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木心(1/2)
《新周刊》:木心和我们的时代有没有关系?如果有,是什么关系?
陈丹青:木心结结实实活在“我们的时代”,饱尝他那辈人的种种侮辱。他只有一件事可以拒绝时代,就是文学艺术。从一九四九年到一九八二年出国,也就是二十二岁到五十五岁之间,他从不发表作品。
多少人六十多年来都在巴望“时代”收容,木心不然。他刚在中国台湾报纸发散文时,我劝他寄回中国大陆,他不愿意。
从传播层面看,木心的书六年前出版了(他七十九岁),今年《文学回忆录》面世(在他逝世一周年),木心终于和“时代”发生了关系;但你读他所有文字,你会同意,他的内心、语言,他的个人立场,和我们的时代没有关系。
《新周刊》:我们试着找到描述他的关键词——局外;观望;离线;不在场;还有人答,陈丹青。你怎么看?
陈丹青:我们时代的局外人,观望者,不是没有,但未必在木心的状态和层次。“离线”是指什么?还有“不在场”?木心在中国大陆这个“场”长达三十三年。他在上海的单位是工艺美术工厂——这单位与我们知道的那个木心,简直难以勾连——位于石门二路,我老家在石门一路,小时候常去那里奔跑玩耍,说不定他正在马路上走。
他和时代的关系是因为“我”吗?太奇怪了。我哪里能代表时代。我认识他之前,他也有亲近的朋友。一个人不和时代玩,但不会不和人交往。
《新周刊》:木心太难界定,我们曾想过一个说法——木心,一个人的中国。或一个人的中国腔。
陈丹青:为什么要“界定”木心?你怎么界定?你界定了,就了解木心,就把他摆平了么?
“一个人的中国”,这就是我们时代的语言:大字眼。
《新周刊》:我们的语境发生了问题?
陈丹青:密密麻麻的问题。如果觉得木心有问题,那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过,照木心的说法,“问题大到了好像没有问题”。
《新周刊》:我们在谈木心时,想寻找他的一个镜像,他在这个时代的对立面。找到一个关键词——粗糙感。同这个时代的粗糙感对照,木心算是精致的吗?
陈丹青:他精致,我们粗糙?不是这样的。我们如果试着不粗糙,就精致了吗——其实是贫薄、单一、匮乏、混乱。这时忽然出现木心,于是我们想到“粗糙”。“粗糙”,只是文字现象,或指粗陋的生活品质。但说木心“精致”,也没有说出他。我刚认识他时,他就说,做艺术家,做文人,要有点“草莽气”,不然不会有出息。很久我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和官方文艺人来往,可是有草根朋友。要说粗糙,则他顶顶佩服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说陀氏写得“毛毛糙糙”,简直“望粗兴叹”!
《新周刊》:我们现在必须打破这个状况,木心是木心,我们是我们,如果是这样的话,木心永远会被这个时代孤立的。他真的和我们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这里面能不能建立某一种联系,一种共性?
陈丹青:“打破这个状况”也是套话。何况你怎么打破?打破得了吗?打破了又怎样?
木心被时代孤立,那就被时代孤立吧。那是他的选择,求仁得仁。
固然,没有这六十年的一切,我们本来和木心在分享一个大语境,或许会有争议,好比胡适与林琴南、鲁迅和梁实秋,打打笔仗。
现在《文学回忆录》出版了,有一个读者就好啊。木心不是写给群众看的,他写给一个人一个人看。
《新周刊》:对。我们怎样去寻找到一个通道,能够让木心更加顺畅地进入到读者群体,大家接受起来更容易?比如我们刚才谈到时代是时代,木心是木心,完全隔离。我们要是换一种思路,有没有共性,比如我们都是人,我们都愿意谈论艺术,都愿意去爱。
陈丹青:不要把木心说成另外一个物种,好像他活在云端里——什么高人啊,超逸啊,博学高贵啊,遗世独立啊——还是我们的话语习惯,动辄大字眼,喜欢夸张,急于定性。把木心说成仙人,或对他冷漠,其实是同一种思维。
你要是听他话家常,谈小市民、乡下人,谈单位里弄堂里的鸡毛蒜皮,谈怎样做菜,穿衣,怎样调情,你会发现就像他自己说的:“我是个健康的老头子。”
他和我们都用汉语写作。陈村说,用汉语写作的人,应该读读他。结果倒是许多八〇后九〇后读起来了,未必懂,但愿意读。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说,汉语好像就该是这样的。年轻人不一定讲得出道理,可是好的汉语,对的汉语,自有说服力。许多八〇后告诉我,他们不读五〇后六〇后写的任何东西。
木心不和时代玩,但他的文句会和各种人玩,只要你愿意。最近我得到一些青年读者回应,说读了他讲文学课,开心死了,从头到尾狂笑,疯了。我相信。八十年代我们与他通宵聊天,他常把大家逗得狂笑,跌到椅子下面去,爬起来坐坐好,他又来一句,又笑倒。
木心很调皮的。他见生人,人家要是不知道他画画写作,他根本不谈文艺,目光炯炯地沉默着,装得什么都不懂。
《新周刊》:这个通道能不能建立起来?木心是一个离我们很近的人,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陈丹青:他没在说外国话。我们读不懂他,看他不起,是我们离开自己,离开本该如是的状况,太远了。
《新周刊》:我们还没有成为应该是的那个自己,已经成为了另一种自己了。这样说有些沮丧。
陈丹青:我感激他,自从我认识木心,沮丧被唤醒了,从此我开始改变。
《新周刊》:到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就是觉得我们这个文坛和木心还是没有对话。
陈丹青:没有,起码的交集都没有——为什么非要对话?木心也从来不和“我们这个文坛”对话呀。
《新周刊》:我问过很多作家,对木心怎么看。他们似乎都是不屑一顾。如果他们了解木心,仍然视而不见,那就是另一个概念了。
陈丹青:对,不屑一顾。八十年代在纽约,我傻乎乎跟人说木心,带去见他,后来发现好多人心里看不起他,包括我的朋友,现在还是一样。人会佩服他的才智,但心底里觉得这老头没成功,没名气,没被承认。他们看得起陈逸飞之类,看得起成功成名、有靠山有势力的人——他们那是看不起自己呀。
《新周刊》:是否因为文人相轻?你的文章不如我的?
陈丹青:如果是文人相轻的生态,你骂我,我贬你,那可好极了,那是人性的常态。现在不这样。现在是不吱声。
有名头有地位的,如果说他不佳,第一反应——你是谁?第二个反应,这人牛了,我往哪里摆?
《新周刊》:关键是这种权力思维不自觉,不自知。
陈丹青:没有别的话语,没有别的思维。
《新周刊》:我们都在这个话语场里头,感觉不到。所有人都用同样的方式说话。一旦放到另一个文化空间,差异立马就出来了。这也是文坛最大的问题。
陈丹青:文坛里还是有不少正派书生。但是大面积的集体人格,照八十年代的说法,就是被异化了,集体异化,长期异化。所以木心出现,反倒变成非我族类。
《新周刊》:像这种不可对话,木心他自己有感觉么?
陈丹青:当然有,从来就有。他那副挽联:“此心有一”、“彼岸无双”,就是在看对岸这群人。
《新周刊》:他说,“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很公正地评价过自己,有人说出来,有人熬住不说”。木心公正地评价过自己吗?
陈丹青:他介于“熬住不说”和“说出来”之间。他实在是长期默默无闻,一个艺术家的自我意识,憋不住的。他一定会说,问题只在怎么说,对谁说。上文学课那些年,他会顺口说到这类“私房话”。木心走了,我才公布文学课笔录。
《新周刊》:他极为推崇陶渊明,说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是陶渊明。
陈丹青:木心最推崇的人是朴素大气的。他说到哈代,曹雪芹,说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脸上佩服透顶。不少人讨厌木心,说他做作,小气,太精致,这是另一个话题,我不想在这里说。我的问题反过来:我们恐怕不知道,也不承认,我们的语境是一片泥浆,一片浑水,哪里懂什么叫“做作”?什么叫“小气”?
《新周刊》:他隐居的态度跟陶渊明的影响有关系吗?
陈丹青:这是天性。换在一九四九年前,换在法国英国,他也会隐居。他是“老牌个人主义”,生来不喜欢“群众”,同时,非常害羞。但他和所有艺术家一样,渴望名满天下。他退避,隔绝,知道自己是天才,同时渴望被阅读,渴望光荣。
《新周刊》:对于误解他是自知的?他还说过:一个人的知名度来自误解。
陈丹青:木心是个老作家,可是论发表与传播纪录,他是个“雏”。他十三四岁开始写作,将近六十岁才看见自己的书印出来,知道他的书摆在台北书店里。他长期不能遭遇合适的、保有自尊的出版机缘,但他私下会把自己的诗和散文亲手做成书的模样,封面,衬里,扉页,都弄得很精致,很朴素。以后会放在纪念馆里,给大家看。
他的期待跟任何文学青年是一样的。可是作品发表后,误解就来了——他以为这样清通明白的文字,大家会懂的,可当时中国台湾大部分读者的回馈,失之千里。他很苦恼。我知道这是刚发表作品的人都会有的感觉,就跟他讲:“出名一定是被误解的,你还早呢!”他听了一激灵,若有所思地笑,回去后给我电话,说:“这倒是个说法。”他从此好像释然了。
后来他就把这意思写成一句话:知名度来自误解。
你们没见他刚发表作品的兴奋,跟十八岁的韩寒蒋方舟一样。快六十岁的人,喜滋滋看自己印成铅字的版面,所有《华侨日报》《中国时报》的副刊,只要有他一个角落的文章,他就剪下来,用手艺粘贴成很好看的版式,拉我陪他去唐人街复印,分送给大家。我们一老一少坐在书店地上数那些复印件,数到一半他又调皮了,说:“古人的成语真好,‘坐地分赃’,一定要有‘坐地’两个字!”
据说张爱玲也一样,她不回应读者,但评论她的文章,都会读。
《新周刊》:这对应了他另一句话——所有人类的文化都是自恋。
陈丹青:对啊。可爱的自恋。我们二十几岁就经历了这种虚荣,他到晚年才尝到一点点。他在书架上排满他的书,自己过瘾,然后对我说:“喔哟!我的作品太少了!”说时满脸羞愧。他喜欢给人签书,谁拿着他的书请他签,他很享受。但他回国后根本不出席签售会。
你会在每件事上找到他的矛盾,但他展示矛盾,自贬自褒,自褒自贬,一路讲下来。他对所有作家,所有事,都是话说出去,又说回来,说回来,又说出去。
《新周刊》:这就是我们对木心所有误解的来源,因为隔着。为什么说他是局外人?为什么说他跟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格格不入?从白话文的传统就能看出来。木心跟我们不在一个系统里。
陈丹青:对木心的大部分误解,是对我们自己不解。说他是“局外人”,等于说,你是局内人;说他“隔”——是的,太隔了——其实是我们与他隔。你谈任何一个中国大陆作家,不难,那家伙就在我们当中,就是“我们”,很多概念可以分享,到木心那里,没了,我们的词语会失效。
所以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讨厌他。
《新周刊》:有人会拿鲁迅和木心做比。
陈丹青:论练达、老成、语感,是会想起鲁迅那代文气。但木心的命运和语境跟鲁迅截然相反。鲁迅跟时代的关系太清晰,一出道就赢得时代,后来他和时代闹别扭,也是那个时代的戏份之一。木心没有,一点都没有。六年前他在中国大陆出书后,才和这个时代有了一丁点传播关系。他会关注读者的回应,但他置身事外。当时不少媒体、大学邀请他,他完全可以投稿,上电视,做讲演,至少跟大家见见面,但他不。他永远躲着。
《新周刊》:你说木心是实践了尼采那句“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陈丹青:多少英雄好汉、饱学之士,拼命靠拢时代,生怕给时代甩了。你竟敢不理会时代?!你找死啊!
木心和尼采这句话的关系,大可谈论。《文学回忆录》不断谈到这个话题:艺术家要不要介入他的时代?他的回答很简单:介入,不介入,你得拿出艺术,艺术不好,介入不介入,都没用,都虚空。
《新周刊》:让我特别激动的是木心批判时代的那些说法。
陈丹青:对木心的误解和反感,焦点就是他跟时代的关系。大家心理上会被他冒犯,因为谁都在和时代混。木心从来清楚这是怎样一个时代。他前半生做的事,就是不给时代吞没。
要读历史。读近代史。明面上,左翼给当时的讯息不全是政治,而是道德。人可以拒绝政治概念,但道德攻势一来,扛不住了。多少大知识分子,有产有业的家族,都声援左翼。他们反感当时的国民党,巴望改变。
当时刚从法国回来的一位姓华的建筑师,曾经担任新北京城市规划的技术首脑——当然,后来也成了“右派”——住在上海,开门一看满地坐着兵,立即上楼烧了大锅牛肉汤给马路上的解放军吃。
世界范围都是这样。二战前后多少有头有脑的大人物都是左翼。艺术家更不必说,什么阿拉贡之类,振振有词,一天到晚开会讲演撒传单。现在美国左翼势力还很大,住在上好的公寓里,喝着红酒,拿着高薪,一辈子痛骂国家。
木心很诚恳地对我说,那个年代不向往革命的人,是有问题的,他也闹过学生运动,参过军,反感国民党,说民国许多事一塌糊涂。
这问题不该安到木心头上,说:好厉害!他怎么看出来?真命题是:我们这么晚才看出来啊。
对木心来说,事情很具体:怎么保全自己。太多人像狗一样死掉了。有尊严的死,是自己动手。
《新周刊》:就像安·兰德说的——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
陈丹青:不。不要以为木心孤高隔世。他从不假定他的读者是一小撮高雅的人。他晚年有段笔记排列了他诚心诚意想象的读者,包括贩夫走卒,各色人等。
我有兴趣的是:为什么木心的绝大多数读者是七〇后八〇后?现在包括九〇后。
《新周刊》:跟你有关系么?很多年轻人是你的读者。
陈丹青:传播效果上,跟我有小部分关系。我这些年帮年轻人说话,他们愿意走来听听。问题是,如果我推介的不是木心,年轻人也起哄吗?不会的。有灵性的年轻人有直觉,会辨别。
不要夸张我的作用。据我所知,反倒因为我的推介,牵累了木心,原因你应该知道吧,说是作秀,捧,托儿,等等,对我的侧目反感,迁移到老先生那边去了。但我没办法,我得出面,不然他出来太难。
还有,如今年轻人读些什么?我介绍木心时说,不是你阅读他,是他阅读我们。好几位青年起初不解,现在对我说,明白了。你想想,每天打开报纸,大家书架上的书,网上的一切:我们在读什么?
《新周刊》:什么时候发现中国台湾也是在误读木心的?
陈丹青:一九八三年木心在纽约的港台报纸发表文章,一发表,读者叫起来,包括高中生。马上有人说,像梁实秋,像七等生(当时中国台湾走红的一位作家),等等,习惯性比附。木心知道了,当然很别扭。
《新周刊》:他在西方也是,他没有归属于某一个语境。所以人们很难对他作出评价。
陈丹青:会有很简单的结论——其实这结论也很粗糙——就是,他的汉语很美。看起来这是很雅的评价,其实不对。什么叫汉语很美?他的语言是讲究,可你读他文章,还有讲课,只是“汉语很美”吗?
《新周刊》:那他对他和时代之间的这种错位,他有什么说法么?会不会跟你抱怨?
陈丹青:当然,从来没停止过。他得有个人讲,我是那个听者。
但他的抱怨常是说笑话的方式。有一次我聊起鲁迅写爱罗先珂,写这位俄国老兄当年的文艺腔“寂寞啊,寂寞啊,沙漠般的寂寞”,木心接口就说:
“不懂啊,不懂啊,沙漠般的不懂。”
他常常是听着你说话,同时转自己的念头,立刻成句。
《新周刊》:他内心里有没有一个可以和他比附的对象?还是只能向古代去找?
陈丹青:他不比附。他在意读者的回应,同时又感到被误解。他知道会这样,只是现在发生了。
《新周刊》:六年前你把木心推介至中国大陆,六年后,你还会替木心惋惜吗?或者,会为那些读不到木心的人惋惜吗?
陈丹青:不会。我从未期待所有人读木心。有人读我就开心。绝大部分人不读任何东西。
我也不替木心惋惜,这一生是他选择的,他承受了这个选择。但我替他痛心。他后半生是个孤儿。二十九岁到将近五十岁,数度被非法囚禁。我也痛心他出国后的遭遇。不是指清贫——他生活得蛮好,有尊严,写写画画,种花做菜——但你去问问五十多岁的中国文艺家,谁愿意,谁敢,孤身一人出去,重新开始?
这是他最多产的时期,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例子,五十六岁后重新写作,初次发表。我替他骄傲。但无论如何,跟他讲课中提到的大部分作家比,有谁经历过这样的一生?晚年获得自由,但毕竟是流亡。你们没流亡过,更没在晚年独自流亡。可是木心说到出国,只说那是“散步散远的意思”——这不是潇洒,而是,他不肯诉苦,不玩儿伤感主义。
每个人出国都不易。但我看人,顶顶在乎才华,何况他是木心,金贵的人——有一次我俩又谈起鲁迅,他送我下楼时说:“这帮赤佬哪里是鲁迅对手,人家鲁迅是星宿下凡哩!”——我多希望他能有更好的一生。大半辈子没人尊敬他,他的所有平衡是靠自尊。
你想,我们这群家伙,年纪轻轻出名,中年后生活好起来,被尊敬,被社会当个角色。可是没人知道木心,知道了,冷笑热骂——张爱玲晚年孤绝,可她很早知道自己是body——我告诉你,小范围内,我清楚谁在冷笑,谁在热骂。木心使我看清若干嘴脸。
他的文学隔了翻译的鸿沟,这是他在乎的事。再有,他的画,有点像昆德拉讲雅那切克:在他那个时代,他超前了,到了可以公开,又相对过时了,这是悲剧。
所以我眼看他死了,说不出的痛心,但我不替他惋惜。
《新周刊》:你曾叹息我们今天“没有好的长辈”。熊培云说,现在中年人消失了。到底是长辈没了更危险?还是年轻人没了更危险?
陈丹青:希腊早先的传统很厉害,小孩长到一定时候,送出门,找个大人带他。古中国也这样,“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前提是有师傅。别以为师傅就是教授。从前弄堂里的乡下人都知道调弄小孩。木心最怀念带他长大的老佣人“海伯伯”,海伯伯给他讲故事,带他玩,木心讲起来活龙活现,到老还想念他,就像鲁迅想念闰土一样。
《新周刊》:我很能理解这句话。你自己错忙瞎练,你到哪个境界,你的师傅看得是一清二楚。你一点都瞒不过他的。你的一点小伎俩、小眼神、小算盘,全看得清楚。你的火候、你的心情急不急、你有没有私心杂念,全看得出来。但我不太理解,中年人没了更危险,他们这代人有很大的问题吗?
陈丹青:木心会从一句话,给你分析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引耶稣某句,说其实耶稣不喜欢这个人,但又不能点破,就顾左右而言他。还分析老子那句“民不畏死”,列出六七条解读——我们现在不会说话,也不会“听”,不会解,不会读。他说现在不解反讽了,说我出了本《退步集》,大家就说:看啊!他自己都承认退步了。
木心回来不接受采访。你说得妙,可是对方不会“听”,你没快感——不会说话的人一定也不会“听”,两头出了大问题。这些,有大人给你解,太不一样了。
《新周刊》:我读《文学回忆录》有个体验——我不觉得他在讲,和他写的是一样的。他的述和作,和谐一致,非常优美,非常干净。
陈丹青:曹立伟说得好,他说好的作家,文章和聊天一定是对应的。木心讲话非常清楚——很难啊,你清楚清楚看!
《新周刊》:木心还说过,孔子述而不作,他是作而不述。
陈丹青:可以写一篇作和述的论文: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关系,文字与语言的关系,传播和著作的关系。
《新周刊》:我想谈论知行合一的问题,你曾说年轻人要知行分离,否则在这个空间没法活下去。木心会怎么看?他是知行合一的人吗?
陈丹青:他不用这种词。教导的、励志的、格言式的话语,他不说。凡有目的性的话语和事情,他都不感兴趣,而且警惕。知行合一,你仍在指向一个行为准则,行为准则又指向道德规范。不,他没有的。他说:“你要在我书里找我的人生观,找不到的。”——这句话很难解,但很重要。我们半个世纪的写作和话语,就是一个表态的、定性的口号系统,木心不入这套话语的。
《新周刊》:我觉得木心的思维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各种化学反应。
陈丹青:你找到木心“这个”意思,发现他已经移到“那里”,你赶过去,他又换位置了。他有个脉络,在这脉络上找寻各种变化,各个面向。他很在乎不要把话说过、说死。他改自己文章,改来改去,就在改这类词语的细微的偏差。
《新周刊》:你一个字一个字录入,很耗时,当中哭过没有?笑过没有?
陈丹青:从录入到两三次校对,我等于重上了几回课,不断大笑,笑得抽筋,然后会伤感。上周去乌镇,我带了这本书放在先生骨灰盒旁边。不能经他同意了。他真的说过这么多话,现在变成一本书。
《新周刊》:这本书最终呈现出来的品相,你满意吗?
陈丹青:封面是陆智昌设计的,他抓住一个木心的符号,就是礼帽。我在慢慢接受它,它原来不过是我藏在柜子里的笔记。先要把事情做成,希望将来有可能完善这个版本,但怎么完善,我不知道。每件作品诞生后,交到很多人手里,开始自己的生长过程。这一切会不会改变这本书,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刚刚开始。
《新周刊》:你觉得这本迟来的《文学回忆录》够木心吗?
陈丹青:里面每句话都是木心说的。我可能漏记,但绝不添一句一字。晚年他几乎忘了这件事,从不提起。现在他死了,大家读到这本书——从此对木心的各种解读,包括利用,就开始了。这是无法控制的过程。
要说明一个误区:有心思干净的青年对我说,陈老师你用不着这样累,这样苦心推木心,他要清静,他与世无争——这种说法其实是对人无知,对木心无知,是善意的风凉话。我很清楚,我现在做的每件事是木心生前极端渴望的。唯一不能与他商量的,是怎么去做。木心爱文学,而真的文学,爱的是人,他对已知的几位小读者,非常珍重在乎,笔记里会一个个写上他们的名字。
《新周刊》:就是开始说的错位,包括地域和时间上的。
陈丹青:你告诉我,可有另外一个人,七十九岁了,才在中国出版第一本书?陶渊明埋没几百年,曹雪芹生前无闻,但那是前传播时代,今天是手机时代,微博时代,阿狗阿猫都有粉丝。
《新周刊》:一群画家,在纽约,让木心来讲世界文学,是你们需要文学史这个养分,还是需要木心?
陈丹青:就是想听木心说话,他也乐意我们在听。每堂课都很安静,听他缓缓地讲,休息时,我和木心到外面去抽烟。
《新周刊》:我想接着刚才说的无产阶级文艺。因为现在的传媒,比如《南方周末》《新周刊》等,其实还属于无产阶级文艺范畴。
陈丹青:当然属于。所谓“无产阶级文艺”,是指前三十年累积的、前三十年培养的人,开始在后三十年写东西,语言、思路、人格,甚至激情模式,根子是前三十年。即便弄当代艺术、实验小说、前卫作品,但语言系统,感受方式,对整个文化的理解,很难摆脱前三十年的塑造,我自己也一样。
木心说:“他们有他们的整体性。”这个整体性从来就在。
《新周刊》:就像电影一定要有主题性,要有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等等。要分析一篇文章的主题和中心思想、艺术特点是什么。很多杂志的选题就是语言暴力。
陈丹青:没那么严重,也没那么简单。近三十年,所有文艺人都想突破,都汲取新东西,但是内里的教条,全部在,管束也都在,种种扭动挣扎,怪姿势,看过去像是创新,或者,以为在创新。
《新周刊》:在这个大语境下,我们理解木心肯定是发生问题的。
陈丹青:但他和我们都用汉语写作呀。
《新周刊》:我想知道,木心有过一个“杀死木心”的阶段么?还是他一直都这样的木心。
陈丹青:他的狱中手稿有五段被解读发表了,收在二月的《温故——木心纪念专号》中。你去看看,“文革”中他就这么写了。可惜现在找不到他更早期的稿子。这不是一夜间可改变的。
木心对五四从未满意过。他不漏掉西方一战二战前后的作家,但他没有单上一课专讲五四新文学。
他在乎文体,在乎天分。照他说法,五四后,一个鲁迅,一个张爱玲。我问沈从文怎样?他说:“好的,很会写的,聊备一格。”这话其实中肯,“聊备一格”不是贬义。可你现在如果说沈从文不怎么样,那还得了?木心还很喜欢汪曾祺的一篇《陈小手》,特意给我看,说是写来“游刃有余”。
他顶喜欢的作家是高阳,专门推荐我看,杨乃武小白菜之类。我通宵读了,他好开心——木心喜欢高阳,是一个讯息。眼下爱木心的青年写起他,十之八九理解成如何唯美、超然,我读了不舒服,太花枝招展了,是在讲年轻人自己的文学幻觉。木心的趣味,那种质直的、带咸味的、南货店式的、老辣皮实的一面,年轻人没反应。
聊备一格的所谓“格”,好比菜式,冷盘、热炒、红烧、清蒸……可怜中国“聊备一格”者太少了,要是有一格一格好多格,好多层次,好多类别,其中有个木心,我们谈他就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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