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一(1/2)
001
六里庄的老高太太活到九十多岁才死。死了是死了,但从那之后大家就在村里各种地方看到她。有时候她在河边打水。有时候她在小树林砍树。大家说老高太太你都死了你打水干什么?她不回答。大家说老高太太你都死了你砍树干什么?她也不回答。
但有时候也回答,说:乐意,管着吗?
002
村里人后来很快发现老高太太现在根本打不起一桶水,也根本砍不倒一棵树。但大家又明明看到,每次老高太太挥起斧子,那树都会摇一摇,好像要倒的样子,但却根本不倒下去。
大家问树,树说:嗐,反正也是闲着,逗她高兴呗。
003
慧吟禅师在普济寺中遛弯儿,见小僧法聪在无人处合掌祷告,细一看,面前还有几只刚煮熟的河螃蟹。
慧吟禅师上前问法聪这是怎么回事?法聪并不害怕,回答说这是自己在河边抓到的几只小蟹,刚刚煮了,正准备吃。慧吟禅师说吃就吃,刚才祷告又是怎么回事?法聪说于心不忍,故有此举。慧吟禅师又问那你是怎么祷告的?法聪说:愿来世你不为蟹,我不为僧。
004
吴不利他爸吴伯昭三十三岁那年犯起了腰腿疼,起初是麻,后来是瘸,个月就起不来床了。
吴不利有个表舅叫徐松年,本来走动并不多,但自打吴伯昭没法下床,就常来探望。有时候留下吃顿饭,有时候看看就走。最后一次来是腊月初七。腊月初九那天晚上吴不利他妈给吴伯昭端来一碗药,说药给你熬好了,你喝了吧。吴伯昭瞧了药一眼,又瞧了她一眼,说你放下吧,我一会儿就喝。吴不利他妈说赶紧喝吧,一会儿就凉了。吴伯昭说没事,凉了一样治病。又说,你放心。
那碗药,吴伯昭第二天早上才喝。寒冬腊月,碗里已经冻上冰碴儿了,吴伯昭就慢慢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含在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好容易喝完了,就喊吴不利他妈,说兰儿啊,你过来拿碗吧,药我喝完了。吴不利他妈过来,说:非得今天早上再喝,冰凉凉的,喝了多难受。吴伯昭乐了,说:嘿嘿,我怕昨晚喝了,你守着尸首睡一夜,害怕。又说:你往药里放他拿来的那包东西,我瞧见了。吴不利他妈看着手里的碗,说:那你还喝?吴伯昭又乐了:喝呗,你放都放了。
005
六里庄村边有河,早年间河中有妖。这妖有点奇怪,不爱伤人,就爱凑热闹,爱说闲话。有时候从水里出来,坐在岸边树下乘凉看水,就与过路的搭话聊天。人家问他,天天在水里,出了水,怎么还是在那看水?水有什么好看?他就要给人家讲水的好处、讲看水的乐趣、讲蹲在水里和坐在水边的不同,一讲能讲半天,把人家讲烦了拉倒。
村里的事,甭管大小,他都爱掺和。要是进村会朋友、上街买东西,嘴根本就不闲着,走到哪里都要评评点点。谁家店铺招牌上有个错字、谁家院子的风水不好、谁家南墙要倒应该修修、谁家大鹅老吃不饱得多喂点儿、谁家姑娘一看走路姿势就不大正经、谁家老头儿基本上可以断定是爬灰……没他不知道的。
006
后来就有人私下里出主意:这哪行?找个道士作作法,镇住它!其实还没真找,可话先被这妖听说了,这下可坏了,当时就崩溃了,谁的话也不听,自己蹲在村口哭了一夜。大家都觉得怪不好意思,都说那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其实也挺喜欢你的。妖也不回话,光在那抽搭,自己擦眼泪,把眼睛都擦肿了,第二天就搬家了。
从那时候开始那条河就格外地风平浪静,扔进去石头也没个水花儿,一点儿响儿都没有,死了一样,特别吓人,后来养了好几年才养回来。
007
沈三变养过只猴儿,不是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是自己跑到沈三变家,偷沈三变家东西吃,沈三变看它吃得好看,也不赶它走,它就留下了。
猴儿很机灵,在沈三变家住了半个月,无师自通,学会了穿人的衣服,见着人还知道行礼,自己没事儿出院去在村里背着手溜达,瞧见谁,不论认识不认识,都点头微笑。
沈三变挺生气,质问那猴:你不是个猴儿吗?嗯?你不是个猴儿吗?
008
那年蒋长宵他爸妈快七十岁了,某一天,老两口儿忽然跟蒋长宵和他媳妇说,以后你俩别跟我们喊爸妈了,咱们换换,我们跟你们两口子喊爸妈。说完之后真喊。又喊了七八年,直喊到老两口儿先后离世。
“妈,咱今天吃什么?”“爸,今天天儿好,咱上河边儿遛遛?”“妈,我这扣子掉了,你给我缝缝。”“爸,把拐棍儿递给我,我出去玩会儿。”“妈,我这腰动不了劲儿了。”“妈,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事儿你跟我说,我能干。”“爸,你多注意身体,别太累。”“妈,我吃不下,你吃吧。”“妈,我腿疼得厉害。”“爸,我想翻翻身。”“妈,这药真苦。”“爸,我这回可能不行了。”“妈、爸,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009
石胖子以前老跟人说,当年他在长安城里做名士的时候,每年三月三上巳节,长安周边百姓都去曲江池边春游踏青,他则会跟几位文人一起,邀约几位妖艳的妓女,驾着牛车去郊外。找个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地方,大家在草地上脱成光屁溜儿,裸着身体饮酒唱歌,唱到夕阳下山,再一块儿坐着牛车回城。喝醉的,就让牛车给拉回家去。
大家听了,都多少有点羡慕。就冯有道问石胖子:三月三?脱光屁溜儿?不冷?
010
后来石胖子再跟人讲这段儿,就加了个细节,说到了郊外,得生起一堆篝火,再脱光屁溜儿,喝酒唱歌都是围着篝火的。
011
郭善广以前在宫里当过差,具体职责是养鸵鸟。鸵鸟是外国进贡的,其色黑,高七尺,足类骆驼,翅而行,进贡的时候外国使臣还说,这玩意儿要是喂好了,日行三百里,能啖铜铁。皇上当时挺高兴,说那就好好喂喂,喂好了跑跑,咱们看看。可说完了就忘了。
郭善广喂了鸵鸟好几年,跟鸵鸟成了朋友,有时候跟鸵鸟聊天,说你到底能不能跑三百里?鸵鸟说应该差不多吧,你们这宫里的地硬,好跑,不知道外头怎么样。郭善广说外头软乎点,哪天我带你看看去。又说你觉得在这儿怎么样?鸵鸟说嘿,哪儿都一样,都这么回事儿。郭善广说你真能吃铜铁?鸵鸟说能吃点,但多了也不行,我这个岁数不行了,当时他们考虑过送个年轻的来,我自己申请了挺长时间,才让我来的。郭善广说你愿意来这儿?鸵鸟说,我哪儿都愿意去,好歹是个鸟啊我。
012
后来鸵鸟一回也没跑。一回也没跑就老死了。
大家奏明皇上,说前几年外国进贡的鸵鸟死了,当时您说想看它跑跑的,也没见着,是不是咱们再让那使臣送几个过来?皇上说还有这么回事儿呢?算了,跑不跑的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鸵鸟什么样?不太记得了。能吃吗?要不咱炖了尝尝?
013
沈三变和王三姐一起漂泊的那些年,常有饿肚子吃不上饭的时候。有一年下大雪,俩人困在一座废瓦窑里,沈三变夜里饿得睡不着觉,早上饿得没力气下床。王三姐倒是早早起来,先化些雪水,细细地把脸洗了,再把胭脂铅粉都拿出来,一样样摆上,描眉打鬓擦胭脂抹粉贴花钿,妆扮好了,就倚在瓦窑门口,看雪。
沈三变说,三姐,大雪还下着,门都出不去,你浪个什么劲?三姐说:没事儿没事儿,它下它的,我浪我的。
014
六里庄人都知道——杨温柔没有肚脐眼儿。据说普济寺的小和尚法聪也没有,但没人见过。杨温柔去找过法聪一趟,打算交流交流,让慧吟禅师给劝回来了。
有一回姜胡子跟杨温柔喝酒,姜胡子说老杨啊,没有肚脐眼儿这个事儿,你不用自卑。杨温柔乐了:谁告诉你我自卑了?姜胡子说怎么不自卑?我要是没肚脐眼儿我就自卑。杨温柔笑着说对啊,所以你才有肚脐眼儿。
姜胡子说嗯?什么意思?杨温柔说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是我羡慕你有肚脐眼儿吧。
015
刘美丽来六里庄之前从事过不少工作,混得最惨的时候在长安城里一棺材铺当过伙计。白天在店里卖棺材,晚上还得睡在店里。有时候半夜睡得正实,就听见有人咣咣砸门说要买棺材,也只好披衣起来开门。
有一回,开门一看,站着一胖子,笑容可掬,特别客气,说小伙子,你看我这个身量的,来哪口合适?刘美丽也没多想,给他指了一口,胖子瞧了瞧,说挺好挺好,就它吧,我先给你点订金,明天白天派人来拉。刘美丽就收了订金,送他出门,自己关店门接着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看那订金,全是纸钱。
016
问掌柜的,这该怎么办?烧点纸钱祭拜一下?掌柜的说管他干嘛?还给他烧纸钱?他给你刚送来一摞,你说他缺纸钱吗?刘美丽说那怎么办?掌柜的说,没事,不是说今天白天派人来拉吗?我把这棺材放店门口去,响晴白日的,我看他们怎么来拉。
就真找人把棺材搬出店门去了,老板自己搬了把交椅,坐棺材边儿瞧着,坐了一天也没人来。到傍晚,跟刘美丽说,搬进去吧,不来了。
当天晚上掌柜的做了个梦,梦见那胖子来道歉,赔着笑说掌柜的您原谅,我也是一时顽皮,您别生气,我这人生前就这德性,不太成熟。
017
陈五叔家有俩儿子,俩人是孪生,哥哥叫陈其一,弟弟叫陈其二。村里人都知道陈其一陈其二关系不好,俩人老互相说坏话,食不同席,行不同路。又过了不少年大家才知道陈其一跟陈其二其实是同一个人,陈五叔就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既是陈其一又是陈其二,或者说有时候是陈其一有时候是陈其二,根本不是孪生兄弟。问陈五叔,五叔说是啊,他俩一直这样儿,你们才知道?
再后来,陈其一陈其二活到二十几岁上,忽然不见了陈其一,光剩陈其二了。一打听,说陈其一死了。有爱说是非的,说这陈其一八成是陈其二害死的,否则没法解释。
有人跟陈五叔喝酒时对他说起过这种传言,还撺掇他去衙门报官,陈五叔趁着酒劲还真去了,跟衙门里的人说了说情况,说我有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其实是两个儿子,现在可能是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给害了你们得管管。人家一开始根本没听明白,后来听明白了,都听傻了,商量了商量,把陈五叔给轰回来了。陈五叔回家后哭了好几天,说其一死得不明不白,自己也无处伸冤,对不起孩子。
018
石胖子在长安那几年,确实不是每天喝酒唱歌的名士。他那时候每天都是在街头摆摊,给人算命。郊外饮酒这种事儿,他还真去过,跟别人去的,人家叫他的原因是他能帮忙借着牛车。
算命他也算不好,老瞎算。有一女的来算命,他怎么算怎么多灾多难,反正是各种不顺各种波折,算到后半截,这女的基本上已经被他给灭了九族了。石胖子自己还不理会,滔滔不绝根本拦不住。
最后还是人家那女的主动提醒他:先生,我算卦也不是头一回了,按说,说完了刚才那些,到最后,是不是也得给我编点儿好事儿,给我宽宽心?
019
普济寺里香火不旺,慧吟禅师让大家想想办法。
有徒弟说,附近的几个寺庙,大华寺里有舍利,净空寺里有佛光,咱这儿什么都没有,这办法没法想。另一个说硬件不行就往软件上使使劲,咱能不能发掘个什么表演项目,硬气功表演什么的,实在不成耍猴儿也行。还有一个说往根本上说还是应该搞搞品牌建设编点品牌故事什么的,比如我以前待的那家寺里,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后来找了个编小说的,在寺里好吃好喝好招待让他帮忙给编故事,编完了每年盂兰盆节之后就在自己寺里开“俗讲”,寺里的大和尚们升座,给来寺里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说大鼓书,一个和尚主唱,一帮和尚给伴奏,打击乐为主,木鱼堂鼓打钹敲磬之类,又有传奇故事又有人生哲理还有三俗包袱儿,热闹极了——“说的是人生在世多么样地艰难,日复日年复年受尽熬煎,都只为要救黎民脱苦海,才惹得如来佛祖下了高山。这佛祖可不是寻常之辈,他本是天竺国一位大贤,我国的玄奘法师也曾把他访,带领着孙猴儿八戒去过西天,你牵着马来我挑着担,一路上历尽了万险与千难。且不言玄奘师徒取经的艰险,单表咱们如来佛祖驾坐在高山,那一日释迦牟尼正在高山坐,眼望着众家罗汉把话言,说我近来常觉着周身酸软,总想着要到人间解解愁烦,你们哪家罗汉辛苦一趟,陪同我去到中原走上一番。言还未尽有人搭话,在一旁站出来了文殊普贤,这三位携手登程忙把路赶,直奔咱们榆林地面正西南,这晓行夜宿非是一日,渴了饮来饥了要餐,到榆林也不去旅舍驿馆,也不到那道观与尼庵,他三人直奔我们慈光寺,那正是去年的二月十三。那时我们住持正在禅房中坐,猛听得窗外边响声震天,好一似风雷骤起天地变,好一似虎啸龙吟一样般,我们住持只吓得心惊胆战,好好的罗汉床尿了半边……”
就这套词儿,在庙里讲完,还让徒弟们都学会,脱下僧袍换上俗家的衣服,到山下去传,传来传去,愣把那寺传说成了佛祖现过身、菩萨显过灵、有求必应的许愿圣地,后来又接着编,把那住持也传说成了打西域来的高僧大德,弄得住持见到外人都不敢多说话,生怕人家听出来老家口音。
020
慧吟禅师听完之后沉吟半晌,说要不然还是想办法找块舍利来吧,找不到佛祖的舍利高僧的也行,咱们这儿以前圆寂的那些老和尚都烧出来过没有?有一个年长的老僧说都烧了,都没烧出来,就看您的了。慧吟禅师说我估计我也够呛……老僧说您要有这个心我建议您从现在开始注意饮食,多吃点儿矿物质高的玩意儿,实在不行就磨点砖头瓦块儿什么的掺进粥饭里,经年累月下来或许有效果。慧吟禅师说砖头瓦块儿?我直接吞俩铁球好不好?老僧说那当然更好啊!慧吟禅师说好你大爷!
正在这个时候法聪说话了,他说师父,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慧吟禅师说快讲快讲,帮我把话题岔过去也是好的。法聪就说师父其实舍利未必靠烧,用牛骨头可以做。慧吟禅师说谁会做?法聪说我三舅会做——不瞒你说,大华寺里那块儿就是我三舅做的。
021
骆介昉,绰号骆侉子,不知家乡在哪,三十多岁的时候携妻女来到六里庄,不几年,身患了胸痹之症,刚开始还找人寻了方子,抓了药吃,后来就吃不起了,第二年的春天就病发离了世。
死了之后也没闲着,鬼魂游荡到了魏州,趁着人生地不熟,谎称自己仍是活人,在魏州的一处砖瓦窑里当了伙计,每日里出力换钱。挣得的钱,隔些日子就送回六里庄来,交给妻女吃穿度日,回回都是半夜来,回回都是把钱放下就走,回回都是说窑里缺人手,赶时间,不能耽搁。
022
刘美丽有一次半个月没出家门,后来出来了,王坏水问他闭门不出是怎么回事,他说一直在家里照镜子。
王坏水说照镜子干嘛?刘美丽说想看看自己闭着眼睛的时候什么样儿,自己琢磨着只要眨眼足够快,就能在镜子里看见闭着眼睛的自己,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家对着镜子练眨眼。
王坏水说那最后练成了没有?看见了?刘美丽说看见了,而且不光看见了自己闭眼的样子,他说他发现只要眨眼足够快,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王坏水说那你都看什么了这些天?刘美丽说有时候看看过去,有时候看看未来。王坏水说,看你自己?刘美丽说不不不,看自己有什么意思,纯过去,纯未来,哪儿没有我我看哪儿。
023
唐瞎子去灵武等处唱曲,在一村子里遇见一老太太。老太太跟唐瞎子说,她知道一个偏方,专治瞎眼,她娘家有个表哥,瞎了三十多年,吃了这偏方,半个月就复明了。唐瞎子乐了,说好啊,您跟我说说,是怎么个偏方。老太太说,得找五十只下生不足七日的小猫,把这些小猫的眼珠活挖出来,一共是一百枚眼珠,血污不要洗掉,直接用冬天初雪的雪水浸泡,封坛存上一百八十天,分十次服下,盲眼便可重见光明——记下了吗?唐瞎子说,记下了,记下了,记得清清楚楚。
离了那村子,周如麻问唐瞎子,师父,你要试那偏方吗?唐瞎子说,算了,我瞎着挺好。
024
高老太爷家儿子高不举少年时喜食鲙,有时候一顿能吃十几斤。
后来有一次出门,路遇一书生,书生主动跟他攀谈,说阁下就是高不举吧?高不举说,是我,您是哪位?那书生一笑,忽然就变成一条一丈多高的大胖鱼,瞪着大眼问他:你说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吃点儿就得了,知道不?
025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