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退潮(2/2)
所长打来电话是在三十分钟后。
“明天回不去了,今天不开船。”所长一开口就这么说道,“明天,要是天晴了,打算坐飞往亲岛的飞机回去,不行的话就得后天了。”
“请快点回来。”
“我也想尽快回去,但是船不开,我也没法子。手术患者怎么样了?”
“现在正在睡觉。血压90,呼吸也很正常,只是……”
“只是?怎么了?”
“好像开始发烧了。”
“多少度?”
“十分钟前量的,373摄氏度。”
所长可能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儿,问:“创口没有出血吧?”
“应该是没有。”
“下面呢?”
“下面?”
“患者是女性,这方面也要注意观察。”
这么说来,亚希子确实是妇产科的病人。三郎不觉脸红了。
“要注射抗生素,醒了以后吃点药就行。虽然手术以后,难免会烧到38摄氏度左右,但如果超过38摄氏度就不太妙了。”
“如果烧上去了怎么办?”
“也只能打抗生素和退烧针了。总之,要多观察。明天把尿检和肝检都做了。其他患者没什么变化吧?”
“桥本家的老太太精神状态不太好,那个小孩的腹泻总是止不住。”
“这些情况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怎么样。打点止泻针,观察观察吧。”
“还有来听诊断结果的患者。”
“让他们回头再来就行了。如果有人非要知道结果,你就大致敷衍一下。口才也属于医疗范畴嘛。”
“……”
“我今天住新桥的酒店,有事情就往那儿打电话。”
所长说完酒店名和电话号码后,叹了口气。
“真是远啊……”
“什么远啊?”
“岛啊。”
又沉默了一阵。
“比起城市里的医生来,你更了不起。拿出自信来。”
“但是……”
“好好干。”
所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更了不起。”听到所长这么夸自己,三郎很高兴,但还是打消不了干着违法事情的罪恶感。
随着夜深,风也渐强了,但亚希子的情况却没有变化。本以为会烧得更高,但体温只在375摄氏度上下徘徊。
三郎马上隔着腹带检查了一下创口,只渗出了一点血,看样子没怎么出血。他实在没有检查下面的勇气,让护士长帮忙看了看,报告没有出血。
这样的话,亚希子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十一点过后,护士长回去了,三郎睡在值班室里。真是累坏了,他洗了澡钻进被窝,马上就睡着了。
但是他做了个梦。不知怎么回事,这回是三郎自己身在血泊中。他拼命地想逃出去,可脚下直打滑,怎么也跑不动。
完了。他刚要放弃挣扎,却看到亚希子呆呆地站在面前。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三郎。仔细一瞧,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想跑到亚希子身边,可是热乎乎的血逐渐缠绕住了全身,动弹不得。
不知道梦境持续了多久,睁开眼睛时,三郎全身大汗淋漓。可能是由于穿着衬衫睡的,太热了的缘故。
看看枕头旁边的表,才五点。外面依然风力强劲,但是雨好像小了很多。
亚希子的情况有没有改变呢?
三郎突然不安起来,就去了病房。
昏暗的走廊尽头,只有值班室亮着灯,但是看不到护士的身影。大家可能都在里面的卧室里睡觉。
从值班室往前数第三个房间,就是亚希子的病房。三郎悄悄打开门,有两位女学生挤着睡在旁边的床上。她们可能也累坏了,睡得很香甜。
三郎走过她们身边,站在亚希子的病床前。
台灯隐隐照出了亚希子的脸。睡觉前看她时,还是脸朝上躺着,现在稍稍朝右侧着。呼吸声很小,频率倒是正常。
点滴已经摘掉,只有氧气管还缓缓输送着氧气。
由于她头部稍稍动了一下,呼吸管的罩子有些偏离。
虽然自己刚刚梦见了血海,但亚希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三郎轻轻地把呼吸管罩子弄回原位。
突然,亚希子好像不愿意似的晃了晃脑袋。
三郎急忙停住手。轻轻眨了下眼睛后,亚希子睁开了眼睛。
可能是吓了一跳,她盯着三郎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是医生吗?”
“是啊,刚才呼吸管有点歪了……”三郎辩解似的说道。
“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没事……”
“你的朋友在那张床上休息呢。”
亚希子只是眼珠朝旁边的床转动了一下,就马上收回目光,看着三郎。
“医生,请你握住我的手。”
“……”
亚希子从被子里慢慢伸出手来。三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稍微有些热,却是纤细而柔软的手。三郎刚一握住,亚希子也握紧了他的手。
“医生,谢谢您!”
就这么握着手,三郎移开了目光。
这时候应该回答什么呢?能获得亚希子的感谢,令他很高兴,但更令他惭愧。幸好灯光昏暗看不清楚,自己的脸肯定是红红的。如果被旁边睡着的学生们听见的话,就太丢人了,而亚希子完全不在意。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没什么……”
不管她说什么,三郎只会回答这个。
“但是,您肯定在笑话我吧?”
“为什么?”
“因为我怀孕了。”
“……”
“我对您坦白,我是个坏孩子。背着爸爸和妈妈放纵自己,虽然知道自己怀孕了,却没当回事。”
“……”
“但是,这次我是真的接受了教训,今后我要做个好孩子。”
仔细一看,亚希子的大眼睛里渗出了泪珠。
“所以,这件事情请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
如果把患者的医疗秘密告诉他人,就是违反《医师法》。
“但是,我已经完了。朋友们也都知道了,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说到这儿,亚希子喊道:“好疼……”
可能是由于越说越激动,扭到了下半身。三郎连忙把握住的手放回被子里。
“安静休息一下吧。”
亚希子听话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爸爸是明天来吗?”
“由于风太大,船不能出海,可能要晚一天到。”
亚希子点点头,又看向三郎。
“医生,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
“这个可……”
“看一眼就好,我想看。”
“已经都过去了,还是忘记这一切,好好休息吧。”
“我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
“还看不出来吗?”
快四个月的胎儿,能不能区分出性别来呢?三郎还没有确认。实际上,那时候他根本没有确认性别的工夫。
“求求您了。”
“今天先休息吧。”
“那,明天会给我看吧?”
也许是由于经历了大出血,亚希子的精神状态好像还不十分稳定。三郎把被子盖拉到她的肩上,摘掉了有些歪斜的氧气管。
看她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需要吸氧了。
“医生,你能听我说说我的事吗?”
“说太多话会累的,快睡觉吧。”
亚希子沉默了,也许是放弃了。
三郎用放在枕头边上的毛巾为她擦了擦泪珠。也许是对三郎万分信赖,亚希子非常温顺。
擦完以后,三郎把手轻轻放在亚希子的额头上。
“晚安。”
“谢谢。”
在微弱的灯光下,亚希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三郎点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风还是那么强,木造诊所里到处都有咔嚓咔嚓的响声。东方的天空快要泛白了,但由于乌云的遮挡,依旧昏暗无光。
走到护士室时,看见了明子和川合护士的身影。她们好像刚起床。三郎一站住脚,明子就回过头来。
“医生,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
三郎一下子结巴起来,然后急忙解释道。
“我有点担心,就去病房看了看。患者没什么变化,不过我把氧气管摘掉了。”
“对不起,我睡得太死了。”
“不,没关系的。”
三郎把手插进白衣兜里,离开了护士室门前。
再次回到值班室后,三郎钻进了被窝,但心情总也平静不下来。不知为何,心脏怦怦作响,脉搏也跳得飞快。
医生担心患者,夜里去探视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三郎却觉得自己就像做了坏事似的。
还早呢,睡会儿吧。他这么对自己说,依然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亚希子那苍白的面容,握过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她微热的体温。
“我这是怎么了……”
失眠的三郎问自己。
那天也持续刮着暴风雨。台风的前进路线如预测的那样朝东去了,但伴随而来的大雨使得诊所所在的本町有十来户进了水,部分道路还发生了滑坡。
飞机也从一早就停飞,所长没能按时回来。
幸好亚希子的状态还不错。
虽然脸色还不是太好,但是早上喝了杯橘汁,下午还吃了葡萄柚和一块蛋糕。
可能是由于大量出血和疲劳,身体需要水分和甜品吧。晚上又喝了一碗粥和一碗酱汤。
血压是100,虽然还有些低,但脉搏和心脏全无异常。只有一点令人担心,那就是发烧,白天量的是376摄氏度,暂时还不会烧上去。
到底是年轻,如果大个十岁,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三郎再次感受到了正值二十二岁的亚希子那美好的青春年华。
总之,到了这一步,是不会死了。三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去接待门诊患者了。
但是,这里也净是难缠的患者。前几天做过检查,诊断结果拖延到现在的患者们潮水般一下子涌进来了。
虽然所长说“口才也属于治疗的一环”,但这也需要经验的积累。没有经验,光用嘴皮子是敷衍不过去的。
三郎反复说着“别太劳累了”“再观察观察吧”等敷衍之语,但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并不能糊弄所有的人。
对于那些疑难患者,三郎就让他们等所长回来以后再来一次,把他们打发回去。
即使如此,自己解释得了的,三郎还是尽力解释。只能用诚意去弥补知识的不足了。
傍晚,雨停了,西面的山边架起了一道彩虹。台风的余波貌似终于离去。三郎看着彩虹深深地吁了口气。
看来,这四天是平安地熬过去了。虽然有很多失误,但自己真的尽力了。
三郎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大了一圈。
所长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和预想的一样,整整晚了一天,在十点前到达栈桥。从那里走到诊所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但三郎还是事先让诊所的车去接所长回来。
“怎么样?没事吧?”刚到诊所,所长就劈头问道。
“是的,还算正常。”
“好的,我马上去看看。”
所长直接把包往门诊的更衣室里一放,就换上了白衣。
“血压多少?”
“今天早上九点测的时候是105。”
“体温呢?”
“378摄氏度。”
“有食欲吗?”
“今天早上喝了一碗粥和一杯酸奶。”
两人并排走在走廊里时,三郎答道。
“船不开,急死我了。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这座岛的遥远。”
“我也是。”
这段时间,三郎比所长更焦急。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三郎现在还直冒冷汗呢。
“船上有没有50岁左右的东京人啊?”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一个。”
在岛上住时间长了,东京来的人,岛上的人马上就能看出来。
“患者的父亲说要来。”
“据说是在东京开医院的?”
“是的。”
“估计是那个人吧。”所长点点头。
亚希子的病房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陪着她。他们也迎来了照顾病人的第三天,显得有些疲惫。本来是来岛上玩的,却一天到晚守在诊所,说起来他们也够倒霉的。
亚希子好像似睡非睡,所长进来以后,她懒懒地睁开眼睛。
“这位是这里的所长。”
三郎这么一介绍,亚希子缓缓点点头。今天早上她的情况稍好,好像还让朋友涂了淡淡的口红,使得手术后的憔悴面容显得异常娇媚。
但是,所长无所顾忌地盯着亚希子的脸看,还翻了翻她的眼皮。这是在检查贫血程度。然后摸了摸她的脑门儿,又诊了诊脉。
“打退烧针了吧?”
“打了。”
所长还检查了亚希子的胸部。护士长把她胸前装饰着绉边的睡袍打开,露出了浑圆好看的乳房。她肌肤白皙,只有乳头是粉红色的。所长把听诊器抵在乳头下面。
亚希子轻轻地快速呼吸着,不安地看着三郎,那表情仿佛在说:“这个怪老头在看我的胸,没事吧?”
“不用担心。”三郎用目光回答她。
检查完心脏和肺部的呼吸音,所长拿开了听诊器。
“创口呢?”
“今早换了纱布。”三郎答道。但是护士长不管那套,直接解开了腹带。腹带是由几块毛巾从左右两侧拉过来缠上的,不用挪动身体也能解开。拿掉最后一块腹带,并移开纱布后,就露出了创口。
创口从肚脐下面一直延伸到阴阜。亚希子的阴毛颜色原本就浅,备皮之后却泛着青色。
所长用夹子夹着棉球,在创口上面轻轻擦拭。
“好像有点淤血啊。”
所长突然用镊子一按,就从创口中央渗出了血。
“打开一点看看吧。”
所长接过护士长递来的剪子,剪开了一个小口,把夹着棉球的镊子伸了进去。
“疼……”亚希子轻叫了一声,同时从创口中间冒出了黑色的血。这是手术后残留在皮肤下面的淤血。
“这些不清除掉,烧是退不了的。”
做这个手术已经拼尽全力了,手术之后的事情三郎从未想过。虽然总觉得里面在出血,但实在不敢打开检查。
所长把纱布塞进了打开的小口子里。
“小便怎么样?”
“正在导尿。”护士长答道。
所长看向患者下半身,掀起了被子。三郎连忙移开了目光。
“好像有些出血。”所长把尿壶举到阳光下说道。
“是不是颜色越来越正常了?”
“是的。”
“验一下尿。”
护士长把患者下半身的被子盖好后,三郎终于移回了视线。
可能是由于害羞,亚希子也闭上了眼睛,面色微微泛红。
三郎不敢正视亚希子的导尿情况和小便,这次也全交给护士长了。但如果连这些都羞于去做的话,就无法胜任医生这份工作。无论是多么倾城的美人,病人就是病人,医治病人就是医生的职责。在这点上,三郎还是不够专业。
“好的,我知道了。”
所长从护士长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擦手。
“做得不错,已经没什么事了。”
所长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三郎的胳膊肘。
“不简单啊!”
“是。”
所长伸手和他握手。不知为何,握着所长的手时,三郎差点哭出来。
亚希子的查房结束后,走出病房时,他们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绅士,虽然满头白发,但是个子很高,穿着一身看起来颇为昂贵的西服。一看就知道是从东京来的。
“您是这里的医生吗?”绅士开口问道。
“我是所长村木,刚才在船上好像见过您。”
“是吗?真是不好意思。”
绅士郑重地低下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我是在这里住院的田坂亚希子的父亲。”
名片中央写着医学博士、田坂雄一郎,旁边写着田坂医院院长、东京医师会理事。
“这次,我女儿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没有,其实我也去了趟东京,不在这儿,给您女儿做手术的是这位相川君。”
“是吗?你就是那位医生啊?”
田坂院长重新看向三郎,点头致谢。
“上次在电话里真是失礼了。”
田坂院长说的好像是手术前的那通电话里,他对三郎说的话。医生给医生下达指令可能是有些失礼,但是,那时候院长的指示也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
“谢谢你救了我女儿。先生竭尽全力救治,非常感谢!”
一听到这些赞誉,三郎只觉得自己愈加渺小了。
“那么,情况怎么样?”
“我刚刚看过,创口附近有少量血肿,因此有些发烧,刚才往里放了纱布引流,应该不用担心了。”
“真是非常感谢!这座岛离本土这么远,我一度都认为她没救了。”
田坂院长刚说完,急忙改口道:
“不,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这里还有您这么出色的医生……”
“哪里,如果我在岛上的话,宫外孕这点病确实不算什么,只是相川君比较年轻,专业还是外科。”
“电话里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医生,却能够处理得这么冷静……”
“是呀,他这次做得不错。”
三郎只觉得无地自容,但是所长非常坦然地接着说:
“岛上连血液中心也没有,一碰到大点的手术,都找不到血,非常伤脑筋。”
“这点我很理解。我也在电话里拜托医生了,钱不是问题,多采集一些血液来,但没想到这座岛这么小。”
“那真是困难重重啊。没有血,也没有设备。就是在这种恶劣条件下做的手术,相比之下,还是大城市的医生财大气粗啊。”
“您说的是。”
“您好像也是东京医师会的理事,我希望您也能为改善我们这样的岛上医疗条件做出贡献啊。”
“借此机会,我会好好考虑的。”
面对着发泄平时积愤的所长,田坂院长一直是低姿态。
“别看条件这么差,这岛还算是东京的呢。”
“您说得对。那么,我可以探望病人了吗?”
看来田坂院长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女儿。
“可以。虽然有些发烧,说说话还是可以的。见到父亲以后,精神肯定会更好。”
“因为这事见面,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作为一个连女儿怀孕都没发觉的父亲,田坂院长显得十分尴尬。
“那么,过一会儿我再去向您道谢。”
田坂院长鞠了一躬,走进病房里去了。目送他进去后,所长和三郎返回了门诊处。
“您对他那么说,没关系吗?”
“对于医师会的理事之类的,就得态度严厉些。”
“不是说那个,您说我的专业是外科那些话。”
“没关系,你这次做得不错。”
“但是……”
“不要怕,大大方方的。把自己当成天下一流名医好了。这样就自然而然地找到天下名医的感觉了。”
即使听所长这么说,没有执照的三郎还是平静不下来。
那天来看门诊病人很多,差不多是平时的一倍。因为所长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拖再拖的患者们全都来了。
所长连家都没回,直接开始诊疗。好久没见到所长的患者们,这下都安了心。病情没什么变化的患者也非得让所长看看才算放心。三郎看过的患者,由所长再做一次诊断。
发烧病人给开退烧药,腹痛病人给开止疼药,腹泻病人给开止泻药,三郎大致进行了这样中规中矩的治疗,即所谓的对症疗法。因此,好像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误诊。
“原来的针剂和药都挺好的。”
所长这样一说,便等于是认可自己的诊断,三郎也就松了口气。
多少有点问题的话,所长会说“那么,再换个药试试看吧”,巧妙地为三郎遮掩过去。
由于几乎所有的患者都交给了所长,三郎就比较清闲了。到底有所长在,就是轻松踏实。当然,不可否认,一直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三郎也觉得有些失落。
虽然患者很多,但是,刚过十二点,所长就看完了门诊的病人。这时,亚希子的父亲到门诊来了。
“托您的福,刚才去看了看女儿。”
田坂先生客气地朝所长鞠了个躬。
“气色比我想象中要好,我彻底放心了。”
“请坐下说吧。”
所长亲自把患者坐的圆凳子递给他。
“没想到,这里这么清静,真是个好地方啊。”
田坂先生坐在凳子上,望着阳光明媚的窗户。
“清静是清静,不过总觉得在睡梦中似的。”
“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住在城市噪音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天堂了。一到这里,生命就仿佛受到了洗礼。”
“那么,您要不要移居到这里来呀?”
“啊……”
“哎呀,开个玩笑啦,城里人都说岛上这好那好的,可一旦问他要不要来住,就都跑掉了。没有一个人真心地说想住在这儿的。”
“不会吧。”
“我知道的。对于城里人来说,这个岛不过是个散心的地方。”
对于城里人只看到岛的表面而发出赞美,所长一向心怀不满。于是,遇到像田坂先生这样的城市来的成功人士,便不客气地有话直说了。
“也就是说,偶尔来游玩的人和这里的居民,对于安静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对于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更加重视。”
田坂先生有些不悦地附和着所长。
“不过,我打算坐今天晚上的船回去,小女还是不能动吗?”
“今天晚上吗……”
所长抱起胳膊思考起来。所长虽然只比田坂先生大两三岁,可在旁观者看来,所长相当强势。一方面是因为,即便在这偏僻之地,自己也是响当当的名医;另一方面,女儿作为患者,等于是对方手里的人质,因此田坂院长也只能甘拜下风。
“刚刚第三天,而且还有些出血,所以差不多一周后,拆了线再走,怎么样啊?”
亚希子腹部的刀口有十五六寸长,带着缝合的线,一路上舟车劳顿,的确太受罪了。
“我想,你们回东京之后,早晚还得在那边重新做一下子宫的手术。”
“您的意思是……”
“止血手术虽然是做了,但子宫只是按原样缝上了。”
“是这样啊……”
“本打算去除胎盘,无奈出血太多,不得不中止。”
田坂院长好像还没有完全理解的样子。三郎紧张得垂着头,所长坦然地看着三郎,说:
“他不是妇产科大夫,所以没有胆量摘除胎盘。再加上大出血,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奇迹了。”
“对此深表感谢!”
田坂先生勉强低头致谢。
“妇产科医生的话,东京就不愁找不到了。当然,不用我说,先生也是知道的。”
田坂院长点点头,然后看着三郎说:
“这就是说,胎盘仍然留在输卵管里,就缝合了?”
“是的……”
“那么输卵管和子宫还都留在里面吗?”
三郎也说不清楚,能够说清楚的只是取出了胎儿,止住了血。
“是这样啊……”
田坂院长又把目光投向了窗户,然后再次看着三郎,问道:
“出血是左边还是右边?”
三郎慌忙回答:“记得是左边。”
“是靠近子宫的输卵管吗?”
三郎点点头。
“那么,胎盘还整个在里面了?”
三郎完全答不上来了。见三郎不知所措,所长替他回答:
“当然想要摘除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摘除它的话,即使是妇产科医生,也不会太乐意做吧。”
“那倒也是。”
两人夹杂着外文说起话来。三郎听着,差点脱口说出“我不是真正的医生”的话来。
要是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儿都说出来,那该有多痛快啊!
可是,现在说出来的话,田坂院长会吓坏吧?而且所长劳神费力地袒护自己的苦心也就白费了。三郎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坦白的冲动。
这时,田坂院长又对三郎问道:
“先生也和所长先生一样,是东都大学毕业的吗?”
“不,我是……”
刚说到这儿,所长又插嘴道:
“是的。他去年刚毕业,就到这儿来了。年纪轻轻,能够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这年头还真是难得啊。”
“是吗?那么,你认识相泽这个人吗?”
“……”
即使问三郎认识不认识,他也回答不出来。三郎越来越紧张了,又是所长替他解围。
“你毕业是不是两年前啊?”
“是……”
“一般来说,医学部也是对上届的同学比较了解,但是对下届的往往记不住的。”
“相泽是我的外甥。的确有这样的情况。”田坂院长点点头。
“据说,先生在东京的医院开得很红火啊。”
所长巧妙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吓得几度冒冷汗的三郎仍然心神不宁。
继续聊了一会儿东京医院之后,田坂院长说:“也许有些强求,但今天晚上还是打算带小女回去。”
“是吗?”
“小女承蒙你们的照料,非常感谢!不过,我今天必须回去,继续让那几个学生陪护她,又不合适。”
看样子,田坂院长对于胎盘被缝在子宫里面,感到有些不安。
“坐车可能会比较难受,但船里有榻榻米,可以躺着回去,再说也不能总是麻烦你们照顾她。”
“你说呢?”
所长看着三郎。三郎当然还想让亚希子多住些日子,可是,与其说这是出于医疗上的考虑,不如说亚希子走了,他会感到寂寞。
“可能的话,最好还是拆了线……”
所长说完,田坂院长点点头,说:“不过,再继续给你们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她本人也想早一点回去。”
这么一说,就不好再挽留了。
“有医生护送的话,倒是可以放心的。”
所长说完,不无嘲讽地笑了。
回本土的船晚上九点出发。中途停靠两个岛屿,明天早上六点到达竹芝栈桥。
亚希子提前一个小时离开了诊所。她躺在救护床上,从病房被送到玄关,然后送上诊所的急救车前往码头。学生们也和他们同船回去。
离开诊所之前,三郎很想再见亚希子一面。
是三郎给她做的手术,按理说想去看她的话,直接去病房就行了,但是,田坂院长一直在病房里,傍晚,所长又去巡诊。这种时候,自然轮不到没有医生执照的三郎了。
怎么办?三郎犹豫不决,转眼间就到了八点。看这样子,他只能在大门口跟亚希子说一声“再见”了。
亚希子终于要走了。这么一想,三郎顿时感到空虚无比。
我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拼命呢?当然是为了救活亚希子,但其中也包含了自己对她的好感,还有就是和这样的大家闺秀成为朋友的憧憬。
可是,事到如今,这些憧憬全都变成了虚空。亚希子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只不过把他看做遥远的离岛上的一个男人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在三郎觉得无望的时候,那个胖乎乎的女学生跑到门诊来了。
“先生,对不起,可以到病房来一下吗?亚希子说想要见见你。”
“见我?”
“现在,她父亲不在,快一点吧。”
女学生淘气地做了个飞眼。
这是怎么回事?三郎不明就里,跟着她去了病房,果然看见亚希子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给你带来了。”
女学生意味深长地笑着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三郎和亚希子两个人。
“一会儿你就要回去了。”三郎站在床边说道。
“是啊。爸爸说早点回去好。”
“可是,你父亲说是你想要早点回去。”
“我当然也想回去,但是等拆线之后再走,也没关系呀。”
三郎没有说话。犹如贫血般脸色苍白的亚希子,面对着三郎说:
“先生,真的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
“先生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突然听到亚希子这么郑重其事地道谢,三郎不知如何回答。他低头不语,躺着的亚希子直视着三郎的眼睛问道:
“您不会忘记我吧?”
“当然……”
“可是,先生有很多患者呀。”
“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我太高兴了。”
亚希子忽然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只小小的浣熊毛绒玩具。
“这个,是我的吉祥物。不管去哪儿,我都带着它。可以送给你作为留念吗?”
三郎接过了毛绒玩具。虽说是只小熊,有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非常可爱。
“不要扔掉啊。我想要你一直留着它。”
“我一定好好留着。”
“先生,非常感谢!”
亚希子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三郎握住了她的手。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敲门声。
回头一看,是亚希子的父亲。三郎慌忙把浣熊塞进兜里,鞠了一躬,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