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到山顶(1/2)
上学
放学之后,曲笔石布和阿萨离开达洛小学,走向高山地带的家。
和牛牛坝的中学或者有公益组织参与的学校不一样,达洛小学土生土长,显露着一贫如洗的面目。教室、课桌、操场到学生的衣服,全都积灰发黑,脸有点黑到反光。没有校服和鲜亮的墙报标语,自来水里有泥巴味,喝好水需要走一里路去提。没有下课铃,靠老师喊。一切都暗示着,尘埃以上的事物在这里不是必需。
对于十三岁的石布来说,能走这条上学路已是超出本分,去年他还在家里积粪的场院劈柴,背上一个顶小的妹妹,手边是另一个弟弟。“不觉得累。”他说,尽管每天的路程费时六小时,尽管自己的班级比弟弟还低。
他并没有从童年的负担中完全解脱出来,和天性活泼的弟弟比起来,他笼罩在一种温柔无措的沉默里,在课堂上被老师提问,会面红耳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于汉语,他能听,但不善表达,只能清楚地说出三个字:“不知道。”
石布的座位在第四排,从第二排开始,大致都是老师不抱希望的学生。即使是弟弟阿萨所在的二年级,多数人也不认识基本的字。老师的汉语口音浓重,没有彝文教学,负责人吉克自述只学过819个彝文字。教室不够,学校没有五年级,教室宿舍充作教室,四个老师带五个年级。学校没法吸收掉片区的学龄儿童,失学率超过30。学校只能一年招大,一年招小,两头弥补失学率的破口。中专出身的负责人,也会设想出门打工。学校创办于两百余年前,却褪去了任何身世积淀,在时光变幻中停滞不前。
对于石布这样的大孩子来说,在学校吃两年免费午餐,省掉家里的一顿粮食,是能够上学的最主要原因。虽然是简单的洋芋坨坨炖肉,却远胜家中。
晚饭要赶到家里吃,家在遥远的高山上,视线隔着一座山。从拉矿石的公路起头,渐渐走上小路,坡度由缓到急。一起上路的伙伴,人数越来越少。
喧腾而下的溪流,像白色的绷带,包扎在四处风化的山体上。在小雨天,它们却会暴涨,变成上学路上的天堑。
“有次我踩跳石过水,差点被冲走。”脸庞微红的阿萨,像讲一件英雄事迹。更多时候他们需要绕路,或者被山洪堵住,缺一天的课。
在熟地较多的低山,最后两个伙伴离开了队伍。石布和阿萨需要独自翻越山脊,去到更高的地带。
越过山背的崖壑,再次经过一条溪涧,出现了草地和零散的羊群,海拔达到三千米以上,土壤现出了大凉山原生的微红,和低山覆盖薄膜的地块有所区别。家似乎快要到了。一阵突然而至的雨让气温变得寒凉,也没让兄弟俩的脚步停下。在大凉山区生长,他们习惯了这种变幻,尽管身上的衣裳单薄,身体也时冷时热。
走到再度出现土地的地带,狗响亮地吠叫起来,一小片低矮的棚屋出现在高处。地块狭小,似乎刚刚够几户人耕用,适于这里犁头村的地名。
火塘
屋子内景漆黑,并非出于光线稀缺,而是所有东西都是黑的。不能随意触碰,不然人很快变成与墙壁、被褥或锅底的同色。烟炱统治着这里。
火苗燃起来的时候,才有了人的气息,区分于荒野。只有石布父亲亲手打造的火塘磨扇,带着些微线条的装饰。两台近似橱柜的床,蒙着编织袋皮子,是唯有的家什,其余没有成形之物。难以揣测,人们在这样的黑暗中度过千年,面貌似乎一直没有改动过。
凳子也不是必需,眼下有的两只,来自政府的发放,也没有被重视。孩子们仍旧习惯坐在地上,更靠近火苗的炙热,像是一圈煨土豆。石布的身边坐着邻家孩子阿达,没有上学之前,石布和他是牧羊时的伙伴,两人脸上有同一种习于沉默的神情。区别在于,眼下石布可以试着和弟弟阿萨一起背诵唐诗“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柴(菜)花无处寻”“书(树)头花落未成荫”,尽管他有点跟不上弟弟。比石布还要大上两岁的阿达,只能呆呆地看着,火苗在他有些浮肿的眼皮上晃动,看起来似乎已经衰老、疲于理解周遭的世界。有生以来,他只下过一次牛牛坝。
电灯光收缩回自身,四下的黑暗对它毫无反应,显着一种冷漠的气色,使人想到一句话:“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如果没有火光,屋里就显得像是没有光源。灯光来自近年政府扶贫安装的太阳能,代替了此前村里自制的小水电。
小水电的遗迹存留在坡下小溪里,只有在这里,能看到如此原始的“电站”,一条只有几米长尺把宽的堰道,四五米高的落差,随意搁置在地上的一部水轮机,近乎孩子游戏的道具,使人疑惑它到底是干什么的,最后不得不接受,这是一处小水电站。人们并没打算把它打理得更像样,凑合着先发起电来。这等小水电带动的电灯,明暗时刻都在变化,因为堰道的一股水流忽大忽小,一掬落叶即可堵住。即使眼下废弃,人们也没打算拾掇。
楼上也是一堆败絮,张着半边窟窿。屋顶漏雨,滴到什么东西上,发出扑扑簌簌的声音。地上的一堆萝卜缨子,供饭后的大人擦手。一张羊皮搭在墙上,已经受潮褴褛。唯一发出光泽的物件,是屋梁上挂的一面钟表,奇怪的是,它在走。
坎下石布叔叔的房子,只是一座平房,几乎齐人头顶,但内情要好很多,有整齐的有颜色的被褥,塞满了床铺,加上一台缺电不能看的电视,显出新房的布置。但没有新娘。
按照彝人家支的风俗,新娘过门后回了娘家,要过三四年,才会正式住过来。平时要托人去请,看娘家是否情愿。床头贴满了女人的照片,四个姐妹齐全,但没有媳妇的。
“我不喜欢她。”叔叔说。看起来媳妇也不喜欢石布的叔叔,两人结婚时只打了个照面,回娘家后媳妇很少过来,只在每年做毕摩时打个照面。结了婚的叔叔,显着一个单身男人的忧郁,更多地和石布阿萨兄妹们一起玩。
更多的时候,人们不愿待在屋里,宁愿躺在院坝,阳光大体晒干的粪土上,铺垫一张查尔瓦,或者倚靠石头柴垛。气候寒凉莫测,似乎有一线阳光出来就是好的,不容辜负。
几个妇女手中织着黑色或青色的查尔瓦,断断续续交换几句话,又像是什么也没说。孩子在玩泥巴抓头发,哭泣又忘记了哭泣,猪在门口两边的木笼子里哼哼,似乎它们早上由阿妈招呼着,到屋后的小路上拉完了便,这时还想再出来活动。两只鸡走动,时间像是没有变动,被温暖的阳光催眠了,如同千百年来在这片山区的岁月。
但阵雨突然来临,阳光立刻变作寒冷,像一个人忽然翻了的脸,大人们刚才还在踌躇,眼下不得不起身。只有三弟一个人留在院地里,头顶着柴垛。他宁肯身上被雨淋湿,也不愿回屋,像是某个持守信条的僧人。这也解释了他昨天患的感冒。
口粮
一束碎叶添进火塘,先前弱小的火苗剥剥冒起来了,一口大锅架在了磨扇组成的三角上。
锅底烧的水上面,阿妈加上一层层竹编蒸屉,将和皮洋芋、萝卜缨子、淡菜汤依次放上去,再加上去几个大荞面馍馍,最后一口大木盆盖住。微黄的荞面馍馍,是阿妈的手刚才揉出来,用手指团团摩挲出浑圆的形状。火苗舔舐锅底,噼啪作响的树枝不停塞入炉炕,蒸汽和烟混合冒起来,似乎在这时,屋子终究有了家的全部气氛。
饭盆和火苗一样搁在地上,一盆和皮洋芋加萝卜缨子汤是日常伙食,微苦的荞面馍馍则是改善生活,大约五天蒸一次。石布全家人都很能吃洋芋,石布能吃八个,叔叔十几个,爸爸能吃二十几个。至于荞馍馍,最多能吃两个,大约也没有放量吃的可能。大米是更少见的。除了偶尔吃坨坨肉,食物大抵是一盆和皮土豆,一盆淡菜汤,或许由于盐显得珍贵。脂肪来自门前圈养的猪,有时它也被放进屋里,从人类的盆子剩余分一杯羹。
一碗泛出淡黄的荞麦糊糊,是火炉旁的珍馐,给感冒了的老三喝。老三没有吃完的给妹妹,还有妈妈背上啼哭的小弟弟,小弟弟始终不愿意下地,似乎想尽量延迟离开襁褓的日子。阿妈又给老三喝水的饮料瓶里冲上些糖水。和盐一样,糖在这里是少见的,不仅费钱,还要走几小时山路去牛牛坝买回来。
地里出产以土豆为主,每年能收五千斤左右,至于玉米和荞麦,则只有不到五百斤的产出,其中含有一千多薄膜的费用和二十来袋化肥的投入。橱柜的后面有个空隙,放着一个巨大的箩筐,囤积的土豆种子蜂拥发芽,像是一座隆起的森林,是土屋里隐藏的奇观,寄托来年的希望。
有时需要卖牛羊买口粮。但牛羊的消耗大头不在平时。遇到婚丧节庆,尤其是丧事,石布家里喂养起来的牛羊会和所有彝人家庭喂养的一样,像雪堆消融。似乎平素的短缺,只是为了此时的饕餮殆尽。大的家支办丧事,一次可能杀掉上百头牛,平常的也要十只,炖成大块的坨坨肉,吃不完的都浪费了。叔叔说,假如丈母娘去世,他奔丧需要赶两头牛,外带五十件啤酒,五十斤白酒。全村人参与,所有人都必须喝醉,醉了躺哪儿是哪儿,一张查尔瓦裹身。石布家火塘边也有自酿的很稠的米酒,味道冲,来了客人,先打半碗拌上冷水喝,如同请人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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