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二(1/2)
050
石胖子在村里开馆授课以来,一直面临着一个问题,就是老不知道该教点儿什么。问金道士,金道士说我怎么知道?炼丹捉妖肯定都不合适,画符或许倒可以从娃娃抓起。问杨温柔,杨温柔说物理化学什么的都有用,你能教吗?石胖子说我都没听说过。刘美丽在旁边说,那就什么都别教了,尤其别教那些远的、高的,教什么什么别扭,懂什么什么闹心,干脆教点生活常识得了,米饭夹生了该怎么办、怎样洗青菜既省水又干净、如何防止面粉生虫、衣服上蹭上油渍该怎么清洗、腰带的十二种系法、幞头如何戴才更美观……
也问过冯有道。冯有道说,照我看先得教点儿要紧的,最好是把那些能安身立命的本事先教了。问他具体是什么,他想了想说,一是上树掏鸟,二是下河摸鱼,三是打手铳,四是骂大街。
051
不知道讲什么就瞎讲,怎么慢怎么讲,一本《三字经》讲六七年都讲不完,有的孩子七岁进学堂,到临退学这本《三字经》也没学完——不是自己想退学,是该娶媳妇儿了。
光“人之初”这仨字儿讲了一个多学期。掰开揉碎地讲什么叫“人”,人这玩意儿“之初”又是怎么回事儿,打排卵跟受精开始讲。孩子父母都纳闷儿,怎么上学这么长时间了,还在讲“人之初”?接孩子的时候问石胖子,石老师,什么时候往下讲?石胖子说,快了快了,“人之初”下头是“性本善”,下个月就讲到“性”了。家长们更纳闷儿了,还讲“性”?不都讲了一个学期了吗?
052
曹德禄家的三儿子曹从惠九岁那年突然跟家里人说自己不打算长了。爹妈说不打算长了是什么意思?他说意思就是我打算留在九岁了,你们长你们的,我不长了。
大家都说他是突发奇想胡说八道,没想到他还真做到了。现在他弟弟都三十五了,他还九岁。后来很多人去找他打听怎么做到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问他当时怎么想的,他说自己也不太理解。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说除了跟父母代沟有点大,别的还行。
053
黄二十四去长安城里卖油,回到六里庄的时候耳朵就少了一个。村里人见了,问他怎么搞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刚开始挺懊恼,没几天也淡了。
054
石胖子有个表叔,大石胖子十来岁,是石胖子三舅爷家的二儿子。石胖子这三舅爷是给大户人家烧火的,一辈子生了俩儿子,大儿子跟他一块儿当烧火小厮,二儿子念过几年书,偶尔帮人抄书写经,大多数时间闲着,从小没别的爱好,就是任性尚侠,喜欢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虽然以他的家底,也怒不了几回、鲜不到哪去。
石胖子少年时,偶尔去三舅爷家,表叔每次见了,都玩儿命跟石胖子打听长安城哪里有门路,可以去投靠当侠客,说自己连剑都买好了,还跟一个做买卖的胡人学了几招,没事儿的时候总比划比划。
有一次,石胖子跟表叔聊得高兴,赠过表叔一首诗,据说本来想写个长的,但最后就写出四句来——“太行岭上三尺雪,表叔袖中三尺铁,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门便与妻儿别。”
表叔特别喜欢这首诗,连说“哎呀哎呀,没错!就是我,这就是我!”然后又叹了会儿气,自己把这几句念了好几遍。
055
据说后来表叔自己买了点纸,把这诗抄了好多份,逢人便送。只可惜他后来二十多岁就患了眼疾,先是眼前冒金星,后来金星变成金块儿,金块儿变成五色斑斓的迷彩块儿,不久又变成黑块儿,再往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表叔瞎了之后又活了十多年,四十四岁那年吐血死了。吐血和瞎有没有关系?不知道。反正表叔这辈子哪儿也没去成,“便与妻儿别”的“妻儿”也从没有过。
临死前那几年,表叔老自己念叨那首诗,说我这辈子能有这么首诗就齐了,我现在就盼着我表侄能出名,出了名,这首诗就留下了,这诗留下了,我这份心也算留下了。只留下点影儿也好。
“表侄”当然就是石胖子了。可惜直到表叔吐血而死石胖子也没出名,直到表叔吐血而死石胖子也没好意思告诉他这首诗根本不是自己写的。别人写的,石胖子改了俩字而已。
056
姜胡子当过几年地保,后来主动辞职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说高处不胜寒,打算解甲归田。
其实当地保哪来的甲?别说甲了,连制服都不发。根本都不算事业单位编制。
057
胡大刀是碌碡山的大寨主,在碌碡山上的时候大家他叫胡大刀,在六里庄住的时候他老跟别人说要跟他叫胡斯文。他常来六里庄,头一次来是打劫来的,但后来就是串门了,再后来,他跟山寨上的兄弟们说六里庄冬暖夏凉,办公环境比较好,就在六里庄买了个小房子,一年有半年都在这儿待着,还跟山寨上的兄弟们说不要大惊小怪好多大领导其实都这样。
胡大刀身材修长,面白无须,细眉细眼,仪表堂堂。打家劫舍之余,他最大的爱好是绣花儿。有时候一边绣花一边还唱小曲儿,其歌曰——“天边一朵欢喜云,地上几阵伶俐风,丝线银针拿在了奴家我的手,坐在了窗下绣团龙。绣个龙,绣个凤,绣了一个孔雀能开屏,绣一个老猫在那房上边儿卧,绣一个老鼠它打窟窿。绣个男呐,绣个女,绣的是你爱我来我把你疼,绣一幅英雄谱有情有义,绣一个锦乾坤柳绿花红……”
058
韩孤独他妈一辈子有仨爱好,养鸡、喝酒、骂街。养鸡是为了吃鸡,吃鸡是为了下酒,喝酒是为了骂街,成体系的这都是。
据说当姑娘的时候就这样,韩孤独他爸娶她之前没深入了解,不大掌握这个情况,娶了才知道。问她为什么这样,她说老韩你别问了。
听她骂的是谁,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像也不是骂谁,又好像把谁都骂了。
059
养鸡吃鸡没毛病,后两样,喝酒骂街,韩孤独他爸约束了韩孤独他妈一辈子,看见就劝阻制止,没看见也开导教育。到俩人晚年的时候才慢慢解了禁。
倒不是想通了,是韩孤独他爸傻了。老年痴呆那意思,以往的事儿都忘了。从前韩孤独他妈喝酒,韩孤独他爸就说孤独他妈你少喝点儿,韩孤独他妈骂街,韩孤独他爸就说孤独他妈你消消气。后来韩孤独他妈喝酒,韩孤独他爸就说那谁你给我也倒点儿,韩孤独他妈骂街,韩孤独他爸就说没错儿就该这么骂您骂得太对了早该有人骂骂他们这帮孙子您敞开儿骂别控制。
韩孤独他爸死的时候韩孤独他妈哭得死去活来,也哭不出别的词儿来,就在那一直哭老韩啊老韩啊。有人问你是哭那个不让你喝酒骂街的老韩,还是那个陪你喝酒骂街的老韩?韩孤独他妈哭着说我哭他俩啊我哭他俩啊。
060
赵大结巴有个表小舅子娶媳妇儿,他媳妇儿邰氏借此机会回娘家去住了几天,本来说五天,放心不下,三天就回来了。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发现院门掩着,进院喊结巴你在家吗?我回来啦。一边喊着一边就要进屋。
推开屋门的一刹那,突然迎面闯出一个白花花的人影来,撞开邰氏就跑出院去了。邰氏完全没看清,只隐约觉得是个光屁股的女人,怀里抱着衣服。还愣着,赵大结巴笑容可掬地从屋子走出来了,说哎呀,这么早就回回回回回来了?真是太太太太好了。我自己在在在在家正正正正想你。
邰氏说刚才出去那人是谁?赵大结巴说谁?什什么人?邰氏说就刚才冲出去那个,光屁股女的。赵大结巴说什么?!从这门,跑出去一个光光光屁股女女女女的?邰氏说是啊,你没看见?赵大结巴说没没没没有啊!怎么可可可可可能!就我一个人儿在在在在家呐!邰氏说那是我看错了?不对啊,还撞我一下呐,你看,我脑门都撞门框上撞红了。赵大结巴说是吗哎呀还真真真是有有有有点红这就奇奇奇奇了哎呀坏坏坏坏了看来只有一种解解解解解释了。邰氏说什么解释?赵大结巴满脸严肃,低声说:咱家闹闹闹闹鬼了。
061
邰氏后来专门去找金道士请了几张镇鬼符,把家里贴得到处都是。请那些符的时候金道士问了,问是哪种鬼?最好能说具体点,不同的鬼得用不同的符,好比说,专门驱吊死鬼的符,碰上饿死鬼就不好使,你把符贴在那,饿死鬼可能根本都看不见,不匹配。邰氏跟金道士说没事的小金,只要赵大结巴能看见就行。
那些符,她在家里贴得哪儿哪儿都是,贴完了,她跟赵大结巴说:这回差不多了,应该不会再有鬼了,你说是吧?赵大结巴很严肃地回答:差差差差不多了,你放放放放放心吧。
062
吴不利赶夜路,在道旁撒尿,尿着尿着,发现冲出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以为是银子,低头看,是个骷髅。本来有层浮土,让他给冲没了。吴不利心下一紧,跪在地上道歉,说不知您是什么来历,在下不知,才有冒犯,望您不要怪罪。没想到骷髅说了话,说这位兄弟,别太紧张,这没什么,看你这尿量你肯定也是憋急了,可以理解,看你尿得痛快,我也替你高兴。
吴不利也不知道说什么,说既然遇上,怕是有缘,不然我帮您刨个坑,给您埋上,入土为安一下?骷髅说别别别,千万别,你看这儿,田野平旷,大道通天,夏有凉风冬有雪,春有百花秋有月的,甚乐。不瞒您说,我活着的时候也老风餐露宿,夙夜宵行,跟您似的,哪有这样的清闲——您可千万别管我,尿完赶紧走您的,别犹豫,白白。
063
李寡妇的丈夫姓马,名叫马如虎。李寡妇是娘家姓李。
马如虎是个做买卖的,贩卖花椒等香料为生,有一次运货归家,快到家中时失足落入了河水。船上的艄公水手以及马如虎手下的伙计赶忙下河去捞,但捞来捞去也没捞到。李寡妇和婆婆被请到现场,婆婆坐在河边就嚎哭起来,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伙计们一听,自然不敢怠慢,接着雇人在河中寻找。
找了四天四夜,马如虎的尸身也还没找到。到第五天早上,李寡妇站在河边跟伙计们说:别找了,昨晚如虎给我托梦了,他说他误坠龙宫,做了驸马,这尸身是捞不到的了,打捞就停了吧——他还让我跟大家说,这几天有劳各位了,多谢多谢。
064
当天晚上,李寡妇的梦中,马如虎说:小李,你做得对,我是想着给你托个梦的,昨天给忘了。“龙宫驸马”这个说法也好,我本来想让你编我让姜子牙给钓走,带去西岐了呢,驸马这个比姜子牙那个好……
那个梦没多长,马如虎没说几句话,最后说了句“小李你照顾好自己”。李寡妇刚想说你倒是说说我怎么能照顾好我自己,梦就醒了。
065
李有鬼是六里庄的地保。以前是姜胡子当,后来换了他。六里庄要有个地保吗?可能要,但用处确实不大就是了。
村里人都不大想得起来李有鬼这人。都认识,可似乎都并不太熟。就冲这一点,大家都觉得他这地保当得不错。
066
李有鬼老跟人说他家有个“电台”,说自己在这“电台”里说话,千百年后的人能听见。没人信他。
就沈三变因为好奇去看过一次,让李有鬼给他演示一遍,李有鬼就把脑袋扎到水缸里咕嘟咕嘟冒了一会儿泡儿,然后抬起头来抹抹脸,说: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沈三变转身就走了,边走边骂街。
067
沈三变好奇李有鬼的电台,是因为他自己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找到过任何一种记录声音的法术或是工具。他求过刘美丽,想托刘美丽给他研究一个出来,刘美丽让他帮忙去买了几十斤废铜烂铁和一大堆工具,钻研了一个冬天,结果只研究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黄铜材质,一尺多高,上下通透,腰身粗壮。还特别兴奋地拿给沈三变看。
沈三变说,这是能记录声音的机器?刘美丽说:不,这叫火锅,底下放点儿木炭,点着了,把水烧开,能煮羊肉、豆腐、白菜什么的,蘸芝麻酱吃可好吃了。
068
金道士被一家粮店请去捉鬼,粮店老板说粮仓里老有什么东西乱动乱叫,金道士在旁边作法,结果从粮仓里蹿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来。金道士一把薅住他的头发把他从粮仓里揪出来,他就一直哇哇大哭说叔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金道士跟粮店老板说掌柜的你看这就是那鬼,然后一把把小男孩鬼丢在地上。小男孩蹲在地上哭得更凶了说叔我不是鬼啊我不是鬼啊我是人啊我是挨了我爸一顿打才从家里跑出来躲在这里头的呀我怎么是鬼呢……金道士也有点含糊,说你不是鬼?小男孩说我真不是鬼啊我家就住附近,我怕我爸还打我才从家里逃出来藏在这粮仓里头的,怎么是鬼呢?
粮店老板一听这话,也怕金道士抓错了,偷偷跟金道士说道长,要不受累您给他送回家去得了,这事儿我也不往外宣扬,不影响您声誉。金道士想了想说那好,然后跟小男孩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吃顿饭洗个澡然后把你送回家。小男孩听见这话马上就不哭了,赶忙趴在地上给金道士磕了个头说谢谢叔,我想吃蜜果子、酸杏干儿、羊肉汤饼,这点儿要求您能满足不?
069
吃了蜜果子、酸杏干儿、羊肉汤饼,金道士顺着那小男孩的指引把他送回家。那小男孩一边走一边问金道士,叔,你说我爸能原谅我不?金道士说肯定能原谅,你爸不定多着急呢,见你回来肯定光顾高兴了。
小男孩就踏实了,牵着金道士的手走,但走来走去总是走不到。金道士说哎你家到底住哪儿不是就住这附近吗?小男孩说我也觉着奇怪啊,明明就住这儿的怎么就找不着了呢?金道士说不可能吧,然后又问:哎?你从家里出来多长时间了?小男孩都快急哭了,一边走一边说没多长时间啊我一直算着呢这才三百多年……
070
那小男孩后来在金道士家住了几天,某天趁金道士没睡醒,悄悄跑了。留了个字条,说想去找找自己爸妈的坟。金道士后来问邻居,有没有看见那孩子什么时候走的,有人说看见了,天刚亮就出了门,圆头圆脑一小孩儿,自己朝西边去了,边走边哭。
金道士后来就老梦见那孩子,还是孤零零地朝西边去,还是边走边哭。
071
陶四望少一条腿,天生的,生下来就这样。徐增福说,回头什么时候有空我给你做一条。陶四望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过几天真给送过来了。
木头做的,跟真腿一样,有关节,都能动,尺寸也合适。陶四望乐坏了,安上假腿,在院子里跑了好几圈儿,一边跑一边哭。哭着喊“爸!爸!你看啊!爸!”问怎么回事,说他爸当年常说,要是能给你做条假腿就好了。
陶四望三十七了,十岁那年他爸就死了。
072
范怀德瞎了一只眼,听说陶四望的事儿,也来找徐增福,让他帮忙给做个眼珠。徐增福说这个可不好做,我得研究研究。过了半个月才给做好。而且,后来才知道,徐增福是先用几天做出来了两条木头胳膊,给自己装上了,四条胳膊一块儿鼓捣这木头眼珠,一块儿工作了好几天,才做成功。
不过那木头眼珠确实不错,范怀德又用了好多年,除了春天雨水一多有时候发芽,跟真的一样。
073
闹饥荒那几年,王坏水他奶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反刍。每次吃的东西都先存在嗓子眼儿里(或是肚肠里,已不可考)不咽。
每次家里的老人小孩儿饿得不行已经往嘴里塞黄土块儿寻死了,王坏水他奶奶就赶紧拦住,说你先别急我上个月吃过半碗小米粥可能还剩点儿我给你找找,然后就跑到大树后头使劲抠嗓子眼儿,努力把嗓子眼儿里或是肚肠里存着的食物再呕出来一些,挑点儿还值得消化消化的米粒儿,塞到老人小孩儿的嘴里。
王坏水他爸说,自己就是靠吃这些东西活下来的。
074
饥荒过去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了。已经顺利活下来的王坏水他爸跟王坏水他奶奶表达了自己的一个愿望: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没理他。
王坏水他爸又说: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还是没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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