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2/2)
“因为今天星期天,大家都放假,而且,今天是晴天,没有下雨。外婆每次离家出走,都是这样。”
母亲笑了,跟外婆解释我的看法,外婆也笑了,外婆说: “ 还是阿文仔卡(更)巧(聪明),只有他知道,我都有看黄历拣日头,不是随便在离家出走的。 ” 听外婆这么说,我感到非常得意。
外公与外婆走后,我陪着母亲走回家,我不让她牵我的手,我说,我自己会走。我没有问母亲,父亲怎么不见了,因为我心中十分笃定,父亲一定是被祖父叫到田地上去了,我知道,每当放假时,祖父就会邀父亲到田地上比赛,看看谁先服输。母亲突然告诉我:“我们可能不搬家了。”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知道父亲存了很久的钱,在镇上定了一户新盖的房子,那里离矿场近一点,父亲的朋友们都会住在那里,父亲没有带我去看过,但他时常兴高采烈地向我描述那栋日渐长好的房子——两层楼的新洋房、阳台、巷弄,还有镂花的铁铝门窗,他说,住在那里,工作上学买东西都很方便,而且邻居都是熟识的好朋友。
我抬头对母亲说:“没关系,我喜欢住在这里。”
母亲对我笑,她拍拍我的背,她说:“只怕你长大了以后,就不会这样想。 ”
那天晚上我醒来,黑暗的通铺十分闷热,我感觉身旁的姊姊们都睡得很熟,可能是因为白天太累了的缘故。通铺另一头,父亲与母亲低低说着话,父亲说: “ 就算现在不搬,那两成半的定金可能也拿不回来了。 ” 母亲说: “ 没关系。 ” 我知道他们谈的是新房子的事。
父亲笑说:“我爸爸才是一头牛……”黑暗中我感觉母亲缓缓靠向父亲,也许他们在黑暗中安静拥抱彼此,也许母亲只是轻轻掩住父亲的嘴,害怕他会吵醒我们。
我怀疑自己听到父亲的哭声。
天很快就亮了,那天之后的日子仿佛庆典一般,载货的小卡车一辆一辆停在我们家前庭,父亲终于为自己买了机车,为母亲买了电锅,为姊姊们与我买了书桌,他打掉厨房的灶,装了瓦斯炉,把整个家大大地修饰一番。每天他骑着机车出门,回来时疲累万分,他仿佛突然发现了更多应该买应该换新的东西,他还筹划着,在原地再盖一间比较像样的房子。
然而他没有成功。
矿场发生事故后,母亲带我们去看父亲,母亲指着他说: “ 这就是你们爸爸。 ” 那时我已经习惯了,我所认识的人,他们看着什么,指着什么,心里想的是别的什么,却已经没有力气对你多说明一点。当母亲指着我父亲时,我其实已经分辨不出他是谁了,因为,他的脸孔被火烧得模糊,这张脸很可以是另外一个人,然而母亲平静地说,这就是父亲,在她的话语里,恐怕没有关乎死亡这样的字眼。
他们只是神出鬼没。
在我终于学会骑机车的那天早上,我的父亲正要追上他的父亲,去田里工作,但父亲的朋友们突然全部出现,他们骑着机车,自备酒菜,在我家厨房抢着料理,一群人又闹哄哄攀桌椅带碗盘来到大树底。父亲叫我爬到树上把风,如果祖父从田里回来,就赶紧通知他,我爬上树,揣两把榕树籽在手,目不转睛盯着田地上的祖父,如果他像是要走回来的样子,我就把榕树籽往大家头上扔,但渐渐大家喝得浮浮沉沉,不再理会我。
“我要唱歌!”父亲的朋友“白目的”大声吆喝,“我要唱歌!”大家都呼天抢地叫他不要唱,但他还是鬼哭神号唱起歌来,“凑脚手”的筷子掉到地上,他问父亲:“你家有卫生筷否?这个太重了,我拿不住。”旁边的“阿弟仔”笑他:“百多斤重的家私你都搬得转动,这几两重的筷子你却拿不住?”白目的敲阿弟仔的头:“囝仔人有耳无嘴。凑脚手,告诉他你为什么叫凑脚手。”于是凑脚手说起他右手四指被铲砸车砸烂的那一天,医生告诉他没救了,但是可以切脚指头接手指头,医生问凑脚手: “ 你要脚还是要手? ” 凑脚手说他每天在矿坑里头钻,哪里也去不了,所以不要脚没关系,但没手可不行,所以医生帮他动手术,所以以后大家叫他凑脚手。
“好,”凑脚手说,“恁爸今日‘牺牲色相’,让你见识一下无脚指头要怎样跑好像飞。”大家呼天抢地叫他不要表演,但他还是脱下鞋袜,绕着大家,肩膀斜斜跑了起来。父亲说:“凑脚手你坐下,坐下。我回去找看看有没有卫生筷。”“无要紧啦。”“四朵的”说,“凑脚手你用手拿东西吃就好了,大家都是兄弟,没人会笑你无卫生。”“对啦,对啦。”大家都附和。
“用手拿?”凑脚手说。他对大家笑。
“这样不是亲像猴膻仔?”凑脚手说。大家也对他笑。
凑脚手笑说:“你们把我当作猴膻仔?”然后学猴子那样抓抓腮帮子,大家莫名其妙笑成一团。凑脚手的脚手突然重重往桌上一踱,他吼道:“干!恁爸甘愿不吃,坐在这里看。”
一半的人酒醒,大家全都沉默不语。
“阿爸,我要放尿!”我在他们头上喊着。“你要干吗?”父亲说。我说:“我要放尿!”说着我准备脱下裤子。父亲说: “ 你在干吗?要放回去放!” 我说「来不及了,大家紧闪! ” 我把裤子蹭到膝盖,他们攀桌带椅一哄而散,父亲站在树下看着,对我骂道:“无路用(无用)的角色,一爬高就想要放尿,一拿重就想要放屎。 ” 他对他的朋友说: “ 真见笑,真见笑。 ” 大家又笑了。
我尿完尿,转头看见外婆出现在大太阳底下,全身喷汗,像一朵乌云向我们走来,我对父亲喊道:“外婆又来了!” 父亲向小路那边望去,要我穿好裤子,赶紧回家去通知母亲,然后他向他的朋友一一道歉,他们拍拍父亲的肩膀说: “ 无要紧,无要紧,你作你去(随便你)无闲(忙碌),我们就是四界(到处)踢跎。 ” 白目的觑眼看看太阳,他说: “ 这么热,我们去溪边泅水好了,怎样? ” 大家都说好,然后他们发动机车要走了,凑脚手与父亲附耳不知说些什么,父亲也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父亲摆开手向他的朋友们告别,离开大树底向外婆迎去,我爬下大树,发现所有人都走了。我只瞥见父亲大步走远的样子。
是了,那一天我也终于学会骑车,我真想告诉他这件事。每天早上,他坐在门前树下抽烟,等他的朋友绕山路过来载他,他们越过大镇,到远方的矿场工作,每天,他向他的朋友道歉,然后他的朋友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想告诉他,我今天终于学会骑车了,我可以来载你,你会向我道歉,你每天总感到些什么可以向人道歉,然而无妨,我拍拍你的肩膀,明天我还来载你。
我骑着外公的火红125 ,溯溪一样向大马路的深处骑去,外公你说不要转头看,也不要管车头上写的油剩多少、速度多少,只要专心看着前面,车还在走,你人还在车上,一切就都没问题。是了外公我记住你的话,只是路它自己没有了,外公我不得不把车停在柏油路的尽头,我爬过一段小山坡,放眼看见一片大草原,我看见我的玩伴们都弯着身体在拔草,我说呵呵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这里就是你们所说的 “ 高尔夫球场 ” 。姊姊们我找到你们了,我说姊姊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拔草,姊姊说不行你等一下又 “ 气喘 ” 了怎么办?我说我不会气喘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拔草,姊姊说你有毛病啊让你在家里休息你不要却要跑来这里拔草太阳这么大等一下你又晕倒了怎么办每次都害我被骂你有毛病啊。
我说我没有毛病。我不会气喘。我刚刚学会了骑车。我也要和你们一起拔草。
然而我被架到一棵孤零零的大树下坐着,大家都在笑,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们总挑无雨的假日相聚,你们对彼此笑你们对彼此沉默你们不理我我要尿尿给你们看,于是我脱下裤子对着大树尿了一泡很长的尿。然后外公跑过来,我发现他喘着气全身喷着汗,外公大力抓抓我的头,他说你要把我吓死啊你骑得差不多就该骑回来怎么这样一直骑下去害我走了半天路,我说外公我没有要害你我已经学会骑车了但路它自己没有了。
路它怎么自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