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的忧郁(2/2)
新村去老村要经过二里长的小路,笼罩在香蕉树的荫凉中。
海南省乐东县黎族村落,林玉姗家废弃的老屋。
香蕉树是近几年种的,所有权和村民无关。从前这里是橡胶林,属于20世纪50年代进驻垦荒的国营农场,黎族村落也依照农场番号,叫作七队,玉姗妈妈买东西也去农场工人开的小卖部,但身份有高低,习俗各别,互不来往。近年橡胶价格暴跌到一吨四五千元,农场的工人也多半下岗出门打工,外地老板包下了农场的地,改种香蕉。眼下正是香蕉待熟季节,果实上都披了淡蓝色的薄膜和报纸叠成的罩衣,防止蚊虫。对于这些累累的果实,孩子们是不能去碰的。他们自家都有不多的几株。
老村的人比新村多,房子却像稀落一些,掩蔽在椰子和槟榔树林里。即使近年砌的平房,也不敷瓷砖,露着砖瓦的本色,间杂着一些茅草屋顶,覆盖泥草的墙壁,像是被雨水洗刷泛白的草垛子。玉姗家的老屋是其中一座,茅草层叠的屋顶高耸,屋檐草束耷拉下来,茅草上铺的防雨布已经碎裂,看得出被台风撕扯的形状。
屋顶内部铺垫蕉叶,较为细致,年深现出暗褐色,又透出微红,其下是密布的细木棍椽条。以前全家睡床的位置,现在有了另一张床,看来有人来住。粘土的地面还干燥,依稀看出从前炉灶的位置。玉姗四岁以前,全家四口人就栖居在这片屋顶下,眼下却很难想象,自己曾经住在老屋里。
邻近的草屋里,还陈设着锅灶和桌子,靠墙一张床铺,一个赤膊年轻人躺在床上,显出午后的无聊。年轻人说,没有出门打工,也没钱盖新屋。家里来了人,他会到玉姗家的老屋去借住。
虽然陈旧,这些老屋仍旧现出某种整洁,屋前也没有牲口,大多还带着一个乘凉的拖檐。玉姗的妈说,新村没有地方了,老村的人已经搬不下来了。
玉姗家的新屋起了一年半,2009年开头,靠着一点积蓄和政府补助先葺起来,起房子后姐姐就辍学了,老师打电话上来,妈妈说盖房子,没钱上学了。中间因为没钱停了几个月,到了2011年春节后才盖好,姐姐就去琼海打工了。
新屋到现在仍旧没有完工,卫生间一面墙有一截没贴瓷砖,裸露水泥墙坯,拖檐的柱子也没有贴瓷砖。卫生间也没装淋浴,要在一旁的灶屋里柴火烧水洗澡,做饭也在灶屋里。这是村中常见的,林玉东家比玉姗家的房子大,但墙壁只是靠地面一截粉刷过,其上裸露着墙坯,人先住进去,有了钱再一截截粉刷上去。爸爸服刑的时候,林玉东妈妈带着哥哥割胶,挑一两百斤重的桶,存了几万块钱,又借了一万,才起这座房子。
新村里只有玉姗家对面堂伯家的房子堂皇,有三层高,瓷砖在烈日下熠熠发光,大音箱传来震动的c天佑的喊麦。堂伯在县城做建筑生意,是村里少数发达起来的人。
炎热天气下的村里常常显得安静,孩子们是活力的来源。黄昏时玉姗和伙伴在拖檐下划拳,输了练鹞子翻身,一会儿又立定跳远。身翻得很直,跳得也很远,胜过学校的体育课。一会儿又去到别家院子追逐。男孩们的游戏却似乎是秘密。
遇到“打平安”,村落会稍微活跃起来。家里有了人生病,或者觉得运气不好,或有什么重要的事,村中邻居各自提了米酒,或者带一块肉,凑在一起喝酒吃饭,男女各一桌。玉姗跟着妈妈坐席,特别喜欢吃上汤蛤蜊,虽然地处海南岛,海味仍旧难得吃到。密密的椰子林下,隐隐透出喧闹,男人们的酒席要摆一下午,留下一地的酒瓶。单身孤寂的日子,就这样捱过去,未来的前景,暂时可以不必想。老村似乎也有了醉意,在炎热中睡去了。
雨林
老村的当中,有商贩来收椰子。男人戴着电工的脚链枷,利索地爬上斜伸的椰子树,用绳索缒下大束的椰子。
这不是孩子们的方式,他们不需要工具。
在玉姗家的老屋背后,女孩们一个接一个爬上一棵椰子树。最顶端的已到树梢的椰子果之间,最底的在树干中间,站在树下的玉姗犹豫一下,最后一个爬了上去。她们就像一摞椰子,一个个地结在树干上。
椰子很顺利地采到手,通过树干上的接力,一个个地传到树底。有一两个的传递出了问题,扑通掉到稻田里,看起来坚硬的壳破碎了,汁浆四溅。女孩们呼溜下地捡起来,抹去泥水喝剩下的果汁,又用一块木片刮壳底的果肉吃。
爬树似乎是天生的技能。旧村的村口遇到两个少年,他们爬得更高,像一项杂技。在去大河的路上,女孩们又爬上一棵酸角树,林玉东也来参与,栖身在各层枝梢间,在繁密的树叶间隐现。他们像是天生处于树上,成为树的一部分。口中尝到酸爽,却又透出一股涩味,如同这里的槟榔。这里的男孩和女孩也天生腿脚修长,适于攀援。
似乎由于热力的养育,植物都积累了糖分发酵,任何野生滋味,都可入口,和人类培育出来的食粮,没有主次之分。水沟边的藤蔓嫩芯,黑色的含汁草籽,随手采摘。大河边的一树红绿,是耐嚼的酸叶,果实则很甜。农场废弃场部的菠萝蜜,皮下近似堆积白糖。连教学楼前的两棵树,也被采食了过多的叶子显得衰萎。寻找坡上的野蜂蜜,更算是一桩事业。这些草木之味,用于弥补食物不足,孩子们大都一天吃两顿,在学校吃过免费午餐之后,回家就在雨林中混肚子。
海南省乐东县黎族村落,少女们挨个爬上树摘椰子。
自然,还有大河中的罗非鱼,含着艳丽的虹彩。一群少年赤着腿脚,扛着蓄电池带动的器械,滋滋拉拉在水中电鱼,并不担心触电。这是男孩们的事务,他们的行踪总保持着某种神秘,只是远远显露,似乎决心不走寻常路。
大河宽阔曲折,保留着它自然的模样,女孩们下到河滩就赤脚,采着砂石往上游走,一点也不觉得硌脚,沙滩附近男孩们丢下的一堆堆啤酒瓶碎渣也没让她们担心。走出不短的距离,到了一处石槽横布的长滩,河流在石槽中形成了深潭,这是少年游泳的领地。女孩子们站到大石上,似乎忽然摆脱了她们的性别,脱下外衣,像树上坠落的椰子,一个接一个扑通地跳下水去。玉姗保留着某种矜持,她穿着连衣裙下水。
水花立刻和女孩们的形体融化在一起,穿透线条和界限,连同她们的笑声,时刻在打破又凝聚,让人想到一幅油画《阿维尼翁的少女》。她们张开双臂,似乎这激流是另一种需要攀爬的树。离开这激流的脉系,还有脸上黧黑的肤色,就不足以定义雨林的人生。
玉姗脸上的笑容,终究也化开了,和伙伴们的水花融在一起,消褪了一层热带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