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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退潮(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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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结束后,三郎总会泡个澡。手术顺利的话,舒舒服服地坐进浴缸确实是一大乐事。

坐在浴缸里让热水浸到脖子,一个人暗自得意:“我也长进了不少啊。”每次都泡头澡的所长总爱在浴室里哼歌,三郎现在切身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之后再来一杯啤酒,那就快活似神仙了。

但是唯独今天,三郎没有心情泡澡。尽管浑身是汗,满脸是血。做手术时虽然戴着橡胶手套,手上依然残留着血液黏糊糊的感觉。

三郎很想快点洗掉,但他觉得即使泡进浴缸也平静不下来。面对着徘徊在鬼门关的患者,连泡个澡好像都是一种罪过。

三郎只是简单冲了个淋浴。

在更衣室脱下手术衣后,三郎发现从贴身衬衫到内裤都被染红了。原来亚希子的血已经渗透进来了。

不知她流了多少血,这么一想,三郎就浑身发抖。反正是流了大量的血。真想不到,从那么娇小的身躯里,居然能流出那么多血。

“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光了,那位女性会死掉的。如果是真正的医生给她做这个手术,没准儿会得救,可是我技术这么差,所以……”

真是不走运。不,对于她本人来说,光用“不走运”这个词是表达不了的。因为宫外孕而丢了性命的话,她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内裤上的血仿佛是亚希子怨恨的明证。看着那些血迹,三郎深切感受到了把一个活人推向了死亡的沉重压力。

三郎脱掉内裤,开始冲澡。

刚拧开水龙头时出来的是冷水,但三郎照样站到了冷水下面。

最好有一大盆冷水当头泼下来。他渴望能让自己浑身被冷水浇透,让一切付之流水。三郎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伫立在瀑布下的修行者。

“请让我受尽惩罚吧……”

三郎站在哗哗流水的喷头下,嘴里念叨着。

亚希子还横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虽已关掉,她直挺挺地躺着,上面盖着被单。

麻醉应该已经失效了,但她仍然一动不动。一直持续到缝合出血处时的呻吟声现在也听不到了。两条手臂被左右伸开地固定着,左臂还缠着血压计,右手背还插着点滴针。

快到下午四点了,斜阳给寂静的手术室洒进了些许光亮。

亚希子还活着。血压和脉搏依旧听不清晰,看上去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不过,如果把线头放在那优美的鼻子附近,线头会微微晃动。这样才勉强能知道她在呼吸。

三郎再次把听诊器按在她的左胸上。由于按得太轻,什么也听不到。用力一按,才终于听见了心跳声。

但是她的心音并没有健康人那种扑通扑通的节奏感。点滴还在继续。采集来的新鲜血液早已全部输入,现在输的只是无色的生理盐水。

明子在洗手台那里清洗手术用过的器械。另一位打杂护士正在冲刷被血染红的地面。

护士长一边诊脉,一边观察着亚希子的脸。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伴随着黄昏的临近,死神正走近手术室。

“这个,怎么办?”

打杂护士拿着放有胎儿的脓盆走过来。

“扔了吧……”但三郎立刻摇了摇头,改口道,“不,还是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吧。”

明天所长他们就要回来了。到时候给他们看看比较好。虽然手术失败了,但胎儿还是取出来了。三郎只想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打电话了吗?”护士端着脓盆离开后,护士长问道。

“所长是不是还等着这边的消息呢?”

所长说他会在开船前一直待在东京的朋友家。他还说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在手术途中也无所谓,给他打电话。

可是,根本没有工夫打电话。那样严重的大出血,打个电话的工夫,人就没了。

“就告诉他,手术结束了吧。”

事到如今,三郎更不想打这个电话了。就算打了,也只能告诉他手术失败这个坏消息。虽说切开了腹部,但一看到血泊,自己便慌了神儿,能做的只是把血全舀出来而已。最后虽然止住了血,也只是把出血处胡乱缝上了。三郎正沉默着,病房的护士进来了。

“患者的朋友们想知道手术结果,都在等着呢。”

三郎朝护士长使了个眼色,走出了手术室。

五位学生都站在手术室外面走廊里。三郎一出来,他们马上围了过来。

“怎么样了?”微胖的女学生第一个问道。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好呢?由于三郎没遇到过患者手术中死亡的情况,所以没有听到过所长是如何向家属进行解释的。

“我已经尽力了……”

“她死了吗?”女学生紧紧盯着三郎。

“不,她还没有去世……”

“已经不行了吗?”

“估计是……”

五位学生一齐看向三郎。三郎在他们的注视下双脚并拢,鞠了一躬。

“对不起……”

五个人什么也没说,仍然愣愣地看着三郎。短暂的沉默过后,突然,微胖的女学生双手捂着眼睛嗷嗷大哭起来。

“亚希子……”

另一个学生也哭起来,男生们全都垂下了眼皮。

只有一个学生,那个高个子的,看着像亚希子男友的男孩,直视着三郎。他握紧拳头在颤抖:“是你把她杀死的吧?”

“……”

“把亚希子还给我!”

“别这样。”

周围的学生们把这个男生按住了。

“可是这医生居然瞎说什么亚希子怀孕了……”

这个男孩好像还无法相信亚希子怀孕的事情。

“她确实是怀孕了。”

如果是对这件事有所怀疑,三郎还是很有自信的。

“要不然给你看一下胎儿吧。”

“不要……”

看样子,高个子学生还是没有勇气看胎儿。

“没有那个必要,为什么没能救活她?”

“出血太多……”

“真的不行了吗?”另一个学生问。

“因为血压是零……”

“请让我们见见亚希子。趁她还活着。”这回是一个女学生在喊。

“但是,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亚希子,千万不要死啊……”

五位学生一齐哭了起来。

三郎从几个学生中间穿过去,去了检验室。虽然他想回手术室,但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执刀的患者一步步走向死亡,实在无法忍受。

反正她一咽气,护士就会来告诉自己的。在那之前,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在检验室里,三郎点燃了香烟。

风好像比刚才更大了似的。花坛上的花,花坛前面的平台上晾的衣服都随风飘舞着。

三郎想起了手术前飘到花坛上的纸片。当时决定赌一把,如果纸片在几秒内被风吹走的话就做手术。不过现在看来,那样选择好像是错了。

还是不该做啊……

虽说自己能做一些手术,但到现在为止,自己只做过阑尾炎和简单的骨折手术,其他的连见都没见过。明知如此,这次还敢逞能,真是太欠考虑了。

那台手术恐怕连真正的妇产科医生都很难完成的。哪怕是所长,碰到那样的大出血,肯定也会头疼的。何况是连医生执照都没有的人,更是勉为其难了。

到底谁应该负这个责任呢?如果做手术的是个冒牌货的事传出去,学生们会怎么说?不,更不好对付的是亚希子的父亲,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据说他是东京医师会的掌门人,可能会马上把自己告上法庭。

无医生执照的行医者,会被处以两年以下徒刑,或两万元以下的罚款。但是,这次把患者都治死了,可就不是这个程度了。如果是这样,自己是不是还得承担过失致死的罪责啊?那样的话,会判多少年呢?

但是,手术又不是自己想要做的,是所长让自己做,没办法才做的。如果根据这一点给予酌情判罚的话,又会是什么结果呢?即便如此,还是会判刑吧。

那可不行,不是闹着玩的。因为手术失败,就让我吃牢饭可受不了。恐怕还不止是吃官司,如果登上报纸,广而告之了,可怎么办啊?身在东京的母亲会担心死的。母亲很软弱,没准儿会自杀的。

外面的风依旧呼呼作响。这么大的风,船能起航吗……

如果一直这样刮大风,所长和亚希子的父亲都来不了岛上的话……我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来,逃出岛吧。

正胡思乱想着,三郎听到有人喊“医生”。是实习护士川合的声音。只有护士们才管三郎叫医生。

三郎来到走廊里,看见川合跑了过来。

“所长打来的电话。请马上去接一下。”

三郎一边点头一边咬住嘴唇。由于自己没有打电话,所长等不及,亲自打来了电话。现在必须如实相告了。

三郎一走进事务室,职员们都一齐回过头来。他们是不是都知道手术失败了呢?看他们的神情,一半像是在说“辛苦了”,一半像是在看笑话。

三郎在他们的视线中拿起了听筒。

“喂……”立刻传来所长的声音。

“完了吗?”

“是的。”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那个……大出血,孩子虽然拿出来了,但是胎盘没取出来,只把创口缝上了……”

“那个没关系的。总之血止住了,是吧?”

“是的。”

“现在患者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室,血压是零,脉搏也很微弱……”

“但是还活着,对不对?”

“呼吸很微弱……”

“马上打点滴,戴氧气罩。”

“都弄上了。”

“还要输血。继续去大家那里采集血,输进去。”

“但是,血压已经为零了……”

“不用管。总之要往身体里输血。再打强心剂,往点滴里混入两管止血剂。手术室还暖和吧?”

“是的。”

“至少一定要保证输血。”

“……”

“听好,一定不能放弃,要拼到最后。”

“可能已经不行了……”

“傻瓜,女人可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死掉的。”

“……”

“女人可是很坚强的,你懂了吗?”

“是。”

三郎就像挨长官训斥那样,笔直站着,对听筒回答。

和所长通完电话,三郎又回到手术室。护士长还和刚才一样,守在亚希子身旁。

“怎么样了……”

三郎战战兢兢地看着亚希子的脸。虽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脉搏依旧微弱。

“所长说一定要继续输血。让我们不要轻易放弃……”

“……”

“怎么办?”

“当然应该尽力而为。”护士长怒吼般答道。

“但是,已经没人来献血了……”

“从刚才的学生那里每人抽100怎么样?同时再去找一些a型血的人来。”

“如果输了那么多血,最后还是死了的话……”

“走一步看一步吧。”

到了关键时刻,可能还是女人比较有胆识。

护士长马上命令正在身后收拾手术室的护士去叫学生们。

两名a型血的学生再次被叫来抽了血。随后立刻被输进了亚希子的手臂。他们俩由于术前已经抽了200的血,加上这次就是300了,所以脸色苍白。

诊所外面,办事员拿着麦克,向过往行人呼吁献血。听着这喊声,三郎逃出手术室,回了检验室。

以后的事情就与自己无关了,有护士们就够了。接下来就是输血,等待奇迹出现了。

刚才还照射着中庭的夕阳已经落到山巅,花坛的西侧已陷入阴影里。风势依然很强,被遗忘在平台上的围裙正随风起伏着。

隔着门,三郎能听见人们跑过走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可能是找到了新的献血者。

但是,亚希子到底能不能得救呢?

所长说“别放弃”,还说“女人很坚强”。

但是,所长并不知道亚希子的真实状态。不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血,脸色有多苍白。不,那是绝非用苍白之类的词语可以形容的。而是惨白而透明的,已然不像是人类的皮肤了。虽说“女人很坚强”,可那么瘦弱的女人怎么可能苏醒过来呢?即使她很年轻,让她挺过来也是做不到的。所长是为了鼓励自己才那么说的。

斜阳把东楼一带照射得很亮。每块玻璃窗都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中,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辉。那是夕阳西下前的回光返照。

亚希子现在的状态没准儿就和那回光返照一样,是在停止呼吸前的最后挣扎。

三郎实在不想现在去手术室。不忍心看着亚希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如果看着她一点点咽气,会让自己更感到后悔。他不愿再去回想这次失败,只想在这里静待她死亡的消息。

最终护士会前来告知“刚才病人去世了”的。那时候自己再平静地颔首,走出这个屋子吧。

一定要不慌不忙,保持自然冷静的神态。这是作为一名医生的最后一点尊严。

落日艳丽的光波逐渐减弱,最后终于被挤压成一条线,穿透了玻璃照进来。三郎从白衣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着了火。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斜阳慢慢落山。世人终有一死,但每个人死时都能有这么华丽的夕阳做伴吗……

三郎觉得,至少在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应该赶上个再稍微温柔些的落日。

就在这时候,那光照仿佛哀叫一般骤然一亮。刺眼的夕阳随之在空中迅速萎缩,与此同时,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血色残阳已经消失在了山后,只有那群山上面的天空还恋恋不舍地燃烧着一片红霞。

中庭已经完全沉入黑暗,病房四周逐渐昏暗下来,黑夜到来了。三郎摁灭了烟头,回头环顾室内。

在这昏暗之中,只能看到冰箱和书架上的研钵等器物反射着白色。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好像是个女人在说话。

亚希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也许是因为刚刚看了落日,现在的三郎异常平静。有生命的东西终究逃脱不了死亡。这是自然规律。亚希子只是早了些而已。

亚希子才二十二岁。也许她就是这个命,早早结束在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里。

她在宫外孕的情况下来到岛上,又碰到自己这么个无照医生,于是丧了命。可以说运气差到了极点。或许她从一降生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吧。

仔细想想,她的死是一个个偶然促成的。她在无数岛屿中选择了这座岛,并且选择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来玩,恰好是所长不在的日子,诊所里只有三郎。这无数的偶然重叠在一起,就给她带来了死亡。

神明也许是为了赋予她二十二岁便香消玉殒的命运,才把这么多偶然聚到一起的。想到这儿,三郎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会感到如释重负了。自己只不过是成就她这一命运的一个配角而已。只是一个由神所支配的仆人。

但是,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地去思考吗?把人的生命逝去简单归结为命运使然,肯定是不合适的。

突然,三郎感到一阵发冷。不知是因为日落后天气寒冷起来了,还是对亚希子死亡的思考让他感到恐惧。三郎站起身来到窗边。

天已经黑了,只有夕阳西下的那座山头,还隐隐约约闪耀着亮色。对面的厨房和病房窗户都亮着灯。远处有人在弹奏吉他。可能是住六号房的那位腿部骨折青年弹的吧。

那个青年一定什么也不害怕吧……

三郎正这么想着,听见走廊里有人在喊他。

“医生……”

嗓音又细又尖,是实习护士川合的声音。

“来了……”

三郎不觉身子僵直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要冷静。三郎对自己说着,抓住了白衣里的听诊器。

护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早知道三郎在检验室里似的。

在她进来之前,他最好打开灯,并且装作正在平静地看书。三郎走到门口打开了灯。闪了闪之后荧光灯亮了,在这同时,护士走了进来。

“您果然在这儿啊。护士长叫您呢。”

“刚刚,死了吗?”

“没有……”

“还活着吗?”

“血压好像稍微上升了一些。”

“你说什么……”

三郎撇下护士,朝着手术室跑去。

晚上手术室也开着灯,亮如工厂。说是工厂却毫无噪音。手术台上,亚希子依然盖着白布躺在那里。

护士长站在亚希子身边,明子在她身后更换点滴瓶。实习护士正在左手边的水龙头下面清洗输血用过的针筒。

“听说血压上来了?”

看着慌慌张张的三郎,护士长笑着点点头。

三郎把听诊器抵在亚希子的手腕上握紧血压计。水银柱上到80的刻度上,他松开了手,于是缓缓下降。60,50,在刚过40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响声。

“扑通、扑通——”

这确实是显示血压的声音。伴随着声音,水银柱也在40刻度上来回跳动。

“能听见吧?”

三郎点点头,但还是半信半疑。取下听诊器,他又摸了摸脉搏。

“怎么样?”护士长很自豪地说。

摸着脉,三郎看着亚希子的脸。刚才那张白得像蜡一样的脸,现在稍稍有了些血色,干燥的嘴唇也恢复了生气。

自从手术中途呻吟声消失后,她就一直像死了似的沉沉地睡着,现在却开始轻轻蹙眉,发出轻微的呻吟了。看来她终于对疼痛有所反应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三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亚希子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从血压为零的状态,复活过来呢?亚希子真能得救吗?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还会不会突然恶化呢?

“我没想到她还能活下来。”

“求生的意志吧。”

也许是无意识流出来的,亚希子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护士长为她轻轻擦去。

“输血呢?”

“之后又输了800,还剩200。”

“她没事了吧?”

“都恢复到这程度了,如果还救不活的话,那就说不过去了。”

三郎又看了一眼亚希子。面色还是那么苍白,尽管是同样的苍白,却和之前完全不同。这是活人的苍白。在明亮的灯光下,亚希子五官标致的脸朝着天花板,胸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副娇小的身躯是如何复活过来的?纤细的脖子、柔软的肩膀、与孕妇不相称的小乳房,看着这些,三郎不禁感叹,她那顽强的生命力究竟藏在何处。

三郎突然觉得亚希子是个白色的怪物。

她真的活过来了吗?三郎又一次紧握血压计。水银柱上到60后,确实在40的刻度上跳动起来。

“没错吧。”

“谢谢。”三郎现在可以发自内心地向护士长低头道谢了,“多亏了您。”

“这个回头再说,还是赶快向所长报告一下吧。还有那些学生,也都在担心呢。”

三郎摘下听诊器,去了事务室。时间已过五点,但干事长和职员们都还留在事务室里。

“病人好像还有救。”

“真的吗?”干事长伸出了手握住三郎的手。

“但是,还不能最后断定……”

“你真了不起啊,干得好!”

所有人都拍着三郎的后背称赞他,就连一直充满敌意的药剂师也主动和他握手。

“非常感谢!”三郎不停地低头道谢。

这并不是自己的功劳,护士长和护士们都比我更加拼命。还有所长,更是运筹帷幄。不,最应该感谢的是,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挺过来的亚希子那顽强的生命力。

“所长接电话了。”

刚一接过办事员相泽递来的听筒,三郎就听见了所长的声音。

“怎么样了?”

“血压刚才回到了40。”

“好啊,干得不错。就这样,只要点滴不停,就没什么问题。发烧吗?”

“还没有测……”

“马上测,然后马上导尿。创口没有出血吧?”

“没有。”

“好的,她会得救的。再加把劲儿。”

“是。”

“我马上就得从饭店出发去竹芝栈桥了,所以你们联系不到我了,不过到了栈桥,我会再打一次电话的。”

“拜托了。”

“怎么样,女人很强的?知道了吧?”

“是的。”

手握着话筒,三郎再次鞠了个躬。

和所长通完电话,三郎还是不敢相信。

亚希子真的会恢复如常吗?即使血压上升了,会不会也只是暂时的,不久还会下降呢?所长虽然说得很乐观,可那不过是在安慰我吧……由于三郎一直不抱什么希望,突然听说没准儿能救活,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三郎再次回到手术室时,学生们正围在门口。自从亚希子的手术开始后,他们就一直等在那里。

“怎么样了?”还是那个圆脸女学生率先问道。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看样子是三十分钟前,听说好朋友救不活了而哭过。

“是不是死了?”

“没有……没准儿,她能活下来。”

“真的吗?”

“还不是很确定。”

三郎连忙否定。万一不小心向他们保证能得救,而后又死了就麻烦了。没有自信的时候,一定要把状况说得糟糕一些,所长曾经这么告诫过自己。因为如果说了情况不乐观后,结果却救活了的话,人家会感谢你,但是说了没问题,人却死了的话,就只会招来怨恨。

“血压开始上升了,但是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不过,有可能得救对不对?”

“有可能……”

一个男生拔腿就要跑。

“你要去哪儿?”

“去告诉亚希子的老爸。刚才他打过好几次电话,特别担心。我可以告诉他亚希子有可能得救吧?”

“这个嘛……”

三郎不知该说什么。对亚希子的医生父亲说错了那句话,可就不好收拾了。虽然所长说没事了,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患者的情况,所以不能算数。

“只是血压稍微上升了一些而已。”

“反正我先去告诉他。”高个子学生走向事务室。

“医生,求求你了,救救亚希子吧。”女学生再次抓住三郎的胳膊。

“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三郎丢下这一句,便逃离了那几个学生。

手术室里,护士长在测血压,实习护士川合正在输血。

“把点滴的速度放慢一些。”“再准备一个氧气瓶。”

护士长不停地发出指令,护士们听从指挥,动作麻利地忙活着。患者有了得救的希望,整个手术室仿佛都恢复了生机。

“血压多少?”

“现在是45。”

护士长好像早就料到三郎会问这个。

“所长说要导尿和测体温。”

“我知道了。”

“他还说病人有可能得救。”

“那当然了。”

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死掉。护士长想说的大概是这句话,她还穿着那件布满血迹的手术衣坚持工作着。

“我在这看着,您先去换件衣服吧。”

“没关系。”

护士长开始准备导尿了。看着周围忙活不停的护士们,三郎觉得非常惭愧。

手术后一听说血压是零,自己就吓得连手术室都不敢待下去了。后来听说有可能得救,又厚着脸皮回到了手术室。病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这里,这样还算是医生吗?

但是,自己刚才真的很害怕。一想到患者会死,那一瞬间,就仿佛坐电梯从最顶层一下子坠落下来似的。如果再紧张些的话,可能还会引发贫血。

三郎总觉得自己有点贫血。这个病治不好就不能当个好医生。看着那些积极工作的护士们,三郎再一次反省起自己来。

亚希子继续奇迹般地恢复着。和所长通完电话一个小时后,血压上升到了60,心音也恢复了节奏,变得更有力了。

又过了一小时,血压升到了70,手脚也温热了起来。

原来只能发出呻吟,现在能够清晰地说出“好疼”了。看起来意识终于恢复了。

截至此时,一共通过点滴输进去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2000,输血1200。

虽然不知道出了多少血,靠着3200的输液和输血,她体内的液体终于得到了平衡。

今天的值班护士是明子和川合,但护士长和村濑也留下来了。

年轻的办事员吉田和药剂师高冈也没有回家。再加上三郎,几乎是所有诊所员工都在看护亚希子。也许正是这种热情得到了回报,亚希子在一步步地恢复着。

从手术结束到晚上八点,四个小时后,亚希子的血压升到了80,脉搏也几乎恢复了正常。

醒来的亚希子第一次睁大了眼睛,看着三郎。

“医生,手术结束了吗?”

“顺利结束了……”

“我得救了,是吗?”

亚希子惊讶地看着周围。她确实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又平安回来了。

“你已经没事了,你很坚强。”

“医生,谢谢你!”

亚希子的大眼珠直勾勾地望着三郎。因为贫血而透明的白眼球中央的瞳孔黑得吓人。

“疼吗?”

“有点……”

“你的朋友都在这儿,明天早上你父亲也会来。”

“爸爸要来吗?”

“手术的时候他一直特别担心,不断打来电话询问。”

“……”

“好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三郎说完,亚希子静静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三十分钟后,亚希子被转移到了病房里。虽然点滴和氧气罩还没去掉,但血压已达到82,脉搏情况也良好。

回到病房后,学生们都喊着亚希子的名字,她只是微微点头。怕她太激动,影响休息,病房里只留下两个人陪同,其他人都在相邻的空病房里过夜。

九点测体温时是372摄氏度,有些发低烧,但是呼吸和脉搏都正常。

“大家辛苦了!”

把亚希子转移到病房去的时候,三郎再次向护士长和护士们行了个礼。

如果没有她们,三郎什么也做不成。首先手术就做不了,即使做了也百分百会失败。

“她已经没事了吧?”

“只要缝好的地方不开线就行啊。”

护士长的回答惹来了一阵笑声。

“应该缝得挺结实的。”

“缝成那样了,肯定没问题啦。”

“那时候,说真的,我浑身直抖。”

三郎现在可以毫无遮掩地说出口了。

“肚子饿了吧?”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饿了呢。”

大家都还没吃晚饭,一直奋战到现在。由于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没有时间感觉肚子饿。

“厨房里还给大家留着饭菜呢。”

“不用,今天晚上我请客,寿司怎么样?”

“哇,够大方的嘛。”

“今天都别跟我客气啊。想吃什么随便点。”

今天晚上哪怕是花光这个月的工资,三郎也在所不惜。

加上值班办事员和药剂师,事务室里的豪华晚宴开始时已经九点半多了。

岛上的人都爱喝酒。那些办事员和药剂师就不用说了,护士长也是海量。

今年的新年会上,护士长就喝醉了,结果在所长家里睡了一夜。明子和川合护士也挺能喝。川合喝多了就闹腾,明子则是一喝醉就哭。一开始三郎不知情,频频给她俩劝酒,结果吃了大苦头。

今天三郎请大家喝的是啤酒和威士忌,但护士们都克制着没有开怀畅饮。有亚希子这样的重病人,说不好什么时候病情就会急转直下。喝威士忌的只有值班办事员吉田和药剂师两人。

“不过,还真是了不起啊,相川君。”微醺的高冈仿佛突然说道,“只要有执照,你肯定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名医啊。”

以前他这么说的时候,总带些嘲讽,现在这句话听起来却是发自肺腑的。

“我的wife,以后如果宫外孕了,也拜托您了。”

“还是饶了我吧。”

三郎虽然拒绝了,但一点也不觉得不快。由于今天的手术,高冈对三郎的态度转好,令他很高兴。

就在大家又吃又喝,热热闹闹的晚餐会即将结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值班办事员吉田去接,原来是亚希子的父亲。

“他说想和相川医生说两句。”

三郎不禁紧张起来。

对方应该已经从学生们那里得知了女儿有了好转的消息。

三郎轻咳一声,拿过听筒。

“啊,是相川医生吗?”

有可能是在外面打来的,亚希子父亲的声音里还混杂着街道上的噪音。

“刚才我听亚希子的朋友们说,手术后亚希子醒过来了。”

“是的,好不容易。”

“现在情况怎么样?”

三郎向他说明了血压回升,人也清醒过来等情况。

“这样看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真的非常感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从心底感谢您。”

“我只是……”

他差点说出是按照所长和护士长的指示去做的,但是不能这么说。他只好对着听筒低头回礼。

“那么,胎盘取出后,输卵管切除了吗?”

“没有,那个还……”

“那么,就是说只把创口结扎了?”

“是……”

“那就是说,子宫还保留着吧?”

“嗯……”

“是吗?真是太感谢您了。宫外孕手术时,有时会把输卵管和子宫一并摘除的,所以我以为会是这样。不过,如果子宫还保留着的话,那孩子今后还是有可能怀孕的。”

“但是,那个……”

“哎呀,真是太好了。太谢谢您了。”

亚希子的父亲频频道谢,而三郎无言以对,一直低着头。

大出血确实是止住了,亚希子也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创面只是胡乱缝上罢了。输卵管、子宫、腹膜,甚至连膀胱可能都缝到一起去了。缝完以后,子宫已经被重重缝死,缩小到宛如囚笼了。

那样的子宫今后会怎么样呢?缝得像五花大绑似的子宫,还能恢复得像以前一样,生出孩子来吗……

“能遇到先生这样的名医,是亚希子的幸运。真的是太好了。”

“那个……”

“哎呀,这下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已经到竹芝栈桥了,但说不定今夜不能按时开船。”

“为什么呢?”

“傍晚开始刮大风。东京还没什么,听说小笠原那边有小型台风靠近,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风好像挺大的。”

“果然是这样啊。由于这个原因,船可能会停航。”

“这样的话,明天就不能到达这里了吧?”

“如果船不能开的话,估计飞机肯定也飞不了。我现在再和气象台联系一下,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停航。”

如果停航的话,所长也回不来了。到明天早上之前,亚希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再往后的话,三郎就没自信了。

最让他担心的,就是入夜以后病人发起烧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子宫胡乱缝上的缘故。

“我会尽快赶过去,万一没按时过去,就拜托你了。”

“请您一定要按时过来。”

三郎冲着听筒大声喊道,想让所长也能听见。

风好像逐渐增强了。不久前还只是刮风,现在好像又下起了雨。槟榔树的大叶子不时打到夜晚的玻璃窗上。

电视上确实说原本在小笠原那边的台风改变了方向,冲着这边过来了。

预报说,由于还是初秋,估计台风没那么猛烈,不过倘若台风整个登陆也很可怕。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虽然小岛不在台风的线路上,但也会进入暴风圈。

“这样一来,船还真可能走不了了。”护士长看着被风吹得呼呼直响的窗户嘀咕道。

如果明天所长也回不来的话,我该怎么办?亚希子这样下去能行吗?如果烧得更厉害了怎么办?

三郎担心的不只是亚希子。患哮喘住院的老太太这几天突然衰弱下来;两天前住院的少年,腹泻也不见好。

而且,明天门诊患者要来听诊断结果。三天可以扛过来,可时间再长他就没有自信了。

请快点回来吧……

三郎很想向神明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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