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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霍林赫斯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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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莱士·史蒂文斯(walce stevens)有一首散落在各诗集之外的诗,叫chiaroscuro,文艺复兴时候画画有了新窍门,就造了这么一个词—“明暗对比”:他们发现亮堂堂的固然好,但要一样东西有分量,像真的,让它3d,必须舍得用阴影盖掉一部分。那首诗描绘了一幅比t s艾略特“普鲁弗洛克”更早的城市荒景:隔着凄风苦雨,楼房的表面像是燃烧了起来,我们跟着一个人在空街上拖着脚步前行,突然某处的一点微光,我们凭空就在那个独行者的心里闻到闺房之芬芳,想起一双蓦然惊动的眼睛暗示着一个宇宙的情事。

这位大诗人,和所有称职的艺术家一样,知道对比的力量。在另一首诗《弹奏蓝色吉他的人》(the uitar)里面,他又提到chiaroscuro,解释为:

一支蜡烛已足够照亮世界。

它就此清晰。即使是正午,

烛火也在纯粹的黑暗中闪烁。

诗里面又写道,对于“我们”这些总怕亮度不足的俗人,这些时时刻刻总想来一盏“德国水晶大吊灯”的人来说,“地球是平的,颓秃的。那里没有阴影”。

要解释阿兰·霍林赫斯特—他的地位可能是这样:比方英国再来一次公投,投的是存亡之际你要挑一个小说家写一个好句子来让你活命,我怀疑霍师傅大概会是最可靠的人选—搬出史蒂文斯也只能拖延这一时片刻;但在着急想办法的时候,史蒂文斯的一些意思,和chiaroscuro这个词,在我脑中不时地出来想要帮忙。

霍林赫斯特的艺术一直是关于对比和明暗的。他少年时期成长在离牛津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出家门走几步就是农场和白垩土山;父亲是银行分部的主管,家就住在银行的楼上。二十多岁到了伦敦,腐国腐城,春风十里,1988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泳池图书馆》(the swi pool library ),用华美的文墨唱和彼时的轻漫浪荡(托宾说霍林赫斯特几乎要把男性生殖器写成另一个物种)。“我是个彻底的双子座,是初夏那种模棱两可的后裔,困在自我的两个版本之间,其中一个是享乐主义者,另一个—可能现在更多隐藏在背景里—是位嘴角看得出清教徒气质的学士。”正当主人公流连于满目的男性下体之间时,小说给他安排了一个平行故事:让他接了一个活,为另一个同性恋老贵族写传记;而后者的日记送他回到了一个断袖之情还没有那么方便的时候。

2004年拿下布克奖的《美丽曲线》(the le of beauty )中,主人公是个研究亨利·詹姆斯的青年,和富家公子以做杂志为名四处寻欢。回到编辑部,两位助手也是同性恋,总缠着他,要他用詹姆斯的语言形容上司新猎物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所做的……混合性爱与学术……像是在让‘大师’卖淫。”这部小说的对比,是把这个才俊对美的天真追求以及登峰造极的精妙语言,放在撒切尔时期污浊冷漠的政治气氛中以及眼看要吞没整个故事的艾滋黑云之下。

《美丽曲线》不但是我欣赏霍林赫斯特的中心文本,也几乎收管了我在当代小说中对“好文笔”的判断标准。它里面的机智和优雅充盈到你几乎想每两三句话都停下来喘气,顺便示意自己对于作者以及能让这种体验成为可能的文学机制不无感激。他把福楼拜以降,那种将作者视角渗透在第三人称叙述中的技术运用到了某种极致,往往在一个词上不但推动故事,体现人物的心理沟回,而且带有作者伙同读者从旁施加的一个判断。他最重要的师承是亨利·詹姆斯,在对人情冷暖有种不可思议的精密感应之外,所谓的好文笔,是每个像电影一样的句子,你跟着设计在其中的跌宕起伏被逗乐或震惊的过程,正好和小说叙事中它所要支撑的人物互动或性格揭示是一致的。这种游戏在本质上比“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更好玩,在于即使到最后你意识到这种聪明和敏锐并不能改造世界(有些人对亨利·詹姆斯到了欧洲只在意跟贵妇人聊天很失望),但能用语言在纸上剖析、勾勒这种最精微的触动,就说明世界本身已经足够有趣和优雅。

霍林赫斯特似乎写在一个托马斯·品钦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并未发生的传统里,但又因为“歇斯底里现实主义”无可争辩且光芒四射地发生了,相形之下,更给霍林赫斯特的小说添了一层新鲜和活力。

另外,我向来有一个大不敬的观点。就是《美丽曲线》最好的那一部分,比大师更好—至少更好读。因为如果王尔德说得有理:詹姆斯写小说好像是痛苦的职责;那么霍林赫斯特明显更放纵自己,他有种清澈的犀利,藏着某种英文里所谓的会咬人的刺激感(bite)。

2

《陌生人的孩子》(the stranr’s child )读起来略微有些不一样。

书名出自丁尼生的《纪念a h h》( oria a h h),是桂冠诗人无法忘怀剑桥同窗好友的早夭,号称作诗排解,其实压着abba的韵,回环着自虐。当时进化论甚嚣尘上,天地不仁的观点丁尼生本就不太能接受,好友才情俊逸,眨眼间归于尘土,所以长诗之中很大一部分也是试着将生命化于自然的演变之中。他写离开故园,因为里面都是a h h的记忆,好比看他又死了一次,而“年复一年,风景渐渐熟于陌生人的孩子”。

《陌生人的孩子》开场时,也是剑桥同学,贵族子弟塞西尔·瓦朗斯跟自己的中产阶级同窗恋人乔治·索尔到了后者的家中,一个叫作“两英亩”的庄园。当时他们并不知道,“一战”就在眼前。乔治的妹妹达芙妮请诗人塞西尔在自己收集签名的本子里写点什么;后来发现他留下了满满五页的长诗,就叫《两英亩》;而因为他在战争中捐躯,这首“平庸”的诗也阴差阳错镌刻在了民族记忆中。小说在后面的四个章节里,很骁勇地跨了四个大步,分别设在1926年、1967年、七十年代末和2008年,一方面是看和塞西尔有关的记忆怎样随着时局、人世的变迁而摇曳,另一方面,也是对于同性恋的态度慢慢在英国舒展的历史。

这部小说里最明显的chiaroscuro是什么呢?就是一点点“知”的微光,落在大片大片“不知”的苍茫风景中。作者看似信手却又严丝合缝地将每个章节锁死在它的历史段落之中。每个角色很妥帖地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里,只看得清自己一时之虑所照亮的范围;人类本就高估自己的预感和记性,要剥夺人物的这点虚荣不算太难,关键是叙述者也要忍得住不作为又“高”又“明”的后来人加以指点。霍林赫斯特说这叫“无知的当下”。

所以我说这次读起来口感不一样,是隔着那厚厚一层无知,这部小说的文字比以往更温煦、更朦胧;因为霍林赫斯特文采中的“第三人称判断”,都建立在叙述者的通透上,既然压制了这层企图,自然少了反讽,少了调戏角色的灵动,少了那一口bite的锐意。

这件事我怪在一个加拿大的老奶奶头上。《美丽曲线》出版是在2004年,我发现2005年霍林赫斯特给艾丽丝·门罗的《逃离》(runaway )写过一篇书评,里面有几句话正可以形容门罗对于《陌生人的孩子》所施加的“中和”作用。“她的文笔干涩得让人放心。很多小说人物都有不合情理的记忆力,她是不屑于如此的;她只是告诉我们—丝毫不带迟疑与造作—那些角色之前的人生,包括那些他们记错,或者完全不记得的事情。”这部短篇集里面,最后一个中篇包含了五个部分,也是关于一组角色跨越时空的变化。“门罗的故事跨度虽长,但她似乎毫不费力地在过去中驾驭着一个个十年的累加;她的技巧和当代很多靠讯息支撑的小说正相反:她知道过去有古意是未来的人强加的,所以她不解释。她描写过去就像描写此刻一样自然。”

霍林赫斯特的态度,想必是:这位阿姨能做到的事,我可以做得更好。所以这次创作在洞悉心事和wit(我一向认为中文没有对应的词,暂理解为跳脱灵动的巧思吧)横溢上,作者有意识地限制了供给。但话说回来,除了遣词造句依然无可挑剔,那种绘景状物上的挥洒恐怕是霍先生忍不住的。就像乔伊斯在意大利教写作的时候,让学生练习用文字“素描”,其中有一个后来成为斯洛文尼亚著名政治哲学家的人,叫鲍里斯·弗兰(boris furn),称老师教着教着就忍不住要自己写起来,他称这是乔伊斯的“描写欲”(descriptive st)。霍林赫斯特有次回答为什么不写戏剧,就因为自己太喜欢描写东西了。

还留在小说第一章,吃过晚饭,塞西尔和乔治出去抽烟。达芙妮在屋里也坐不住,想去外面看看他们。

夜晚似乎把他们全吞没了,只剩树梢微风的轻诉。她只能看出黑与灰之间的一些轮廓,而树和草的气味在空中泛滥。她觉得大自然正借着涌动的气味悄悄恢复自己,而人们—大多数人—却还不明所以地留在屋中。她陶醉地划过草坪,鼻子里是她未加分辨地闻到了女贞的味道、大地的味道、玫瑰的味道。突然走到石头长椅,停下来朝四下张望,她因为自己确凿地只身漂荡在夜色中,而心跳加速。头顶,繁星不停在聚拢,从又高又淡的云后落出,仿佛是已经跟她相熟。她听到不远处一个声音,类似呻吟,立刻又掩住了,然后是一阵辨认得出来的嬉笑声;随后自然是另一种气味,与干草和其他植物不同,那是塞西尔的雪茄散发的绅士气味。

那个呻吟,自然指的是那两个男人为了饭后消食所行的不轨行径。霍林赫斯特这本书一改往日风范,基本没有写握雨携云的鲜活场面,所有发生的事也大多像上面这段话一样,半隐半现在夜色中。一方面,只看这样的描写就已经是一流的文学了,更要紧的,是那一声“呻吟”难道就比荷枪实弹输了性感?chiaroscuro在法文里叫cir-obscur,一再说语言比人聪明:光和暗又直接联通了“清晰”和“朦胧”。华莱士·史蒂文斯说,诗歌应该“让那些可见的更难看清”。其实诗人性情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只是做了好事又不肯明说:好的文字要引诱你相信,如果只是“可见”,那就什么都没看到,你得看得更刻苦和用心一些,而事物真正的本来面目,或许只在想象中才能看清。

3

说到《陌生人的孩子》口感和以往的霍林赫斯特略有不同,就像上一部分试图概括的,那是因为他想做一件不一样的事。而他在叙述上很张扬地用了一个小戏法,与贯穿全书的意图极为匹配,那就是他把生老病死之类的大事都丢进章节之间的缝隙中,等新章节开启,跨入新时代,读者都会有一脚踏空,半夜醒来不知今世何世,满屋子陌生人之感。

比如第一章结束,是揭晓塞西尔留在达芙妮签名本里那首诗。打开第二章“雷维尔”,我们发现自己正偷看一个似乎是叫瓦朗斯夫人的女子,斟酌着一封给“雷维尔”的暧昧的信。拼凑了十来页的线索,终于弄清,塞西尔已经战死沙场,达芙妮嫁给了他的弟弟,达德利·瓦朗斯,生了两个孩子,科琳娜、威尔弗里德。第二章写了一场纪念塞西尔的聚会,其中描绘晚宴和舞会上的小说家功力真是炉火纯青,简直要让读者忍不住在页边写满小字:“托尔斯泰……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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