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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霍林赫斯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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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开始我们到了1967年的一家小镇银行里,一个叫保罗·布莱恩特的人似乎是新来上班,正琢磨着为什么有同事吩咐他送领导回家,小心地不在职场失礼。走路并不远,把行长吉平先生送到了家门口,突然又被吉平太太生生喊住要他帮忙做点家务。这时我们才知道,第二章里那个讨厌的小女孩科琳娜已经成长为一个讨厌的中年妇女,而她的母亲(达芙妮)也已经改嫁成了雅各布斯太太。而瓦朗斯家的房子成了一个寄宿学校,里面的一个叫彼得·罗的老师,和布莱恩特谈了场恋爱。

到了第四章,是七十年代末,布莱恩特在图书馆看书,出来之后在风雨中护送达芙妮老太太去车站。这一章我们跟着布莱恩特为了写塞西尔的传记东奔西走搜集材料。他找到了第一章里塞西尔的男仆,又在一个文学研讨会上被达德利捉弄,最后在乔治·索尔的书房里,任由这位塞西尔的老情人搭在自己背脊的手朝腰带以下滑去。

第五章似乎最不要紧,也回响最小。在知名纪录片制作人彼得·罗的追悼会上,我们遇到了大传记作家保罗·布莱恩特。追悼会上还有一个生前好友是旧书商,后来他拿到了第一章中一对地下恋人间的情书。

霍林赫斯特开玩笑说,之前还设想了一个转折,后来是《美丽曲线》挣的钱都花完了,只好赶紧收笔。但不管如何,这近六百页的巨制,已经悠远、圆熟到无可指摘了。霍林赫斯特下笔向来有种自信,到了这本,更像是每一字背面都有“年度十佳”“最遗憾落选布克奖作品”之类的贴纸。其实具体到小说的主题,霍林赫斯特的自负已经不只是将门罗的手艺发扬光大,而是顺便也要把亨利·詹姆斯和安东尼·特罗洛普给一道模仿了。

第四章里,乔治·索尔给保罗·布莱恩特看相册,一边指着自己说当时长得不错,爆料塞西尔“会操一切”,一边推拿着保罗的腰肢。这个场景实在让我想起所有英语文学里我最喜欢的段落之一,那是《美丽曲线》中,主人公尼克到了一个贵族凯斯勒的大宅子里,老先生请他去书房看看,从特罗洛普聊到亨利·詹姆斯,最后找出一张相片,证明大师曾经下榻在这栋房子里。霍林赫斯特对这场戏的把控,让本来就是一场文雅、老到至极,却也空泛、扭捏至极的文学闲谈,一下精微得不输给最好的文学批评。

里面尼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特罗洛普下来,凯斯勒说:“原来你是个‘特罗洛普粉’?”尼克没有读过特罗洛普,便这样回答:“我觉得我可能不是;我总觉得他写得太快了。亨利·詹姆斯提到他时怎么说来着,‘一铲铲满满当当的对于正统英国事的见证’。”后来聊到尼克正在研究的博士课题,他说他想“看看‘风格’是怎么回事”,“那种同时掩盖又彰显事物的‘风格’”。凯斯勒一下听懂了:“原来你是个‘亨利·詹姆斯粉’。”英文里说你无法同时拥有蛋糕又吃掉蛋糕,但霍林赫斯特在《美丽线条》和《陌生人的孩子》里,都在尝试着一边如同特罗洛普般世故地、满怀乡愁地描写着英国社会,一边如亨利·詹姆斯般不问世事、含蓄节制。也就是说,他既要写得多,又要写得少。

那种在叙事中省掉情节的“小戏法”,英文里有个词叫ellipsis。《美丽曲线》当中就不时小规模动用过,用来省掉那些尼克在情场中不断变得水性杨花的过程;我亲身体验过的最有名的例子,大概是亨利·詹姆斯的《贵妇画像》。小说上半部如五月娇蕊般的伊莎贝尔,下半部开场不知何时就沦陷在一场绝望的婚姻中。那种浸透了心痛的天旋地转感,是文学提供给我的最为强烈的体验之一。各种ellipsis,在逼迫读者参与的过程中,想要在他们心中引发的“补白”都是不同的,就拿我们此刻正在推敲的《陌生人的孩子》,每个章节间的ellipsis所传达的含义,几乎也就是近六百页精妙散文所要完成的意图,要一言蔽之未免粗暴,但其中也一定有中国古诗词里常见的物是人非,所谓“莫问万春园旧事,朱门草没大功坊”,而陌生人的孩子懂什么,却只道是寻常。

4

顺着之前引用的那段夜色描写,达芙妮大约知道了乔治和塞西尔正在吊床那里,寻了过去。黑暗中雪茄的火光一闪,只能很敷衍地将抽烟者的脸孔显现片刻;达芙妮先看到的是塞西尔的脸。

“雪茄点着的那一头,在空中晃动如同光芒黯淡的小虫,几乎要隐入黑暗之中,又突然亮了起来,但这回在那如鬼魅般的微光中,她看见的是乔治的脸。‘哦,我还以为那是塞西尔的雪茄。’她简单地说。”这个“简单地”(siply)又是霍林赫斯特不动声色的大师手段,一下提醒我们,在达芙妮头脑中,根本不像(某位)读者一样都是淫冶的想象,她担心的是自己言多必失,暴露了自己的“非大人”身份,被排挤出这场夜间的迷人游戏。

“‘那的确是塞西尔的,’乔治用他最似是而非的语气说道,‘我也在抽塞西尔的雪茄。’”这“似是而非”在读者和达芙妮听来也是全然不同的指涉,在“某位”读者耳中,这突如其来的黄腔是《陌生人的孩子》初读时第一次把我逗乐。

在第一章里,1913年,以及在我们所了解的大段同志艺术史中,“掩饰”永远是第一位的。除了人民开动的法制机器略显恐同,艺术家自己也隐约觉得自己的性向在道德上是不光荣的。什么是同性恋小说?或许,霍林赫斯特的某个区分接下来是有用的,他的意思大致就是有的小说是内容同志,有的小说是写法同志。就像霍林赫斯特在推崇艾德蒙·怀特(edund white)时所说的,后者看重“绮靡”(baroe),正是因为在这种美学主张里,“修饰即本质”,内置了道德摇摆感。除了亨利·詹姆斯,霍林赫斯特最喜欢的作家大概是罗纳德·弗班克(ronald firbank),他说后者“拆碎七宝楼台”,就是“美化”它,而在美学的领域里,道德的规范作用就松弛下来了。

当然这种美化的冲动也姿态万千。霍林赫斯特说弗班克太极端了,刻意模仿会疯,他学的是那种对话的“断续感”“言之无物感”,或者用v s普利切特(v s pritchett)的话来说,是“对话的荒谬”。这就又回到了亨利·詹姆斯。在《美丽曲线》中,两位青年员工问尼克,亨利·詹姆斯会怎么评价他们。尼克说:“他会对我们很友善,他会说我们都很迷人,都很美好,……然后在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们都意识到,他早已把我们看穿。”

霍林赫斯特跟大师一样,迷恋上层社会,而体面人聊起天来,自然是人事物无一不尽善尽美,省心省力,绝不会失了检点。钱钟书先生引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说到了北京见到“诸贵人”,吃喝住行都打听得极为细心,“以为有古大臣风”,听多了才知道是“言属而意不属”。一本和我一样推崇《美丽曲线》的书,叫《阅读文风》(readg style ),说这种对话里,有一套构建和谐的习语,即使辩论也似乎是将“互相认同提升到一个更激动人心的音调上”。

但说错话基本还不会吃官司;爱错了性别就可大可小了。《陌生人的孩子》第三章发生在同性恋“去罪化”法案颁布前夕,这居然已经到了1967年。所以很多时候,以同性恋为题材的小说里都不自觉有种为社会不容的潜流,把“不可言明之爱”看作正常社会之外的事情。

在霍林赫斯特的第二本小说《折叠的星》(the foldg star )里面,主角在比利时教英文,爱上了十七岁的学生。后来这个学生神秘地被学校开除了,据说是被看到在船上和水手们寻欢作乐。主角顿时觉得这位男洛丽塔更添了几分性感。水手在同性恋的语汇中,都是男神,因为他们登岸之后,像是不为俗律所限,随时可以驾浪而去。而对于这些困在陆地上的人来说,主角找到的一个社会弃儿的替代品,是一个叫att的混混。“销售一些变态的性爱录像和六年级生的紧身短裤。”

2016年年初,美国作家加思·格林韦尔出了一本让评论界惊艳的同志小说,叫《什么属于你》。氛围和《折叠的星》很像,是一个美国人在保加利亚教英文,也把小说的中段闪回到故土用父子之情做对比。尤其切题的,是对于一个号称把cruisg(在公共场合寻觅同性性伴)作为一项志业的作家,也在小说中把情欲全泼洒给了一个像att一般不容于社会的痞子,甚至这次的itko还带上男妓的属性,平白在一个主角不用为自己性向担心的时代,让穿透在小说中心的情爱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写感情终究是写那份“不可得”。比如,很意外也把亨利·詹姆斯当作偶像的詹姆斯·鲍德温,下笔一派赤忱,但在他的经典同性恋小说《乔瓦尼的房间》中,不但平白添了一个“未婚妻”,让小说的主题变成了“愧疚的性”,也把地点设置在巴黎:用一种地点的错置(dispcent)刺激情欲是同志小说中很常见的安排。

除了地点的错置,有时候还需要摁着你的头钻进时间机器里去。《泳池图书馆》里有一段情节,是英姿勃发的男主角突然进了苏荷的一家破旧的录像厅,屏幕上放的是ppt一样的所谓情色电影,而且是无声的,靠流行歌曲的音轨掩盖黑黢黢的座位间那些达芙妮听不懂的杂音。霍林赫斯特描绘黑暗里观众进出时压低了的说话声、衣服发出的沙沙声、身体碰触时的声响。就这样,突然之间,在霍林赫斯特笔下如索多玛般的八十年代,同志间互加好友又成了在黑暗中密码的交换和破译。

霍林赫斯特几乎每次出书都要面对类似的问题,提供这样一些类似的回答,就是如《陌生人的孩子》中所描绘的同性恋爱逐步光明正大的过程,虽然“益处自不待言”,其实也是某种浪漫消散的过程。《美丽曲线》中有句话,说“现在太无聊了,所有事都发生在过去”,也就是指同性恋情的美妙,有一部分来自它的“不合法”。当然,要在某种意义上复制乔治·斯坦纳声称“独裁社会催生伟大艺术”的古怪论调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在艺术的机制上,就像霍林赫斯特自己所说,虽然他更愿意活在自由的当下,但作为小说的创作者,更吸引他的是同性恋更复杂和艰难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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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少人来说,阿兰·霍林赫斯特是不知羞耻描写同性(性)生活的先驱。杰夫·戴尔甚至提过,是因为读了霍林赫斯特,才让他敢于写“性”。但在我看来,虽然大家的确远远望见是他最早跌宕风流地走在这条路上,可就此说他是所谓的拓荒开路人,略显牵强,因为那条路从来就在那里。他的“先”,一是因为聪明,认出了时代赋予他的自由;二是有足够的手艺能做成这件事。类似于发明火药固然可喜可贺,但比的到底还是谁先船坚炮利。

再放宽些,马丁·艾米斯说,曾经的文学都会停在卧室或厕所门口,但厄普代克不但要进去,而且还带着一队日本摄影小组。霍林赫斯特也曾透露,他的写法六十年代厄普代克他们早就在异性恋上推广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写‘性’也没有大家说得这么难,你只要把它当成其他人类活动一样,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就好”。但这种话是普通人能随便说的吗?谁有这样的自信,能在文学中把性写“明白”,同时放之四海而皆“性感”?写“性”这件事本身就是在言语的尴尬和腼腆中披荆斩棘,或许,屈服于一种点题的诱惑,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反向的chiaroscuro,就是在性爱描写预设的层层阴影之下,霍林赫斯特的写作有足够的光亮让我们难得看了个“明白”。

其中一层最难以穿透的遮挡,就在于床笫间的悲欢都太个人化了,以至于谁也不信谁的。同性之情欲往往在书评界回响更友善(《乔瓦尼的房间》里那段寡淡的床戏居然被lithub投票选成了古往今来最好的性爱描写),就是因为主流评论界都不把它当成自己的事,不用自身的经验去比照它。这个论点可以从相反的角度去证明:厄普代克曾经写书评,抱怨霍林赫斯特的人物怎么就知道做爱,“这有什么意义,他们又不能生孩子”……这真是最具讽刺意味,也最遗憾的一次“失手”,或许,厄普代克想到婚姻和怀孕,暗示你们还不如我们危险呢。

往这个角度再讨论下去,是在做一些本就不存在的区分了。再搬出一个勇闯两性婚姻的聪明的老同志:毛姆说,激情澎湃起来,不是因为它被满足,而是因为它被阻碍。袁枚在《续诗品》里写下那四个字“揉直使曲”,恐怕并不是在建议小说家要把异性恋当作同性恋去写,考虑的也不是同志情谊中自带的受挫感、隐秘性和社会边缘姿态,让它自动变得更加有趣。但诗文之理,古今中外都是相通的,谁又能说他讲的,不正是这个意思。

厄洛斯在掌管同志情爱的时候,并没有颁布额外的律法,而同志小说的好坏越往下分辨,越明白它当然游弋不出文学本来的机制。最后就照抄霍林赫斯特表扬亨利·詹姆斯的话:“他超乎寻常的智慧,就在目光锐利和心思透彻上。我想,那些让我迷恋的作家中,这就是我最欣赏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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