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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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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问过冯有道,老冯,你见过海吗?冯有道说没有。刘美丽说哦,那如此说来,杨温柔就是咱们六里庄唯一一个见过海的人了。冯有道说见过就见过呗,重要吗?刘美丽说怎么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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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撺掇杨温柔给大家讲海,就讲海是什么样儿,什么颜色,什么气味儿,什么动静儿。杨温柔也确实会讲,说得绘声绘色,不少村里人都来听。

说到高兴处杨温柔还给大家用嘴学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有时候哗啦一晚上大家也听不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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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秀元的爸爸裴仁礼活到五十岁那年决定开始萎缩。

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有说是练功的,有说是夫妻感情不和要报复的,还有说是想出名的。反正是打那年开始就越缩越小。没多久就缩成了一个一尺多高的小干巴人儿。面貌倒没怎么变。

裴秀元就做了个布囊,每次出去玩就把爹塞在背后的布囊里。出门碰上老亲戚老朋友,人家问:你爸最近怎么样?他就把布袋从肩膀上拿下来,解开口儿,对着桌子一抖,小老头儿自己就出来了。

就几斤重,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小猴儿一样。聊到了就给他抖出来见见亲友见见人,不聊的时候隔段时间也得问问,投喂点食水。老头儿自己好像挺高兴,倒不觉得憋闷,说比以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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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家进过贼。刘美丽睡得实不知道,贼自己在他家转悠了两圈,一点可偷的东西都没找着,含着泪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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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冯有道自己说,他年轻的时候老有人想让他当官,为什么不清楚,但隔三岔五就有人提着点心匣子猪头肉什么的来家里聘请他出山。有时候来的是他熟悉的师长同学什么的,也有时候来的是谁谁谁派来的谁谁谁。他不像诸葛亮,人家来过几回还计着数,但粗略一算也得有个十来趟。冯有道的原则是送什么吃什么,就是不当官儿。

后来有一姓牛的,来了几趟之后就急眼了,说姓冯的你拿我们当送外卖的了是不?我们为啥来的你不知道咋的?冯有道就乐了,带那人进里屋儿,指着床上一个仿佛骷髅架子外头蒙了层破脏草纸的老头儿说:瞧见没,这是我爹,植物人儿十好几年了,当年是动物人儿的时候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让我当官儿,要不您受累把他给我掐死,掐死他我马上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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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有道说在那姓牛的之前,也有人好言相劝过,说你爹是植物人儿也不影响你当官去啊,冯有道说植物你懂不懂?我得经常给浇水。人家说那你带着呗,去哪儿当官儿都带着。冯有道说我再问一遍哈,你懂不懂什么叫植物?植物能天天搬家吗?伤着根系怎么办?那人说,植物怎么不能搬家?装盆儿里不行吗?冯有道说去你妈的,你怎么不把你爸装盆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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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小时候,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忽然有个发现——他发现自己家的月亮不圆。具体地说是这样的——出院门看,月亮是圆的。进自己家院门再抬头看,月亮就缺了一块了。再出去看,还是圆的。

刘美丽拉自己家人出来看,大家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刘遥远想了想,说:没什么,可能是咱家有时差。

刘美丽也想了想,说:爸,真不是因为咱家太穷吗?刘遥远又想了想,说:不,肯定是时差。刘美丽说:为什么肯定是时差?刘遥远说:因为说肯定是时差心里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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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烦闷的时候就去跟叶四姑聊天儿,叶四姑也爱跟他聊。

有一回叶四姑跟石胖子说,石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爱跟你聊天儿吗?石胖子说为什么?叶四姑说因为跟你聊天特别放松。石胖子说为什么?叶四姑说,我跟你说吧,我喜欢的男的大概有三个特征,好看、有才华、有意思,你这人呢,就特别难得——这三样儿你一样儿都不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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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二十四原本不叫黄二十四,他少年时被父母卖给富贵人家为奴,那富贵人家也不让他们做工当差,而是让他们跟随自己家的少爷,专管记录少爷每天的起居言行——先用脑子记住,回去之后有人根据他们的讲述录成文字,再交给他们背诵下来。

黄二十四之所以叫黄二十四,就是因为他被分配负责少爷二十四岁这一年的数据。跟随一年,之后就是要把少爷那一年每一天的经历背诵下来,清清楚楚地记一辈子,随时等待传唤问讯。一年一个,他是第二十四个。所以被称作黄二十四。他见过前头的那二十三个人。刘一、霍二、赵三、柳四、魏五、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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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跟黄二十四关系最好的是周十八。周十八那年才十三岁。黄二十四问他,你是周十八,那你六年前就来府里了?可六年前你不是才七岁吗?周十八说,我是前年才来的,少爷十八岁那年我并不在,那年跟着他的不是我,是高十八。可前年高十八忽然生了重病,眼瞅着快不行了,府里才把我买进来,让我把高十八当年的口供笔录全都背诵下来,当了周十八。

黄二十四说,哦,明白了,你这十八岁是二手的十八岁。周十八说,对,全名叫周二手十八,你以后跟我叫周二手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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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还在长安的时候,曾有一人因父亲亡故来找他,让他给挑块墓地。金道士抄起一根竹竿,带着人家出城就往北走,走了得有八九里地,忽然站住,把竹竿往脚底下的泥地里一插,说:来,要听我的,就这吧,福地——把你爹葬在此处,你家三世之后,必至公卿。说完就把竹竿插在那儿了,还嘱咐那人次日来看。特别自信。

那人第二天去看,确实是惊住了——枯竹竿已经生出新叶,且比昨天粗壮了许多。那人当即就把金道士当成活神仙了,不仅把亲爹葬在该处,还多给了金道士十五贯钱。

多年之后金道士在六里庄提及此事,大家都说金道士这十五贯钱赚得容易,金道士则不以为然:容易?我大半夜抱根儿大竹竿子来回走二十里地去给他换,我容易?再者说,这一指,让他至少一辈子安心,收他十五贯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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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跟徒弟们说,修行不易,佛法难学,心里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跟师父谈。

一个徒弟说太好了师父,我正有个困惑我跟你说说。慧吟禅师说好那过几天吧过几天等我不忙了咱好好聊聊。徒弟说你不是说随时聊吗咱现在就聊。慧吟禅师说我就跟你客气客气。徒弟说师父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慧吟禅师说对啊我没打诳语我是客气,又没人说出家人不许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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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后来问那徒弟,你那困惑是哪种?徒弟说,师父,我这困惑是身体上的,但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具体地说是因为身体上的而导致的精神上的。慧吟禅师说是上半截身体还是下半截身体?徒弟说下半截。慧吟禅师说哦那我大概明白了。徒弟说师父你这就明白了?慧吟禅师说当然。徒弟说师父为什么你这就明白了?

慧吟禅师说你以为就你有下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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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两他爸活着的时候跟丁三两说过:三两,别跟我似的,一辈子平平庸庸,一事无成。丁三两说:爸,那你说为什么你这辈子会这样?丁三两他爸说:因为得罪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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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四姑在平康坊的时候,坊中有个姑娘姓宁,都跟她叫宁胭脂。叫“胭脂”是因为这姑娘胸前有块红记,乍看上去,如同不小心蹭上了一抹胭脂。

一天,忽有一书生来坊里,怒气冲冲地要找宁胭脂,说要找她理论理论。叶四姑等人不知怎么回事,细加询问才知道,这书生当年常来这儿与宁胭脂厮混,两人有情有意私定了终身,书生说是回家筹措钱财就来赎她,但回家之后却依了父母之命与别人成了亲。从书生成亲算起,至今已有六年,这六年里书生的妻子给他生了一儿两女,可这仨孩子每个人脑门儿上都有一块红记,颜色、形状,都跟宁胭脂胸前那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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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说得气势汹汹,叶四姑等人也只得好言解劝,说胭脂与我们都是好姐妹,这个事情确实是她过分了,请您消消气,但你现在这样来找她,我们也没办法——细算起来,这丫头死了也有六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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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胭脂当年确实招人喜欢,鸨母也知道,天天哄她,说丫头啊,你就是妈妈的摇钱树,我一定好好待你,等你大了,必定事事听凭于你。

后来宁胭脂是绝食而死的,临死前已经瘦得只剩下两层皮一般。鸨母又来劝她,说丫头,这时候回心转意也来得及,吃点粥饭,还能活。胭脂听了,睁眼笑了笑。鸨母说你笑什么?胭脂说,妈妈,我笑你的摇钱树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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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道士收到过一封匿名情书,上头只有一句话——“今天特别想成精,好乖乖被你捉住。”

金道士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写给他的,一度怀疑是家里的水缸,要不就是炕席。是炕席的可能性大,毕竟平时接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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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说东汉末年他在苍梧一带见过一种特别有气节的树。当地人不知道这树学名叫什么,都跟它叫“贞节树”。什么叫贞节树呢?就是你站在树前头骂它一句“这树怎么长这么磕碜?”转眼再看,树就气死了。来一只狗,在树下撒泡尿,再看,树就委屈死了。一阵香风吹过来,风里有脂粉的气息,几个路人说“这是旁边的官道上,一群妓女出游呢!”这树一听,是妓女?就羞死了。

杨温柔说当时他就觉得纳闷,这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这种基因又是怎么传下来的呢?是刚演化出来还没来得及灭绝?不堪设想,真是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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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矬子找沈三变借钱,沈三变说你怎么又找我借钱?上次借的还没还呢。孙矬子说,对,就是因为上次借的还没还,所以这次还找你借。沈三变说为什么?孙矬子说,嘿,我是这么想的——你要不借给我,我就连上次的也不还了。

沈三变叹了口气,说,孙矬子,你以后别叫孙矬子了。孙矬子说嗯?那我叫什么?沈三变说,你叫矬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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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三变去问冯有道:老冯,矬孙子找我借钱,你说借不借他?冯有道说:得借。沈三变说:这孙子借钱不还。冯有道说:得借。沈三变说:我上回借他的他还没还呢。冯有道说:那也得借。沈三变说:为什么?冯有道说:因为你要不借给他,这孙子就该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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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接待过一个来寺里烧香的人,那人跟慧吟禅师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男人因为外头有新欢,酒醉回家,用事先藏在米柜中的钢刀把结发妻子给杀了,趁着夜深人静,就把尸首埋在了自家后院里,又把血衣脱下,扔在屋角,打算第二天再去处置,之后疲乏至极,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可第二天清晨,那人醒来,却发现结发妻子正睡在自己身旁,屋角的血衣上也半点血迹皆无。这男人懵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晚酒醉做梦,根本没杀过自己的妻子。他去米柜中摸摸备好的钢刀,果然还在。妻子当日对他殷勤备至,全无异样,于是,当天晚上,他照昨日梦中所为,又把妻子杀死,准备埋到家中后院——可是,待到刨坑埋尸时,他却发现,昨日埋掉的妻子的尸身已在土内。他一惊,不知何以如此,但也别无他法,只有把今天这第二具妻子的尸体又埋在上一具尸体的旁边。而次日一早,他从床上醒来,却又发现,妻子还是安睡在他身边,昨晚的一切也仿佛从没发生过。

据那香客说,这个男人不知所措,只好故伎重施再杀一遍,但翌日清晨,又是一切如故。到后来,后院的土坑里已经埋了几十具一模一样的尸体,第二天醒来,妻子却还是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衣做饭,嘘寒问暖。这男人一时间痛恶前非,自己去米柜里摸出那把尖刀,出门扔了。

那天晚上,他跟妻子对坐灯下用饭吃酒有说有笑,酒酣耳热之际妻子忽然问他:郎君,今晚还杀不杀了?

这男人一愣,号啕大哭。妻子看着他,也没言语,只轻叹一声,便化作一阵青烟,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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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问:施主,为何要提起此事?那香客也不说话,也只轻叹一声,化作一阵青烟,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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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二郎,人称荀二傻子。荀二傻子不傻,叫荀二傻子是因为他以前有个大哥,大哥傻,人称荀大傻子。荀大傻子很有名,因为爱打人。荀二郎家乡那边的孩子,没一个不知道荀大傻子这四个字的,没见过的也知道,因为爸妈天天说“再不听话让你出门遇见荀大傻子”。

荀大傻子谁都打,唯独不打弟弟妹妹。荀二郎比荀大傻子小九岁,下头还有个妹妹。荀二郎想起哥哥来,只记得有一次哥哥从别的孩子手里抢了块枣泥饼,坐在树荫底下,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掰给自己和妹妹吃。他们吃,大哥看着,呵呵地笑,看他们吃得高兴,还忍不住站起来胡乱跳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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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的,就是哥哥那时候老爱唱的两首歌谣,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一首是“太阳一出天下红,妹妹骑马我骑龙。妹妹骑马街上走,哥哥骑龙到江东”,另一首是“出东门儿,打桑葚儿,姐夫寻上小姨子儿。关上门儿,盖上被儿,左思右想不是味儿。管它是味儿不是味儿,黑夜里躺着不受罪儿”。

只是大哥既没能跨凤乘龙,也没打过桑葚儿。荀大傻子十七岁那年,半夜突然犯了傻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天不亮就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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