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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谈木心》后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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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二年底,《文学回忆录》发排在即,我瞒着读者,擅自从全书中扣留九讲,计两万余字。三年过去了,今天,这部分文字成书面世,总算还原了《文学回忆录》全貌,但因此与母本上下册分离,成为单独的书。

也好。以下我来交代此事的原委——先要告白的实情是:返回八十年代,这份“课业”并不是听讲世界文学史,而是众人撺掇木心聊他自己的文章。初读他的书,谁都感到这个人与我辈熟悉的中国大陆文学,毫不相似,毫不相干。怎么回事呢?!我相信初遇木心的人都愿知道他的写作的来历,以我们的浅陋无学,反倒没人起念,说:木心,讲讲世界文学史吧。

大家只是围着他——有时就像那幅照片的场景,团坐在地板上——听他谈论各种话题。一惊一乍地听着,间或发问:你怎会想到这样写,这样地遣词造句呢?

木心略一沉吟,于是讲。譬如《遗狂篇》的某句古语作何解释,《哥伦比亚的倒影》究竟意指什么,《童年随之而去》的结尾为什么那样地来一下子……几回听过,众人似乎开了窍,同时,更糊涂了。当李全武、金高、章学林、曹立伟几位恳请老先生以讲课的方式定期谈论自己的写作,他却断然说道:

那怎么可以!

总归是在一九八八年底吧,实在记不清经由怎样一番商量,翌年初,木心开讲了。最近问章学林,他也忘了详细,但他确认木心说过:“零零碎碎讲,没用的,你们要补课,要补整个文学史,中国的,西方的,各国的文学都要知道。”众人好兴奋,可比得了意外的允诺,更大的礼物。之后,承李、章二位“校长”全程操办,这伙乌合之众开始了为时五年的漫长听课。

一九九三年,文学史讲席进入第四个年头,话题渐入所谓现代文学。其时众人与老师混得忒熟了,不知怎样一来,旧话重提,我们又要他谈谈自己的写作、自己的文章。三月间,木心终于同意了,拟定前半堂课仍讲现代文学,后半堂课,则由大家任选一篇他的作品,听他夫子自道。查阅笔记,头一回讲述是三月七日,末一回是九月十一日,共九讲。之后,木心继续全时谈论现代文学,直到一九九四年元月的最后一课。

二〇一二年,我将五本听课笔记录入电脑,一路抄到这部分,不禁自笑了,历历想起容光焕发的木心。我与他厮混久,这得意的神采再熟悉不过,但在讲席上,他的话语变得略略正式,又如师傅教拳经,蛮乐意讲,又不多讲,听来苍老而平然。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对着人众,豁出去,滔滔不绝,但以木心的做派,话头进入所谓“私房话”,他总会找个潇洒而带玄机的说法,用关照的语气,交代下来:

我讲自己的书,不是骄傲,不是谦虚。我们两三知己,可以这样讲讲。

麻烦来了——唉,木心扔给我多少麻烦啊——《文学回忆录》数十万言,可以说都是他的“私房话”,这九堂课,更是私房话里的私房话。现在临到出版,这部分文字也发布,是否合适?

“私房话”一语,固然是木心调皮,可作修辞解,但他有他的理由,且含义多端,此处仅表其一。通常的文学史著述者未必是作家,而木心是,所以他的话,先已说到:

在学堂、学府,能不能这样做?

我们才不管那些,巴不得木心毫无顾忌,放开说。麻烦是在下一句:

要看怎么做。

他怎么做呢,诸位在本书中将会看到。可是三年前拟定出版《文学回忆录》之际,“要看怎么做”便成了我的事情——木心生前不同意我的五本笔记对外公开。他去世后,“私房话”语境终告消失,新的,令我茫然失措的状况出现了:他的大量遗稿,理论上,都是有待面世的文本,那是他的读者殷切期待的事——哪怕不过数十人、数百人——出版《文学回忆录》,我能做主,可是夫子自道的这部分,委实令我难煞。难在哪里呢?

传出去,木心讲自己的书,老王卖瓜,自赏自夸。所以要讲清楚——传出去,也要传清楚。

是的,他自己当场“讲清楚”了,二十多年后,我该怎么“传”法?怎样地才算“传清楚”?

二〇〇六年初,木心作品的简体版面世了,零零星星的美誉、好意、热心语,夹着各种酸话、冷话、风凉话,陆陆续续传过来。我久在泥沼,受之无妨,但那几年老人尚在世,他开罪了谁吗?二〇一一年冬,木心死。二〇一二年秋,《文学回忆录》全部录入,重读他以上这些话,我心想:这污浊的空间,“传”得“清楚”吗?而当年的木心居然相信“传清楚”了,便是善道,便得太平。

老头子还是太天真。纽约听的课,北京出的书,世道一变,语境大异,我得“学坏”才行。诚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一横心,将这部分文字全部剔除了。

然而新的麻烦,须得收拾:全书九十多课抽去两万多字,便有九堂课的内容骤然减半(其中,两堂课全时讲述木心的作品)。为了版面的齐整均衡,我还得煞费苦心,将九堂课上半节谈论的内容(萨特呀、加缪呀、新小说派呀)挪移、衔接、拼合,既经压缩,课目的数序也随之篡改而减少。诸位明鉴:《文学回忆录》下册,便是这样地被我挖去一块,哪位读者的法眼,看出来么?

此即木心留下的麻烦,也是我自找的麻烦——以上交代,亦属小小的麻烦。

我从木心学到什么?其一,是他念兹在兹的“耐心”,虽则跟他比,我还是性急。当初,他延宕四年方始谈论自己;如今,我静观三载这才公布他的夫子自道。老头子知道了,什么表情呢?我真希望他一机灵,说:“倒也是个办法。”但这办法并非“传清楚”,而是,索性抹掉它、存起来、等着瞧。

我等到什么、瞧见什么呢?很简单:感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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