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弗·希钦斯(1/2)
如果这个世上不曾有希钦斯,要我们凭空创造这样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伊恩·麦克尤恩
1
克莱夫·詹姆斯的消遣都很高眉。巨著《文化失忆》洋洋八百多页,库切称之为“文明的速成课”。其中我最喜欢的片段往往是他炫耀博学时那种正当的沾沾自喜。讲意大利语文学大家孔蒂尼(gianfran nti)那篇,说到陪孔老先生去看歌剧,归时大雨滂沱,汽车好比在潜水,詹姆斯蜷在后座用意大利语引了句《神曲》:“ché diritta via era sarrita(字面意思:正确的道路已被丢失)”,老先生在副驾驶位置回转头来,嘴角咧到耳根,詹姆斯加了一句“可惜这句子不是我写的”,老先生大笑。那是八十年代早期发生在佛罗伦萨的事情。
七十年代中期在伦敦,每个礼拜五,克莱夫都负责打电话提醒大家一起吃中饭,总觉得人数不够没有意思。和他吃饭有风险,《文化失忆》中描绘他酒足饭饱之后,和布罗茨基(josef brodsky)跳上餐厅椅子互砸法语德语诗。要有何等样的才情能接得到詹姆斯的电话?名单里包括马丁·艾米斯,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刚冒出来的小说家朱利安·巴恩斯和伊恩·麦克尤恩,新秀诗人詹姆斯·芬顿(jas fenton)。那是七十年代的布鲁姆斯伯里(bloosbury)。这个小团伙是艾米斯发起的,当时他们主要都给《新政治家》(new statesan )写点东西,其他的报刊其实也都在左近。他们玩的文字游戏都有学问。比如,把房子(hoe)换成袜子(ck)。狄更斯的名著成了《荒凉袜子》(bleak ck),或者,你有没有读过爱伦坡的故事《厄舍古袜子的倒塌》(the fall of the ck of her);英语里面粗话,指代某人为女性身体器官,于是他们把 wells)则有《隐形x》(the visible c-),甚至还有人讲出了蝙蝠x(batc-)和超x(superc-);当然,也可以用“那话儿”(prong)来换:弗莱明的邦德有这么一部《带着金枪的那话儿》(the prong with the golden gun)?老不正经的格雷厄姆·格林总写些《第三个话儿》(the third prong)、《我们在哈瓦那的话儿》(our prong havana)……不亦乐乎之时,詹姆斯想出了“a shropshire c- by ae ckprong”,即a e豪斯曼(a e hoan)的诗集《希罗普郡少男》,那大家只能起身倒茶斟酒上厕所,想下一个游戏了。
当时他们还不认识萨尔曼·拉什迪。《午夜之子》1981年出版,英国文坛神魂颠倒。希钦斯八十年代中期从美国回诺丁山,在狂欢节有人引见拉什迪。按照希钦斯的说法,自此后,和英国友人鱼雁往来、围炉闲唠,很少不提及这个头顶稀疏的印度裔男人;而另一个变化是每次聚餐之后,文字游戏的质量大幅提升。游戏有老的,比如以屌(dick)代心(heart),名曲《我将我x遗忘在旧金山》(i left y dick san francis),康拉德名著《黑暗的x》(dick of darkness),麦卡勒斯的《x是孤独的猎手》(the dick is a lonely hunter)……希钦斯说这种游戏上身,几个月之后某个恍惚,你发现自己还在寻觅什么地方有心可替,但千淘万漉也难敌世事诡谲,多年之后,伍迪·艾伦和前女友的养女突然此情不可待,要成亲,撂下一句话,“心里要的东西,没有办法(the heart wants what it wants)”,这帮人肯定为这句话又开了几瓶酒。
1988年,《撒旦诗篇》问世,全球出版业一涉此书,血光剑影。
希钦斯依然是拉什迪最好的朋友。去伦敦,要见他,和安全部门商量妥当,某时某地,萨尔曼会突然出现,离开时,墨镜帽子加各式当场创制的伪装、掩护,钻进汽车,不知去向。1993年冬天,拉什迪去华盛顿见希钦斯。后者的公寓霎时刀枪不入,变为拉什迪安全统战指挥部。两个英国人相见不易,在大西洋另一侧碰面,天南地北文史哲;兴之所至,还说想去街上走走,几个王朝马汉心中肯定是不迭叫苦,而这两人散步时估计不少工夫还是花在文字游戏上。拉什迪发明了“差一点点的书名”,就是把名著改一个字,总觉得比大家所熟知的那个版本有所缺憾:《有名的盖茨比》(the big gatzby)、《良好前程》(good expectation)、《日瓦格先生》(o)……还有拉什迪仿《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 22)拈出的“hitch 22”。hitch是朋友们称呼希钦斯的昵称,“hitch 22”成了希钦斯回忆录的书名。
2
2008年圣诞前后,我在南京路等两个朋友吃饭,虽冷冽,熙攘中升腾着资产阶级为弥赛亚庆生的腐朽情调。好像是在恒隆广场旁边一个奢华的商场顶楼,有一小爿端庄的洋文书店,见到希钦斯黄蜡蜡一卷《上帝没什么了不起》(god is not great )。当时我读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s)《上帝的错觉》(the god desion )手不释卷,对西方这一波无神浪潮很感兴趣。认识希钦斯是因为他喜欢上电视,信奉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的箴言“绝不要放过任何一个上电视或者做爱的机会”。美国的各种时评节目,一张肿脸,一嘴英国口音,讲话上下嘴唇不屑分开,发声浑浊,语气镇定,任何话题都举例子讲道理,不慌不忙地出口成章。九十年代在美国电视上做访谈还能抽烟,希钦斯常常镜头前烟酒齐下,好像是到了自己的酒吧。后来他支持伊拉克战争,四处演示推翻独裁之义正词严,没过多久自由派媒体反战、嘲弄布什已成例行功课,骂布什脑子不灵、语言功能紊乱最是不费心力,既刺激又没有风险,老少咸宜,一档节目可以准备十几个这样的段子。希钦斯和主持人辩论伊拉克,对方又顺手塞了个布什笑话,观众雀跃,大肆鼓掌,希钦斯说:“嘲笑布什谁都会,观众一听就鼓掌,实在肤浅。”底下有人喝倒彩,希钦斯索性朝他们扬了扬中指,带着坏笑念着“fxxx you”。
回到家十点多,翻开《上帝没什么了不起》从第一页开读。希钦斯用词考究,句法跌宕,虽然不时见得生趣,但又不像他的好友马丁·艾米斯一样字字费尽心机;希钦斯的文气,只觉得他牛x哄哄坐在桌子对面不动声色地朝你言谈,而其中的韵味节奏,直承莎士比亚狄更斯伍德豪斯拉金这一路英文文脉,推着你向前,停不下来。那一晚如醉如痴,两三个小时没有起身。
本书的副标题是“宗教如何毒害一切”,意即除了要清算以神圣为名的种种恶行,本身这种毫无条件的臣服就是人类最可鄙可弃的一种品性。他喜欢说(奥威尔可能就是希钦斯最喜欢的作家):“上帝是二十四小时的监视器,你一出生就他就目不转睛盯着你,而真正的好戏,还是你百年之后:这是天上的朝鲜,而在朝鲜,你他妈至少死了总行了吧。”希钦斯说人生在世,最好的东西是一种面对世事的反讽姿态(irony),没有这个,活不下去。在揭露宗教机杼百出的可笑和残暴之时,希钦斯的这种气势磅礴,但又冷嘲不尽的笔意,就让人难以抵挡。比如他讲宗教扭曲人性,说“给你怀里放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的第一反应是:‘多么美妙,简直无瑕。’但如果你信了个什么,给你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你会想:‘多么美妙,简直无瑕。快,给我找块利石,我来修改一下他的生殖器。’”(他指的是在非洲某些地区,盛行一种规矩就是女娃降生,要割去阴唇,甚至用麻线缝起下身,直到新婚之夜由郎君强行解开。)但很多人也清楚,其实批判宗教中荒唐不堪的一面,以及戏谑《圣经》中大违事理之处,就和信口诌来的指涉布什弱智的笑话一样便当,所以下笔分寸尤要考量,希钦斯被褒奖“第一次有人把上帝当作成年人来批判”,显然夸得很有心思。
希钦斯感谢上帝让这本书成了畅销书,《纽约时报》好卖榜,第一周就跃居第二,被另一本名著哈利·波特压在身下也没什么好说的,但第三周便成了冠军。就在那段时间《纽约客》有幅漫画,丈夫拎着本书回家,在沙发上捧着一本书的妻子看到后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去买克里斯托弗·希钦斯的书嘛!”希钦斯后来提起这幅画,自嘲:“《纽约客》终于知道我的名字了!”叫卖《上帝没什么了不起》,希钦斯像个歌手一样巡回美利坚,每个礼拜都要和宗教人士辩论。当时反宗教风起云涌,其他三个大牌巨星是道金斯、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t)和山姆·哈里斯(sa harris),2007年他们还一起坐到希钦斯的家中,郑重其事地闲聊了两个钟头,探讨无神论的古往今来,录成光碟散播。dvd的名字里称他们为四骑士,暗指《圣经·启示录》中代表瘟疫、饥荒、战争、死亡的骑着四色马匹的魑魅魍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