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埃克索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僧侣们为他提供了一个楼上的房间,不需要抵御从泥土里冒上来的寒气,这令人宽慰,但是,在高出地面的楼上,他总是不太睡得着。哪怕是在谷仓或马厩里过夜,他爬上梯子,往往也难以入睡,担心着身体下方那个巨大的空洞。今晚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上方的黑暗中有鸟。现在,鸟儿基本上都沉寂下来,但不时会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或者是翅膀拍打的声音,他心里就想着要双臂抱住沉睡的比特丽丝,不让空中飘下来的难闻的羽毛落到她的身上。
当天早些时候,他们刚进入房间时,鸟就在那儿。那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这些乌鸦、黑鸫、林鸽,都在椽子上低头看着他们,不是吗?还是他的记忆被后来的事件篡改了?
或许,睡不着觉是因为维斯坦一直在叮叮当当砍柴,那声音现在仍旧在修道院里回荡。比特丽丝很快就睡着了,没受这声音影响;房间中央有个黑影,他知道那是桌子,之前他们在那儿吃饭的,桌子那边,在房间的另一头,埃德温也已经入睡,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但是,就他所知,维斯坦根本没睡。这位武士一直坐在远处的角落里,等最后一位僧侣离开了下面的院子,他才起身,消失在夜色中。现在他又来了——尽管乔纳斯神父警告过——又在劈柴火。
僧侣们开完会后出了会场,过了很久才渐渐散去。有几次埃克索快睡着了,却被下面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有时候有四五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往往带着愤怒或恐惧。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说话的声音了,可就在埃克索又一次慢慢进入梦乡时,他心里总觉得房间窗户下方还有僧侣,不止几个,而是几十个,穿着袍子,默默地站在月光下,听着维斯坦劈柴的声音在修道院中回响。
之前,下午的阳光洒满房间的时候,埃克索曾朝窗户外面看过,似乎修道院的所有人都在那儿——四十多名僧侣——成群在院子里等候。人群里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氛围,好像他们都不希望谈话被别人听到,哪怕是他们自己人。埃克索看到,有些僧侣看对方的眼神中有敌意。他们穿的修士长袍都是同样的褐色布料,有的缺顶帽子,有的缺条袖子。他们似乎急着到对面那幢大石头建筑里面去,但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大家显然都很焦躁。
埃克索朝下方的院子里望了一会儿,这时传来一阵喧闹声,他身体探出窗外,朝正下方望去。他看到了建筑的外墙,白色的石头在阳光下显得发黄,外墙上凿有楼梯,从地面一直通到他跟前。楼梯半腰上有一位僧侣——埃克索能看到他的头顶——手里拿着托盘,上面放着食物和一罐牛奶。那人停下了脚步,以调整托盘的位置,埃克索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很紧张,他知道楼梯年深日久,磨得高低不平,外侧没有栏杆,人要紧贴着墙壁攀爬,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到下面的硬鹅卵石上。不仅如此,正在上楼的这位僧侣好像腿有些跛,可是他继续往上爬,很慢,但很稳。
埃克索走到门边,打算接过他手中的托盘,但这位僧侣——他们很快就知道他是布莱恩神父——坚持要自己把托盘放到桌上,还说:“你是我们的客人,那就让我来招待客人吧。”
那时候维斯坦和男孩已经走了,也许空气中已经回响起了他们劈柴的声音。因此就只有他和比特丽丝肩并肩,在木头桌子旁坐下来,心怀感激地享用着面包、水果和牛奶。他们用餐时,布莱恩神父高兴地说着话,有时候好像梦呓一般,谈以前的客人、附近小河里能抓到的鱼,以及去年冬天死前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一条野狗。布莱恩神父上了年纪,但精力不错,有时候他从桌旁站起身来,拖着那条坏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着话,还不时到窗户前看看下面的同事。
与此同时,在他们头顶上方,那些鸟一直在屋顶下面来回穿梭,偶尔会有羽毛飘下来,落在牛奶上。埃克索本打算把鸟赶走,但他担心僧侣们也许喜欢这些鸟,所以没赶。后来,外面的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侣,留着黑胡子,满面通红,闯进了房间,让埃克索吃了一惊。
“魔鬼!魔鬼!”僧侣仰面瞪着椽子,喊道。“我要把它们浸在血里!”
新来的僧侣拿着一个草袋子,这时他伸手进去,掏出一块石头,朝鸟群中扔去。“魔鬼!该死的魔鬼,魔鬼,魔鬼!”
第一块石头刚弹回地面,他又扔出第二块石头,接着是第三块。石头落地的地方离桌子有些距离,但比特丽丝已经用双臂抱住了脑袋,埃克索站起来,朝留着黑胡子的僧侣走去。但布莱恩神父先到,他抓住那人的两条胳膊,说道:
“伊拉斯谟兄弟,我求你啦!住手吧,安静一下!”
这时候,鸟儿发出尖叫声,四散乱飞,留胡子的僧侣高声喊道:“我知道它们!我知道它们!”
“安静下来,兄弟!”
“你不要拦着我,神父!它们是魔鬼派来的!”
“伊拉斯谟,它们也有可能是上帝派来的。我们还不知道啊。”
“我知道它们是魔鬼!看看它们的眼睛!如果是上帝派来的,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们呢?”
“伊拉斯谟,你安静一下。我们这儿还有客人。”
听到这话,留胡子的僧侣注意到了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他愤怒地瞪着他们俩,然后对布莱恩神父说:“为什么这个时候带客人到这儿来?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们不过是路过的老实人,兄弟,我们很高兴招待他们,这是我们的传统。”
“布莱恩神父,你把我们的事情告诉陌生人,真是个傻瓜!你看,他们在监视我们!”
“他们没监视任何人,对我们的问题也没有兴趣。他们自己的问题够多了,我相信。”
突然,留胡子的僧侣又拿出一块石头,准备扔出去,不过布莱恩神父及时拦住了。“回去吧,伊拉斯谟,把袋子放下来。好啦,袋子留给我吧。你这样拿着袋子跑来跑去,是不行的。”
留胡子的僧侣甩开布莱恩神父,急切地把袋子抓在胸前。布莱恩神父听凭他获得这小小的胜利,带着他来到门口,就在他转脸怒视着屋顶时,轻轻地把他推到楼梯上。
“下去吧,伊拉斯谟。下面的人想你啦。回去吧,小心不要摔跤。”
那名僧侣终于走了。布莱恩神父回到房间里,一只手挥舞着,赶走空气中飘着的羽毛。
“我给两位道歉了。他是个好人,但这种生活已经不适合他了。请坐吧,安安静静把东西吃完。”
“不过呢,神父,”比特丽丝说,“那人说我们在不方便的时候打扰了你们,也许他说得对。我们绝对不想增加你们这儿的负担,乔纳斯神父的智慧大家都知道,只要你让我们快点儿请教他一下,我们马上就走。我们能见他吗,有没有消息?”
布莱恩神父摇摇头。“和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夫人。乔纳斯身体不好,院长下了严令,除非院长亲自许可,否则谁也不要去打扰他。我知道你们急着见乔纳斯,费了不少气力才到这儿,所以你们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跟院长说一下。但是,你们也看到了,这时候很忙,刚刚又来了一位重要人物,要见院长,我们的会议又推迟了。我们大家在等着呢,院长却回到书房里和客人谈话去了。”
比特丽丝一直站在窗前,看着留胡子的僧侣顺着石阶走下去,这时她手指着外面,说道:“好心的神父啊,那是院长回来了吗?”
埃克索走到她身旁,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形,神态威严,迈着大步走到院子中央。僧侣们停止谈话,纷纷朝他那儿聚拢过去。
“啊,没错,是院长回来了。现在,请你们安静地把东西吃完吧。乔纳斯的事情呢,耐心一点,恐怕要到会议结束,我才能告诉你们院长的决定。但我不会忘记,放心吧,还会帮你们说话。”
武士用斧头劈柴的声音,那时候肯定就在院子里回响,和现在一样。实际上,埃克索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当时他一边看着僧侣们列队进入对面的建筑,一边心里疑惑:从传来的声音看,这是一个人劈柴,还是两个人呢?因为第一声劈柴的声音刚传来,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二声,很难判断后者是劈柴发出的声音,还是前一声的回声。现在,埃克索在黑暗中躺着,回想这件事情,他相信当时埃德温也在那儿,一斧子一斧子跟着维斯坦劈柴。男孩很可能已经很会砍柴了。当天早些时候,在他们到修道院之前,男孩曾用随手找到的两块扁石头飞快地挖坑,让大家都很惊讶。
那时候埃克索已经停下来休息了,武士让他保存体力,因为等会儿还要爬山到修道院去。所以他站到士兵仍在流血的尸体旁边,以免在树枝上聚集的鸟儿下来糟蹋。埃克索记得,维斯坦一直用士兵的剑挖坟墓,还说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剑挖,以免弄钝了剑刃。但高文爵士却说,“无论士兵的主人有什么阴谋,士兵自己死得很有尊严,骑士的剑给他挖坑安葬,正是得其所哉。”不过,这两人都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埃德温用原始工具挖得飞快。随后,两人继续干活的时候,维斯坦说道:
“高文爵士,我担心布雷纳斯爵爷不会相信这个说法。”
“他会相信的,先生,”高文爵士一边继续挖坑,一边回答。“我们两人关系有点儿冷淡,但他把我当做老实的傻子,编不出这样的奇怪故事。我甚至还可以跟他们说,士兵在我怀里流血而死的时候,还一直在谈论强盗呢。你可能认为,说这种谎话是一桩严重的罪行,但我知道,上帝会仁慈地看待这件事的,难道这不也是为了避免更多流血吗?先生,我会让布雷纳斯相信我的。不过,你仍旧有危险,应该早点回去。”
“高文爵士,我在这儿的任务一完成,就立即赶回去,绝不耽搁。如果我的马脚没有痊愈的话,我甚至可能拿它换另一匹马——到东方的沼泽地,可要骑很长时间呢。不过,那样做我会难过的,她可是一匹难得的马。”
“确实难得!我的霍拉斯,哎呀,已经没那么灵巧啦,但很多次紧要关头,他都在我身边,就像你的这匹母马刚刚赶到你身边一样。真是匹难得的马,失去她,你会伤心的。但话说回来,速度很关键,所以你还是上路吧,别管你的任务了。我和霍拉斯会对付那条母龙的,所以你没有理由还念念不忘她了。不管怎么说,我刚才抽空好好想了一下,布雷纳斯要让魁瑞格帮他作战,我看他不会成功。那是个最凶悍、最难驯服的家伙,说喷火就喷火,不管是布雷纳斯的敌人,还是她自己的队伍。这本身就是个荒谬的想法,先生。不要去想了,赶紧在被敌人包围之前回家吧。”维斯坦继续挖坑,没有回答,高文爵士又问:“这件事你可以答应吗,维斯坦阁下?”
“答应什么,高文爵士?”
“答应你不再去想母龙的事,赶紧回家。”
“你似乎急着要我答应嘛。”
“我不仅要考虑你的安全,先生,我还要考虑其他人的。如果你激怒魁瑞格,她会伤害那些人的。还有,和你一起旅行的这些人怎么办?”
“没错,这些朋友的安全让我担心。我会和他们同行,一直到修道院,我可不能把他们丢在这偏僻的路上,没人保护。然后呢,我们就该分道扬镳啦。”
“那么,到了修道院之后,你就要回家吧。”
“等我准备好回家了,自然会回的,骑士阁下。”
死者内脏发出的气味,让埃克索往后退了几步,这时他发现,这样看高文爵士更加清楚。骑士站在齐腰深的坑里,额头上大汗淋漓,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脸上的表情不像平常那么和善。他正怒气冲冲地看着维斯坦,而维斯坦呢,似乎浑然不觉,在继续挖坑。
士兵的死,让比特丽丝心情沮丧。其他人把坑越挖越深,她慢慢走回到那棵大橡树下,又在树荫里坐了下来,头一直低着。埃克索本想去和她坐在一起,要不是那群乌鸦,他肯定去了。现在,他在黑暗中躺着,也开始为这位被杀的士兵感到难过。他想起士兵在那座小桥上对他们以礼相待,对比特丽丝讲话时轻声细语。埃克索又想起来,刚进入路边那块空地时,士兵将马的位置控制得非常精准。当时,这件事还让埃克索想起了什么往事;现在,夜晚万籁俱寂,他记起高沼地起起伏伏,天空低垂,一群羊从石楠间穿过。
那时他坐在马背上,前面骑马的人是他的同伴,一个名叫哈维的人,他粗壮的身体发出的气味,把马匹的气味都遮盖了。他们在大风呼啸的原野中间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远处有动静,等他们发现那没有威胁,埃克索伸了伸胳膊——他们骑了很长时间的马——看着哈维那匹马摆着尾巴,一左一右,好像是为了不让苍蝇落在屁股上。当时他看不见同伴的脸,但哈维背部的形状,以及他整个人的姿态,都表明他一看到前方有人靠近,心中便起了敌意。埃克索的目光越过哈维,朝前方望去,他能分辨出一些黑点,那都是绵羊的脸,黑点之中有四个人,一个骑着驴子,其他人步行。似乎没有狗。埃克索想,这几个牧羊人肯定早就发现了他们——天空下面两名骑手,轮廓分明——四人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因此就算心中感到紧张,表面上也看不出来。反正荒野上只有一条长长的路,埃克索想,牧羊人如果想避开他们,那就只好掉头回去了。
对方慢慢走近,他看到四个人虽然年纪不算老,却都瘦弱憔悴。他心中一沉,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虚弱模样只会刺激同伴,让他更加野蛮。埃克索等待着,四个人到了几乎可以打招呼致意的距离,他立即催马向前,小心地赶到哈维坐骑的一侧,他知道牧羊人和大部分羊肯定要从这边经过。他特别让自己的马落后一头,以便同伴能够维持优越感。但是,如果哈维挥动马鞭,或者拿起挂在马鞍上的棒子,对牧羊人发起突然攻击,那么埃克索正好挡在中间。同时,这一举动从表面上看,是亲密友好的表示,何况哈维也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不会去怀疑背后的真正动机。的确,埃克索还记得,他骑马上去的时候,同伴还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脸去,神情抑郁地望着茫茫荒野。
迎面走来的牧羊人让埃克索特别担心,这是因为几天前在一个撒克逊村庄里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当时埃克索和村民们一样大吃一惊。事先毫无征兆,哈维突然催马向前,疯狂地殴打等待从井中汲水的人们。那次哈维用的是鞭子还是棒子?在荒野上骑马的那天,埃克索曾试图回想这一细节。如果哈维选择用鞭子打路过的牧羊人,那范围要大一些,胳膊也更省力些;他甚至可能冒险,将鞭子从埃克索的马头上方挥过去。但是,如果哈维选择用棒子的话,鉴于埃克索现在的位置,他就必须催马到埃克索前方,再拨转马头,然后才能攻击。对他的同伴来说,那样的举动就太刻意了:哈维这个人,喜欢让暴力行为看起来像兴致所至、不费气力。
他精心的举动有没有拯救那些牧羊人呢,他想不起来了。他朦朦胧胧地记得,绵羊从他们身旁若无其事地经过,但他脑海中关于牧羊人的记忆,和村民们挨打的场景混到了一起。那天上午,他们两人到那个村子里去干什么呢?埃克索记得有愤怒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和仇恨的表情,记得他自己也很生气,与其说是发哈维的火,倒不如说是憎恨把他和这么个同伴安排到一起的人。他们的使命如果完成,将会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至高无上、前所未有,上帝都会认为,使命完成的时刻,人类离他更近了。然而,和这么个野蛮的东西捆绑在一起,埃克索能做成什么事呢?
他又想起了那位头发灰白的士兵,还有他在桥上的那个小动作。就在他那位粗壮的同事一边叫喊一边拉扯维斯坦的头发时,这位头发灰白的士兵略微抬起了胳膊,手指几乎已经做出了指点的姿势,批评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时他的胳膊又放了下来。那一刻灰发士兵的心理感受,埃克索当时就明白了。后来士兵对比特丽丝说话特别温和,埃克索很感谢他。他记得,比特丽丝站在桥头时,表情庄重、警觉,后来却变得喜悦、柔和,那才是他最珍爱的模样。那画面让他心动,同时又让他害怕。一个陌生人——还是个有潜在危险的陌生人——只要说几句和善的话,她就欣然释怀,又对世界充满了信任。这想法让他不安,他一时冲动,想用手轻轻抚摸身旁比特丽丝的肩头。可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她对他如此宝贵,这不也是个原因吗?这么多年熬过来,她不是也没有受过重大伤害吗?
“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他想起比特丽丝急切地这样对他说。他蹲着,一只膝盖跪在地上,因为那天天气很好,地上是干的。比特丽丝肯定一直站在他身后,因为他还记得,他用双手分开地上的杂草时,她的影子就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谁见过有这样黄色花朵的迷迭香呢?”
“那就是我把名字搞错了,姑娘,”埃克索说道。“但是,我肯定这花很常见,不会有什么害处。”
“可你真的很懂植物吗,先生?这儿野生的东西,我母亲都教过我,但我们眼前的这种东西,我却不熟悉。”
“那么,它也许是刚刚从异乡来到这里的一种植物。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姑娘?”
“我很紧张,先生,是因为这有可能是我从小就害怕的一种野草。”
“为什么要害怕野草呢,除非有毒,那你不去碰它就好啦。但是,你呀,自己拿手去摸,现在还要我也去摸!”
“哎呀,没有毒,先生!至少没有你说的那种毒。但是,我母亲有一次详细地描述过一种植物,她警告说,年轻女孩子在石楠丛里看到这种植物,就会遭遇厄运。”
“什么样的厄运呢,姑娘?”
“我没胆子跟你说,先生。”
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这位年轻女人——比特丽丝那天就是个年轻女人——已经在他身旁蹲下来,两人的胳膊碰了一下,她迎着他的目光,充满信任地微微一笑。
“如果看到它就要遭厄运的话,”埃克索说,“让我从路上跑过来,就为了看一眼,又是出于什么好心呢?”
“哎呀,你又不会遭厄运,先生!只是说没结婚的女孩子。还有另外一种植物,肯定会给你这样的男人带来厄运。”
“那你最好跟我说说另外那种植物是什么样的,让我心里对它有些害怕,就像你害怕这种植物一样。”
“你就拿我开心吧,先生。有一天啊,你要摔个跟斗,发现那种草就在你鼻子旁边呢。到那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不是好笑的事情了。”
他仍旧记得手伸进石楠丛里的感觉,记得风从头顶的树枝间刮过,记得身边那位年轻的女人。那是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话呢?至少那时候他们肯定认识对方;比特丽丝肯定不会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此信任吧。
砍柴的声音刚才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了,埃克索这才想起来,武士也许整个晚上都要待在外面。就算在战斗中,维斯坦也显得镇定、谨慎,但是头天晚上和今天白天的压力,可能累积在他身上,他需要通过干活缓解一下。尽管如此,他的行为还是很奇怪。乔纳斯神父说得很清楚,不要再去砍柴,可他呢,又去砍了,何况天已经这么黑了。之前,他们刚到的时候,武士这么做似乎是出于礼貌。不过,埃克索发现,就算是那时候,维斯坦要去砍柴,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柴火棚位置很好,”武士解释说。“我和男孩干活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情。更妙的是,我们把柴火送到需要的地方,就可以随意走动,查看周围环境,尽管有几扇门关着,我们进不去。”
说话的时候,两人在修道院的高墙旁边,俯瞰着周围的树林。那时候僧侣们早已去开会了,四下里很安静。此前不久,比特丽丝在房间里打盹睡着了,埃克索出了门,在半下午的阳光下溜达,他沿着破损的台阶爬上去,维斯坦正在上面,低头望着地上厚厚的树叶。
“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维斯坦阁下?”埃克索问他。“难道你怀疑这些好心的僧侣?”
武士一只手举在额前,遮住眼睛,说道:“之前我们沿那条路上山的时候,我只想找个角落躺下来,做做美梦。但现在我们到了这儿,我总觉得这地方对我们有危险。”
“维斯坦阁下,你肯定是累了,所以才疑虑重重。这儿能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心呢?”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事情。可是,你想想啊。之前我到马厩去看我的马,听到后面的马棚里有声音。是这样的,先生,另外那个马棚和我这里隔着墙,但我能听到那边还有一匹马;我们刚到的时候,我牵马进去,那里可没有别的马。后来我走到另外一边,发现马棚的门关着,门上挂着一只大锁,没钥匙可进不去。”
“这件事能有很多解释,维斯坦阁下,未必有危险。那匹马也许之前在外面吃草,后来才牵进来。”
“这事我跟一名僧侣提过,他们这儿是不养马的,他们不希望用这种方法减轻负担。看来我们来之后,还有别的人来过,这个人不想让人知道他在这儿。”
“你这一说,维斯坦阁下,我倒想起来,布莱恩神父提到过,说有一名重要的客人来见院长,所以他们的大会才推迟了。我们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件事十有八九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维斯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埃克索阁下。睡一会儿也许能打消我的疑心。不过,我还是派小男孩出去了,让他多逛逛,和成年人相比,说他天生好奇,人家更容易相信吧。刚才,他回来报告说,他在那块地方听到有人呻吟,那儿,”维斯坦转过身,用手指了指,“就是人有病痛时发出的声音。小先生埃德温跟着声音悄悄进了屋,发现有个房间门是关的,门外有血迹,有的时间久了,有的是新鲜的。”
“奇怪是奇怪,不过某个僧侣倒霉,遇到了意外,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许是在这台阶上摔了一跤。”
“先生,我承认,我并没有确切的依据怀疑这儿有问题。也许是出于武士的本能吧,我真希望我腰带上挂着剑,不用再假装成农夫了。我感到担心,或许是因为这些墙壁在悄悄跟我说着以前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呢,先生?”
“这个地方不久之前肯定不是什么修道院,而是个山顶要塞,而且建造得很好,为的是抵御敌人。我们爬上山的那条累人的路,你还记得吧?绕来绕去,好像就是要让我们用尽气力一样?现在你往下看看,先生,你看那些路上方的防御工事。以前守军就从那儿用弓箭、石头和滚烫的水来对付入侵者。那时候,如果能到达大门口,就算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看到了。那要爬上来可真不容易。”
“还有呢,埃克索阁下,我敢打赌,这要塞以前肯定是在撒克逊人手里,因为我看到了我同族人的很多记号,也许你看不到。你看那儿——”维斯坦指着下面一个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院子四周有围墙——“我猜,就在那儿,以前有第二道大门,比第一道更加坚固,但从那条路爬上来的入侵者却看不见。他们只看到第一道门,于是拼命攻打,但其实那是我们撒克逊人说的水闸门,就像控制河水的水闸一样。守军可以先计算好,有意把一部分敌人放进来,然后关上水闸门,把后面跟上来的敌人挡在外面。这时候,放进来的敌人就在两道门之间,被孤立了,就在那个地方。他们人数不够,会再次受到来自上面的攻击。先将他们杀光,然后再放下一拨人进来。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先生。今天,这是个和平而虔诚的地方,但用不着太费力,你就能看到流血和恐怖。”
“你观察得很好,维斯坦阁下,你教我看到的东西,让我震惊。”
“我也可以打赌,这儿曾有过撒克逊家庭,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到这个要塞里寻求庇护。女人、孩子、伤员、老人、病人。你看那边,之前僧侣们聚集的那个院子。以前,除了极度虚弱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会出来,在那儿站着,亲眼看着入侵者在两道门之间哀嚎,像落入陷阱的老鼠一样。”
“先生,这我就没法相信了。他们肯定会在下面什么地方躲起来,祈祷上帝救他们脱难。”
“只有最胆小的才会这么做。大部分人都会站在那个院子里,甚至爬上来,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宁愿冒着被箭或矛伤到的风险,也要享受享受下面敌人的痛苦模样。”
埃克索摇着头。“你说的那些人,肯定不会因为流血而感到快乐吧,哪怕流血的是敌人。”
“恰恰相反,先生。我说的那些人走过了一条残暴之路,亲眼见过自己的孩子和亲人残肢断臂、惨遭蹂躏。他们经历了漫长的苦难,一路上死神就在身后,不过数步之遥,最终才到达这个地方,找到了他们的避难所。这时候来了一支入侵的军队,人数众多。要塞或许能支撑几天,甚至一两个星期。但他们知道,他们终将面对自己的末日。他们知道,现在抱在怀里的婴儿,不久将成为血淋淋的玩具,在这鹅卵石上被踢来踢去。他们知道,因为他们已经见过,他们是从那儿逃出来的。他们见过敌人烧杀劫掠,见过已经受伤、即将死去的年轻女孩,惨遭敌人轮奸。他们知道这迟早要来,所以必须珍惜要塞被围的头几天,这时候敌人要为后来的猖狂先付出代价。埃克索阁下,换句话说,对那些无法复仇的人来说,这是提前享受复仇之乐。所以啊,先生,我才会说,我的那些撒克逊同胞会站在这儿,鼓掌欢呼,敌人死得越惨,他们就会越高兴。”
“我无法相信,先生。尚未做出的行径怎么可能激起如此之深的恨呢?曾在此避难的那些好心的人们,应该到最后一刻还坚守着希望,看到有人受苦,无论敌人还是朋友,肯定都会感到怜悯、震惊。”
“你年纪比我大不少,埃克索阁下,但说到流血的事情,恐怕我是老人,你是青年。我见过年长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脸上写着深仇大恨,像深不见底的海,有时候我自己也会感觉到那样的仇恨。”
“这我无法接受,先生,而且,我们谈的是一段野蛮的过去,希望它一去不复返。感谢上帝,我们的争论永远不需要拿到现实中检验。”
武士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埃克索。他似乎想说什么,然后改变了主意。他转身去看身后的那些石头建筑,说:“之前我抱着一大堆柴火,在这一带走动,在每个拐弯的地方,我都看到了过去的痕迹,真令人着迷。实际上啊,先生,就算第二道门被攻破,这个要塞也还有很多陷阱等着敌人,有些设计得非常狡猾。这儿的僧侣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经过的是什么地方。不过,这个就不多说啦。既然我们俩这会儿安安静静在一起,埃克索阁下,我要为之前曾让你不快道歉,请你原谅。我是说,我不该盘问那位好心的骑士关于你的情况。”
“这事就不要去想啦,先生。就算你的做法让我和我妻子感到意外,也谈不上冒犯。你把我当成别人了,很常见的错误。”
“那我谢谢你的理解。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人的脸我永远不会忘记,虽然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
“那是在西方吧。”
“没错,先生,在我被带走之前。我说的那个人不是武士,但佩着剑,骑一匹漂亮的种马。他常到我们村子里来,我们这些男孩子只见过农民和船夫,所以对我们来说,他可是个神奇的人物。”
“没错。这一点我能理解。”
“我还记得,他到村子的任何地方,我们都跟着,不过总有些羞怯,不敢跟得太近。有时候他很急,跟长老们说话,或者召唤大家到广场上集合。有时候他悠闲地逛着,跟这个说说话,跟那个聊聊天,好像要打发时光似的。他不怎么懂我们的话,不过我们的村子在河边,河上有船来来往往,村里很多人都会说他的语言,所以他从不缺少伙伴。有时候他会回头看看我们,脸上带着微笑,但我们那时候还小,他一回头,我们就四下里散开,躲藏起来。”
“我们的语言,你学得那么好,就是在这个村子里?”
“不是,那是后来的事。我被抓走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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