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边沿的阿比达(1/2)
孩子们穿过了公路旁排列的房子,向沙漠走去。沙漠在正午的阳光下,和村庄一起昏睡。看上去边缘有些发硬。孩子们赤足踩过,不以为意。
这是新疆鄯善县迪坎乡迪坎村,吐鲁番盆地东沿最后一座村庄。向东一直延伸到罗布泊,是无人区,横亘千里的沙漠。
阿比达和伙伴们出生在这座沿公路两旁延伸的村庄里。公路给这里带来了存续下去的生机,沙漠则标出了生活的边界。孩子们对于沙漠熟悉又陌生,就像演员对于舞台的布景。眼下他们向着布景走去,似乎是要冲出舞台边缘。
葡萄
阿比达的家在公路坡下,干沟旁边,像这里所有的房子一样,它立在无处不在的沙土中。为了遮挡沙子和阳光,人们在平房前檐搭起封闭的院子,在棚顶下起居。鸟儿在屋顶下筑巢,嗖嗖来去,沙土依旧透入墙壁,漫上土炕,渗入被褥,嘴里暗中尝到沙土的味道。
炕上艳丽的被褥,似乎是为了对抗沙土,造出一些颜色来,就像节日的艾德莱斯。屋里看不到多少家具,被褥是一家最重要的财物,出嫁时要做上十几床。阿比达家里劳力少,人口负担大,家境在村里算是穷的,没有殷实人家的纤维板棚顶、钢梁和瓷砖地面,只能用微红的席面和木头椽子。但这不妨碍家里留出一间看上去是簇新的客房,也是阿比达每天清晨的梳妆所在,家里好看洋气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包括一台从没有人看的电视机。
新疆鄯善县,阿比达和伙伴们在沙漠上。
水是让棚顶下的沉闷变得清爽的东西,贮在几口大瓮里,由父亲每天从村中的供水点运来,在家里的使用并不吝啬,但带着郑重。清早起来,阿比达拿一把长嘴的小陶壶倒水洗脸,大人也洗过了手吃馕。接触食物之前,洗手是必备的步骤。
馕是家中的主食。从屋外院坝的炉窑中烤出来,一叠叠地堆在炕头,以供长年的三餐。拉面是少见的调剂,手抓饭更是珍馐,好在学校与公益组织合作的免费午餐,给阿比达和同学们提供了这一待遇。家里五岁的妹妹则无缘享受。
有了手抓饭或者馍馍菜午餐,阿比达对早晨家中的茶水泡馕兴趣不大,吃了一小块就坐到人群身后,给奶奶捶背。这也是她每天早晨的例行功课。
奶奶的背伸不直,长年疼痛,一家的重量压伤了她的背部。何况她的腿弯不给力,有一点小儿麻痹。同样的症状也出现在阿比达的大姑身上,让这个家有点赶不上乡邻。
一家的重量落在父亲背部,载在父亲破旧的三轮车上。父亲曾经业余跑过五年去鄯善的出租,直到四万块买的二手车报废,舍不得丢弃,仍旧停放在自家院棚下。三轮车往来运载的,是棉花和葡萄。
棉花曾经是生计的大宗,这两年却让父亲背上的负担加重了两层。家里共有十五亩棉花地,前些年收购价75元一公斤,“收购的贩子还给吃的油”。去年跌到五块五,种子、肥料、工人工钱、利息算下来,一年亏了两万五,今年价格更是贱到四块五,家里就此背上了三万块的银行债务。“摘棉花工钱一斤两块五,种棉花不如给人摘棉花合算。”为了填窟窿,家里的二十六只羊卖掉了七只。
好在葡萄干行情还好,明年阿爸准备废掉棉花,改种葡萄。
葡萄地隐藏在村庄西边起伏的沙地里,阿比达时常搭着爸爸的三轮平板车,下地帮着摘葡萄。眼下葡萄已经收罢,是剪枝季节。藤蔓经受了夏天的热量,显出盛极而衰的青黄,对于钻进架垄下干活和玩耍的父女,剩下的荫凉还足够。蔓丝下悬着一串串采摘时舍弃的葡萄,一半枯萎了,一半还浑圆,过于充足的糖分溢出了白色发亮的表皮,像是比提炼出的砂糖本身还要甜。这种与吐鲁番相联的著名糖分,来自高温和日照,也含有大量的成本和汗水投入。
栽葡萄要三年挂果,需要的水费、人工、化肥,花销庞大,单说水费,一周要灌一次,家里加上葡萄园的用水,眼下一年要2500元。
父亲手持大剪刀,除去今年生发的细小新枝,留下老枝。阿比达在架下摘吃剩下的葡萄。在父亲剪刀下,葡萄垄沟渐渐透亮,藤蔓下悬挂的葡萄串清晰起来,让人依稀想到夏天的丰收。阿比达发现了一个悬挂的蜂包,有野蜂在爬。和棚架下蹦跳的小虫一样,它们与人类分享甜味,制造葡萄皮的疤痕。
父亲没有搭理它,依旧慢条斯理地剪枝。到了近处,他伸出戴手套的手去摘蜂包,好像它是一串完全无害的枯萎的葡萄。
野蜂似乎惧怕父亲,没有反应。但阿比达忽然尖声哭泣起来,一只野蜂蜇了她尖尖的鼻翼,留下一个红点,很快肿了起来。
父亲似乎为自己的过失感到抱歉,瞬间有点不知所措。接着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对着蜂包喷出浓浓的烟雾。野蜂被熏走,父亲摘下蜂窝,扔进垄沟。阿比达的哭声渐渐减弱,似乎随着这个蜂包被摘除的过程,她鼻尖被蜇的疼痛也被摘掉了,红肿慢慢的消退,又可以安心品尝这个季节剩余的甜味。
回到家中,暮色已经降临,饭桌摆在院子里,妈妈用爸爸带阿比达一车捎回来的葡萄藤喂羊。
第二天回来,爸爸的手也被蜂蜇了,比阿比达的严重,边缘有一些肿胀。
沙丘
正午,父亲在院里凉床上晾着的大米旁边,慢条斯理地择虫子。阿比达和伙伴们在村里游荡。
大人们在地里干活,公路两旁的房子看上去像睡着了。屋顶的高压线上,停着两只肚子像家中水壶的鸟。一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坐在门口的沙堆上闭眼晒太阳。一些人家有着复合板的棚屋顶和钢梁,地上贴有瓷砖,睡房则铺着地毯,看上去比阿比达家要洋气许多。这些房子是政府补助近三万元改造的新房,阿比达家因为欠债没有参与。往村庄里面走,有一排排墙壁镂空透气的房间,里面是一副副的架子,用来晾干收获的葡萄。可以想见刚过去的季节里,屋里的气息与忙碌。
一座小店开着门,货架上有些辣条和鸡爪之类的零食,找不出像样的货品。孩子们显然是主要的销售对象。桌上放着大个的哈密瓜。瘸腿店主的孩子是阿比达的同班同学,大方地捧出两个哈密瓜切了吃。小店装有空调,但奇怪的是,空调的透气板是硬纸壳做的。
不断有重型卡车经过,拉着方方正正编了号的、庞大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石块,碾压道路,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它们来自几十公里外的一座矿山。街上综治办门口,是大幅“不能私采矿石”的宣传画。村民说,迪坎乡还有一座铁矿,造成漫天的黑粉和铅污染,村民上访多年。在从鄯善县来迪坎乡的路上,沿途戈壁竖着钻探石油的井架。
到了村庄一头的沙地,无拘束的孩子们忽然间现出畏忌,脚步逡巡起来,口里开始念经,五岁的妹妹哈丽嘉贴近了阿比达,喊着“姐姐你保护我”。沙地上交错着平民的拱形坟墓,还有两座圆顶的拱北墓亭,破旧的经幡瑟瑟抖动。坟墓已经风化,有些半截埋在沙里,或许沙下叠压从前的坟墓,和这座村庄一样,不知身受了多长历史。
有两个男孩大胆走上几级拱北的阶梯。但在这里,他们的胆子,比起在荒无人烟的沙丘上,实在小了太多。
走到村庄的后身,穿越砾石地带,最近的是一座沙梁,大自然把它安排得细致柔软,似乎专为供孩子们奔跑。孩子们果真奔跑起来。
别的孩子们已经在沙梁上疯开了,有些冲下到沙梁那边的干河里。干河那边是又一道沙梁,孩子们未曾越过的边界,真正危险的领地。这条干河的水,不知在哪个年代消失了,河底还留着几眼荒废的坎儿井。
在一无所有的沙梁上,孩子们的游戏既千篇一律,又奔放无羁,正像他们在无人区边缘的生活。跳完舞的阿比达,和男孩们一样打了几个鹞子翻身,又领头喊着“再来一次”,带着刚刚爬上来的伙伴们冲下沙梁。
除了像舍身坠崖那样冲下,男孩们还摊长身子趴在沙上,两手像鱼鳍摆动,开始缓慢,后来越来越快地滑下沙坡。到了坡底,又四脚着地,像狗刨那样飞快地挖沙爬坡,速度快得难以置信。几趟下来累了,就地躺在沙梁背阴处打盹,似乎黄沙是身体本来的一部分,不会摩擦肌肤,沾糯口鼻。当然,孩子们知道沙的本性,绝不会撩起沙子乱扔。比起公路两旁的房屋,似乎这道沙梁,倒是真正的炕床,可以躺卧而完全安心。
“没有沙尘暴。那只是传说。”面对我的询问,阿比达认真地回答。
先前在葡萄园附近的沙丘上,孩子们举行投掷和摔跤比赛,在沙地里探索孔洞,他们找到了一条蛇,拿树枝拨弄,口中发出模仿的“咝咝”声。后来攀爬上一半枯萎的红柳,一个男孩喊道:“我们吃红牛,我们喝红牛。”在他的意识中,大约分不清二者的区别。有的孩子爬到顶高的树梢摇晃,没有人担心自己掉下来。阿比达脸上的一处伤疤,或许是在这样的一次野游中落下的,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就像黝黑的肤色和沙粒打磨的泛黄头发,连同灵活的腿脚,是这片沙地的赐予,未曾想过来由。
从红柳树上下来之前,孩子们合唱了筷子兄弟除《小苹果》之外的另一首歌《父亲》:“你牵挂的孩子啊,长大了——”他们的野性,在树干的摇撼中透露。
阿比达和伙伴们准备冲下沙梁。
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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