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的第一次浮想(1/2)
那些讨厌的寡妇。上帝把她们放在我面前,放在这山路上,有什么用意呢?他想考验我的谦卑吗?他看着我救了那对柔弱的夫妻,还有那个受伤的男孩,看着我杀死一条魔鬼一样的狗,在沾满露水的树叶上还没睡到一个小时,又要起身,牵挂着我还没有完成的任务,我和霍拉斯又要出发,不是下山找个遮风挡雨的村子,而是又要在灰色的天空下,走一条陡峭的山路,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吗?但是,他还是让那些寡妇挡着我的路,毫无疑问,我做得也不错,客客气气地跟她们说话。她们说了些侮辱人的蠢话,用土块砸霍拉斯的后腿——好像霍拉斯会惊慌失措,难看地撒腿乱跑一样——我呢,几乎都没有回头看她们,而是对着霍拉斯的耳朵说话,提醒他我们必须承受这样的考验,因为在那遥远的山巅,在风暴云聚集的地方,还有一场更严峻的考验等着我们。而且,那些衣衫破烂、饱经风霜的妇人,以前也都是清纯的少女,有些容貌美丽、举止优雅,或者至少清新活泼——在男人眼里,这一点并不逊于美丽与优雅。她不也是这样吗?我有时候会想起她来,在抑郁的秋天,眼前大地一望无垠,空阔、孤寂,骑马一天都走不到头。她不是什么美人,但我觉得够让人欢喜了。我只看过她一眼,年轻的时候,我那时候跟她说过话没有呢?可她有时候会回到我脑海里,我相信我睡觉的时候她也来过,因为我一觉醒来,梦境渐渐远去,我却常常还有一种神秘的满足感。
今天早上霍拉斯把我喊醒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醒来还感到快乐。我累了一晚上,就睡在树林里松软的地上,霍拉斯踩踏着地面,要把我喊醒。他很清楚,我已经没有以前的精力啦,折腾了一个晚上,睡一个小时就爬起来继续赶路,对我可不是容易的事情。但是,看到太阳已经高挂在阴凉的树林上方,他就不能让我继续睡觉了。他不停地踏脚,最后我只好起来,锁子甲都喀喀作响,好像不愿意。我越来越讨厌这盔甲了。它真的帮我挡过什么吗?最多少受一两次小伤而已。我身体一直健康,要感谢的是这把剑,不是盔甲。我站起身,观察周围的树叶。夏天还没过去,怎么落了这么多呢?这些树为我们遮风挡雨,难道生病了吗?一缕阳光从高高的枝叶间穿透下来,落在霍拉斯的鼻子上,我看着他鼻子晃来晃去,好像那缕光是只苍蝇,飞下来要折磨他。他晚上过得也不好,一直听着周围树林里的声音,心里担心他的骑士不知道上哪儿冒险去了。他那么早叫醒我,我有点不开心,但我还是走过去,双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把头贴在他的鬃毛上歇了一会儿。他这个主人心狠着呢,这我知道。我知道他累了,可还是逼他继续走;他什么错误也没犯,可我还要骂他。还有这一大堆铁家伙,我穿着累,他驮着也累。我们还要一起走多久呢?我轻轻拍着他,说:“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友好的村子,你就能吃顿早餐,比你刚才吃的好。”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相信维斯坦阁下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但是,我们没走多少路,还没出树林呢,就碰上了那名衣衫破烂的僧侣,鞋子都破了,在我们前面匆匆忙忙赶往布雷纳斯爵爷的营地,他还能告诉我们什么消息呢,无非是维斯坦阁下逃出了修道院,晚上来抓他的人都死了,很多都成了焦黑的骨头。真是个人物啊!奇怪的是,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很高兴,尽管我原以为不必完成的那项艰巨任务,现在又要去完成了。所以,我和霍拉斯也不去想什么干草、烤肉和友好的伙伴啦,现在又在这儿爬山。谢天谢地,至少我们离那该死的修道院越来越远。没错,那些僧侣和令人憎恶的布雷纳斯没杀死维斯坦阁下,我心里感到欣慰。但是,他可真是个人物啊!每天他手上流的血,都要让塞文河泛滥啦!那个穿着破烂的僧侣说,他受伤了,但谁能指望像维斯坦阁下这样的人物会轻易倒下来,说死就死呢?让那个男孩埃德温就那样跑走,我真傻啊,现在,谁敢说他们两人会找不到对方呢?真傻,可我当时很累,而且,也没想到维斯坦阁下竟能逃掉。真是个人物啊!他要是生在我们那个年代,虽然是个撒克逊人,也能赢得亚瑟的赞赏。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也不愿意与他正面为敌。不过,昨天他和布雷纳斯的士兵战斗时,我发现他左侧也许有个小小的弱点。或者是他当时卖了个破绽?如果再看他战斗一次,我就能搞清楚。不过他仍旧是个本领很高的武士,也只有亚瑟王的骑士才能看出问题来。看他战斗的时候,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对自己说,你看那儿,左侧有个小小的弱点。聪明的对手可以利用。但是,我们哪个会不尊重他呢?
可这些讨厌的寡妇,她们怎么跑到我们的路上了呢?我们这一天难道还不够忙吗?耐心还没有耗尽?我们到下一个山顶停一下吧,上坡的时候我对霍拉斯说。我们要停一下,休息一会儿,虽然天上起了乌云,可能有风暴。如果没树,我也要在那矮石楠上坐下来,我们还是要休息休息。可等路平坦下来,我们看到了什么呢?一群大鸟蹲在石头上,都一起飞起来,不是飞到越来越暗的天空,而是朝我们飞。后来我才看明白,那不是鸟,而是一帮上了年纪的女人,披着大斗篷,聚到我们面前的路上。
为什么要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聚会?没有石头堆,没有干枯的井,什么标记也没有。没有一棵小树,没有一片灌木丛,不能给行路的人遮太阳挡雨。只有她们从上面起身的那些白石头,嵌在路两边的土里。我们要确定一下,我对霍拉斯说,我们要确定一下,我老眼昏花,有没有看错,是不是土匪朝我们扑过来了。但是,没有必要拔剑——剑刃上还有那只恶魔狗的黏液的气味,尽管睡觉前我把剑深深插在地里——因为她们肯定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不过,如果有一两面盾牌抵挡一下,倒是很不错的。女士们——霍拉斯,既然我们终于甩开了她们,就称她们为女士吧,她们不也值得同情吗?我们不要称她们为泼妇吧,虽然她们极不礼貌,让人真想这么称呼。让我们再提醒一下自己,至少她们中的有些曾经容貌美丽、举止优雅。
“他来啦,”其中一个喊道,“那个假骑士!”我走近的时候,其他人也跟着喊起来,本来我们可以从她们当中直接走过去,但我可不是一遇到逆境就躲开的那种人。于是我让霍拉斯停下来,就在她们当中,但我的眼睛却凝视着下一座山峰,好像在打量那聚集的云一样。她们的破衣服在我们身边扇动,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叫喊声扑面而来,这时候我才从马上低头看着她们。有十五个吗?二十?有人伸手去碰霍拉斯的肚腹,我低声让他不要烦躁。然后我挺直身体,说道,“女士们,如果我们要说话,你们就必须停止叫嚷!”听到这话,她们安静下来,但她们的目光仍然很愤怒。我说:“你们想要怎么样,女士们?为什么要这样拦住我?”一个女人喊道:“我们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愚蠢的骑士,胆小如鼠,不敢完成交给你的任务。”另一个说,“如果你很早以前就完成了上帝交给你的任务,我们这时候还会痛苦地到处流浪吗?”又有一个说,“他害怕他的职责!你们看他的脸色。他害怕他的职责!”
我强忍住怒火,要求她们解释。有一个比其他人稍微礼貌一点儿,她走上前来。“原谅我们,骑士。我们在这天空下流浪很多天了,看到你大胆地骑着马往我们这边走,我们就忍不住要你听听我们的悲痛。”
“夫人,”我对她说,“也许我看起来年老体弱。但我仍然是伟大的亚瑟的骑士。如果你们告诉我有什么麻烦,我将很高兴尽力帮助。”
让我疑惑不解的是,那些女人——包括那个懂礼貌的——都讽刺地大笑起来,然后一个声音说:“你要是很早以前履行了职责,杀死了母龙,那我们就不必这么痛苦地流浪啦。”
这让我震惊,我喊道:“你们知道什么?魁瑞格,你们知道什么?”但我及时意识到,必须克制。于是我平静地说:“请解释一下,女士们,是什么迫使你们在路上流浪?”人群后面有个干涩的声音说,“你问我们为什么流浪,骑士,我很高兴跟你说说。那个船夫问我问题,我的爱人已经在船里了,正伸手扶我上船呢,可这时候我发现,我最宝贵的记忆都被夺走了。当时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知道了,偷走我记忆的贼,就是魁瑞格的呼吸,你很久以前就该杀死她。”
“这你怎么知道呢,夫人?”我质问道。我没法隐藏内心的惊恐。这样一个流浪者,怎么可能知道如此严守的秘密呢?那个礼貌的女人奇怪地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寡妇,骑士。现在能瞒住我们的事情不多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霍拉斯颤抖了一下,我听见自己问,“女士们,你们是什么?是人还是鬼?”她们又一次大笑起来,那嘲讽的声音让霍拉斯不安地挪动着一只蹄子。我轻轻拍着他,说:“女士们,你们为什么笑?这个问题很傻吗?”人群后面那个嘶哑的声音说道:“看他有多害怕!现在他害怕我们,就像害怕龙一样!”
“女士,这是什么废话?”我更加用力地喊道,霍拉斯却违背我的意愿,往后退了一步,我使劲拉缰绳才让他稳住。“我不害怕龙。虽然魁瑞格很凶悍,但是我这辈子也面对过更加邪恶的东西。如果说我没有早点杀死她,那是因为她非常狡猾,躲在那些高山的岩石里面。你谴责我,女士,但是现在我们还听得到魁瑞格的风声吗?有段时间,人们只知道她每个月至少都要攻击一个村庄,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类似的事情了吧,小男孩都长成了大人。她知道被我盯住了,所以不敢出来,只躲在那些山里。”
我还在说话的时候,有个女人掀开她的破斗篷,一团泥土砸在霍拉斯的脖子上。我无法忍受,对霍拉斯说,我们得走。我们的使命,这些老娘儿们能知道什么?我催他向前走,奇怪的是,他一动不动,我只好用马刺踢他,他这才迈步。幸好那些黑色的人影在我们前面分开,我又一次抬眼去看远方的山峰。想到那荒凉的高山,我的心沉了下来。我想,就算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太婆陪着我,也比那刺骨的风好。但是,那些女人似乎是要提醒我,这样的感受是错误的,竟然在我身后齐声唱了起来,我感到有更多泥巴朝我们这儿飞。她们唱的是什么呢?她们敢喊“懦夫”吗?我真想转过身去,发泄怒火,但及时忍住了。懦夫,懦夫。她们知道什么?她们在场吗?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们出发去面对魁瑞格,那时候她们在场吗?那时候她们会说我是懦夫吗,或者我们五个人中随便哪一个?那是个伟大的任务,最后只有三个人回来了。任务完成之后,女士们,我几乎都没休息,不是又急忙赶到山谷边,兑现了我对那位年轻姑娘的承诺吗?
厄德拉,她后来跟我说了她的名字。她不是什么美人,穿的也是最简单的衣服,但和我有时候梦到的另外那一位一样,她脸上红霞灿烂,让我心动。我看见她在路边,双手拿着锄头。她刚刚才成为女人,身材娇小柔弱。我要去完成那项艰难的任务,但是,看到这样天真的人儿,独自游荡,离我刚抛在身后的恐怖之地又那么近,我无法从她身旁骑马而过,不予理睬。
“回来,姑娘,”我骑在公马上向下喊道,那时候还没有霍拉斯呢,连我自己都很年轻。“你这是犯了什么傻,要往那边走?这山谷里正在打仗,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很清楚,先生,”她说,毫不胆怯地看着我。“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很快我就要到山谷里去,加入战斗。”
“你是受了精灵的蛊惑吗,姑娘?我刚从谷底来,久经沙场的武士都害怕得呕吐不止。我都不愿意你从远处听到一丁点儿回声。为什么扛那么大一个锄头呢?”
“我认识一个撒克逊领主,就在下面的山谷里,我全心全意祈祷,希望他没死,希望上帝保护好他。他对我亲爱的母亲和姐妹们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一定要他死在我手里,我扛锄头就是为了这个。这把锄头能刨冬天早晨的冻土,同样也能刨这个撒克逊人的骨头。”
这时候我只好下马,抓住她的胳膊,虽然她想挣脱开。如果她今天还活着——厄德拉,她后来跟我说了她的名字——应该和你们的年纪差不多,女士们。她甚至有可能刚才就在你们当中,谁知道呢?不算了不起的美人,但和另外那位一样,她的天真打动了我。“让我去,先生!”她喊道。我回答说:“你不能进入山谷。站在边上看一眼你都会晕倒。”“我不是懦夫,先生,”她喊道。“让我去!”我们就那样站在路边,像两个吵架的孩子,为了让她安静下来,我只好说:
“姑娘,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消你的念头。但是,你想一想,你一个人去找那个人报仇,能有多大机会呢?如果我帮助你,你的机会就会增加很多倍。所以你要耐心一些,到荫凉的地方坐一会儿。你看那边,到那棵接骨木下面坐着,等我回来。我去和四位战友一起完成一项任务,很危险,但时间不会很长。如果我死了,你还能看到我再次从这里经过,绑在这同一匹马的马鞍上,那你就知道,我无法履行我的承诺了。否则,我发誓一定会回来,我们一起下去,实现你复仇的梦想。耐心点,姑娘,我相信你的所求是正当的,既然这样,上帝一定会让这位领主活着,等我们去找他。”
这是懦夫的话吗,女士们,就在那天说的,就在我骑马去对付魁瑞格那天?任务完成了,我知道自己侥幸活了下来——我们五个人,有两个没回来——便立即往回赶,虽然我很疲惫,我要回到山谷边缘,回到那棵接骨木下,姑娘还在那儿等着,双手抱着锄头。她跳了起来,再次看到她,又让我心动。我又一次试图说服她不要去,因为我害怕看到她进入山谷,她却愤怒地说:“先生,难道你是骗人的?你不履行对我的承诺?”于是我把她放到马鞍上——她拉着缰绳,怀里还抱着锄头——我在前面步行,领着马和姑娘往山谷里走。她脸色变白了吗,当我们刚听到那喧闹声的时候?还是当我们在战场外围遇到被人紧紧追赶、走投无路的撒克逊人的时候?那些筋疲力尽的武士,从我们前面爬过,伤口的血一路洒在地上,她畏缩了吗?她眼里有泪花,我看见她的锄头在抖动,但她没有扭过头去。她的眼睛忙个不停,在血淋淋的战场上前后左右搜索。然后我自己上了马,把她放在我身前,好像她是只温驯的羊羔一样,我们一起骑马进了战场最深处。那时候我有过怯懦之色吗?我挥舞着剑,用盾牌遮挡她,骑着马东奔西突,直到最后两人都摔在泥浆里?她马上站起身来,找回了锄头,开始在一堆堆残肢断臂之间辟出一条路来。我们耳里全是奇怪的叫喊声,但她似乎没有听到,就像一位信奉基督教的正经好姑娘,只管自己走路,不理会粗俗男人们的下流叫喊。我那时候年轻,脚下灵活,拿着剑在她周围跑来跑去,砍倒所有想伤害她的人,用盾牌遮挡不时飞过来的箭。最后,她终于看到了她要找的人,然而,我们好像漂浮在惊涛骇浪中一样,虽然岛屿就在眼前,却总被浪推开,无法靠近。我们两人那天就是这样。我战斗着、砍杀着,保护着她,但是过了很久我们才来到那人跟前,而且有三个人专门守卫着他。我把盾牌交给那姑娘,说:“挡好自己,他就快是你的了。”我以一对三,也知道他们都是本领很高的武士,但我还是一个一个打败了他们,最后我直接面对她恨之入骨的那位撒克逊领主。他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走,腿上全是血,但我能看出来,他不是武士,我把他打倒,他躺在地上喘着气,腿已经没用了,眼睛充满仇恨地瞪着天空。这时候她来了,站到他跟前,盾牌丢在一边,她的眼神让我脊背发凉,超过那可怕战场上的一切。然后她的锄头下来了,不是抡起胳膊甩下来,而是轻轻地锄一下,接着是第二下,好像她是在地里刨庄稼一样。我看不下去,喊道:“了结了吧,姑娘,要不我自己来啦!”她说:“别管我了,先生。我谢谢你帮忙,但现在结束了。”“才结束一半呢,姑娘,”我喊道,“我还要让你安全地离开山谷。”但她不再听我说话,又去做她那可怕的事。我本来会继续争辩下去,可就在这时候,他从人群中出来了。我说的是埃克索阁下,这是他现在的身份,那天他当然更年轻,但那时候他就有一副智慧的样子,我一看到他,好像战场的喧闹立即退去,成了我们周围低低的背景声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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