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秋(1/2)
一进入十一月,南方的小岛上也秋色渐浓了。
海岸栽种的松树、椰子树、苏铁等等热带植物依然绿意盎然,但一般的阔叶树已然红叶满枝,有的已经开始落叶了。虽说是红叶,却呈现出红褐色,没有在本土看到的红色那么艳丽夺目。如果说是由于天气突然转冷而如此鲜红的话,那么在接近亚热带的岛上,想看到鲜艳的红叶或许是一种奢望。不过,早晚温差很大,到了晚上,不穿西服上衣或外套,还是会感觉凉凉的。
随着秋色一天天变浓,三郎一直在考虑何时离开小岛之事。
三郎正式提出辞去诊所的工作是在交换完聘礼,回到岛上十天之后。
本来应该跟所长谈的,但由于所长不在,三郎便对干事长谈了。
趁着午饭后,干事长在看报的时候,三郎对他说:
“我打算辞去诊所的工作。”
一瞬间,干事长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从老花镜上面盯着三郎问道:
“为什么要走啊?”
“因为母亲患病,让我回去。她腰不好,最近一直起不了床。”
他还是拿老妈的病做借口。虽然觉得很抱歉,但反正已经使用过一次了,便顺口说出来了。当然,这回是早已想好了,如果干事长问起辞职的原因,就这样回答。
“可是,你突然提出要走,这里很难办啊。”
“我也这么想。可是母亲让我尽快回去,所以打算十一月中旬辞职的。”
“即便是十一月中旬,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是的。”
“你回东京后,有什么打算呢?”干事长抱起胳膊问道。
“现在还没有明确的去处,我想早晚还是会去医院工作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就业这么难,工作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的。”
“这个我知道……”
“你从临床诊断到拍片都拿得起来,甚至还能顶替医生做手术,是咱们诊所不可缺少的人啊。”
既然如此,怎么不对我好一点啊?三郎心里想。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
“能不能克服一下,继续在这里干下去?要不干脆把母亲接到岛上来如何?这边比较暖和,对养病也有好处。”
“可是,母亲一直在那边的医院看病,而且她也不想来这边住。”
“真是不好办啊。”
干事长再次抱起胳膊沉思起来。
“至少再干半年,行不行啊?十二月还有奖金,现在辞职的话就吃亏了。”
在现在的三郎眼里,诊所那点可怜的奖金根本不值一提。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拥有比奖金的多几百倍财产的富人了。
“怎么样,再考虑考虑吧?”
“可是,母亲说身边没有人看护,让我无论如何也得在十一月中旬以前回去。”
“你自己照看母亲吗?”
“眼下是这么打算的。”
“真是搞不懂你。”
“不管怎么说,请同意我辞职。”
没有比一旦决心辞职的上班族,态度更坚决的人了。
三郎对于干事长虽然态度强硬,但是对于明子就行不通了,弄不好会闹出乱子来的。三郎正犹豫不决时,对干事长提出辞职的第二天,明子就到三郎的宿舍来找他了。
“听说你要辞职,干事长说的。”
一进房间,明子开口就问,眼睛也不看三郎,给他一个冷冰冰的侧脸。这种时候最可怕,好比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因为我母亲的身体不好……”
“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啊……”
犹如歇斯底里发作前的预兆,明子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打算今天晚上跟你说的……”
“你要是辞职的话,我也辞职。”
“你简直是胡闹……”
“不是胡闹。我本来就想辞职的,是你来了以后不让我去的。”
的确是这样。三郎去岛上的时候,明子正渴望去东京的高等护士学校学习。她很喜欢学习,对在岛上当个准看护而过一辈子心有不甘。可是自从和三郎好了以后,便拖延下来了。
“可是,你现在辞职的话,好像咱们俩商量好了似的,别人会有看法的。”
“我一个人留在岛上,人家会更有看法。咱俩的关系不光是诊所,岛上的人都知道。要是让我一个人留下,人家会以为我被你甩了呢。在别人同情中留在岛上,我可不干。”
听明子这么一说,她的处境的确很可怜。即便是暂时的,岛上的人爱说闲话,肯定会说三道四的。
“你也带我一起走吧。咱们一起在东京生活,好吗?”
明子突然露出哀求的眼神恳求三郎。
“你在东京的医院工作,我上护士学校,想见面随时可以见面。”
“那怎么行啊。”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过,咱们以后一起去东京的吗?”
三郎也知道的确是说过,可那不过是在当时的情意绵绵中随口说说的。
“虽说回东京,可我还没有找好工作呢。”
“那我可以工作呀。护士工作好找,虽然收入不多,但维持两个人的生活没有问题。”
“可是我还有老妈要养活,而且必须回家里住。”
“我也可以帮你照看伯母,这个算不了什么。”
娶了这个女人的话,的确会好好伺候母亲的。不过,事已至此,她这样的态度反而成了负担。
“总之,你还是先留在岛上为好。再说护士学校开学也是明年四月份吧。”
“入学之前,我可以在东京做实习护士,半工半读啊。”
“在东京有了工作的话,根本无法学习的。学习还是在安静的小岛最好。”
“那么,你还是要我一个人留在岛上了?”
“可是,现在只能这样办啊。”
“我问你……”明子突然坐直了身子,直视着三郎问道,“你不会是觉得我碍你的事吧?”
实际上的确是这样,但在明子锐利目光的逼视下,三郎实在不能回答“是这样的”。
“你不会是想甩了我,去东京和谁结婚吧?”
“怎么会……”
“你要是敢那么做,我可饶不了你。我会一辈子恨你,直到死。”
“喂,别胡说。”
“那么,到了明年春天,你一定叫我过去吗?”
“什么叫你过去啊,你不是要去上护士学校吗?”
“当然是啊,那是因为你在东京我才去的呀。不在一起住也没关系,我去了东京以后,咱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经常见面吧?”
“那是当然……”
“你没有骗我吧?”
在明子的追问下,三郎点着头,心情郁闷起来,仿佛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一个星期过去了。
三郎辞职的事,岛上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就连常去的咖啡店老板娘也问他:“听说先生要辞职?”三郎点点头,老板娘一个劲儿挽留:“大家都这么依赖先生,还是尽量别走了。”
无论是患者,还是房东大婶、店家,都担心地问他:“你一定要走吗?”尽管岛上的人嘴碎,可都非常热情淳朴。
三郎虽然感谢大家的好意,但仍然铁下心来绝不因此而改主意。一旦决定离开,就要一往无前。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过了一个星期后,看三郎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干事长好像也终于死了心,让他立刻教会在办公室工作的最年轻的山本拍片子。看样子干事长是打算暂时让山本拍片,让护士们承担临床检查了。
三郎要辞职的消息传出去后,只有山中医生没有任何反应。他肯定从干事长那里听说了,可是见到三郎却什么也没有问,还高兴地对三郎说:“有空来岛上玩。”
也许是听说这个喜欢钻研医术、让他讨厌的人要走,所以山中心情很愉快吧。
这些都无关紧要,三郎最担心的还是明子。“你要是跟别人结婚的话,我就去死。”好像是随口一说,但这个女人说不定做得出来。即便不寻死,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三郎越想越感觉自己爱了一个难缠的女人。
在这种种不安之中,亚希子照样每天打电话来。
诸如什么公寓的内装修改为浅驼色,地毯也都换成了紫藤色的厚毛毯。家具也开始陆续购入,还有她在婚礼上穿的婚纱是专门定做的,不是租借的等等。她劝三郎也定做礼服,三郎说不必了,租的衣服完全可以。
“再说现在也来不及做了。”
“要是不合身很难看的。”
亚希子很担心。不过,她更担心的还是婚礼的来宾。
亚希子家那边,最保守的估算也要来一百二三十人。介绍人还是中平议员,三郎这次回东京时,要去拜访他。
“邀请函已经写好了,就等着寄出了。不过,你家那边还没有名单呢。”
亚希子这么一说,三郎有些慌乱。
“大致有母亲和妹妹,岛上这边的人名叫高冈……”
“这么几个人也太少了吧?”
“可是没有其他亲近的人了。”
“高中或大学时候的同学,不是很多吗?把那些人都叫来吧。给你留出了三十人的席位呢。而且,还需要一些非常熟悉新郎的成功人士。如果没有这样的人物祝福怎么行啊。你们所长能不能来?”
“他还住院呢。”
“那么大学时候的教授或前辈也可以啊。最好是有些社会地位的人。不然的话,就好像是我家单独举行的婚礼似的。”
“那有什么关系。”
“不行,那样人家会笑话的。”
虽说如此,可是没有人可邀请,三郎也没有办法。
“总之,随便你们家怎么办都行。”
“怪人……”亚希子叹了口气,“十一月十五日,你能回来吧?”
“我打算二十日回去。”
“那太晚了,还是十五日回来吧。要去试衣服,还要去拜访亲戚们,很忙的。”
“……”
“咱们要切的蛋糕有两米高呢,气派吧!”
听筒那头传来的亚希子的声音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十一月二十六日,东京从早上就是个大晴天。
十二点,三郎和母亲、千住的叔叔、千叶的姨妈四个人一起走出家门,坐上了出租车。
婚礼从一点开始,婚宴从两点开始。从婚礼到婚宴之间没有休息时间,但是由于今天是星期日和大安重叠之日,所以不得不这样了。
一进入十二月,岁末的忙碌,加上天气渐冷,今天已经是最后的婚礼高峰了。
叔叔和姨妈都表情十分紧张地坐在车上。尤其是叔叔,大概是戴着不习惯,不停地摆弄领带。叔叔在千住的焊接工厂工作,近几年来都没有穿过西服。他本来不敢出席今天的婚礼,说什么“不喜欢去那种豪华的地方”,可新郎方若是没有代替父亲角色的男性出席,人家会见怪的。三郎以此为由,才好说歹说把他劝来了。不愧是父亲的弟弟,叔叔是匠人秉性,不爱说话,这一点让三郎挺放心。只是他三年前伤了脊骨,有些驼背。原本人就瘦,加上驼背,西服显得肥肥大大的,一看就知道是租来的。
姨妈是母亲的妹妹,她经营了十年的拉面馆和小酒馆,胖乎乎的,穿上礼服倒是派头十足,但怎么看都像是乡下大妈。
与这两人相比,三郎的母亲虽然个头不高,却利索得多。五十多了,也没有发福,腰杆直直的。不过,一看她那满是皱纹的脸和粗糙的手,就知道是长年累月为生活而操劳的女性。
其实应该来的还有一位,就是妹妹里美。可是,由于昨晚兄妹二人大吵了一架,妹妹说什么也不参加了。妹妹从下聘礼的时候开始,就对哥哥的做法心怀不满,现在又知道了哥哥向对方隐瞒了冒牌医生的身份,更是强烈反对了。
“哥哥就这么想当有钱人吗?不惜欺骗别人?”
“我并没有欺骗他们啊。只不过是对方有人误以为我是医生而已。”
“瞎说。哥哥就是趁机接受了这门婚事呀。我可没脸出席这么卑鄙的人的婚礼。”
“那你就不用出席了。”
“当然了,就是请我去,我也不会去的。”
说完,里美就离开了家,直到今天早上都没有回来。结果,新郎方面出席婚礼的亲戚,除去里美外,只有三个人了。简直是少得可怜,可也无可奈何。
出租车到达饭店时不到一点二十分。他们应该先去休息室,可是第一次来帝国饭店,不知道休息室在哪里。问了门口的服务生,服务生带着他们坐扶梯上了二楼的休息室。
他们踩着柔软地毯走在宽阔走廊上,看见右手边一个门上挂着“相川家休息室”的牌子,隔壁房间的门上挂着“田坂家休息室”的牌子,从敞开的门里传来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请进!”服务生说道。
他们走进房间一看,排列着桌子和沙发,地方很宽敞,足够二三十人坐的。四个人紧挨着坐在沙发的一角,这时,身着和服的女服务员给他们送来了茶。
“才来了四位吗?”
大概是觉得和隔壁比起来,人太少了吧,她奇怪地看着四个人,放下茶就走了。
“这地方真是漂亮啊。我一直想来看看呢。”
千叶的姨妈环顾四周,赞叹不已。千住的叔叔照例是心神不定地摆弄领口。
“在这种地方住一晚上,得多少钱啊。啊,这樱花茶太好喝了。”
听姨妈一说,叔叔也慌忙喝起来。三郎希望他能够再沉稳一些,可又不好这么对他说。
“你不用去隔壁打个招呼吗?”
妈妈这么一说,三郎刚要站起来,亚希子的叔叔敲敲门,走了进来。
“哟,你们已经到了?我们也刚到。今天真是可喜可贺啊!”
“同喜同喜。承蒙多方关照,非常感谢!”
“这位是三郎的叔叔,相川市松。这位是他的姨妈,石井竹。”
三郎羞愧得恨不得闭上眼睛,但亚希子的叔叔满面笑容地说:“我是新娘的叔叔,田坂义孝,今后请多关照!”
叔叔和姨妈身体僵直地恭恭敬敬低头行礼。三郎希望他们能说一句什么,他们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介绍人中平已经来了,你们要不要过去一下?”
在亚希子叔叔的敦促下,三郎和母亲一起去了隔壁房间。
和新郎的房间相比,新娘的房间热闹非凡。男宾都穿着礼服,女宾穿着和服或西式礼服,年轻女性穿着长袖和服,满眼是豪华的服装。
在正中央的桌子上摆满了鲜花,放不下的放在了窗台上。窗台前面,亚希子的父亲和中平议员正在站着说话。三郎一走过去,亚希子的父亲马上伸出手来跟三郎握手。
“噢,你来了。内人现在陪着亚希子穿婚纱呢,马上就一起过来。”
“令堂和中平先生是第一次见面吧。这位是介绍人中平先生。”
“我是三郎的母亲。承蒙您在百忙之中大驾光临,真是太谢谢了。”母亲问候道。
中平议员傲慢地点点头,对母亲说:
“令郎能够和这么好的女孩结婚,真是太好了。我要是有儿子的话,也想娶她呢。”
“先生又在开玩笑。”亚希子的父亲笑道。
中平议员和报纸上的照片一样,圆圆的脸庞,长相虽平常,目光却很是锐利。
“你个子高,穿上礼服很合身,这样和亚希子小姐站在一起就很般配了。”
“这是借的。”
“年轻时穿借的衣服就可以,以后靠自己的力量置办好衣服吧。”
这时,中平突然想起来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纸,对三郎说:
“那么我想确认一下,你是昭和四十四年高中毕业,从东都大学毕业是昭和五十年,对吧?”
“啊,是的……”
“那么,毕业之后马上去了岛上,可以这样说吧?”
因为是假履历,三郎的回答声音很小。
“这么说,你是当年就考入了医学部,真是才俊啊。”
“哪里……”
中平议员做记录的时候,从门口那边传来了掌声。
三郎扭头一看,亚希子在介绍人牵引下,走了进来。
她像个公主一样好看。身着白色礼服,头戴白色盖头,支撑着大大的高岛田的头部微微前倾着,显得很重。
“亚希子,是三郎。”亚希子的母亲提醒道。
亚希子抬起头,看着三郎微微一笑。三郎也点点头。
“就坐在这儿吧。”介绍人中平夫人说道。
亚希子坐在了中央的一个圆椅子上。跟在身边的美容师立刻将她的白色礼服展开,摆好。
“太美了!”“真漂亮啊!”女宾们发出赞叹,马上围拢在亚希子身边。
这么美丽的女性从今天开始完全属于我了。三郎对自己这样说,却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婚礼一点准时在饭店三层的大贺神社神殿举行。据说这个神社是和成就婚姻的出云大社有关联。
婚礼大厅能够容纳新郎新娘双方各二十人,新郎方只有三个人,于是,亚希子的叔叔让新娘方多出来的十五人站在了新郎方这边。
时间到了。伴随着舞乐,开始表演驱邪仪式,接下来是诵读祈祷文。
在举行婚礼仪式的过程中,三郎虽然庄重地低着头,可不知为什么,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婚礼,甚至陷入在参加别人婚礼的错觉之中。
“新郎新娘朗读誓词。”
听到这句话,三郎才想起是自己的婚礼,走到了神殿前面。
“今天我们在这里……”三郎开始朗读誓词。万一有自己不会读的词怎么办?他很担心。幸好都标注了假名 [1] ,很容易读。
“我们作为夫妻……”读到这里,他感觉放松了一些,提高了声调,可到了最后朗读各自名字的地方,他看到“田坂三郎”,稍稍踌躇起来。他咽了口唾沫,低声说出“田坂三郎”,紧接着,亚希子说了“亚希子”。
朗读完誓词,神女 [2] 走过来,将交杯酒递给他们。一共喝三杯,每杯喝三次。三郎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程序,却由于心慌,前两次喝多了,到第三次时,已经没有酒了。亚希子三次都是做做样子,嘴唇几乎没有碰到酒杯。
之后是玉串奉献仪式 [3] ,以及亲属干杯。
按照规矩,一般都是各家推选一个代表来介绍各方的亲属,但是,亚希子的叔叔很体贴,说:“新郎的亲戚都住得远,所以今天只来了很少的人。由我代为介绍新郎方的亲属。”可能的话,三郎当然不希望这样,但也不好说什么。
但是,亚希子的叔叔只是短短地介绍了一句:“这位是三郎的叔叔相川市松先生。”三郎放了心。
总之,婚礼顺利结束。三郎和亚希子跟在介绍人后面退了场。
“下面,大家一起拍一张全体照。”亚希子叔叔说道。
于是大家一起朝大厅前面的摄影处走去。
途中遇见了其他几对新婚夫妇,人们看到亚希子,都惊叹地说:“好漂亮的新娘啊。”
也有人指着中平议员说:“哟,那不是前大臣中平议员吗?”三郎既自豪又惭愧地跟在中平先生后面走着。
在摄影处,首先拍了一张全体照。新郎新娘坐在中央,左右两边是中平夫妻,再往左边是三郎的母亲,右边是亚希子的父母。
“三郎的叔叔和姨妈请到这边来。”亚希子的叔叔又在喊。
“去哪儿了?还不赶快坐到前边来。”三郎非常着急。
过了一会儿,叔叔从人们后面走出来,不停地鞠着躬,坐在了前面。其实三郎是希望他坐在后面不起眼的地方,无奈亲戚太少,只好如此。
“好了吗?大家请看这边,好的。”
闪光灯啪的一闪,三郎不禁闭了下眼睛,不过接着又拍了两张。
“那么,下面是新郎新娘两个人拍照。”
听到摄影师的声音,亲戚们都退了下去,只剩下三郎和亚希子留在摄影棚的角落。
“怎么样?我今天漂亮吗?”
“非常漂亮啊。”
“你也很帅啊。”
亚希子扑哧一笑:“刚才驱邪仪式的时候,你搞错了吧?咱们两个人应该朝内转圈,你朝外了,屁股朝着我。”
“我没注意啊。”
“我真想掐你一下呢。”
比起三郎来,还是亚希子更冷静一些。
“那么,请二位过来站好。”
听到摄影师的声音,两个人再次回到摄影棚中央站好。先拍了一张两个人并肩站着的,又拍了一张亚希子坐在椅子上,三郎站在旁边的。各照了两张。然后拍了和介绍人夫妻四个人的,以及和三郎的母亲以及亚希子的父母一起的。这样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婚宴两点开始。亚希子去补妆,三郎去了休息室。在休息室门口,看见高冈在等他。
“嗨。”
三郎不禁招了招手。朋友相见,倍感亲切。
“你能来,太好了。”
“那是当然,不是说好了嘛。你今天穿得这么帅气,简直都认不出来了。”
“谢谢!致辞的事,就拜托啦。”
“ok,你就放心吧。”高冈点点头,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她没跟你联系吧?”
“她?”
“就是明子啊。”
高冈警惕地回头看一看,说道:
“她好像今天到东京来了。”
“真的吗?”
“我是坐经由大岛的船来的,和她不是一路。不过,昨天她说要去东京的。”
“来干什么?”
“不知道。当然,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来东京,她应该不知道。”
听了高冈的话,三郎感到脊背上一阵发冷。
明子在他回东京后的一周内,来了两封信。
写的都是三郎走了以后,突然感到在岛上特别寂寞,希望明年春天快点到,自己也想去东京。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工作找到了没有?即便不在一起,我也很爱你,也请你不要忘了我。看完后,三郎就把信撕了,没有回信。
虽说不应该背叛这样一心思念自己的女性,但是三郎觉得写言不由衷的回信更不好。他本来想干脆写信告诉她,准备和别的女人结婚,可是她看到这些信,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来。既然早晚也要告诉她,还是等到婚礼结束之后再说吧。
“是不是因为你没有回信,她才追到东京来?”
“她知道你家在哪儿吗?”
“没有来过,但是知道地址……”
“那么,昨天没有发生什么吗?”
“我白天不在家,母亲也没有说什么。”
“不会是今天去吧?”
“可是,她要来我家,也会先写封信的。”
“这么说,是来东京玩的了?”
但是,三郎觉得明子不可能光为了玩来东京。
“她不会找到这儿来吧?”
三郎悄悄地瞅了瞅四周,休息室外面的走廊上,只有亚希子家的四五个亲戚站着说话,没有其他人。
三郎想起一个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在婚宴上,往新郎新娘的脸上泼硫酸的事情。这是很早以前在报上看到的。要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可真是太可怕了。
“不用担心,没事的。要是看到她来的话,我会拦住她的。”
“那就拜托啦。”
三郎低下头拜托时,服务生走过来说道:“到时间了。”
从休息室到宴会厅有一百米的距离。
三郎跟在中平议员的后面走向会场。三郎后面是中平夫人,中平夫人后面是亚希子的母亲牵着亚希子的手。
三郎一边走在走廊上,一边警惕地左顾右盼,万一明子从某个房间里跑出来,必须立刻制伏她。三郎且不说,若是给亚希子的脸上泼了硫酸,可就惹下大祸了。
走到五十米左右,要向左拐,在这一瞬间,三郎停下了脚步。
明子要是藏在什么地方的话,恐怕会在这里吧。
“你怎么了?”走在前面的中平议员发觉了,回头问道。
“没事。”三郎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走在先头的宴会主管向左拐去,然后中平议员也拐了过去。
“越来越近了。”三郎浑身绷紧,紧张得都不会走路了。
三郎心惊胆战地拐了弯,眼前出现了长长的走廊,不过,并没有看见明子。宽大的茶绿色地毯前方,写有“孔雀间”的房间外面,有几名服务生列队迎候他们。
第一个关卡过去了,三郎仍然紧张地四下张望。
还有五十米就到会场了,只要到达会场就可以放心了。这么一想,他感觉走在最前面的宴会主管和中平议员的脚步特别慢。
现在走到了离入口还有二十米的地方。
突然,从会场里传来婚礼进行曲的声音。
大概是婚礼司仪宣布了:“现在新郎新娘入场。”来宾们热烈地鼓起掌来。
会场的一部分映入了三郎的眼帘。中平议员率先走进会场。紧跟着三郎也走了进去。
现在已经安全了……
在热烈的掌声中,三郎大大松了口气。
司仪宣布宴会开始。司仪是在一位电视里主持竞猜节目的播音员。
新郎新娘在主桌落座后,司仪站起来请介绍人致辞。
中平议员夫妻站了起来,新郎新娘也跟着站了起来。在豪华的水晶吊灯照耀下,加上摄影师镁光灯不停地闪烁,晃得三郎睁不开眼睛。在无数人的视线中,三郎垂下了眼帘。
中平议员从上衣内袋里慢慢拿出一张纸,戴上老花镜开始致辞。
“今天,承蒙各位来宾在百忙之中光临婚宴,我谨代表新郎新娘,表示由衷的感谢。下面……”
然后中平议员宣布一个小时前,两位新人在该饭店的神坛前宣誓结为夫妇。致辞内容虽然很老套,但不愧是经常做介绍人,中平议员显得很有经验,说得有条有理,不像平日说话那样不得要领。
“在此,按照惯例,请允许我向各位来宾,介绍新郎新娘的人品和经历。首先介绍相川三郎君……”
一瞬间三郎浑身倏地一抖。
“昭和二十六年七月,他作为相川吉松先生和繁女士的长子出生在东京的小岩。令尊吉松先生长期在庶民区的铁工厂工作。作为德高望重的车工前辈,以及匠人特有的秉直性格,一直深受众人的尊敬和爱戴。十二年前,新郎十七岁的时候,吉松先生不幸患上肺癌去世了。”
父亲确实是工匠秉性耿直,但是好喝酒,而且还玩赛车。虽说是车工,但三郎不清楚父亲是不是作为德高望重的前辈深受尊敬的。尽管这里面有介绍人的夸大其词,但父亲对三郎很好的确是事实。父亲凭着一点本钱赢了赛车后,肯定会给三郎零花钱,还经常带他一起去澡堂子。围棋和将棋也是父亲教给他的。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三郎就不会自暴自弃,很可能考上医学部。要是能够让父亲看到这盛大的婚礼,他该有多高兴啊。想到这儿,三郎的眼眶湿润了。
“而令堂年轻时曾经被誉为千住美女,不仅貌美,而且还是一位才女。婚后相夫教子,夫君过世后,自己去工厂工作,养育两个孩子。同时还考取了簿记二级资格,五十多岁,仍然精力充沛地努力工作。”
父亲不必说,母亲年轻时的确很漂亮,曾经被住在千住一带的人叫作美女也是事实。虽说是相夫教子,但也没少吵架。不过母亲作为一个女人,才华横溢也确有其事。
“在这样优秀的双亲抚养下长大的新郎相川三郎君,昭和四十四年毕业于都立高中后,便考入东都大学医学部,以优异的成绩于昭和五十年毕了业。”
三郎深深垂下头,闭上了眼睛。在来宾中,会不会有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情况?想到这儿,他感到的已不止是羞耻,更多的是恐怖。他真希望中平议员差不多就打住,可是议员还在继续往下说。
“毕业后,大多数医师都是去大学或医务部工作,相川却为了拯救居住在偏远地区的穷苦人们,毅然奔赴远离东京二百里的岛上工作……”
此时此刻三郎简直无地自容了。他满脸通红,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连他自己都知道,现在已经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不要再说了。三郎想要喊叫,可是中平议员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
“二位新人能够喜结良缘,也是由于新娘去岛上旅游,突然腹痛,被送到新郎的诊所,受到新郎很好的医治和温柔的看护。换句话说,是肝胆相照的情感……”
会场里响起了嘻嘻的笑声。
“不光是医学,新郎爱好也很广泛,喜欢体育、读书、音乐,而且正如大家看到的,还是一位英俊青年,是一位开朗阳光、前途无量的青年外科医生。”
三郎的脸上淌下了汗珠。
“与新郎相匹配的新娘亚希子,正如大家所知,是田坂院长的掌上明珠,深受宠爱的千金小姐……”
说到亚希子时,中平议员的措辞稍稍随意了一些。由于是熟悉的人,介绍起来也比较轻松吧。
中平议员首先对新娘的父亲极尽溢美之词。他介绍说,田坂院长是青山一家大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都医师会以及都政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然后,介绍亚希子是个以优异成绩大学毕业的才女,花道、茶道、钢琴、料理等,新娘子必备的一切课业均已掌握,而且还会开车、开游艇,是一位非常时尚的现代女性。
而且还说,亚希子学生时代美貌超群,被选为校花,一度曾经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去演电影。富家子弟排着队向亚希子求婚,自己要是有儿子,也希望娶到她,等等。这些话与其说是介绍人的吹捧,更像是事实。
“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姐,成为一位男人之妻虽令人遗憾,但这是两人相爱的结果,旁人无法说三道四。相信新郎新娘一定会建立一个符合新时代的理想家庭。但是二位还年轻,在今后的生活中,一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或苦恼。借此机缘,我代表两位新人,恳请今天光临婚礼的各位来宾,作为人生的前辈,今后能够给二人以温暖的友情、指导和鞭策。以此结束我的致辞。”
大家齐声鼓掌,中平议员坐了下来。
接下来,都议会议长、都医师会会长起来致辞。都是从与田坂家的关系谈起,围绕着亚希子有个出色的父亲,亚希子是才貌双全来展开,对于三郎只不过是顺便提一下。
特别是都医师会会长说:“娶到这样美丽的女子,今天的新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众人听了大笑。
最后高冈被点名致辞。他虽说是药剂师,却以诊所所长代理的名义致辞。
高冈一站起来,就立刻大声说:“相川君,恭喜了!”
然后他说道:“大家都夸赞新娘,仿佛新郎得了便宜似的,让我说的话,得了便宜的是新娘子。三郎年轻帅气,具有高超的外科医术。而且对待患者和蔼可亲,这次辞去职务时,有上千人签名请愿留任呢。”
请愿书是高冈虚构的,可能是对于以亚希子为中心的致辞感到愤慨的缘故吧。
高冈接着讲述了三郎如何医术高超,作为名医,如何淡泊名利,最后以“此番回到东京,也希望他不要为了成为有钱人而行医,要做一个想患者所想的诚实的医生”结束了致辞。
出席者中有钱人和医生很多,因此一时有些冷场,但司仪立刻声音爽朗地说道:“现在开始切蛋糕。”
在音乐和镁光灯中,三郎握住亚希子的手,一起在蛋糕上直直地切了一刀。又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启开了香槟酒,每位来宾都端起酒杯,亚希子毕业的大学学长一声“干杯!”众人碰了杯庆祝。
以此为信号,开始就餐。亚希子退下去换第一次婚纱。
三郎透过众人,寻找高冈和母亲。
高冈坐在附近的桌子边,所以立刻就找到了。他还真是有胆量,居然坐在医师会会长那些人旁边,朝着三郎使了个飞眼。母亲是亲属,所以桌子比较靠后,她脸色有些苍白地坐着。也许是紧张,或是因为听到儿子撒谎说是大学毕业而心神不定吧。母亲旁边坐着千叶的姨妈和千住的叔叔,拿着刀叉不会用,瞧着别人使用刀叉吃东西。
“妈妈,不要想那么多,放开了吃吧……”
不久,亚希子回来了,这回穿的是白色的婚纱,手里捧着一束花。
掌声再次响起,开始了亲友致辞。致辞的都是亚希子认识的人。花道教师、茶道教师、料理教师、钢琴教师,以及大学同学、高中同学、前男友等等,一一站起来发言。大家都在夸赞亚希子,只有亚希子住院时,陪护她的圆脸女友站起来,第一次谈到了三郎。
“亚希子对穿白大褂的三郎,一见钟情。所以,每次三郎医生诊脉时,她的脉搏都跳得特别快。”
她的话引起哄堂大笑。三郎不知不觉中竟忘记了明子的存在。
致辞之中,穿插了朗读贺电的环节,在右边的舞台上,还有亚希子的朋友表演日本舞蹈等等。在朋友们表演舞蹈之前,亚希子去换了第二次服装,这回穿的是一件淡粉色的晚礼服长裙,来宾发出了一片赞叹声。
如此豪华绚烂的场面,只有在大医院院长千金的婚礼上才能够看到。
三郎从亚希子那儿听说,婚礼总费用超过一千万。
这费用当然是亚希子家出的,不过,来参加婚礼的都是有钱人,所以,贺礼估计也相当客观。
除了刚才介绍人的致辞之外,另外一件让三郎感到羞愧的事,发生在司仪说“请三郎的叔叔和姨妈也讲几句吧”的时候。
事先三郎叮嘱过叔叔和姨妈,即使被点到名,也不要乱说话。叔叔姨妈也都说:“当然了,在那种豪华的场合,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啊。”
可是,中途喝了酒后,千叶的姨妈就放开了似的,起初还退让一下,当司仪邀请她说:“要是会唱歌的话,可不可以请您唱一首歌。”她就痛快地唱了。
三郎听说姨妈很喜欢唱歌,在她的店里也经常唱歌。
“虽说我在千叶开了个小酒馆,但是到这么漂亮的地方来,吃这么美味的高级菜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就是死也没有遗憾了。”
肥胖的姨妈说话时,满脸通红,非常可笑,逗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也许是觉得受到了鼓舞,姨妈又说:
“为了表示庆祝,我就献歌一首,请大家一起帮我打拍子吧。”
说完就开口唱起来。
“请问海鸥啊,鲱鱼来了吗……”这是姨妈最得意的拉网小调。
三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来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在这样的场合唱拉网小调,也太不合时宜了,而且还让大家一起给她打拍子。妈妈为什么不阻止她呢?可以的话,三郎恨不得跑过去阻止她。
可是,姨妈更来劲儿了,声音越来越大。
“对不起,姨妈喝醉了。”三郎对亚希子耳语。
亚希子笑着说:“真是个有趣的姨妈啊。”
“可是也太……”
三郎悄悄地窥视四周,见来宾们都在高兴地拍手。
唱到第三段的时候,姨妈终于停下来,说道:“我的小店就在千叶荣町的风俗街附近,叫金平。各位去那边玩的时候,请顺便光临小店。”
大家听了,又大笑起来。
三郎真是无语了,一直深深埋着头。
不久到了四点,宴会渐渐接近尾声了。
最后司仪说:“现在,新郎新娘向他们的父母献花,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请大家为他们鼓掌。”
这时,会场突然变暗了,只留下一束聚光灯照在舞台的一角。亚希子的父母和三郎的母亲出现在那里。
场内响起了“妈妈连夜为我织手套……”的乐曲,三郎和亚希子并肩朝舞台走去。这个花样是谁想出来的,三郎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近来在婚礼上,这一套很流行。
走到舞台边,三郎走到亚希子的父母面前,亚希子走到三郎的母亲面前。
三郎朝旁边一看,母亲用手帕挡住眼睛,低着头。比起母亲来,田坂夫妻倒是喜气洋洋。三郎觉得按照常理应该是相反的。也许是因为母亲送出了儿子,而田坂夫妻收获了上门女婿,立场不同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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