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猎人 > 预感

预感(2/2)

目录

安德鲁说,你们当然没能力偷走,是我们过去来旅游的时候掉的。就掉在你们s市,就掉在这个地界。李晓兵说,且慢,你这是丢,不是我们偷的。安德鲁说,是丢了,但是你们并没有归还,这就叫偷。李晓兵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谁丢的?你今天这个模样,听说也是刚来,谁知道是你丢的?就算知道,到哪找你?你贴过失物招领的启事?在广播电台里登过广播?或者挨家挨户问过?话又说回来,是你本人丢的吗?从你裤兜里漏出去的?安德鲁犹豫了一下说,是我祖先丢的,反正是我们家的东西,谁丢不是一样?李晓兵说,我爷爷在世时,经常说起家里的宝贝,皇宫里的瓷碗,祖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因为打仗逃难搬家,都丢了,谁家没有几个虚拟的宝贝?你那东西你就确保真实存在?安德鲁叹了口气说,这你不用担心,那东西确实有的,不是我爷爷那时候有的,是我爷爷的爷爷那时候就有。李晓兵说,是个什么东西?安德鲁说,是一句话。李晓兵说,一句话?安德鲁说,是一句话,我爷爷的爷爷早年来过这,临时想起一句话,觉得特别好,憋得难受,就说给了他旁边从井里打水的一个s市的人,那时候s市还不是s市,只有十户人家,一个村庄,他说给了那人,那人把水桶挑在肩上走了,他就再也没想起来。这话就丢了。后来来找过,几代人都来过,没找回来,打听了不少人,有的人还在这生活了很久,都不是那句话。你们把这句话藏了起来。李晓兵说,你们想不起来这句话了?安德鲁说,想不起来了,从离开我祖先的嘴唇,这句话就想不起来了。李晓兵说,那我们即使还给你,你也不知道啊。安德鲁说,非也,只要是那句话,说出来我们就知道,就像如果你儿子让人抱走了,多年之后,他已经七十岁,你已经一百岁,两人一见,你还是能感觉到他是你的儿子。李晓兵说,就因为这个你要杀我们?安德鲁说,是了,你们有个鲁迅不是说过,他要肩着黑暗的闸门,把后来人放过去,我们就干了这个事儿,谁想到你们还不领情,过去之后就把我们忘了。这难道不该死?李晓兵说,你们现在过得不好?安德鲁说,岂止是不好,我们已经完了,跟你说实话,我们星球就剩我一个人了,你今天晚上单睡了吧?李晓兵说,单睡了。安德鲁说,让你天天单睡你受得了吗?我现在孤身一人,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想来想去,死之前得先把你们灭了,要不然呢心有不甘呐。李晓兵说,那你这个电话是干吗的?你一个人怎么还需要电话?安德鲁说,电话不是打给人,是打给一个机器,你现在朝天空看,云散了吧,你瞧,那是不是有一颗孤星?就是它接电话,一个电话过去就继续下雨,是现在的十倍,淹死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李晓兵说,说实话,我不相信你。

安德鲁蹲下身子,拨通电话,哎,再下三分钟暴雨,要世界末日那种感觉,不用范围太大,就在我方圆五米。天空中的孤星一闪,一片乌云飘来,硕大的雨滴落下,就在安德鲁和李晓兵站着的地方,形成一片雨柱,车的位置一滴雨也没有。两人都给淋透了,好像刚从河里给打捞上来。安德鲁说,这是我们的旧机器,只会下雨,要不然我的选择还多点,地震啊,瘟疫啊,大火啊,或者干脆把你们所有人大头冲下扔到太空里。李晓兵走回车上,找出一条干手巾擦了擦脑袋,然后递给安德鲁,你们丢的那句话有没有什么线索?比如,那句话几个字?安德鲁说,据说是八个字。李晓兵说,不含标点?安德鲁说,不含标点。李晓兵说,那可能是一句谚语,比如,三九四九,棒打不走,是这句吗?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还有别的线索吗?安德鲁说,有三个名词,一个动词。

夜深得像没有灯的黑屋子,李晓兵站累了,就坐在马扎上,安德鲁也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李晓兵说,我还能钓鱼吗?我习惯一边钓鱼一边想事儿。安德鲁说,可以,你想钓鲨鱼吗?李晓兵说,不想,我就想钓点鲤子。安德鲁说,你钓,有。李晓兵装上鱼饵,把鱼钩甩进湖里,三个名词,一个动词,正常想来,句式应该是名词动词名词名词,比如李晓兵钓上金钱豹,但是这个句子里,金钱好像有点形容词的意思。这样想来,真是大海捞针,不可能找到。李晓兵想到方灼和李大星,都沉沉睡着,不知道自己就要被大水淹没,一个想着明天的出差,一个做着跟动画片有关的梦。安德鲁给的线索太少了,这不是他的错,他碰巧是那个星球最后一个人,还记着祖先的遗憾,在死之前,开着破旧的飞行器来到这里,谋求某种正义。八国联军时丢掉的文物,我们不也想要回来吗?李晓兵在心里头很理解安德鲁,一个将死之人很有可能想到亏欠。

安德鲁坐在石头上,如果仔细看,他的鬓角有白发,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穿多久了,让雨水一淋,像过期的蛋糕一样更加显得不成样子。李晓兵也想过是不是用改锥捅死他,但是他既然能从水里走出来,想来一把改锥是杀不死他的。原来哪个星球都有愁苦的人呐,也不是愁苦,安德鲁从水里出来到现在,可说了不少的话,估计是憋得够呛,夜晚闪烁的星星,密谋着灾难,可是谁知道他在上面呢?李晓兵想起自己写的第一篇小说就和水有关,今天遇见了一个从水里走出的人,s市也就要被水吞没,从小怕水,可说是冤家路窄,怕什么来什么。李晓兵说,安德鲁。安德鲁直了直脖子,原来刚才他睡着了,李晓兵说,你是干什么的?我是说,你除了要淹死我们,在那你从事什么职业?安德鲁说,我是一名邮差。李晓兵说,你们那还需要邮差吗?安德鲁说,需要,我们每天都写信,寄给别人,这是我们的习惯,一直没有更改,说了你也许不信,邮差在我们那是很高贵的职业,而且是世袭的,我爷爷的爷爷也是邮差,他来你们这游玩,是政府提供的福利。所以啊,我们对文字特别敏感,丢了一句话,等于丢了一封信,我爸爸就是因为丢信自杀的,不说这个,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你想不出来我就要打电话了。李晓兵说,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也许你是一个连环杀人犯,畏罪潜逃也不一定。安德鲁涨红了脸,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我拿到的最后一封信,发信人和送信人都死了。李晓兵说,我可以看看吗?安德鲁说,不行,我们送信人永远不能看信,这是职业操守,就算两头的人都没有了,也不能看。李晓兵说,你想一下,你现在是你们星球剩下的最后一个人,你如果不看,这封信就等于没有存在过,写信的人也不想这样,还有一点,这是你们的文字啊,等于一个人跟你说话啊,你不觉得孤独吗?有人跟你说话不好吗?

其实从安德鲁从怀里掏出这封信开始,李晓兵就意识到这封信他会打开,这不需要什么预感,只需要一点同理心,也有可能他早就把信看了十遍八遍了,熟得都可以背出,只是不承认而已。两人又谈了一会话,只是聊了聊各自的风土人情,再转回这封信上,安德鲁就打开了。李晓兵说,不认识你们的字,你如果不念,我就不会知道,你决定。安德鲁想了想说,好吧,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跟你太太也不要说。李晓兵说,我很多事儿都不说,你念吧。

亲爱的i,我们的部队已经战败,虽然长官还在谋划反攻的事,但是所有人,包括我们身上的虱子,都意识到我们已经没有希望而逃窜了,可是令人欣慰的是,所谓胜利的对方,也已经从内部溃烂了,作为对手完全能感受到这些事情,他们已无心收拾尸体,就任由他们被灼热的战场熔化。瘟疫横行,这种瘟疫不是身上的疮斑,而是心里的绝望,因为已经清楚地看到,我们无法返回家乡了,几天之内我们就都将死在这里,以相当耻辱的方式,我们已被逼到山的背面,冥河的边缘,我们将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歼灭,就像用杀虫剂喷杀飞蚊一样。自杀的人数这几天内猛增,虽然自杀的人要高挂起来示众,长官也说,这些人死后也无法成为星辰,但是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自杀,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一。我准备战斗到最后,不是因为勇敢,是我想见证一切,我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是想要清楚地看到如何终结。听说家乡已经毁坏了,因为战争损坏了地壳,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我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信。离开时我们吵了一架,原因好像是吃饭时我没有坐在你的旁边,我过量地饮酒,把你忘在了脑后,第二天凌晨就被抬上了军车。亲爱的i,如果你死了,我相信你死前会想起我,尽管我还没来得及娶你,不出意外的话,三天内我就会死,我也会想着你死去,我们之间不只是爱情,我们是一切美好的联系的缩影,我们是世界的左手和右手,我们是河流和河床,我们是组成一个单词的两个字母。我们都是普通人,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爱情的威力,这也是美妙的地方,我们就像所有不可描述的秘密一样,没人知道其存在,也没人为其消失而悲伤,除了我们自己。这多么好啊!

本来想写得更长一些,但是时间来不及了,炮声越来越近,希望今晚我们还能守住我们的山坳。如果你能读到我的信,希望你能把其当作求婚,当然仅限于心理层面的,你不用答应,你只需要记得我确实做过这件事,然后想办法活下去。如果你已经死了,那也没关系,我们曾经认识,就已经很好了,希望我们再见时能认出对方,那并不难,因为这次我就是因为遇见你才存在的,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会一直存在。就写到这里,邮差已经等了很久了。

爱你的x

安德鲁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揣进怀里。他的声线不错,低沉冷静,很适合念信。远处已经有了一点天光,两人呆坐了一会,信的内容搅扰着李晓兵,他还是没有想出那句话,八个字的那句话。安德鲁忽然抬头说,这就是邮差为什么不能看信。李晓兵说,为什么?他说,信变得太沉了,已经背不动了。李晓兵说,明白。他说,你不明白,这些士兵最后都在写信,我送个不停,可是大多没有送到收信人手里,有的死了,有的根本不存在,有的活着,可是根本不认识来信的人,又给退了回去。李晓兵说,明白。安德鲁说,你不明白,无论如何请你想出那句话吧,拜托你,还剩最后半小时了。李晓兵说,我确实想不出来,这么久了,早已经消失了,这句话已经消失了。安德鲁说,我们把它找出来吧。从第一个名词开始,你给出几个名词。

李晓兵看了看周围,名词,他曾经写下过不少名词,他曾写下过成千上万个名词,他也命名过一些新奇的事物,可是这些好像都离他那么遥远。他忽然明白,他不是要找到那句话,而是要写下这句话。他说,鲤鱼?安德鲁说,不是。他说,山?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希望?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天使?安德鲁想了想说,有点意思,但是不是。李晓兵说,上帝?安德鲁说,不是。李晓兵说,魔鬼?安德鲁站了起来,说,是。李晓兵说,魔鬼?安德鲁说,是魔鬼。请继续。李晓兵也站起来,在湖边快走,魔鬼干什么呢?魔鬼有什么坐骑来着?手里拿着什么兵器?他回头说,魔鬼喜欢?安德鲁说,不是。他说,魔鬼手拿?安德鲁说,不是。他说,魔鬼讨厌?安德鲁向他走了两步说,有点意思,但是不是。他说,魔鬼逃出?安德鲁说,不是。他说,魔鬼害怕?安德鲁点点头说,是这个,是魔鬼害怕。魔鬼害怕,魔鬼害怕,是的,是魔鬼害怕。李晓兵说,魔鬼害怕什么呢?后面是两个名词,我们先找到其中一个如何?安德鲁说,这是你的自由。你还有十五分钟。李晓兵看了看那个红色的电话说,魔鬼害怕电话?安德鲁说,你们害怕电话,魔鬼不怕。李晓兵说,魔鬼害怕水?不会,魔鬼水火不侵。魔鬼害怕光?不对,那是吸血鬼。你怕什么,安德鲁?安德鲁说,你在浪费时间。李晓兵说,我们说的魔鬼是一个魔鬼吗?安德鲁说,这不重要,你找到了魔鬼这个主语,这很重要。李晓兵说,我已经有所进展,你的电话可以推迟吗?安德鲁说,不可以,别忘了我是一个邮差。李晓兵说,魔鬼害怕承诺?安德鲁说,好像近了一点。李晓兵说,魔鬼害怕信仰?安德鲁说,不像。李晓兵说,魔鬼害怕相信,相信算名词吗?安德鲁说,你说了不少同义词。李晓兵说,魔鬼害怕存在?安德鲁说,好像又近了,但是好像又完全错了。李晓兵突然有了前所未有的预感,这预感比早上还要强烈,他起床时那个预感和现在这个相比简直是一堆瓦砾,现在就像有强光打到他的脸上,照到他飞旋的思路,光的颗粒飞舞,与思维的颗粒搅在一起,不分彼此。代词,代词也是名词,近了,又反了,一颗子弹,射向凉开水瓶,一架飞机坠落了,暴雨就要淹没这座城市,一句丢失的话,一个远方来的固执的邮差,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会一直存在。

李晓兵说,魔鬼害怕他不存在。

安德鲁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看上去好像想和李晓兵握一握手,但是最后并没有这么做。太阳还没完全出来,但是能感觉到气温在上升。湖水像缩水的衣服一样,开始蒸发,从天上来的水,现在正在飞速地回到天上去。电话线一点点变短,电话滚落到水里,旁边的小山变成一根天线,折起,像两根拐杖,“嗒嗒”走入湖心,露出一片巨大的平原,露出远处s市高高的彩电塔的金属尖顶。安德鲁用双手理了理鬓角,从兜里掏出那封信,摸了摸,确信它还在,然后又放回怀里。他从桶里抓出黑鲤,扔到水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跳到湖里,几分钟之后就和这湖一起消失不见了。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