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1/2)
十一岁那年暑假的某个星期天,外公教我骑机车。我以为今后我的人生,将会像我大多数的男同学一样,他们勉强混完初中,开始过几年无照驾驶的日子,每天骑车到镇上工厂工作。顺利一点的,他会在十八岁左右,和工厂的女同事结婚——也许她还是我们的童年玩伴,更顺利一点的,在他入伍时,他们所生的第一个小孩已经在牙牙学语了,然后他会在放假回家时,抱着小孩坐在门前乘凉,把军歌唱成了儿歌。抱着这个对任何声音感到同样好奇的小孩,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也重新开始了,但他知道,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爱情,和工作后的闲余时光、一辆行驶中的机车,与一条十六公里长、永远在修补拓宽中的柏油马路有关。在那为期甚短的骚动与试探里,十六七八岁的他刚从工厂下班,浑身汗臭,和着机械污油或石棉瓦屑的刺鼻味道,他把工作服的短袖筒卷到肩膀上,发动机车,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所心爱的女孩车后,每天他都这样跟着机车的引擎声,直到女孩回到自己家里,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一天,女孩在半路停下来等他,如果女孩没有当场斥责他,他就会急切地把听来的,或是在热切盼望中自己想象出来的,关于爱情的誓言与远景,颠乱倒置一口气全说给女孩听。然后女孩默许了。在骑车返回自己家的途中,他快乐得想哭,他催紧油门,恨不得天赶快暗下再亮起,这样他就能再回工厂工作,他发誓永远戒掉刚染上不久的烟、酒和槟榔,或至少戒掉其中两样,或至少,戒掉其中一样。十六七八岁的他真的相信,凭自己的劳力,他可以让许多人活得更好,更有希望。
不,或许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什么都和工作后的闲余时光、一辆行驶中的机车,与一条永远在修补拓宽中的道路有关。十一岁的我鼓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请外公教我骑机车,外公一口答应了。我们站在大马路旁,旁边立着外公心爱的火红125 ,外公以一种无人能够理解的方式,示范如何骑机车,他说: “ 这样这样,车子就发动了,要停下来,就把刹车按下去。 ” 然后他问我: “ 这样你会了吗? ”
我说:“我会了。”外公站到一旁,侧身,百无聊赖看着他身后低低的溪谷。马路另一边是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比人身还粗的蕨树,那时还不服输地往马路上横长,形成唯一的荫凉处。外公在阴影里,盯着溪流上的某一点,溪流在炽热的阳光下静静地流,外公嘴里嘟嚷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外公一转头,发现我还站在原地,吓了一跳,他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来来来, ” 外公推着我说, “ 不要呆站在这里看,你要坐上去,发动车,骑出去,骑的时候不要转头看,也不要管车头上写的油剩多少、速度多少,只要专心看着前面,车还在走,你人还在车上,一切就都没问题。 ”
那一天,我学会了如何骑机车。
那天外婆第一百零一次离家出走,她独自一人,拎了一口装菜用的塑胶袋,在大太阳底下走了一小时,翻过一座山到我们家来。到的时候,她全身还在喷汗,像一朵正在下雨的云,我们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只好等着。果然,外婆才洗好脸,在我们家客厅坐定不到一分钟,外公就骑车追来了。
外公在前庭停妥他的火红125 ,脸不红气不喘地出现在我们家客厅,用一种 “ 她又来打扰了,真过意不去 ” 的表情对我们笑,汗都没流一滴,外婆于是更生气了。然后,外公、外婆、父亲和母亲,窝促在我们家闷热的客厅里,开始很长时间的冷战,偶尔父亲会起身敬外公烟,偶尔外公会撇几句 “ 你别乱了,让后辈见笑 ” 这样毫无意义的话,我趁机跑到外头,仔细观察外公的爱车。父亲也一直很想买辆这样的车,但他一直没有闲钱,每天早上,他坐在门前树下抽烟,等他的朋友绕山路过来,载他一起到小镇另一头的矿场工作,每天他都向他的朋友道歉,然后他的朋友会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祖父静悄悄站在杂木篱外,招手叫我过去,他问我家里来了什么人,我回说是外公和外婆,祖父问:“他们又在吵了?”
我说是。我拘谨地看着祖父的脸,那张脸向来没什么表情,发作时也是冷冷的。良久,大概看我很不自在,祖父勉强对我笑笑,挥挥手说:“没有事,你回去吧。”他轻呼一口气,扛起锄头,径自又回田里去了。
我跑回客厅,发现大家终于吵开了。母亲对外公说:“你有什么事慢慢说就好了,不要大声骂阿母。”外公说:“我也不过讲她两句,她转头就跑,我念她,钱也不收好,让人登门踏户就拿走了,我这样说,甘(岂、难道,或是当作疑问副词,用于提问问句)有不对? ” 母亲说: “ 一点点钱,就准作(当作、当成)不小心弄丢就算了,何必这样闹?想想看你们都几岁人了。 ”
沉默。外婆说:“我又不是挑故意的。”外公说:“我也没说你是故意的。”
沉默。外公说:“光头烈日走那么久,你也不嫌累,做人阿妈了还这么小姐脾气,让人看衰。”外婆说:“我欢喜走路运动啊,你追来做啥?”
沉默。我大喊:“阿公,你教我骑车好否?”
“什么?”
“你教我骑车好否?”
“你爱学骑车?好啊,我教你骑车
“乱来, ” 父亲对我说, “ 你十几岁囝仔(小孩子)跟人学什么骑车?
有闲书不会多读一点,休热(放暑假)了后你就要升初中了你知不知道?还这样归日(一整天、成天)只想要踢跎(游玩、闲逛),跟不上阵(此处指跟不上同年人的学习进度)。 ” 外婆说: “ 对啦,阿文仔来,阿妈跟你说,你是读册(读书、念书,或是上学、上课)囝仔,我们不要跟一些阿理不达(不三不四,没什么价值、水准)的人学,归日相他那只破车人就饱了,骑车危险啦。 ”
“骗 &149402; (骗人),”外 公生气了, “ 我就不信骑车有多危险,会吃就会放,会放就会爬,会爬就会行,会行就会跑,会跑就会晓骑车,来,阿公来教你骑车。 ”“ 阿爸 ……” 父亲还想说些什么,外婆止住他,外婆对父亲说: “ 阿牛仔你别睬他,他又在老番癫(老糊涂,骂人年老而言行反复无常)了。等下你儿子如果擦破一点皮,我们再看他要怎么赔我们。&039; 会行就会跑 ‘ , 骗 &149402; ,会跑甘会飞? ”“ 你作(任由、尽管、只管)你放心, ” 外公对外婆说, “ 你作你放心,阿牛仔你儿子若擦破一点皮,恁爸就不是他阿公,走! ” 说完,外公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那天我就是这样学会骑车的。下午,我载着外公凯旋归来,外公浑身乱颤,嘴里大声夸赞我,我想象,当大家看到我,都会承认我已经在半天之中长大了,然而,当我们回到家时,所有人都不在。
我看看四周,尝试以一种成熟的喉音对外公交代:“可能是去田里了,等一下就会回来。”“不对, ” 外公从客厅走出来说, “ 我看,你阿妈又走回去了,走。 ” 外公又发动机车,他说: “ 干,我归日跟她追来追去就好了,什么代志(事情)都免作,准作汽油不用钱买吗? ” 我微微颔首,表示这的确是件严重的事,我说: “ 莫法度(没办法)啊!因为你在 ‘ 爱 ‘ 她嘛! ” 外公又被我吓了一跳,他大力抓抓我的头,发动机车,载着我,再去追外婆。
我们在路上追到外婆和母亲,外公问外婆说:“你还要用走的回去?”外婆说:“对啊,不行是吗?” 我们下车,外公推着他的火红125 ,默默跟了一段路。 “ 好啦, ” 外公停下脚步说, “ 我骑去头前(前方)等你,你再走一阵,就上车,我载你回去,人你女儿自己也有正经代志要做,你不要这样耽误人啦。 ” 外婆看看外公,然后说: “ 好啦,你骑去头前等我。 ” 于是外公坐上机车,发动时,他看看道路两旁说: “ 天黑得真快。 ” 然后呼一声骑走了,我们看着外公过了一个弯道之后消失,那时太阳还在山头上,天气依然闷热得足以令人窒息,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
“老番癫。”外婆轻轻说。
母亲问外婆,钱怎么让人进屋偷走了,外婆说:“我骗你阿爸的啦,钱我藏得很舒适。”母亲笑说:“你们两个,愈老愈趣味。 ”“ 你阿爸, ” 外婆说, “ 什么就都好,是像钱鼠(守财奴)这项,让人不能讲,一点点钱,千交代万交代,三不五时还要翻出来看看有缺角否,所以我才气他一下。 ” 母亲说: “ 你气不到他的,他那种人,嘴念念,随忘记了,结果生气的是你自己,真无价值。 ”“ 对啊, ” 外婆说, “ 害我走路走归日,脚好酸。 ”
我点点头,对母亲说:“我早就知道外婆今天会离家出走。”
“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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