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2)
“被抓走,维斯坦阁下?”
“士兵们把我从村子里抓走,从很小开始训练,一直到今天成为武士。抓走我的是不列颠人,所以我很快学会了像他们那样讲话,像他们那样战斗。那是很久以前了,事情在脑海里变成了奇怪的样子。今天在那个村庄里,我第一次看到你,也许是因为早晨的光亮吧,我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小男孩,羞怯地看着那个伟大的人物,他的披风在风中飘舞,他从村中走过,像猪群和牛群中的狮子。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你微笑时一侧嘴角的样子,或者是你与陌生人微微点头打招呼的方式。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是我搞错了,你不可能是那个人。这事就不说了。你好心的妻子怎么样啦,先生?没累坏吧,我希望?”
“她算是喘了口气啦,谢谢你关心,不过我刚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反正我们还要等僧侣们开完会,等院长允许我们去见那位睿智的乔纳斯医生。”
“真是一位坚强的女士,先生。她能一路走到这儿,毫无怨言,我很钦佩。啊,小男孩又回来啦。”
“你看他捂着伤口,维斯坦阁下。我们也要带他去见乔纳斯神父。”
维斯坦似乎没听见这句话。他离开墙边,走下几级台阶迎接埃德温,两人脑袋碰在一起,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男孩的样子有些激动,武士则皱着眉头听着,不时点点头。埃克索也走下来,维斯坦轻声说:
“小先生埃德温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最好去亲眼看看。让他带路,我们跟着,不过走路时要摆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说不定那边那位老僧侣是有意留下来监视我们的。”
没错,一位孤零零的僧侣,正在扫院子。他们走到近前,埃克索发现他嘴里喃喃自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埃德温带着大家穿过院子,进入两幢建筑中间的狭窄过道,那位僧侣几乎都没抬眼朝他们这边看。他们从过道里走出来,前面是个高低不平的斜坡,稀稀落落长着草,沿着一排不过一人高的枯树,有一条小路,通到修道院外面。在黄昏的天空下,众人跟在埃德温身后,维斯坦低声说:
“我很喜欢这个男孩。埃克索阁下,我们可以调整原来的计划,不一定要把他留在你儿子的村子里。让他在我身边多待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很合适。”
“先生,听你这么说,我感到不安。”
“为什么呢?他可不太向往挖冻土、喂猪食的生活。”
“可是,在你身边,他会做什么呢?”
“等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就带他回东方沼地去。”
“你打算让他到那儿干什么呢,先生?天天跟挪威人作战?”
“你皱着眉头,先生,但这个男孩性情特殊。他能成为优秀的武士。嘘,我们看看他发现了什么。”
路旁有三间木头棚屋,都破旧不堪,每间看上去似乎都要靠旁边的那间支撑着。潮湿的地面上有车轮的痕迹,埃德温停下来指给大家看。然后他带着众人到了最远的那间棚屋。
棚屋没有门,一大块屋顶破了,能看到天空。他们一进来,几只鸟慌乱地飞走了,埃克索看到,在这个阴森森、空荡荡的地方,有一辆制作粗糙的马车——也许是僧侣们自己做的——两只车轮陷在泥里。引人注意的是,马车车厢的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笼子。埃克索走到近前,发现笼子本身是铁的,后背上有一根粗木柱,将笼子牢牢固定在下面的木板上。木柱上挂满了铁链镣铐,在脑袋那么高的地方还有个东西,好像是个黑色的铁面具,不过眼睛的地方没有洞,只在嘴巴处开了个小孔。车上以及车子周围,落满了羽毛和粪便。埃德温拉开笼子的门,又把门推来推去,铰链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又开始激动地说了起来,维斯坦的目光在棚子里搜索着,不时冲埃德温点点头。
“真奇怪,”埃克索说道,“这些僧侣竟然需要这么个东西。毫无疑问,这是某种礼拜仪式上用的。”
武士迈步围着马车走,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泥坑。“我以前见过一次类似的东西,”他说。“你可能以为,这个设备是让关在笼子里的人经受自然的严酷考验。但是,看看吧,这些栅栏之间的缝隙很大,我的肩膀都能过去。这儿,你们看,这些羽毛上沾了血,都硬了,粘在铁笼子上。所以,人锁在这里,是送给山上的鸟的。他被这些镣铐锁住,根本没法赶走那些饥饿的鸟。这个铁面具看起来很可怕,其实是仁慈的体现,因为戴上面具,至少眼睛不会被啄瞎。”
“也许有什么更加温和的用途吧,”埃克索说道,但埃德温又开始说话了,维斯坦转过头,望着棚子外面。
“男孩说,他跟着车轮的痕迹走,到了附近悬崖边上的一个地方,”武士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他说,那儿的地上车辙很深,表明马车经常停在那个地方。换句话说,这些迹象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而且我也能看出来,这辆车不久前还被拉出去过。”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维斯坦阁下,但我承认,现在我开始和你一样感到不安了。这个东西让我脊背发凉,让我想回到妻子身边。”
“那我们就回去吧,先生。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他们走出棚屋,埃德温又一次在前面领路。他突然停了下来。在前方昏暗的暮色中,埃克索看到一个穿僧袍的身影,站在长草之中,离他们不远。
“我看就是刚才扫院子的那个僧侣,”武士对埃克索说。
“他看见我们了吗?”
“我认为他看到我们了,也知道我们看到了他。可他仍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棵树一样。好吧,我们过去。”
僧侣站在路旁一个地方,草有他膝盖那么高。他们走近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只有袍子和长长的白头发随风飘动。他身材瘦削,简直瘦骨嶙峋,两只鼓起来的眼睛空洞无神地瞪着他们。
“你在看着我们,先生,”维斯坦停下脚步,说道,“你知道我们刚才发现了什么。所以呢,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个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
僧侣一言不发,用手指了指修道院。
“也许他起过誓,不能言语,”埃克索说。“或者像你最近假装的那样,是个哑巴,维斯坦阁下。”
僧侣走出草丛,来到路上。他奇怪的眼睛依次凝视着大家,然后他又指了指修道院,便迈步出发了。大家跟在他身后,只保持着很短的距离,僧侣不停地回过头来看看他们。
现在,在黄昏的天空下,修道院的建筑成了黑影。他们走近时,僧侣停下脚步,食指放到嘴唇上,然后更加谨慎地向前走。他似乎很担心被人看到,要避开中央的院子。他领着大家走过建筑背后的狭窄过道,泥地上要么坑坑洼洼,要么是陡坡。有一次,他们要低着头,贴着一堵墙走,头顶上传来了僧侣们开会的声音。一片混乱之中,有个声音在叫喊,接着另一个声音——可能是院长——让大家保持秩序。众人没有时间停留,不久他们在一个拱廊下陆续聚齐,穿过拱廊就是主庭院。僧侣急切地打着手势,让大家尽可能安静、尽可能快地过去。
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从点着火把的院子中央经过,只要沿着一条石柱回廊的阴影,从庭院的一个角落穿过去。僧侣又停下了脚步,埃克索悄声对他说:
“好心的先生啊,你肯定是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去,那我请你允许我带上我妻子,丢下她一个人,我心中不安。”
僧侣立即转过头来,牢牢盯着埃克索,然后摇摇头,用手指着昏暗处。这时候,埃克索才发现,比特丽丝就站在回廊远处的一个通道口上。他心中一宽,挥了挥手,大家都朝她那边走去,僧侣们的会场中响起一阵愤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怎么样啊,公主?”比特丽丝已经伸出手来,他伸手握住。
“安安静静地休息呢,埃克索,这位不说话的僧侣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他是幽灵。但他急着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我们最好跟上。”
僧侣又做了那个让大家噤声的动作,然后打手势让大家继续走。比特丽丝站在门槛边等着,大家相继从她跟前走过,进了通道。
通道变得像隧道一样,和他们家乡的巢穴村差不多,小壁龛里的灯摇曳不定,无法驱散黑暗。比特丽丝挽着埃克索的胳膊,埃克索则把一只手伸在前面。有一下子他们又回到了户外,穿过一个泥泞的院子,两侧是耕耘过的一块块田地,然后进入了另一幢低矮的石头建筑。这儿通道更宽,灯火也更亮,僧侣似乎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喘了口气,又一次打量着大家,然后打手势让他们等着,自己走进一道拱门,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僧侣出来,带大家往里走。里面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进来吧,客人们。这个房间招待客人过于简陋,但欢迎你们。”
埃克索一边等着睡意降临,一边又回想起他们四个人和那位沉默的僧侣一起,挤进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床边点着一根蜡烛,他感到比特丽丝往后缩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然后她吸了口气,朝房间里面又迈了两步。屋里几乎挤不下,但很快大家就围着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武士和男孩待在最远处的角落里。埃克索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墙,比特丽丝就站在他跟前,紧靠在他身上,好像这样心里踏实一点一样——她都快挤到病床上去了。隐约有呕吐和小便的气味。那位沉默的僧侣正围着床上的人忙活,帮助他坐起身来。
房间的主人头发雪白,年纪很大了。他身材高大,不久之前应该精神很好,但现在坐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似乎都给他带来很多痛苦。他起身的时候,一条粗糙的毯子滑下来,露出睡衣,上面有一块块血迹。但是,让比特丽丝缩回去的,是床头昏暗的烛光下这个人的脖子和脸。他下巴一侧有个肿块,由深紫色慢慢变成了黄色,所以他的脑袋要稍微歪着。肿块中间裂开,上面覆盖着脓和凝固的血。脸上,从颧骨下方到下颌,有一个洞,口腔内部和牙龈都露了出来。这个人要微笑一下,恐怕非常困难,不过,等他坐起来、安顿好,他还是笑了笑。
“欢迎,欢迎。我是乔纳斯,我知道你们走了很远的路要来见我。我亲爱的客人们,不要这么怜悯地看着我。这伤口也有段日子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痛啦。”
“乔纳斯神父,”比特丽丝说,“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好心的院长不愿意让陌生人来打扰你。我们本想等待他许可,不过这位善良的僧侣把我们带过来了。”
“尼尼安是我最信任的朋友,虽然他发过静默的誓言,但是我们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意。你们来了之后,他一直观察你们每个人,经常向我报告。院长还毫不知情,但我想我们该见面了。”
“可是,神父,你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呢?”比特丽丝问。“你可是个出了名的善良、睿智之人啊。”
“这个话题我们就不谈了,夫人,因为我力气虚弱,不能长时间说话。我知道你们两人——你以及这位勇敢的男孩——都需要我看看。让我先看看男孩吧,我知道他身上有伤。小伙子,靠近点,到有光的地方来。”
他声音轻柔,但有种自然的威严。埃德温正打算迈步过去,维斯坦却伸出手,抓住了男孩的胳膊。也许是因为摇曳的烛光,或者是因为武士颤抖的影子落在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刻埃克索觉得,维斯坦盯着那位受伤的僧侣,目光特别凶狠,甚至充满仇恨。武士把男孩拉回到墙边,自己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要挡住对方的进攻。
“有什么问题吗,牧羊人?”乔纳斯神父问。“你担心我伤口的毒会传给你的兄弟吗?我并不需要用手去碰他。让他靠近点,我用眼睛就可以查看他的伤口。”
“男孩的伤口是干净的,”维斯坦说。“这位好心的女人才需要你的帮助。”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干净的伤口也随时都会发炎,这你肯定很清楚吧。这个男孩必须听听这位睿智僧侣的指引。”
维斯坦似乎没听见比特丽丝的话,仍旧瞪着床上的僧侣。乔纳斯神父也打量着武士,好像他是个非常有趣的物件一样。过了一会儿,乔纳斯神父说:
“对一个普通的牧羊人来说,你站的样子,可真够大胆啊。”
“那肯定是因为我的职业习惯。放羊的人要站很久,提防夜晚聚集的狼。”
“当然是这样啦。我还想,牧羊人还要做出快速判断,听到黑暗中的声响,要知道那是危险,还是朋友到访。快速准确做出决定的能力肯定关系重大。”
“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或者看到黑暗中的人影,只有愚蠢的牧羊人才会以为那是同伴前来帮忙。我们放羊的都很谨慎,还有啊,先生,我们刚刚亲眼见到了你们谷仓里的器具。”
“哦。我就想你迟早要谈到这件事的。牧羊人,你怎么看这一发现?”
“它让我感到愤怒。”
“愤怒?”乔纳斯神父说这话用了不少力气,好像他自己突然感到愤怒了一样。“为什么让你感到愤怒呢?”
“那好吧,先生,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尽管告诉我。我的猜测是,这儿有个传统:僧侣们轮流到那个笼子里去,让野鸟啄食身体,希望这样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却未受惩罚的罪行。连我眼前这恶心的伤口,也是这样造成的,据我所知,虔诚的感觉会减轻你们的痛苦。但是,我要说,看到你的伤口,我并不感到同情。给最邪恶的行为罩上面纱,先生,怎么就可以称之为忏悔呢?难道你们基督教的神,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几句祈祷词,就能轻易收买了吗?正义未曾伸张,难道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牧羊人,我们侍奉的,是一位仁慈之神,你是个异教徒,也许难以理解。无论罪行多重,向这样的神祈求宽恕,都算不得愚蠢。我主的仁慈是无限的。”
“无限仁慈的神有什么用呢,先生?你嘲笑我是异教徒,可我们祖祖辈辈信奉的众神,明确宣布他们的规则,我们一旦破坏他们的律法,即受到严厉惩罚。你们基督徒信奉的仁慈之神,许可人们满足贪欲,觊觎土地和鲜血,他们知道,几句祈祷的话加上一点儿忏悔,就能换回宽恕和祝福。”
“你说得没错,牧羊人,在这个修道院里,仍然有人相信这种事情。但我向你保证,我和尼尼安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这种妄想,而且我们并不孤单。我们知道,上帝的仁慈不可滥用,然而我很多修道的弟兄,包括院长,目前还不能接受这一点。他们仍然相信,那个笼子,再加上经常祈祷,就够了。但这些黑乌鸦、黑老鸹,是上帝发怒的兆头。以前没有过。去年冬天,我们当中最强健的弟兄,都被风吹得流泪,但那时候的鸟儿不过是调皮的孩子,嘴巴只会造成微小的伤害。抖抖锁链,或者叫一声,它们就不敢靠近。但是,现在一种新的鸟来了,体型更大,胆子更大,眼睛里有愤怒。它们带着不动声色的怒火,撕扯我们的身体,不管我们如何挣扎或叫喊。过去这几个月,我们已经失去了三位亲爱的朋友,还有很多受了重伤。这些肯定是预兆吧。”
维斯坦的模样缓和了一些,但他一直坚定地站在男孩身前。“你是说,”他问道,“这个修道院里有我的朋友?”
“没错,牧羊人,在这个房间里。在其他地方,我们仍有不同意见,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激烈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院长会坚持说,我们该一如既往。和我们观点相同的人会说,该停止了。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不会获得宽恕。我们必须揭开隐藏的事情,直面过去。但是,恐怕这样的声音不多,也不会占上风。牧羊人,现在你信任我了吗,愿意让我看看男孩的伤口吗?”
维斯坦站着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让到一边,示意埃德温过去。不说话的僧侣立即扶着乔纳斯神父,让他坐得更直一点——两位僧侣突然都忙碌起来——然后他抓起床边的烛台,把埃德温拉到近前,不耐烦地撩起男孩的衣衫,给乔纳斯神父看。似乎过了很久,两位僧侣一直看着男孩的伤口——尼尼安将那一团光亮移来移去——好像那是一池水,里面包含着一个小小的世界。最后,两位僧侣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埃克索看来,那似乎是表示大功告成,但紧接着乔纳斯神父身体颤抖着,又倒回到枕头上,表情近乎无奈,甚至是悲伤。尼尼安急忙放下蜡烛去照顾他,埃德温则悄悄回到黑暗中,站在维斯坦身旁。
“乔纳斯神父,”比特丽丝说,“你看过了小男孩的伤口,告诉我们伤口干净吗,能不能自行愈合。”
乔纳斯神父闭着眼睛,仍旧在喘着粗气,不过他平静地说:“我相信,只要他小心,伤口能自行愈合。他离开之前,尼尼安神父会为他准备好药膏。”
“神父,”比特丽丝继续说,“你和维斯坦阁下的谈话,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感兴趣。”
“是吗,夫人?”乔纳斯神父仍在喘气,但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昨天晚上,在山下的一个村庄里,”比特丽丝说,“我和一位精通医药的女士谈过。她很了解我的病,但是,我一问起她这迷雾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眨眼便忘记一个小时之前的事,就像忘记多年前某个上午的事一样,她就坦白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不过,她说如果有睿智的人知道,那就肯定是你了,就是住在山上修道院里的乔纳斯神父。所以,我和丈夫就到这儿来了,尽管到儿子的村庄去,这条路更难走,而且他还在那儿焦急地等着呢。我希望你能给我们说说这迷雾,我和埃克索用什么办法可以摆脱。也许我是个愚蠢的女人,但我觉得,你和维斯坦阁下张口闭口牧羊人,实际上说的就是这迷雾,过去的事情我们忘记了不少,你们也很担心。所以,请允许我问问你,也问问维斯坦阁下。为什么迷雾会降临到我们头上,你们两人知道吗?”
乔纳斯神父和维斯坦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维斯坦低声说:
“比特丽丝夫人,那是因为魁瑞格,在这山间游荡的那条龙。你说的迷雾,就是她引起的。但这儿的僧侣们庇护她,而且庇护了很多年。现在我就敢打赌,他们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肯定会派人来杀我。”
“乔纳斯神父,这是真的吗?”比特丽丝问。“迷雾是那条母龙造出来的?”
僧侣似乎走了一下神,然后他转脸对比特丽丝说:“牧羊人说的是真话,夫人。是魁瑞格的气息填满了这片土地,夺去了我们的记忆。”
“埃克索,你听到了吗?迷雾是那条母龙造成的!维斯坦阁下,或者其他人,甚至是路上遇到的那位老骑士,只要有人能杀掉它,那我们的记忆就可以恢复啦!埃克索,你怎么这么安静呢?”
没错,埃克索刚才陷入了沉思,他听见了妻子的话,注意到了她的激动情绪,但他只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并没有别的表示。他还没开口,乔纳斯神父对维斯坦说道:
“牧羊人,既然你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在此逗留?为什么不带着这位男孩上路呢?”
“男孩需要休息,我也一样。”
“但你没有休息啊,牧羊人。你在劈柴,像恶狼一样晃来晃去。”
“我们来的时候,你们的柴火不多了。这山里晚上又很冷。”
“还有别的事让我疑惑,牧羊人。布雷纳斯爵爷为什么要抓你?他的士兵在全国追查你,有很多天了。去年,有个从东方来的人要找魁瑞格,布雷纳斯认为那可能是你,就派人出来追查。他们到山上来询问你的踪迹。牧羊人,你和布雷纳斯是什么关系?”
“我们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就认识,那时我俩比这位男孩还小呢。”
“你到这个国家来是有任务的,牧羊人。为什么要去算旧账,给自己找麻烦呢?我跟你说,你带上这个男孩走吧,僧侣们会议结束之前就走。”
“既然布雷纳斯爵爷如此看重,今晚就来找我,那我就应该站在这儿,与他会面。”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我不知道你和布雷纳斯爵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你的使命是杀死大龙魁瑞格,那么我请求你,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算账以后还有时间。”
“这位夫人说得对,牧羊人。劈柴的目的,恐怕我也知道。听我们的话吧,先生。这个男孩给了你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以后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带上他,走吧。”
维斯坦若有所思地看着乔纳斯神父,然后礼貌地点点头。“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神父。如果之前我对你不够尊重,那我向你道歉。但现在请允许我和这个男孩向你告别。我知道比特丽丝夫人还需要你看一看,她是个勇敢而善良的女人。我请你留些力气给她看病。感谢你的忠告,告辞了。”
埃克索躺在黑暗中,一边期盼着睡神降临,一边努力回想,当时在乔纳斯神父的小房间里,为什么自己大多时候都没怎么说话。总该有什么原因。比特丽丝发现了迷雾的源头,兴高采烈地转过脸来跟他说,但他仍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当时某种强烈而奇怪的情感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让他如临梦境,尽管周围的人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了他耳中。他感觉好像站在冬天河面上的一艘船里,在浓雾中眺望,心里知道大雾随时会分开,露出前方陆地的清晰轮廓来。而且,当时他有一种恐惧感,与此同时却又感到好奇——或者是种比好奇更强烈、更阴暗的感觉——他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无论前方是什么,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这话他当时真的说出来了吗?也许吧,而且就在那一刻,比特丽丝兴奋地转脸对他喊道:“埃克索,你听见了吗?迷雾是那条母龙造成的!”
维斯坦和男孩离开了乔纳斯神父的房间,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记不清楚。那位不说话的僧侣尼尼安肯定也一起走了,可能要给男孩拿治伤口的膏药,也可能就是领着他们出去,不让别人发现。反正最后只有他和比特丽丝留在乔纳斯神父身边,神父虽然受了伤,非常疲劳,还是给妻子做了仔细的检查。他没让她脱衣服——这让埃克索放了心——当时的情况他记得很模糊,不过他脑海里留下了一幅画面:乔纳斯把耳朵贴在比特丽丝的腰部,闭着眼睛、聚精会神,好像能听到身体里发出的微弱信号一样。埃克索也记得,僧侣眨着眼睛,问了比特丽丝一连串的问题。喝水后感到恶心吗?脖子后面痛过吗?还有些问题埃克索记不住了,不过每个问题,比特丽丝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说的“不”越多,埃克索就越高兴。只有一次,乔纳斯问她小便里有没有血,她回答说是,有时候有,埃克索紧张起来。但僧侣只是点了点头,好像这是意料之中的正常现象一样,然后就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了。后来检查是怎么结束的呢?他记得乔纳斯微笑着说:“看来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儿子了。”埃克索自己说,“你看,公主,我就说没什么事嘛。”然后僧侣小心翼翼地慢慢躺下去,在床上喘气休息。尼尼安不在,埃克索赶紧跑过去,用水罐把僧侣的杯子加满水。他把杯子送到病人嘴边,看到小小的血珠从他下嘴唇上滑落,在水中散开。然后乔纳斯神父抬眼看着比特丽丝,说道:
“夫人,你称作迷雾的这个东西——现在知道了它背后的真相,你好像很高兴。”
“真的高兴,神父,因为现在我们有个方向了。”
“小心一点,这是个有人迫切守护的秘密,虽然现在公开也许更好。”
“是不是秘密,也不是我要小心的事情,神父,我高兴的是,埃克索和我既然知道了,现在行动就有了依据。”
“可是,好心的夫人啊,你这么确定不要这迷雾吗?有些事情藏起来,不放在心里,难道不是更好吗?”
“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这样,神父,但对我们不是。我和埃克索都希望再次拥有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被人夺走那些记忆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偷晚上进来,拿走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可迷雾笼罩着所有的记忆啊,好的坏的都包括。不是吗,夫人?”
“我们也愿意让坏的记忆回来,哪怕会让我们哭泣,或者气得发抖。因为,那不就是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吗?”
“这么说,夫人,你不怕坏的记忆?”
“有什么可怕的呢,神父?我和埃克索现在对对方的感情,说明我们走过的路虽然被迷雾遮住,但是一路上不会有危险。这就像一个结局幸福的故事,连孩子都知道,过去经历的曲折不必害怕。无论我们这一生是什么样子,我和埃克索会一起回忆,因为这是我们两人都很珍视的。”
肯定有一只鸟从房间屋顶下飞过。那声音吓了他一跳,埃克索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一下他是真的睡着了。他还意识到,劈柴的声音停了,周围安静下来。武士回到他们的房间了吗?埃克索什么也没听到。隔着桌子的黑影,在房间另一头埃德温睡觉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别人。乔纳斯神父给比特丽丝做完检查、问过问题,然后又说了什么呢?是的,她回答说,她小便里有过血,可他只是笑笑,又问了别的事情。埃克索说,你看,公主,我就说没什么事嘛。乔纳斯神父笑了,他受了伤,很疲惫,可他还是说,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儿子了。但是,这些问题,比特丽丝都不害怕。他知道,比特丽丝害怕的是船夫的问题,比乔纳斯神父的问题更难回答,所以知道迷雾的根源之后,她才那么高兴。埃克索,你听见了吗?她兴高采烈。埃克索,你听见了吗?她说道,脸上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