把,问多少钱。店主说,一百,这是仿制的剑鱼,下水也能用。郑炜说,你真把他当特种兵了。端木云砍价到五十元成交,把刀鞘别在皮带上,用衬衫下摆盖住。郑炜说,记住,如果用刀捅了人,就扔到河里,别舍不得这几十块。端木云说,有道理。郑炜说,直刀不好带,不如跳刀实用。端木云说,跳刀不如锤子实用。郑炜说,锤子不如枪实用。端木云问,枪多少钱一把。郑炜说,这里比较罕见,如果去南方或者东北最乱的地方,左轮八百,仿五四也就五六百,火药枪简直不算什么,刀子并不好用,除非你是用刀子的好手,否则,除了被人夺过去割断你自己的喉咙之外,就只能吓唬吓唬好人罢了。端木云点头,心想,博尔赫斯也说过类似的话。
端木云回到宿舍后,对周劭说起白家村。周劭打呵欠说,那地方我去过,老鼠太多,洗头妹太老,我原想在村里租间房子,免得在这儿闻郑炜的脚臭,但那地方闻起来更臭。端木云问说,你怎么还没辞职。周劭说,我正要跟你商量,咱俩啥时候走。端木云说我不走了,我可能会在近期谈个恋爱。周劭说,这鬼地方能爱上你的就只有人事部的那个矮个子姑娘了,她找我打听过你,我告诉她,你会写小说,是个神秘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郑炜没出现。前一晚他找端木云借了五十元钱,钻进了网吧,此后就没有回来。周劭和端木云去上班,走到公司门口,端木云忽然说,郑炜虽然贪玩,好像从来没迟到过,即使上次挨打,早晨他也爬回来了。周劭说,没错,傻叉很珍惜这份开叉车的工作。等到下午,两人回到宿舍,郑炜的床铺还是老样子,显然没回来。第三天早上,仍不见踪影。
郑炜就这么消失了。三天后,人事部将其除名,保安部来了四个人清理宿舍,杨雄撬开铁柜,翻出郑炜的家当,一股脑塞进蛇皮袋里。周劭和端木云站在一边看。端木云忽然说,这些衣服的口袋里,你至少掏一下吧。杨雄问,掏什么。端木云说,也许口袋里有东西呢。杨雄说,你的意思是我要私吞了他口袋里的钱吗。端木云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人失踪了,保安部最好找警察报警,当然我认为这事儿不宜由你来做。保安队长冷笑说,我们已经把郑炜的情况递交给派出所了,不过,在你看来是失踪,在我们看来,郑炜是犯了事儿逃走了——所有逃走的人,都会被登记在册。
这时,杨雄看到端木云床头的那把剑鱼,拿到手里,拔出鞘。端木云说,这是我的东西。杨雄说,管制刀具,没收了。端木云走上前,伸手。周劭没能拉住他。杨雄愣了一下,抡刀砍在端木云手掌上。端木云没动,低头看看刀背所砍的位置,又看看对方,那眼神像是嘲笑又像是喝醉了。杨雄暴怒起来,众人一拥而上,劝开两人。保安队长走过来拍了端木云一头皮,问周劭:这小子是傻还是真不怕死?周劭说:是傻,从小没打过架,躲都不知道躲。保安队长指着端木云说:如果不怕死,随时告诉我。周劭拦腰抱住端木云,倒拖着离开了宿舍。
这天晚上,两人继续讨论是留是走的问题,周劭说,我要是走了,你可能会死在杨雄手里。端木云冷笑说,还不定谁弄死谁呢,老子不走,好不容易捱到现在,下个月就能去重庆了。周劭说,上个星期杨雄找到我,对我说,如果我再和梅贞出现在一起,会有人让我失踪。端木云说,我要是你,就替梅贞做掉这个小崽子。讲话带着杀气。周劭说,算啦,我和梅贞之间是打水漂。端木云说,庸俗的比喻。周劭说,不,不是常规比喻,而是具体的形容,打水漂的时候石片接近水平方向旋转着飞出去,遇到水的张力后蹦起、落下,最后,旋转和投掷的两种力消失,水面的张力也支撑不住石片,这才沉入水中,总而言之,从力的角度来说非常复杂。端木云说,无法理解。周劭说,很容易理解,只是我不想再说了。
端木云发了一会儿愣,说,我们像《等待戈多》里的两个怂逼,形而上地看,他们是寓言,形而下地看,我们是怂逼,我们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觉得自己是另一种人,但事实比较可悲,没有人觉得我们不属于这里,没有人觉得我们应该属于哪里,就连我们注定要去的地方也没有和我们达成任何共识啊。周劭抬头看看他,说,咱俩全都语无伦次,说点听得懂的吧。
第二天,端木云跑到人事部,鲁晓麦独自在档案室打电话。档案室的格局像个中药房,鲁晓麦在柜台后面坐着,身后是一排排书架,装满资料袋。端木云的毕业证书就在其中某个袋子里。见他过来,鲁晓麦招招手,继续对着听筒讲话,谈论年会安排的事情。端木云等了一会儿,鲁晓麦搁了电话,把他拽出档案室,说这里是禁地,上班时间你还窜岗。端木云说,我是来辞职的。鲁晓麦怔住了,问说真的辞职吗。端木云说,不,我是窜岗。鲁晓麦踢了他一脚。端木云搭讪,问年会是怎么回事。鲁晓麦说,公司成立五周年,同时又是千禧年,我们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晚举办员工庆祝大会,放烟花,找演出公司来唱歌跳舞,迎接新世纪。端木云说,那会儿我一定已经被派到外地去守仓库了,幸好,我他妈也根本不想知道年会是啥样子,用烟花点缀起打工仔的世纪末吧。鲁晓麦说,哎哟,可怜的仓管员,命运来得太迟的仓管员。
端木云继续做出搭讪的样子,很快,他虚与委蛇地切入了正题:你这里有没有郑炜的资料?
鲁晓麦警觉起来,愣了一会儿才问,谁是郑炜。端木云心想,她在装傻。他说,一个叉车司机,和我住在一间宿舍里,最近跑路了。鲁晓麦说,哦,那个人,可惜我这里的资料不能调给你看。两人来来回回纠缠了一会儿,鲁晓麦坚持不能拿出档案袋,又反问他为什么要看档案。端木云说,他欠我钱,我得找到这个孙子。鲁晓麦严肃地摇摇头,再次拒绝了他,说你即使看到档案也要不回钱啊。
黄昏时,端木云在小超市里又遇到了鲁晓麦,她在买卫生巾,端木云跟在她身后买了包香烟。她拿过香烟看了看,说你怎么抽这么差的烟。端木云说我自己抽抽,无所谓好坏,钱不够花。两人走出超市,鲁晓麦说肚子疼,要了根烟,抽了一口立刻呛住了,说这烟太凶了。端木云说,是啊,肺里像燃烧了似的。鲁晓麦问,郑炜欠了你多少钱。端木云撒谎说,一千。鲁晓麦犹豫了一下,又抽了一口,告诉他:别再惦记郑炜了,他的资料袋经审核全是假证,他多半可能不叫郑炜。
鲁晓麦提着塑料袋向镇上走去,忽然站定回头,看着他,端木云也在看她,两人都目光狐疑,对视了一会儿,又渐渐释然,事实上没有值得释然的事情发生。她左手还夹着香烟,穿着拖鞋,头发有点乱了,然后,她像是要快速忘记眼前的某一件事物那样摇了摇头,把整根烟扔进了河里,走了。
一星期后,郑炜这个人已经被忘记了。宿舍新搬进来两个小伙子,一个来自云南,一个来自e市本地,都是刚毕业的中专生。云南小伙子叫潘朋,矮个子,讲话十分天真,分配在储运部门吃白饭;e市的那个叫刘霖,是美术设计师,经常露出不安的神色。四个人坐在铺位上聊天,刘霖问他们是哪里人,端木云说我安徽的,周劭说我上海的。刘霖很惊讶,问说上海人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做仓管员。周劭早已被这类问题问烦,反问道,你一个学美术的来这儿干什么。刘霖说,我是美术中专毕业,现在找工作太难,我的亲戚在这里做白领,介绍来设计瓷砖纹样,实话讲,来之前我心里很害怕。端木云问,为什么。刘霖说,市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开发区是个贼窝,是被外地仔统治的法外之地,而且有很多鸡。潘朋说,不多,我去过昆明,那儿才多,艾滋病也多。众人一起笑起来,说你丫的讲话太夸张。刘霖忙说,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指你们外地仔,这个用词不好。
夜里睡觉,潘朋打鼾,在刘霖的上铺声震如雷。三个人都睡不着,刘霖起身找眼镜戴上,坐在窗口发呆。周劭从上铺递下两根烟,端木云和刘霖接过,抽了几口,刘霖忽然说,这里像世界大战前的战壕。端木云瞄了他一眼,觉得他是个无法交谈的智障,随口问,一战吗。刘霖说,是的,一战。周劭问,一战怎么了。刘霖说我对一战的历史特别感兴趣,看过很多书,也看过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士兵们整夜躲在战壕里发抖,天亮时,哨子一响,他们就攀上梯子,爬出战壕冲锋,然后被马克沁重机枪打成筛子,死掉。周劭说,你这个都是电影里看来的。刘霖不理,继续说,有一场战役,守方士兵是英国的矿工,攻方士兵是德国的大学生,大学生杀红了眼,端着刺刀冲向矿工把守的阵地,矿工们也疯了,首先他们不知道对方是大学生还是农民,其次,发疯的大学生士兵一样可以用刺刀把他们捅个对穿,矿工们疯狂开枪,把德国大学生屠杀殆尽。周劭说,我看过的书里似乎正相反,英国的贵族子弟都是军官,德国人把他们屠了不少。刘霖掐了烟说,这两种情况都有。端木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刘霖的念头比自己更古怪,他不是智障,可能有点神经衰弱。周劭宽慰道,出来打工就是打工,上一天班赚一份钱,不用想太多。刘霖说,你们认不认可,这是个乱世。端木云和周劭各自点头,语气敷衍,是的,乱世,这是个乱世。这时躺在床铺上的潘朋忽然笑了,说乱世出英雄啊。三人吓了一跳,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潘朋仍然打鼾,刚才那一句显然是在梦里接上了他们的对话。
端木云跟随着鲁晓麦走进了她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有机会看到铁井镇的民居,与此同时,他想,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进过任何人的家门了。
鲁晓麦用嘲讽的口吻说:在这种地方,打工仔的爱情总是来得突然。当然,鲁晓麦不承认自己是打工妹,她月薪两千四,有大专文凭,并且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她指着墙上说,新装了一台空调,夏天不那么难熬了,所以才请你来坐坐。端木云说,夏天都快过去了。
鲁晓麦出去买饮料,他在这间朝北的小屋里转了一圈,木制楼梯陡而且窄,光线很差,踩上去发出空洞的声音,像鼓点。天花板从南向北斜下来,最低的地方差不多碰到他的头顶,新刷的墙上看不到一点霉斑。狭窄但是安宁,适合老处女度过复杂的一生,也适合打工仔偷欢,毕竟在开发区要找到一个稳定的做爱场所不是那么容易。端木云打开小窗,斜对面就是安达宾馆。傅民生出事以后,宾馆一直停业,过火的那部分建筑还保持着灾后的样子。他点了根烟,看着鲁晓麦从街上走回来。后来,他关上窗,开门让她进来,并谨慎地问:给抽烟吗。鲁晓麦说你随便,我买了一包烟,比你那种好。
两人做爱时,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就停下问她:发生火灾的时候你也在这里看吗。鲁晓麦的脸色也像是着了火,生气地说,不要问这个。他没再问,高潮来得很快,估算一下,大概只用了五分钟。鲁晓麦一次都没有,穿上衣服以后也坐在窗口抽烟。她问,你可曾有过不这样的时候。端木云说,有的。鲁晓麦问,在哪里,和谁。端木云说,跟这间屋子差不多的地方,和某个朋友。鲁晓麦继续抽烟,她说,我个头矮小,以前的男朋友在我这里也会早泄。端木云问,为什么。鲁晓麦说,个头矮小的姑娘,阴道也比较小,男人更容易快感,这个道理说得通吧。两人坐在床上吹空调,又喝了点饮料,鲁晓麦说,放松点。端木云笑了,说我看你才紧张,你并没有谈过太多男朋友。鲁晓麦说,你喜欢我吗。端木云说,挺喜欢的。鲁晓麦说,爱我吗。端木云说,还不是很清楚。鲁晓麦说,那你答应我,如果派到外地去看仓库,第一不要忘记我,第二尽你所能不要去嫖娼。端木云说,第一个没问题,我不会忘记任何人,第二个从何谈起。鲁晓麦说,因为你们这帮仓管员在外地一定会变得十分饥渴,却找不到合适的姑娘,你或者可以像那个飘飘所说的,把我当成你的自慰幻想对象吧。端木云随口问,一年到头自慰吗。鲁晓麦说,要是我想你想得很厉害了,会买一张火车票来看你的,和你做爱,但是请你不要早泄,那未免有点扫兴。
两人再次做爱,这一次时间还是不太久,鲁晓麦没到高潮。端木云说,咱俩还打算做第三次吗。鲁晓麦说,不做了,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欲壑难填的妖怪,就这样吧。端木云半开玩笑说,这么一来,我反而感到惭愧了。鲁晓麦说,我有点绝望,会不会遇到的每一个男人都早泄。端木云想,这话题实在不怎么样,再聊下去就会显得可笑。他说,好比西西弗神话,西西弗本人并不应该绝望,倒是那块巨石厌倦了,巨石说嗨兄弟咱们别一次次推上山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鲁晓麦望着他,说我读过大学,知道西西弗神话,但你说巨石厌倦了是啥意思,嘲笑我吗,还是嘲笑你自己?端木云说,不不,都没有,只是解释一种现象。鲁晓麦喜欢他这种讲话的样子,尽管看上去像个不大正常的人。
此后的话题终究还是落在了郑炜身上,端木云问,郑炜究竟是失踪还是走了。鲁晓麦说天哪,你能不能别再纠缠这个问题了,你来我这儿的目的是找郑炜吗,是为了一千块吗,一千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端木云想了想说,啊,我明白了,郑炜要辞职就得到你这里来办离职手续,只要一办,你就会告诉傅民生他们,郑炜就走不掉。鲁晓麦说,是这样。端木云问那么到底他是离职了还是被你们弄死了?鲁晓麦不耐烦了,说郑炜没有被弄死,魅力酒吧已经搞得一团糟,谁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着去弄死一个开叉车的,他真的是趁乱溜走了。关于郑炜的问题,鲁晓麦严肃地告诉他,不要再追问下去,与她没有关系,这事已经结束了,收拾收拾准备去重庆做你的外仓管理员吧,那会是另一个世界。
再一次去鲁晓麦家,端木云说,我以为咱俩会是一夜情。鲁晓麦问说你什么意思,不想来就直说。端木云说,没这个意思,只是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别生气。姑娘说我倒没这么容易生气。这一次做爱,没有早泄。鲁晓麦很高兴,切了半个西瓜给他吃,并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不早泄的男人。端木云傻笑起来,也附和说,我终于遇到了一个不是一夜情的,咱俩可以抱头痛哭了。鲁晓麦抱着他的头,命令道,说你喜欢我。端木云说,我喜欢你。鲁晓麦又命令道,说你爱我。端木云说,这我说不清楚。鲁晓麦说,如果你说爱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端木云继续傻笑,说,我爱你。
这个秘密是,她具有通灵能力!能开天眼,看到未来事物,看穿一个人的内心,看到这个各执一词的人世间的复杂关系。这话完全把端木云镇住了,先是怀疑,后来他决定相信。鲁晓麦说,但这种通灵能力是潜在的,时至今天,没有爆发出来。何谓潜在?鲁晓麦解释道:因为我家代代女人都有一个(最多不超过两个)具有通灵能力,这种能力是遗传的,有一种说法是小孩能开天眼,成年以后会失去这种能力,在鲁晓麦的母系家族里则相反,小时候是正常人,成年以后某一天会忽然通灵。端木云问,你的妈妈通灵吗?鲁晓麦说,她不是,上一代通灵的是我的姨妈,非常神奇,十八岁那年忽然就觉醒了,可那是一切牛鬼蛇神都被打倒的时代,她瞒着所有人。到了八十年代,她给人算命,算得很准(甚至预见到了傅国华的下场),却只收很少一点钱,过着相对简朴的生活。她告诉我,钱收多了会有灾难。九十年代,她忽然又觉醒了一层,就去庙里做了尼姑,断绝尘念,再也不做算命的营生了。她没有结婚,没有小孩,到我这一代,外婆那一系就只有我一个女孩。端木云问,外婆是通灵吗?鲁晓麦说,起初,通灵的是一个姨婆,解放时跟着一个国民党官员去香港了,再也没有消息,于是外婆拥有了通灵能力(在她结婚以后,这是极为特殊的情况),外婆是从市里嫁到铁井镇的,傅家曾经做香烛生意,“文革”时候外婆被人害死了。端木云问,太外婆呢?鲁晓麦说,太外婆最高级,会看面相,会参香占卜,会读心术,识得阴间路,她活得很长,九十多岁去世时,只瞎掉了左眼。她取出一张照片给他看,是照相馆里拍的黑白照,一个穿中式棉袄的老太太和一个穿列宁装的中年妇女,就是她的太外婆和外婆,照片下面标注着年份,一九六五。
鲁晓麦说,我这么说,你一定觉得我是吹牛,但这是真的。端木云说,我不怀疑,我见过近似的神婆,只是不知道她的通灵能力从何而来,现在明白了。鲁晓麦说,有些神婆并不是遗传的,有些则是假的。端木云说,神婆很难分出真假,只有道行深不深的区别吧。
因此,鲁晓麦的结论是,除了身体构造以外,潜在的通灵能力也导致他(和前男友)早泄。虽然纯属胡说八道,但端木云也并不排斥这种因果关系,不同的事件之间并无关系但不妨碍我们生搬硬套一些关系出来。鲁晓麦说,有时我读小说,看到你们这些作家瞎写人物心理,我就想,他们是有通灵能力吗,确定人物是这么想的吗?端木云说,这倒也是,小说固然虚构,但有些作家确实是排斥心理描写的,认为不道德,有些作家则声称自己是巫师,啥都能编。鲁晓麦说这个比喻不错,说明作家们尊重巫师。端木云摇头说,也是一个烂大街的比喻,相比于作家把自己比喻为厨子、修鞋匠、运动员,巫师还算高级些吧,如此而已。
接下来的时间,鲁晓麦给端木云讲故事,巫师知道的故事总是多,巫师本身也有故事。端木云听得入神,有时不免会想,她这么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姑娘,肚子里的故事真多啊,简直听不完。他说,我享受着国王的待遇,《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鲁晓麦说,哼哼,我是命运女神,你未来的命运女神。端木云问,那你到底啥时候能觉醒。鲁晓麦说,遇到不早泄的男人也许我就能觉醒。端木云又傻笑起来,说咱俩的谈话已经不是文学,而是三级片,希望你早日觉醒,带我一起解脱,或者如你所说,在各执一词的人世里找到自己。
鲁晓麦说的是:你嫌我胡言乱语,这不要紧,等到觉醒以后,像我的姨妈一样,我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什么都不会告诉你,远远地看你一眼,我就会知道你爱不爱我,身份证是真是假,活了二十五岁身上有没有背什么案子。
端木云回到宿舍,刘霖躲在蚊帐里抽泣,周劭和潘朋趴在窗口抽烟,问是怎么回事,周劭告诉他,被保安给揍了。端木云发笑。周劭问,你笑什么。端木云说,我不免想起咱俩头一天进公司就被揍,这是一种仪式,有点像邪教入伙前的——怎么说呢,洗礼?
打刘霖的原因是他裤兜里插着一把硕大的美工刀离开公司,被保安看到,先是问他有没有偷东西,刘霖说这把刀是自己的,保安对他狂吼,为什么带刀上班。刘霖解释说,自己是美术设计师,美工刀是吃饭家伙,办公室当然也有美工刀,但作为一个美术设计师,他喜欢用自己的工具。说完,他又从包里掏出各种笔,各种尺。这一理由有些人能理解,有些人不能,保安试图理解,但仍然狂吼,告诫他下次不许带文具进厂,因为搞不清他是不是盗窃公司财物。刘霖已经被吓住了,表示服从。接着,保安要扣下他的包,还有美工刀。刘霖说吃饭家伙不能给你,他争辩了一句,我是本地人,我不可能偷东西。保安一巴掌就把他打趴了,来自中国各地的拳脚落在了这个本地人的身上。
端木云问,这次是谁打的,杨雄吗。周劭叹气说,你撩开蚊帐看看。这时,刘霖拉开蚊帐。端木云吓了一跳,见他脸已经肿成猪头,上嘴唇像鸡冠花一样,左眼眼底渗血。刘霖含混不清地说,他们把我拖到保安室打的,很多人动手。又撩起衣服给他们看,身上也有淤青。端木云说,脸上的伤应该是杨雄的手笔,其他保安不太爱打脸。刘霖继续哭,说我是本地人,他们为什么要打我。这场面让大家都有点尴尬,他居然认为本地人不会挨打。端木云说,你认为自己是婆罗门,打工仔是首陀罗吗。刘霖说,我要找人弄死杨雄。端木云说,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而第二天早上,刘霖收拾行李,打算去办辞职手续,要回他的身份证和毕业证书,回e市家里。四个人走到距离公司大门还有二十米的地方,刘霖就站住了,不敢往前跨一步。端木云摇头,说你这个样子就别再叫嚣弄死杨雄了,你不配说这种话。
周劭进了公司,找到设计部的主管,那是一个微胖的中年女性白领,也是e市本地人。设计部只有她和三名美术设计师,听到刘霖被打,女白领捂住了脸说,天哪,难道他们不知道刘霖是e市人吗。周劭说,反正打他的时候就像打一条外地流窜来的狗。至于e市的员工为什么不应该挨打,或者不应该打得这么重,这个问题不太好解释,按照惯例,保安部对本地户籍的员工应该客气一点,但是,也不一定。女白领跟着周劭走到公司门口,那会儿潘朋和端木云都进去上班了,刘霖独自蹲在街边。出于好心,女白领走上前,想劝刘霖留下,但一看到他的脸就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逃回了办公室,此后再也没出来。周劭无奈,逼着她在辞职书上签了字,从人事部拿来刘霖的证件交还给他,另有见习薪资两百多元,必须刘亲自去财务科领取,他也不要了,两人又回到宿舍去拿行李。一路上,刘霖止住了哭泣,变得沉默无声。周劭建议他回家后去医院拍张片子,查查有无内伤。中午时分,刘霖登上一辆在公路上临时载客的中巴车,周劭目送他离开。
周劭本应该回到美仙公司上班,但迟至下午才出现在仓库区。端木云正在户外的货堆上清点瓷砖,微风从南边吹来,一些白云堆积在开发区上空。周劭一屁股坐在栈板上。端木云便问,那小子走了吗。周劭连连点头。端木云笑了,问那小子说什么了。周劭说,那小子一直沉默,像是被杨雄打傻了。端木云说,有可能是被打得理智了,沉默是正确的选择。周劭说,真奇怪,那小子上车前跟我讲的还是一战的事情,他说很多士兵在战壕里做的并不是踅摸杀人,也不是祈祷活下来,也不是睡觉,而是数数字。端木云问,为什么数数字。周劭说,那小子没说,我的看法是,数数字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办法,数数字同时又使时间变得漫长,于是他们必须反复消化自己数出来的多余时间。端木云用重庆话说:狗日的,老子正在数数字,你这个说法折磨我。
到了夜里,周劭仍然想不通,问端木云:难道你一点也不同情刘霖吗。端木云说我当然怜悯他,我也被杨雄打过。周劭想了想,确实有几次,杨雄几乎对端木云动手,但真正挨着的只有一个耳光。要知道刘霖是被一群保安给揍了。
保安的拳头是一种介于警察和流氓之间的惩罚手段,既像官方的,也像是黑社会的,然而两者都不是。它仅仅局限在工厂(包括宿舍)范围内,但对于打工仔而言,足够了,他们有十分之九的时间都在这个区域里。想摆脱这种管束也很简单,辞职就行了,但那意味着失业,失业之后你可能在街上领受真正的流氓暴力,也可能因为干了点不法的事情落在警察手里。端木云说,在来到血汗工厂以前,我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种暴力存在。
无论如何,保安式的暴力,看上去更适合,更高效(周劭认为不存在“更”,它是唯一的办法)。下手太狠是它的副作用——你也只能这么认为了。
某天端木云又坐在鲁晓麦的踏板车后面,去公路上兜风,像tv里面的情侣。公路上没有什么车,她把速度提起来,往上海方向开了一段路以后又折返回去。端木云问,前方有什么。鲁晓麦问说,难道你没有沿着这条路去过上海吗?端木云说,我就是沿着这条路来的,一路上除了农田什么都没有。鲁晓麦说,这就对了,前方什么都没有。
在那段短暂的日子里,他觉得两人之间即便不是很深刻的爱情,也算得上是一道光照进了黑暗中。光的比喻常常用来解释小说中的某个瞬间,在虚无之中忽然给出的坐标:一个姑娘,一种做爱的方式,一间有冷气的干净的住宅。然而他不确定鲁晓麦是否这么认为,对她来说,坐标是相反的:一个陌生的外地仔进了她的房间,昏头昏脑,不承认有爱情,做爱也不太高明,如此而已。
他还在走神时,鲁晓麦刹住踏板车,那位置离美仙公司的大门不太远。她指着公路一侧的河流说,有人落水啦。端木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见一个小孩在水里扑腾,周围没有其他人。他脱了衬衫跑下路基,河滩边的泥土很硬,他跳下河,游了过去,中途见一条水蛇正快速游上岸。这种季节在农村常有小孩落水,也常有小孩在河滩上遭蛇咬。游近以后他看清是个小男孩,八九岁的样子,假如晚到一分钟小孩估计就沉下去了。他夹住小孩的脖子往回游。小孩被呛住了,没挣扎,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似乎游了很久,接近河岸时端木云忽然觉得体力消失了,像是飞机失速,这感觉十分可怕,下一秒钟他可能就会沉下去,那样的话他将不得不放弃这孩子。他向岸上望去,没有人,令他绝望了一拍。接着,鲁晓麦从美仙公司那边带着人狂奔过来,有人跳下水,接了他一把。端木云连滚带爬上了岸,发现那个人是保安队长,周末这天是他在美仙公司大门口值班。
孩子趴在地上发抖,鲁晓麦说已经报警,等会儿韩警官会带人过来。保安队长拍拍端木云的肩膀说,你小子可以的,我以为你是白痴呢,会救人就好。鲁晓麦说,还不错,一点没犹豫就下水了,对自己的游泳技术这么有信心,以前救过人吗。端木云说,家乡经常发大水,见过别人救人,但自己没试过,刚才快到岸边时觉得自己不行了。保安队长说,幸亏是个小孩,要是个成年人,你就被他带下去了。端木云摇摇头,从河滩上捡回衬衫,摸出口袋里的香烟,发给保安队长一根。两人对着宽阔的河流抽烟,水是灰色的,很浑浊。后来他想,鲁晓麦很机灵,如果她只是站在岸边看热闹的话,事情的结果就不一样了。三个人过去看了看小孩,没什么问题,他还穿着汗衫,那显然不是游泳,是掉水里了。问他怎么回事,小孩一言不发。在警察到来之前,保安队长又和端木云啰唆了几句,关于上次在宿舍里发生的争吵。端木云听不进去,觉得烦,蹲在地上继续抽烟。鲁晓麦安慰道,好啦,你都学会救人了,没白来一趟。
这天黄昏,他回宿舍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拎着孩子家长送来的一袋水果去鲁晓麦家。他进门就说我想在你这里睡一晚,可以吗。鲁晓麦说,不可以。他倒也无所谓,放下水果,坐着陪她看了一会儿电视。他问,你是怎么预见到小孩落水的,开天眼了吗?鲁晓麦叹息说,纯粹是巧合,对我来说,前方世界依然什么都没有啊。
九月下旬,天气没有变化,依旧微风、白云、蓝天。
重型机械厂有十来个失业的小伙子在紧锁大门的公司前讨薪未果,有人强行撬锁开门,想进入厂区搬一些器材,公司保安并未报警,而是打电话叫了一卡车穿军裤的小伙子,显然有备而来。两伙人几乎没怎么对话,立即发生斗殴,穿军裤的小伙子全都配备木棍,下手狠毒,失业的小伙子们没有四散而逃,他们退进厂区,从废旧仓库里拽了角铁出来作为武器。斗殴持续了半小时,警察来后,众人逾墙而去,地上躺着六个重伤的。警察在走廊里发现了一把未能发射出子弹的仿制五四手枪。
e市大批警员到达开发区,小镇处于一种半戒严的状态。当晚,有几个失业的小伙子在去往上海的公路上被警员拦截,想要分散进入田野,被悉数抓获。他们正是参与斗殴的那批人。警方想知道枪是谁的,在何种情况下亮了出来,又为什么撂在了地上。最初,没有人交代,审了一夜,有人说是一个贵州仔的,他在重伤者之中,已经送医院了,枪没能射出子弹似乎是卡壳了,否则那一天必有人丧命。
翌日清晨打工仔们走出宿舍去上班,发现开发区靠近公路的地方停着好几辆大巴,车里坐满了脸色憔悴的小伙子,有些可能参加过斗殴,有些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吃着小镇治安队员发放的早餐和水,一脸懵懂。不久,大巴开上公路,驶向e市的中转收容所。不过大家都说,用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回到这里,毕竟这帮杂种身强力壮,都是值得雇佣的劳动力。
白家村的夜市停业了几天,周末又开张,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国庆节之前一晚,端木云去那里,见周劭进了洗头房,他跟过去,周劭吓了一跳。中年洗头妹招呼两人,端木云想起郑炜曾经介绍过她,但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中年洗头妹说,我叫兰兰。端木云说,好吧,兰兰。周劭说,你可不可以去别的地方。端木云说,我太无聊了,看看你洗头吧。周劭说,咱俩关系已经好到你可以观赏我洗头了吗。端木云说,我他妈的还看见过你在街上洗澡,你的屁股。兰兰就笑了起来,她在周劭的脑袋上抹了一层洗发水,然后箕张十指,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说我的小乖乖,我来了。这一淫荡而滑稽的举动逗得端木云也大笑起来。
黄昏时,天气变坏了,起了大风。端木云也洗了一次头,接受指压,兰兰的手指细长有力,像一把筷子戳着他的头顶穴位。周劭坐在沙发上看一本破烂杂志,是报刊亭常见的纯文学选刊。端木云则和兰兰讨论打飞机的问题,问道,什么样的手比较适合打飞机。兰兰说,重点在于手势,有些手势可能比做爱更爽,有些可以延迟射精,但有些则分分钟让你到达高潮,肯定来说,你自己的手就像老婆,最了解你,最贴心,但有些手令你感到的是狂野,有些手像梦境,有些手安慰你寂寞的心。端木云说,真是复杂的体验啊,男人们能理解手指有这么多变化吗。兰兰说,如果不能理解,就给他做前列腺按摩,他会知道手指有多厉害。端木云问那是什么鬼东西。兰兰说,年轻人,尽管你假装粗野但你其实啥都不懂。
两人付了账,没有做更多的体验,走出洗头房。兰兰说这天气变坏了,要下雨,也走到外面收衣服。两条黑色内裤晾在树上。周劭说,你当心鸟在内裤里做窝啊。兰兰说,那我就连鸟带蛋都吃了。这时,急密的细雨落了下来,整条街上没什么人,到处都是空无的沙沙声,像白噪音。端木云叹息说,这位洗头大姐,像十字坡的孙二娘,不如你就入赘做个菜园子张青吧。周劭说,屁话,天凉了,咱俩去喝点酒。
路上,周劭复述了他所读到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两个青年小说家一起去嫖娼的故事,和他们刚才的情景有几分相似,所以他记住了作者的名字。端木云说,那人叫李东白。周劭明白了,其中一人是端木,而另一个显然是作者本人。端木云说,没想到这么一篇小说还被转载了,李东白出名了。周劭说,根据作者介绍,他是新锐作家,小说里还有一个细节,作家a临走时带走了妓女的胸罩,结尾时,寄给了作家b。端木云说,有这么一段吗,我不记得了,挺不错的结尾啊,或许他干过类似的事儿,现实主义,虚无主义,无意义的生活,叨逼而且怪诞的行为。
很显然,端木云的心情变坏了。两人在大排档一条街上随便找了张桌子,点了几个菜,要了四瓶啤酒。这时,周围热闹起来,打工仔纷纷到来,细雨落在油毡搭起的连片雨篷上,南方的夏天真正过去了,然而外面的一切都很遥远,仿佛只有此时此地是存在的。周劭说,童德胜已经开了调令,十天之内可以去北京交接,只是端木云的去向还没有确认,重庆那边的仓管员干得不错。端木云说,倒也无所谓,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地方想去,包括重庆。周劭说,我可能会在北京落脚,另外找份工作,用不了多久咱们就散了,祝你好运。端木云说,你应该去广州你知道吗。周劭问,为什么。端木云说,因为去年我在无锡遇到过辛未来,她在广州谋生,她仍然不想见到你。周劭愣了好久,问说当时为什么不讲。端木云说,我答应过辛未来,等你找到新女朋友了,才能告诉你。周劭说,恰恰相反,我结束了一段短暂的恋情,短得就像一杯啤酒。端木云说,我知道,我感觉现在若不告诉你的话,咱俩之中万一死掉一个人,就没机会说了。
周劭仍然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脚下的空瓶子从四个变成六个,变成八个。这时,附近大排档放起了音乐,杨雄独自走过去,拉开凳子坐下。周劭和端木云同时往黑暗中挪了一下位子。端木云说,这个逼崽子让我紧张,身上戾气太重,这逼崽子是开发区的象征或者隐喻,每天都在发生残酷的事情但我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是被这逼崽子给揍了,简直怪诞。
又过了一会儿,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梅贞和鲁晓麦同时出现,坐在杨雄那一桌。鲁晓麦手里拎着一袋橘子,梅贞带着伞。音乐声太吵,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白炽灯下朦胧的人影,雨水像雾气在空中弥漫。梅贞挺直腰杆坐着,没有起手动筷子,三个人讲了一会儿话,杨雄抬手把手里的啤酒泼到梅贞脸上,梅贞阴郁地愣了几秒钟,随即离座而去。
这时,两人都听到杨雄喊了一声:我会亲手办了你。鲁晓麦大声说:别闹了。
周劭站了起来,扔了两张钞票在桌上,拍拍端木云的肩膀说,咱们走吧。两人顶着细雨,在街上歪歪扭扭地走了大约有十分钟时间,都不说话。后来,端木云开口说,那伙人就是十兄弟。周劭说,别猜了,是亡命之徒就可以了。端木云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睡过鲁晓麦了。周劭说,没有,不过我有一次看见你在她家窗口抽烟。
这时,周劭酒劲上来了,抱着电线杆吐了几口,两人走进附近一座凉亭,有一个石桌和四个石凳,亭边种着几棵芭蕉树,挡住了路灯的微光,雨声变得更为清晰。端木云仍然清醒,他不想回宿舍。周劭说,你把辛未来的情况说给我听。端木云说,在南方做记者。周劭问是哪家媒体。端木云说,不知道,没问,她当时看起来心情不大好。周劭问说,你没有留她地址吗。端木云摇头。周劭问,电话呢。端木云再次摇头。有一对男女笑着跑向凉亭,看到两人躲在黑暗中踌躇的样子,急忙收声退回到街上。端木云说咱俩真是他妈的如丧考妣啊。
周劭坐在石凳上抽了好几根烟,只觉得脑袋眩晕,手脚发冷。他对端木云说,我趴一会儿,万一睡过去了你叫醒我。石桌冰凉,他像是落进了沼泽,时而看见辛未来,时而看见梅贞,但那并不是梦,而是他的所思所想。后来,他睡着了,等到醒来时,雨还在下,一片沙沙声,手臂关节像是被冻住了。他努力让自己回忆起来,此时为何时,此地为何地,他怀疑自己梦见了辛未来或是梅贞,怀疑自己在梦里重返了某一段时光,但这个梦迅速融化在黑夜里。他掏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等了五分钟,确信端木云已经离开。
周劭离开凉亭,到烟杂店买了一包烟,问时间,店主说十二点,再晚来五分钟就该打烊了。周劭觉得时间不该那么早,马上又觉得不该那么晚,总之,十二点是个蹊跷的时间。他走回宿舍,潘朋拉了两个打工仔在聊天,屋子里烟气弥漫。问起端木云,潘朋说,一小时前回来了一趟,又出去了。
周劭喝了口水,换了一双凉鞋,又走下楼,在黑暗的楼梯上一次次点亮打火机。这时,他想起了刚才的梦:辛未来或是梅贞沿着一座旋梯往上走,那似乎是一栋老洋房,吊灯,七彩玻璃窗,解放前的花式地砖,以及翠绿的爬山虎,很像电影里的镜头。他还梦见了下雨,不过,那可能不是梦,而是在梦的边缘碰触到了现实。走到楼下时,发现雨还在下,他没带伞,快速走到安达宾馆,整片居民楼的灯都熄了,他不确定端木云是否进了鲁晓麦的家里。
周劭继续向小镇南边走去。这个时间点上,不太有人去白家村,或者留在白家村的人也不会愿意回到镇上,因为那条路不好走。有一瞬间,他觉得非常厌烦,我在这镇上兜兜转转真是够了,是谁想出来把人类组织成这样一种奇特的格式,它看上去很不现实,但却是赤裸裸的现实,站在这里你会发现城市是不现实的,乡村是不现实的,你会渴望过去未来而两者皆不可得。他决定去白家村的网吧上网,与随便哪个身份不明的人聊几句。
快到渣土场时,他看到端木云在唯一的一盏路灯下站着,样子失魂落魄。他松了口气,问说,你去洗头房了吧。端木云点点头。周劭说,通常吹箫三十块,不要被她宰。端木云摇头。周劭走近时,觉得他不正常,尽管他一直不太正常,但在此前都还在周劭的经验范围内。周劭问,出什么事了。
端木云说,是杨雄。
周劭问,杨雄在哪里。
端木云说,在土坡上,刚才还没死。
周劭走进渣土场,端木云在后面跟着。在那个半岛位置,杨雄躺在临水的土坡上,已经快不行了。周劭点亮打火机看了看,两人各自倒吸了一口冷气,大个子半睁双眼,咽喉被割开了,一把军用直刀插在他胸口,血沫从咽喉的伤口冒出来,发出咝咝的声音。这声音消失以后,杨雄的身体慢慢收缩起来,风和雨似乎停顿了几秒钟。周劭看了看四周,没有人,火光熄灭以后,他只能隐约看到端木云的人影。
周劭说:埋了吧。然后他问自己:难道咱俩用手刨坑?回答:那就只能扔到水潭里了。接着他又问自己:那把刀是否要拔出来。回答:谁他妈还敢再碰它?
端木云声音发抖,解释道:人不是我杀的。
周劭问:你参与了?
端木云说:也没有,我看见了。
周劭说:那就好,咱们走。
这时,雨下大了,尸体动了一下,两人吓了一跳,端木云点亮打火机,看到杨雄正顺着土坡缓缓往下滑,在一个较陡的位置上,尸体无声地落进了水潭,隐没在一片水葫芦中,脑袋却仍然倔强地浮出水面,有一瞬间,周劭感觉大个子并没有死,或者说变成了另一种形态的活体,正在看着自己。周劭魂飞魄散,倒退了几步,冷静了一下,点了根烟。从这个角度往下看,池塘是黑色的,只是在远处倒映着几缕灯光,完全看不清大个子的尸体。端木云抖抖索索从周劭口袋里掏烟。周劭说,烟头别扔地上,咱们走。
雨还在下,两人走出渣土场,见路灯之下只有一条狗急速跑过,并无其他目击者。两人快步走到镇上,周劭脱了鞋子,让端木云照此做,扔进河里。鞋上沾满了渣土场特有的泥土。接着,光脚走路,溜进宿舍,此时潘朋已经蒙头大睡。周劭低声说:冲个澡,睡一觉吧,睡不着就学倪德国打坐,真格的,杀人哪。他从枕边摸过手表看了一下,这时是十月一日凌晨一点半。
第二天一早,周劭醒过来,雨已经停了,他回忆不起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使劲想了想,确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发生的。随后,他看看上铺的端木云,睡得很死。潘朋进来打了个招呼,说要去e市逛逛。等他走了,周劭喊醒端木云,后者一副发蒙的样子,一样是在梦境与现实之间辨识了一下。周劭说,这事儿咱们得填饱了肚子再谈,出去吃点东西吧。
本雅明引用过一句谚语,大意是,不要在没吃早饭的情况下谈论昨夜的梦。吃早饭使人回归现实。两人填饱肚子以后,特意又去超市买了罐装咖啡,各自喝下去,然后向镇上走,梦境确实渐渐消散。
杀人的是猪仔,端木云说,真是荒唐,人们一定会怀疑是刘霖,是郑炜,或者是你我,但偏偏是猪仔。我不清楚他们是狭路相逢还是有备而来,先是在那条路上看见杨雄追着猪仔进了渣土场,猪仔速度很快,直线往水潭方向跑,杨雄追他,我不确定是否要跟上去,我以为杨雄会弄死猪仔。我靠在电线杆后面等了一会儿,后来,猪仔狂奔出来,衣服上全是血,就这么逃走了。奇怪的是在这过程中他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喊。我走进去看,那场地很空阔,顺着他们跑进去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发现杨雄倒在土坡上,猪仔是一直逃到那个位置才捅了他,下手很狠,胸口和咽喉两刀都是致命的。然后,我走了出来,不确定是不是要报警,你就过来了。现在想想,我到底还是没有胆气。
周劭问,何谓没有胆气。
端木云解释道,最初的场面看上去是杨雄要杀了猪仔,我应该进去帮猪仔,但如果进去,我担心自己会被杨雄杀死。我躲在电线杆后面实际上是想躲杨雄。
周劭说,我看见杨雄也害怕,这不奇怪,你当时要是进去,搞不好被猪仔捅一刀,他要杀你灭口也在情理之中。
端木云说,是的。
周劭说,我仔细想了想,还是不报警的好。
端木云同意,问,这次我们又卷进命案了吗?
周劭说,我也不太清楚,如果你在街上看见杀人,你当然可以选择不报警,可是你非要走进去看个究竟,看着那个人死掉,然后走了出来,回去睡觉。这种情况下你到底有没有参与杀人,法律是怎么认定的,说实话,我不清楚。
端木云说,除了法律,还有杨雄那帮兄弟,你看见过郑炜的下场。咱们现在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吧?
周劭说,尸体一旦被发现就立案了,尸体有可能是明天被发现,也有可能是一年之后,杨雄昨晚没有回宿舍,很容易推算出杀人的时间。咱俩选择现在离开,并不安全,就算警方不找我们麻烦,你也会被杨雄的那帮兄弟盯上。至于现在,我猜他们会盯上刘霖吧,或某一群自称十兄弟的打工仔。说到这里,周劭点了根烟,隔着烟雾望着端木云,问道:你确定杨雄不是你杀的吗?
端木云说,确定。
也不是你和猪仔一起干的?周劭问。
端木云说,不是。
周劭说,不要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不要把这件事写成小说,如果真的是你杀的,警察抓住你,或是杨雄的兄弟按住你,尽可能不要供出我,就说是你一个人干的。
端木云说,如果被抓住的是你,就说你不在场,让他们来找我,我知道凶手是谁。
周劭说,那也在情理之中。
国庆期间,童德胜来到寝室,告诉他们,储运部安排端木云十月上旬到重庆去交接,然而周劭却没有任何要去北京的迹象。五天过去了,杨雄的尸体还是没有被发现。
临走之前,端木云又去找鲁晓麦,他走上楼梯,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声音,敲门后,鲁晓麦在屋子里问,谁。端木云说,是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还算平静。鲁晓麦说,你到楼下等我。端木云猜想她屋子里有别人,就回身走到街上。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戴金表的男人从她身后闪过,衣着浮夸,往小镇东边走去。鲁晓麦朝端木云招招手。
他跟着鲁晓麦,顺着楼梯往上走时摸到扶手上剥落的油漆,那楼梯太陡,继续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进到房间后,两人又做爱。过后,她说,听说你要去重庆,太远了。端木云说,你不是声称会到外地来和我做爱吗?鲁晓麦点烟,同样隔着烟雾看着他,那眼神和周劭几乎是一样的,她提出的问题是:你爱我吗,应该并不爱吧。端木云说,这问题你问了好几次,我不知道答案,骗骗你当然很容易。鲁晓麦说,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做爱的对象吗。端木云说,那倒也不至于,超乎友谊的友谊,这么解释你是否满意。鲁晓麦说,满意,江湖儿女,随便糊弄一下也挺好。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气氛变得融洽。他从床头拿过那本《致菲莉斯情书》,书页已经卷边,封面上的塑料薄膜脱落了一部分。端木云翻了几页说,你读得太狠,像是把这本书揍了一顿。鲁晓麦说,照片上,菲莉斯长得并不漂亮,像个中国的家庭妇女,卡夫卡像印度人,但没那么壮,瘦小脆弱。又问,到重庆之后会给我写信吗,比如说,像这样的情书。端木云想了想,回答道,也许会,但我从没写过情书,试试看吧。鲁晓麦说,我想你是不会写的。
随后,两人谈论起了他要去的地方,重庆。鲁晓麦以为他没有去过,端木云说,我去过的,就在去年春天,发大水之前。鲁晓麦问,重庆怎么样,好玩吗。端木云说,和平原上的城市不一样,城市是立体的,很多坡道都是台阶,必须得用腿走上去。鲁晓麦问,东西好吃吗。端木云说,火锅,米线,小面,街上的火锅摊是不换底料的,前一拨人吃完,后一拨人还是用原先那锅汤,和我们这里的四川火锅店不一样。鲁晓麦说,那岂不是很不卫生。端木云说,火锅是高温杀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如果嫌脏可以去正规店里吃,略为贵些。鲁晓麦问,气候呢。端木云说,太阳出得很晚,起雾之后令人心情忧郁,好像不知道为什么活着。鲁晓麦说,我听他们说起,重庆的姑娘很美。端木云用回忆的口吻说,美丽,热情,对生活无所畏惧的样子。鲁晓麦说,那我就放心了,去吧,我猜你在重庆有一个旧相好。
两人穿衣下楼,到街上去散步,这时才是黄昏,打工仔们仍在镇上在闲晃。两人歪着头看夕阳,鲁晓麦拉着他的手说:外地仔,等你变成了大作家,就把我给你讲的故事写出来吧,这样我会很高兴。端木云说:应该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已经把你讲的故事写成了伟大的小说。
去重庆的路线图和一年前几乎完全一样,从上海坐火车,经过浙江、江西、湖南、贵州这四个省份。端木云必须先搭车到上海,储运部让他立即出发,预支了三百元路费,由于长达三天两夜的路程,他可以坐硬卧。周劭问,你打算怎么度过这三天。端木云说,我会买一瓶高度白酒上火车,喝掉半瓶,醒来就差不多能到湖南了。火车并不艰难,只要爬上那个铺位,风景后退,城市出现在眼前,一切都像自动发生,事实上较为麻烦的是在上海转车,那几十公里的路程显得复杂而艰难,必须保持清醒,要不然走着走着,也许就不会想去重庆了。
端木云在清晨搭乘长途汽车,根据周劭的说法,车会停在上海徐汇区的长途汽车站,然后搭乘地铁可以到达新客站。行李不多,只有一个背包。发车前,两人迎着风点烟,走到车屁股后面抽了几口,朝霞出现在东方的天际,几只白鹭顺着远处的河道飞行。端木云说:像是一个壮丽的全新的开始,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周劭问:实际上是怎么样。端木云说:实际上是把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临上车前,两人拥抱了一下。周劭说:我希望还能见到你。端木云说:其实见不到更好。那意思很明显,两人更可能是在公安局再见面。周劭说:再会吧,cky boy。随后,端木云上了车,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汽车开出小镇时,周劭感到如释重负,像是这一辈子已经过完了。
端木云坐在车上,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初秋的早晨,公路上既没有行人也鲜有车辆,道路呈现出轻微弧度伸向远方,右侧的工厂区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凉爽的田野,左侧仍然是河流,开了一段路之后,河流汇入一片小小的湖泊,随即转换为一些分叉的小河道,向东南北三个方向蔓延。端木云在沉思中想到,这河道的轨迹就像故事或命运的推进方式,又想,自己就像一个对故事或命运缺乏经验的人,总是在寻找可靠的参照物。
十分钟后,他感觉屁股下面一震,汽车后轮爆胎了,司机减速,将车停在路边。车上的乘客不超过十个人,全都吓住了,等司机查看完毕并回到车上宣布必须去附近换胎时,这些人才开始说,幸亏爆的不是前胎啊,很容易翻车。汽车慢速开出公路,上了一条狭窄的岔道,这时,有个姑娘从车尾走过来,一直走到副驾位置,撅着被牛仔裤包裹得浑圆的屁股向前看路。车子开到小村口,那里有一个修理站,姑娘率先下了车,端木云也慢吞吞下车抽烟,姑娘注意到了他,她走过来像曾经相熟的女朋友那样伸出食指掂了掂他的下巴,这个动作使他吃了一惊。姑娘说:你忘记飘飘了吗,瘸腿仔?
费了一点工夫,端木云才把眼前这个姑娘与色情舞女郎对上号,他从来没见过她卸妆以后的样子,实际上她长得并不像舞台上那么夸张,假睫毛摘掉以后,眼睛并不大,左眼是单眼皮,头发也没那么浓密(他不确定她是否曾经戴假发套)。这一切表明,他从来没有认识过她,从根本上说,是个陌生人。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点似曾相识的痕迹:她肥厚的嘴唇,像东南亚女人。
就在他心怀鬼胎踅摸的时候,这个叫飘飘的姑娘在村口小店买了一份饮料,又走回他身边,指出这种饮料是假的。她说,农村都是这一类假货。端木云说,看来你很熟悉农村。姑娘说,不不,我出生在小镇,你是哪里人?端木云说,我正经农村户口。姑娘说,确实,只有农村出来的小伙子才会愿意去开发区上班。
他问那姑娘,要去哪里。事实上他想问的东西太多,比如那个开面包车的男青年,那个抽了她一嘴巴的郑炜,那些在魅力酒吧看场子的不知真假的十兄弟,包括死去的杨雄。他想,像她这样的女人,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那姑娘点了根烟,怪声怪气地说,我去上海呀,难道这趟车不是去上海的吗?他便追问道,去做什么?姑娘说,去跑码头落脚呀。他问,你的男朋友呢。姑娘机敏地反问,你问哪一个男朋友,你要是一个一个都问清楚,我保证你活不太长久。
草丛里不时有蚊子袭来,姑娘拍打着胳膊和脚踝,端木云从包里拿出风油精递给她。姑娘变得知礼,道谢,给自己涂风油精。过后,她问他去哪里。他说,重庆,去管仓库。
这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汽车到底要修多久,谁也不知道。他问一个乡下人,这里是上海吗,乡下人说还在江苏境内。姑娘说,你还要跑两千公里,你的旅程才刚开始,而我已经快到目的地了。端木云微笑地看着她说,是这样。他望见风吹动远处田埂边的茭白叶子,同行的人像是宿命般站在路边仍然庆幸着汽车没有翻掉,即使不太顺利,这也应该是一趟安静的旅程。他想,我最好忘记她是个色情舞女郎这件事吧,什么都别问了。
后来,汽车修好了。他和姑娘一起登上车,座位还很空,姑娘坐在他身边。姑娘这时才问,到重庆去管什么仓库。他说,全是一些建材,瓷砖啊,人造大理石啊。姑娘说,我认识一个人叫林杰,他也是建材仓库的管理员。端木云说,真巧,林杰是我的同事,但没见过,你认识他啊。姑娘说,有过一面之缘,帅气而自信的家伙,搞不懂他为什么喜欢看仓库,独自一人,还有你也是。端木云说,可能是为了自由吧。姑娘说,你简直就和林杰一样怪里怪气。
自由并不是不上班,并不是逃脱流水线生活,并不是背负着命案而自我流放到边疆之地,自由这个词的理解差异太大,尤其不应该和一个跳色情舞的姑娘讨论,何况她此时已经卸妆。端木云说:我也不知道独自一人看仓库,是个他妈的什么滋味,也许可以试试看。姑娘说:别担心,不会比做流水线工人更痛苦。汽车在公路上平稳地开着,太阳从正前方照过来,姑娘掏出一副墨镜给自己戴上,在轻微的摇晃中,她说她困了,想睡一会儿。接着,她的脑袋搭在端木云的肩膀上,他忍不住摸摸她的头发,姑娘没抬头(可能也没有睁开眼),伸手拍拍他的脸。
如果翻车请你抱紧我。在睡去之前,她告诉他。
秋天到来后,梅贞觉得舒服了一些,有好几次出入厂门,感到不那么紧张,后来她注意到大个子保安杨雄不在。以往他都会盯着她看,那眼神说不清是嫉妒还是警告。又过了一阵,人们说杨雄死了,在渣土场那边,一个拾荒人发现了尸体。差不多同时,安达旅馆的老板傅民生死在了医院。
警方很快就确定了杨雄的死亡时间,九月三十日晚上或者次日凌晨,总之,十一国庆开始就没人再见到过杨雄。刑警问梅贞,九月三十日晚,在镇上,很多人看见杨雄用啤酒泼了你一脸。梅贞说,那是因为我和林杰分手了,杨雄和林杰是好朋友,他觉得我背叛了林杰。刑警问林杰在哪里,梅贞说在上千公里以外看仓库呢。刑警把她的话记录下来,再问其他的,她声称什么都不知道,与杨雄没有任何交往。之后,刑警让她暂时不要离开铁井镇。
在美仙公司,人们议论道,杨雄死得一点都不冤枉,他得罪的人太多,警察会为此查昏头。那阵子,保安们变得沉默,看着工人们欢快地进进出出,像是思索人生。梅贞相信,过了这个劲,他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再找到一个身高一米八五、受权打人的保安也并不是很难。
梅贞记得某个小说或是电影里说过,杀人是不可饶恕的,凶手将背负永久的罪孽,难以逃脱那种自我谴责,直至陷入深渊(深渊指心理上的某种泥潭?)。她想,小说和电影总是寄希望于一种正义,现实却不是这样。现实中杀人(或打人)的凶手往往毫无良心,也不懂何为罪孽,他们都不是那种会懊悔的人。她估计杨雄是被仇家杀死的,某个他曾经殴打过的人,在他死前是否感到懊悔,是否觉得在短短的一生中下手未免太黑,终于因为不计后果的凶残而付出代价。关于这个问题,梅贞摇摇头,不再去想。
第二天一早,梅贞去两百公里以外的t市仓库做抽查,童德胜安排周劭与她同行。周劭很大方地说,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女孩子跑远路不方便。童德胜说,周劭你是外仓管理员,抽查不是你的本职工作,派你去的目的是保证梅贞的安全,并且,二人押货制度要贯彻好。周劭说,又是坐卡车啊?童德胜不再理他,交代梅贞说:分销处有一次夜间提货发现仓管员周伟彬不在,因此告到储运部,你去看看,别有什么事。周劭问,周伟彬是真人吗。童德胜不耐烦说这事儿轮不到你来管,赶紧滚,臭小子。
巧得很,货车司机仍是阿满,这次没有带他老婆,卡车载着五吨瓷砖,六十码的车速决定了他们会在黄昏到达t市,也可能是夜里。周劭穿着便装,梅贞同样,车开了很久,两人不说话。阿满说,今天很安静,是因为我老婆不在吗。周劭笑了起来,讲了一个不太粗俗的笑话,梅贞接着讲了件可怕的事:阿满,那个打过你的杨雄,被人杀了,就我们上次说过的,你俩欠了杀手一笔钱。阿满说,我听说啦,杨雄打架很有一手,得是多厉害的人才能杀死他。梅贞见周劭不语,便缓缓说:我见过很厉害的人被一枪打成了麻子。
梅贞与周劭渐渐恢复了交谈,聊到端木云。梅贞说,我好久没回重庆了,端木云在重庆怎么样。周劭说,通过电话,丫睡在分销处的大理石桌板上,仓库离四川美院挺近,到处都是卖画具的商店,女孩子很漂亮很文艺,附近的米线店每到饭点上就坐满了这样的女孩,他就这样望着她们,发发呆。梅贞说,确实,在重庆,有看不完的美丽女孩。
阿满的货车在途中加了一次油,另一次是在休息站停了十五分钟,三个人上厕所。这一趟跑得很顺利,到t市时正是黄昏,货车没有开进市区,沿着城郊公路走,穿过铁路,拐进一片荒地。周劭见到远处一片建筑群,像古代城堡,这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库区,夕阳拉伸出的几何形阴影铺满视野。阿满说,那是粮仓。货车开进库区,在棋盘形的道路上拐了几个弯,路边停着叉车,不见人影,穿过这一带,前面又出现巨大的长方体建筑,一群衣衫破旧的装卸工或蹲或站迎接他们。建材仓库到了。
周劭见到了周伟彬,江西人,身高一米七五,穿着储运部的紫色工作服,并不和他打招呼,独自坐在一边吃盒饭,吃完之后把一次性筷子插进泡沫塑料盒,扔到墙角。梅贞说,我们来盘库。周伟彬指指仓库,示意他们进去。周劭在库房进口位置看到一个小间,这是仓管员的办公室,也是卧室,里面有两张钢丝床,并排放着,都有被褥。周劭问,除了你以外谁还住在这里?周伟彬说,我的女人。周劭没说什么,点点头。
梅贞从包里拿出库存表,等到装卸工把所有的瓷砖就位,库房也盘点完毕。周伟彬问,有问题吗。梅贞说,挺好。周伟彬看了周劭一眼。周劭说,你可以去配一台拷机,万一分销处夜间提货,可以找到你。周伟彬并不搭理周劭,对梅贞说:你就是梅贞?我听杨雄说起过你。梅贞脸色铁青,问说:我们见过吗?周伟彬说:没有,我一年多没回总部了。梅贞说:仓库里住女人是违规的,你怎么向童德胜解释?周伟彬说,你不提起这件事,老童也就不会知道了。
两人离开仓库,回到货车上。周劭说,这逼崽子非常狂妄,好像随时都可以把我们做掉。这时,周伟彬跟了出来,敲敲车门,隔着车窗问梅贞:杨雄的死和你有关系吗?梅贞说,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周伟彬说,杨雄是我兄弟,听说他泼了你一杯酒,当晚就死了,警察有没有找过你?梅贞厌恶他的语调,冷笑说:如果是我杀的,你有胆给他报仇吗?就现在,弄死我。周伟彬发笑说:梅贞,名不虚传。梅贞目视前方,让阿满开车走。
货车开出库区,三个人在小饭馆吃了一顿。阿满累了,说要去开个房间睡会儿,到晚上九点再发车回铁井镇,次日还有一批货要拉到上海。他们就近找到一间便宜旅馆,开了三间钟点房,各自休息。梅贞进屋后,拉开窗帘,看了看风景。房间在二楼,库区方向天色暗蓝,夕阳落入建筑物的深处,巨大的几何形阴影已经消失。楼下是一所成色很旧的学校,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看样子是专科院校,小城市最普通的那种,教改之后专门向社会提供废物型应届生。她也是来自这类学校。她知道,钟点房是专门提供给男女学生幽会的,在这种鬼地方念书恐怕也只有爱情会让人觉得不那么乏味了。后来,天黑了,男生们散去,她躺到床上,听到远处火车拉响汽笛,睡了过去。
那天她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醒过来一看已经八点。她洗了一把脸,觉得气闷,昏头昏脑出了房间,见周劭在走廊里抽烟。梅贞往外走,然后又停下脚步。周劭问说,你怎么了。梅贞问,我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周劭说,你的样子,就像是决意要去什么地方,然后又忽然懊悔了。梅贞说,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她让自己冷静下来。两人出去散步,梅贞说,你陪我说点闲话吧。这时正走到学校门口,仔细看了看,是一所应用技术学院。梅贞说,我以前的大学就跟这个一样,破破烂烂,没啥前途,每天晚上十点钟熄灯,过了点就得翻墙回去,念书的时候特别厌烦,真的毕业出来了,还挺怀念的,好奇怪,为什么会怀念一些不值得回首的生活,乏味的日子,消失了也不会惦记的人,只是那残留的气味让我时不时地心碎一下。周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两人沿着黑黢黢的道路走了一段,梅贞又说,像周伟彬过的那种生活,在偌大的库区里一个人住着,如果没有女人,你受得了?周劭说,北京会好一点。梅贞说,假如不是北京呢,假如让你来t市交接呢?你不可能总是待在大城市,如果把你留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冬季下雪,道路全封,既不能上网也不能溜出去,你怎么办?周劭说,我很乐观,如果遇到一个不错的城市,我就不走了,永远住在那里,如果那城市里有个姑娘爱我,就更好了。梅贞沉默不语,后来她像是赌气似的说,总之不可能是我。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转过一个弯,看到铁道,一列货车正开过。货车比客车沉闷,但没有那么重的伤感气息。两人耐着性子等它开过,在黑夜里也看不太清。梅贞问,你觉得那片库区像什么。周劭说,像古堡。梅贞说,不,像电视里看到的集中营,也是黑白色的,一幢一幢的水泥房子,里面是焚尸炉。周劭叹气说,梅贞,所有的库区都是这个样子,但其中并没有你说的东西。梅贞固执地说,也不会有更美好的东西了。周劭说,假如你厌烦了铁井镇,或许可以考虑换一个地方,不要纠缠在这里。梅贞点头说,我想去南方,但是我的钱都寄给家里了,没有足够的钱很难走得远,我决定从这个月开始再也不给他们寄钱了,最好他们都忘记我。她仍然望着列车消失的方向,对周劭说:你也要忘记我。
有时候,梅贞会梦见自己在酒店里的情景,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那几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她还记得一些(上海人,台湾人,身份不明的讲普通话的人),但不曾梦见过,似乎那记忆是可控的,已经被锁进某个柜子,唯独那个戴金表的男人,把她带进酒店的家伙,总是伴随着梦出现。那人高个子,表情严肃,每次都是在走廊里等着,前前后后没有讲过几句话。最后一次,梅贞记得自己说,以后不来了,那人也只是嗯了一声,表示没有问题。此后,她以为会忘记他,然而他出现在梦里,仍然站在走廊尽头,抽烟,看手表,甚至交谈。梅贞在梦里问,偷偷做这行的女孩多不多,那人说,能进酒店的不多。那语气是在安慰她,简直不像是梦,像真实的交谈。梅贞在梦里又说,我想忘记掉,这一切没有发生过。那人在梦里回答,你只要不说出去,就可以忘记掉。
后来当她再次见到俞凡以后,这个梦又出现过一次,站在走廊尽头的人却不再是俞凡,变成林杰和周劭的混合体,同样戴着金表,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她。她努力想辨认到底是林杰呢还是周劭,或根本还是俞凡?她在梦里哭了出来,被同寝室的女孩推醒了,说她半夜鬼叫,喊救命。梅贞连连否认,说自己在梦里很伤心,但不曾喊过救命。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周劭,她说我做过妓女,用词准确,像是自虐,然后又不免为自己开脱:时间很短,只有几天。周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愣了很久才问,为什么要去做这个。梅贞说,当然是为钱。周劭就说,你不该把这件事说出来,当然,我也绝不会说出去。梅贞说,我现在后悔,我到这个地方来,本意只是想找一份活,挣一点薪水,如果能逃脱流水线女工的命运,我已然满足了。周劭说,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尽管我非常想安慰你。
梅贞知道很快就不会再见到周劭了,他会像林杰一样消失,然后从某座城市发来传真,每天如此。她想,这两个男人我都不爱,因为我不能在每个早晨看着两个爱着的男人发传真过来,每一年的某几天,在这个小镇上见到他们之中的某一个,然后告别,任由他们活在一个遥远的、封闭的地方,这太荒谬了,无法做到。
杨雄死后,林杰的电话打到储运部,要梅贞接听,但他没有提到杨雄的事,梅贞也不提。他说到h市的情况复杂,库区办公室的电话机锁了,除了发传真以外,平时不给打长途,他只能用公路对面饭馆里的电话。又说,这里的分销处真是他妈的难搞。梅贞从没听到他用这种焦躁的语气说话,猜测他是遇到了麻烦,然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问,他也没说。再往后,电话不再打来,每天上午从h市传真过来的库存报表表明他还活在那个地方。
秋天到来之后,开发区所有的打工仔似乎都松了口气,至少没有酷热煎熬,日子变得好过一些。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梅贞把床上的小吊扇卸了下来,收起凉席,去超市买了一条廉价的毛毯。她很少去镇上,尤其是东边的酒店和浴场,绝不靠近,她的活动区域局限在开发区和小镇的交界处。有那么几天,她感觉自己不那么焦虑了,钱攒够了她就可以走。她去e市的人才市场转了一圈,没找到工作。回来时,在e市郊区通往铁井镇的省道边,也就是那个三岔路口,她意外地遇到了鲁晓麦。后者把头发剪短了,坐在一个滚轮箱上抽烟,望着野景,眼神迷离。梅贞问鲁晓麦,你这是要去哪里。鲁晓麦吓了一跳,认出她,那样子欲言又止。
接着,俞凡从街对面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这一天他没再戴金表,穿着很普通的衬衫,背着一个挺大的双肩包。走近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梅贞一眼。梅贞奇怪,这伙人到底在干什么,也包括林杰在内。
鲁晓麦和梅贞聊了几句,说她要去外地。梅贞没有多问。倒是鲁晓麦忍不住带着自嘲的口吻说:我搞不好会去投靠林杰。梅贞说,林杰在h市似乎也是诸多不顺。鲁晓麦说,我知道,我知道,我都劝他别干了,他不听。梅贞说,可能在那边有女朋友了吧。鲁晓麦说,搞不清他,算了,不问了。过后,鲁晓麦站起身,和梅贞握手告别。两人并无什么交情,握手显得古怪。不过,当她们握手之后,鲁晓麦随即问:那天杨雄泼了你一脸酒,是不是你喊人去杀了他,是不是周劭?梅贞说,周劭干了什么我不清楚,但你想想,我能喊到什么人去杀人,我在你的家乡挣一份工资,能认识什么人愿意替我去杀人?她转过头看看俞凡,俞凡正在给自己戴上一副墨镜,用温和的口气告诉她:没事,杨雄和傅民生的事情,就交给警察吧。
这两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把行李放进后备厢,没再多说一句话,离开了那个路口。
梅贞没想到她哥哥会来到铁井镇,她快半年没打电话回家了,不知道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她哥哥就说,工厂垮了,设备搬走了,留下的人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梅贞回忆起家乡那座生产铸件的小兵工厂,地处四川和贵州交界处的山坳里(后来属于重庆),一幢灰色的办公楼,一幢天蓝色的家属宿舍楼,不远处就是车间,煤灰飞扬,机器的噪音终日不休。到处都是山,从那里到最近的县城得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无望地坐小半天的汽车。兵工厂并不全是当地人,很多是五六十年代从外省移民过去搞建设的,这些人应该终老于此。梅贞问,他们怎么办。哥哥说,穷困潦倒,年轻人都走了,现在那里很安静,也不再有煤灰。梅贞问,爸妈呢。哥哥说,还留在那里,没地方去了。
梅贞的哥哥戴着墨镜,遮住眼睛,他说自己也想在开发区找份工作。梅贞说,你是残疾人,而且三十岁了,找工作很难。哥哥问,有没有可能在美仙公司谋职,什么工种都可以。梅贞说,台资企业很死板,托不到人。那语气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像是根本不愿意帮他。哥哥说,看来你混得也不怎么样。梅贞说,你这么理解问题,我感觉你还活在过去的年代。哥哥说,我只是随口一问,不要担心,我不是来投靠你。
梅贞带着她哥哥去吃饭,顺便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又听到了妈妈的声音,这时她才知道哥哥拿走了家里的一大半积蓄,包括她每个月寄回的几百元钱,然而他带着这笔钱究竟想干什么,连父母也不清楚。吃完饭,她领着哥哥到镇上随便逛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倒是哥哥心情不错。梅贞问,像你这么一个在家乡都没什么朋友的人,出门在外打算怎么办。哥哥说,我认得一个女人,她要去东莞上班,我们结伴一起走。梅贞追问,女人在哪里。哥哥说,在旅馆里待着呢。梅贞想了想,又问,是打工妹还是发廊妹。哥哥说,娼妓。
第二天早上,梅贞来到旅馆门口,她哥哥仍然戴着墨镜,身边站着一个化妆恶形恶状的女人,提着行李打算离开。女人抱怨为什么非要到这个小镇上来绕一圈,这里交通不便,也不好玩。哥哥说,我来看看妹妹,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梅贞说,不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哥哥说,至少,你不用再寄钱养活我了,这让我羞愧了好几年,再见。哥哥带着嘟嘟哝哝的娼妓到镇口去坐长途汽车,梅贞赶回去上班,到中午时,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面哭出了声音。
她回忆起童年时,哥哥带着她去几十公里外的红旗煤矿看电影,隔着山涧,对面的矿场拦起高墙和铁丝网,不给进去。电影院在矿场外,矿工和家属坐在黑暗中看电影,有一天,瓦斯爆炸了,看电影的人全都冲了出去,电影停映了,灯光亮起来,她才发现偌大的电影院里只剩她和哥哥两人,巨大的银幕空白一片,后来她哥哥也跑出去看热闹,电影院里只剩她一人。若干年后,梅贞又感受到了近似的恐惧,所有人都离开这个空间,到外面去观看灾难,她不想看,可是电影已经中断,狂暴的现实已经从身后隆隆碾来。
星期天下午,梅贞独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在镇上闲晃,看到周劭坐在凉亭里抽烟,感到很惊讶,问说你还没有被派到外地去吗。周劭说,明天就走,去h市,那里的仓库出了点问题。梅贞问,发生了什么。周劭回答得很简洁,说仓管员林杰和分销处的主管干起来了,主管证明林杰是个假人,于是林杰失踪了,知情者说h市的分销处主管是个黑社会,曾经暴力劫持仓管员,强迫他们发货。梅贞说,星期五我没收到林杰的传真。周劭说,那就是出事了。看来我是要去调停一场黑帮火拼,据说最刺激的是被人用枪指着头发货。梅贞说,我建议你不要去,尽快辞职。周劭说,不,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有消息,我会告诉你。梅贞说,你告诉我最终结果就可以了,是死是活,我不想听一个假人的故事。
周劭骑上了梅贞的自行车,带着她,两人不知道该去哪里。显然,一切都结束了,但这个下午还没有结束。梅贞提议去白家村,她从来没去过。周劭却不想去,后来他说,南边那座山,听说还有个庙,一直没去过,天气这么好,咱们去爬山吧。梅贞说,那座山叫黑神山,名字起得古怪,不过,只是丘陵而已。她想起来,关于这座山的名字,是鲁晓麦告诉她的。两人沿途又谈了谈鲁晓麦的事,公司已经报警要抓她,她借着招聘工人的机会非法收取中介费,其中颇有几个假人,警方甚至查出一个翻砂工是负案在逃的杀人犯,片警立了大功。梅贞问周劭,你是鲁晓麦招进来的吗。周劭明白她的意思,说,是的,但我和端木都是真人。
乡村的小路上没有什么人,偶尔开过一辆拖拉机,周劭问了问路,继续往前,大约骑了二十分钟后,车速慢了下来。这时他们已经可以看到丘陵的具体形状,起伏连绵,看不清哪一座山上有庙。周劭说,尽管是丘陵,但真的出现在眼前时,还是觉得高。梅贞说,你那是没见过什么叫大山。她再回头,小镇已经被一片树林遮挡住,只能看见几座烟囱冒烟的痕迹。
两人在山脚下遇到了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开着两辆摩托车,一问,是开发区一家新加坡公司的白领,周末出来玩。那姑娘是本地人,三个男的分别来自江苏、天津和辽宁,其中,辽宁的小伙子正在和本地姑娘谈恋爱。周劭问,有庙的那座山在哪里。姑娘说,跟我走呗,不过那庙没啥好看的。周劭问,那你去看什么。姑娘说,枫树啊,这个季节山里的枫叶红了。
六个人向山上走去,根据本地姑娘的说法,庙在这座山丘后面,得翻过山才能看到。路上,本地姑娘和梅贞走在一起,她说,其实那三个小伙子都挺喜欢她的,她刚刚选择了辽宁小伙子。梅贞说,你很幸福,有这么多男孩追求。问起就职情况,梅贞说美仙公司,本地姑娘立刻说,我有一个初中同学也在美仙公司做人事。梅贞问,是鲁晓麦吗。本地姑娘说,她以前不叫鲁晓麦,念书时候叫鲁水莲,她可能觉得这名字太土吧。看那姑娘的神色,显然不知道鲁晓麦已经逃离本镇,梅贞也就没有说下去。
梅贞问那姑娘,铁井镇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那姑娘说,以前很无聊,现在五湖四海的人都来这里,比较好玩。梅贞问,具体怎么个无聊呢。那姑娘反问,难道你没有见识过小镇生活吗,几条街道,几间录像厅和游戏房,这是一个为没出息的男人配备的世界,留给我们的只有劣质时装店糊弄乡下女孩,运气好的女孩可以考上大学离开,运气不好就只能留在这里,嫁给本镇或者邻镇的某个男人,反正不会嫁给农民,从此安静地活着,安静并不是因为你天性如此,而是想保留住仅有的一点尊严,不得不安静。梅贞说,所有的小镇都这样,我见识过,但铁井镇的日子没那么艰辛,比我家乡好多了。那姑娘说,还是一样的,富庶也解决不了问题啊,从前的富庶只是因为水稻和蚕茧的产量比较高。
六个人前后脚到达山腰,一片枫林出现在眼前,另有一股山泉从高处流下,在枫林边形成了一个池塘,不知哪个年代砌的石栏围着池塘,上面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树木挡住了山下的景色,只能看见南边的农田,阳光很好,但远处的空间里总像是泛了一层薄雾。那姑娘和三个小伙子停下了,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塑料布,铺在地上,又拿出一些罐头。枫叶无声地落下,姑娘拾起一枚叶子给三个小伙子看,然后招呼梅贞和周劭过来一起吃冷餐。梅贞却执意要去找那座庙。
那姑娘这时才严肃起来,说,我劝你还是别去了,我是本地人比较清楚,那不是什么好地方,破破烂烂的佛寺用来镇邪的,古代的时候,在那里杀人。辽宁小伙子好奇,问说是刑场吗。那姑娘摇头说,不是的,是所谓的邪教,人祭。江苏小伙子问,什么叫人祭。辽宁小伙子说,这都不懂吗,就是杀人祭神,像印第安人一样。那姑娘又煞有介事地说,解放前,这座庙被火烧了一大半,后来就荒着,这几年有人想重建,赚点香火钱,可总是造不成样子,我们本地人不去那个地方的,邪气很重。天津小伙子说,这么一说我真的哆嗦起来,人祭啊。那姑娘又安慰他,古代啦,很远很远的古代,五百年以前。
她这么一说,梅贞更想去了,问周劭敢不敢陪她,周劭表示无所谓,山里风景不错。两人告别了那几个姑娘小伙,沿着山道继续往前走,枫树消失了,两侧是次生林,长着高大的松树和栗树,这一路上没再遇到人。当他们走进山坳时,阳光停留在林木的高处,传来一些奇怪的鸟鸣声,有那么一段路甚至变得十分阴暗。周劭说,我感觉我们踏过结界了,庙应该就在前面。梅贞问,何以感觉到这个。周劭说,我是一个火车司机的儿子,我对边界有着特殊的敏感。
庙就在山坡上,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到达山门有一个不算太陡的坡度,这一带的树木似乎是被刻意砍伐掉了,阳光落在空地上,但是起风了,一股烟从围墙里冒起,持久不断地在空中翻腾并且化解掉。两人走到山门口,一条黄狗从庙里钻出来,看着他们,并不叫。周劭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庙里养狗的,真不讲究。
奇怪的是,庙里没有和尚,只有一个守门的老人,穿着一件褪色的深蓝色中山装,也不说话。更奇怪的是,庙里没有大殿,只有一个铁皮棚子,里面供着一座两米高的黄铜佛像,兜着怪异的红色披风,棚前的废旧柴油桶里烧着纸,烟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梅贞说,好寒酸,令人费解。周劭说,如果是禅宗倒也可以理解,不立文字不建寺庙。梅贞说,胡说八道,这根本就是没钱造庙。周劭指着一块小石碑说,还是有香火的,一九九七年有一个叫叶嘉龙的人捐了这座佛像。梅贞说,可能就是嘉龙玩具厂的老板吧。
梅贞从口袋里掏出五元钱,塞进功德箱里,却没有跪下磕头,两人像观赏植物一样看着佛像。守门人走过来,梅贞问,这庙里有和尚吗。守门人不回答。周劭用上海话问他,守门人听懂了,说了几句,周劭翻译道:以前没有和尚,今年来过一个,住了两个月走了。
两人走到铁皮棚子后面,发现一座微微倾斜的砖塔,有三层楼高,砖缝里长着草,从基座向上有一道两米多长的裂纹。塔像是马上就要分崩离析。梅贞绕行了一圈,上下打量,问说,这应该是古代的建筑吧。周劭说,显而易见。梅贞说,整个黑乎乎的。周劭说,这是清水砖塔,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是一种风格。梅贞说,你还挺懂的。周劭说,我也只懂这么一点了。梅贞问,人祭是怎么搞的。周劭说,各种各样吧,有很多种,实际上人祭的形式和死刑很像,有活埋、斩首、焚烧等等,食人部落吃人肉是一种祭祀,这都是端木云告诉我的,他对这种奇怪的东西有兴趣,他还讲过一个人祭的故事,把童男杀死以后获取灵魂的手法,这样,童男的灵魂就永远归凶手驱使。梅贞说,可怕,是哪个部落?周劭说,中国,古代。梅贞问,要驱使童男的灵魂做什么?周劭说,去害人,或是往返于阴阳之间,传递某种消息,或是哪怕当宠物一样养着呢,那个灵魂可能是没有自我的,某种程度上,像是永恒地爱上了凶手。梅贞说,可怕,永恒的爱,也难怪要在这里造一座寺庙镇邪,这样的灵魂恐怕五百年都不会安宁吧。周劭说,我想它们已经灰飞烟灭了吧。
梅贞绕着砖塔继续转着,想找到更多的信息,然而,清水砖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她凑近那道裂纹,周劭说你小心点,搞不好钻出一条蛇来。梅贞嘀咕说,真是一座奇怪的塔,居然有人在砖上乱刻乱画,破坏文物。然后她像凝固了似的,盯着某个位置。周劭看到梅贞表情古怪,也跟着凑上去看。两人在砖塔上同时默读了一串名字:俞凡,杨雄,林杰,鲁晓麦,张泽华,傅民生,俞恒,徐丽萍,周伟彬。这些名字上下排列,尽管字迹歪斜,但还是能辨认出出自不同人之手,对梅贞来说,最熟悉的莫过于林杰的签名,每个工作日的上午,它都会出现在传真纸上。梅贞用一种凄惨的语气开玩笑说,现在我可以确定这座塔的裂缝里藏着什么东西,你看,这些名字就刻在裂缝边上,像地图上的河流和河流边上城镇的名字。她转头看周劭,他脸色发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梅贞问,你怎么了,这些人你认得哪几个?周劭说,不不,我一个都不熟。梅贞说,你害怕了。周劭直起腰,点了根烟说,看到有死者的名字总难免会不舒服。梅贞说,又不是你杀了杨雄。过了一会儿,她叹息说,你确定不是你杀了杨雄吗。周劭一言不发,直到走出寺庙,经过山坳,那四个野餐的年轻人早已不知去向。枫叶落下,梅贞也走过去,捡起一枚落叶,并且将一个空罐头踢到了远处。周劭仍在抽烟,说,我确定,我没有杀人。梅贞抚摸着一棵枫树说,你看,那四个人也把名字刻在了树干上,还刻了友谊长存,他们简直是天真啊。
千禧之夜,梅贞无处可去,觉得十分寂寞,活得不开心。她离开宿舍,开发区的很多年轻人都没有睡觉,都像她一样在街上散步。人们往东走着,步履缓慢,梅贞混在人群里,那感觉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后来听一个姑娘说,东边的酒店要在零点时放烟花啦,去看烟花吧。到镇上时,发现所有的店都打烊了,包括一家开到零点的小杂货店,每家每户都紧闭着大门,没有几个窗口亮着灯。梅贞想,这些镇民真奇怪,他们不敢出门吗?路灯一下子暗了,一些年轻人点起了打火机,远远看去,像一群虔诚的信徒,队伍庞大而神秘,发出嗡嗡的低语。梅贞听到那个姑娘又说:一千年过去啦,明天不但是明年,还是下世纪,还是下一个千年。
人们来到了小镇的尽头,那里有一栋酒店大楼,另一栋正在建造中,塔吊耸立在夜空里,静止不动。小广场上亮着灯,打工仔们站在一座红色的充气拱门下,仿佛那是千禧年唯一的证明。千禧年应该是什么样子,没人能说清,这个开发区的工人也好,白领也好,都没有过元旦的习惯。唯一的节日大概是春节,人都跑空了。梅贞想,确如那女孩所说,一千年过去了,但看上去还不如一个春节。后来,她想起林杰说过,根据外国的预言,这一天是世界毁灭的日子,而周劭说的是,这一天弥赛亚降临。当然,实际上什么都不会发生,既不会有毁灭也不会有弥赛亚(弥赛亚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太好理解),只要度过今晚,今晚就变得无足轻重。梅贞想,无论如何,一百年以后,我已经不在这世界上了,拱门前的年轻人,小镇上的居民,此刻地球上所有遥远的人们,都消失了。
打工仔越聚越多,十一点半时,小广场上站满了人,酒店大堂的电视机里直播新年庆典。有人喊道:为什么还不放烟花,我们是来看烟花的。保安答道:在酒店天台啦,你们上不去,就在这里看看吧。这时,夜空中传来爆炸的声音,人们抬头仰望。酒店桑拿房的小妹们也走出来看热闹,她们穿着粉红色的紧身短裙,披着羽绒服或是大衣,有些抱着胳膊,有些长发飘散,引来口哨和掌声。有人高喊:小婊子出来过年啦。桑拿妹不高兴了,有一个什么外套都没穿的女孩指着人群骂道:我去你妈的。人群哄笑,继续抬头看烟花,夜空是五颜六色的。
等到零点的钟声在电视里敲响时,梅贞退出了人群,烟花的声音渐渐稀薄,一些打工仔往宿舍区走去,但更多的人似乎意犹未尽,仍停在小广场上,发出低语。梅贞想,一切都结束了,但是并没有人告诉他们,一切又该从哪里开始。她穿过小镇,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镇上绕了一小圈,向北拐到靠近公路的地方。这时整条公路都是黑的,没有车开过,很远的地方有灯亮着。梅贞站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她回过身看见有一个人在街道边抽烟,烟头明灭闪烁,她吓了一跳,连忙停住脚步。这人说,是梅贞吧,我是俞凡。梅贞看清楚,他是俞凡,问说你不是和鲁晓麦一起逃走了吗。俞凡说,分道扬镳了。梅贞问,你回来做什么。俞凡说,我没处可去,回来了结一桩恩怨。
梅贞感到凄凉,她想到了林杰,那个已经跑路消失的仓管员,想到了他家乡从高处开过的列车,又想到周劭和她哥哥。这些在世界上走投无路的男人都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都蠢,都在黑夜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