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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踝上的重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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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山咀村,暮色渐渐合拢,炊烟飘散。姜静悦和同伴走出村口,开始跑步。

看起来身形轻捷的同伴跟不上静悦的脚步,还没跑上公路就已落后,双手叉腰气喘吁吁。相形之下静悦的体格壮实,脚步沉稳得多,她一步步地跑过了开初略带坡度的路段,身影在暮色中渐行渐远,若非走近,听不出她呼吸的渐次加重,看不出脚踝上缠着的两只沙袋。一边四斤。相比叫作文慧的同伴,这是静悦腿脚上额外多出来的重量,为了经过训练获得一份中考体育加分。就像父亲患上矽肺、母亲出走之后,那些在十几年岁月中一步步加在她身上的负担。

静悦已经习惯了这些负担,但在环绕村子的公路上,步履仍旧变得越来越沉重,脚踝上的沙袋嚯嚯作响,暮色渐渐湮没着她。

爸爸的肺

山咀村是辽宁葫芦岛市缸窑岭镇的一个小村,略微起伏的田地小山环绕,村里的平房都塌在地上,抵御冬天无所遮蔽的北风,向南的墙壁则安着一排玻璃,领受阳光的恩惠。

村庄看不出近年有多大变化,只有零星两处楼房。几十里地外的两座矿山,曾经给这里带来些许活气,以后又抛弃了这里,留给镇上一座招牌锈蚀的矿务局,和几幢破敝空旷的职工宿舍楼。

静悦家是村里寻常的一所平房,不同之处是屋内除了南窗下的一溜大炕,另外支了一张床,便于矽肺三期的父亲姜树武仰靠。爸爸不能平躺在大炕上,气上不来。

每天傍晚,静悦从缸窑岭镇中学坐校车回到村里,第一件事是看躺在床上的爸爸情形有无变化。呼吸的轻重,肢体的屈伸,不用探询就能体会。

爸爸是在静悦四岁那年查出矽肺的。近两年,静悦感觉病情加重了。以前爸爸还能下地,站着掰个苞谷,现在啥活也干不了,在村里走个五十来米就得歇。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却又躺不下去,只能时时坐着。

多了一张床,家里仍旧显得空旷。除了公益组织提供的一台制氧机和对面橱柜上一台十八年的长虹电视,没有别的电器。静悦在校的时候,只有奶奶过来看顾爸爸,洒满阳光的大炕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几盆花和绿植,带来一抹亮色。

静悦两岁的时候,母亲嫌家穷出走了,连那台长虹电视也抱回了娘家,因为是陪嫁。以后爸爸将母亲接回来了一次,连同这台电视机和被褥。妈妈第二次出走的时候,这台电视留了下来。出走时妈妈带着静悦,托词回娘家,后来爸爸在家中吐血,妈妈托人将静悦送了回来,意谓自己不想回来了,父亲也没有再去接。

这也是本地多数矽肺病家庭的经历,但静悦不想原谅母亲。橱柜顶上摆着不少洗理护肤用品,是妈妈给静悦买的,和周边物件似乎不大协调,静悦不领情。“都是二十来块钱的。她从来不给钱,说自己交社保还没钱。”平时静悦也不大去动这些,面目朴实的她前额梳着蓬松的刘海,脑后随意扎一个小雀尾,毫不介意有无起眼之处。

妈妈此后又经历两次婚姻,眼下嫁给一个国有矿的工人,在单位上办了非农社保。爸爸没有办社保,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活到六十岁。

在这之前,爸爸已经有过一次婚姻,奶奶说第一个媳妇“贤惠”,有好的细粮自己不吃,给下矿回来的丈夫端上。后来得了急性脑膜炎,住了九天院,花掉两万多块钱,人还是走了。

静悦的妈妈来到姜家时,也不是头一门,在前夫家里有个八岁的男孩。结婚时妈妈没提那头小孩的事,后来孩子爷爷过来,要求掏抚养费,四年一共掏了四千块,说好到十八岁成人,第五年妈妈走了。男孩成人后在葫芦岛一家饭店打工,静悦和这个同母异父哥哥感情还好,但也没啥联系。

静悦有时候会去妈妈那头玩,实际上主要是去姥姥家。姥姥也找了一个新姥爷,相比起姥姥,姥爷对静悦更好些,有啥东西给吃,给钱也是姥爷发话。

妈妈离开后,院落里也空了下来,少了邻家圈厩里牲口的鼻息,只有一条小狗守候。妈妈过门后张罗养猪,养了一年多因为奶奶腿脚不行放弃了,卖掉猪胚还亏了钱,可惜当初还颇具规模。

妈妈还曾经托人带话,说让人带静悦暑假上北京地铁,乘客能捐钱给爸治病,爸爸和奶奶觉得没必要,妈妈不满,“我还给你把娃卖了是咋的?”

辽宁葫芦岛矽肺病区,镇医院里治疗的病人们。

父亲生病以来,家里以前下矿的积蓄耗尽,落下了将近两万元的债务,对于缺乏收入的家庭来说,也算一笔不小的负担了。

父亲的矽肺合并有结核和肺气肿,需要常常上医院打针消炎。往年是在小诊所,便宜一点,有一年还是花了六千块。静悦不上学时会陪爸爸去,帮着换瓶。“最多时一次要挂七瓶,五六个小时。”前几年还会咯血,两年前的一次发作把静悦吓坏了。

“大口吐血,连着吐,有出气没进气。”医生都不愿意打针,说没有用了。家属签病危通知书的时候,静悦哭得不行了。

今年正月初三,爸爸上缸窑岭镇医院打针,前后打了一个半月。以前最长的一次打了两个半月针,一年有半年时间在医院。好在这次是免费的,不然自己要花掉上千块钱。静悦有时去镇医院陪伴,二层病房里空气污浊,床上地下或卧或蹲着几个输液的病人,支架上吊瓶里是深红的液体,有人不停地咳嗽。静悦只敢待在楼道上,病人影子一样踅过,查房的护士都戴着口罩,静悦会觉得自己的肺部也隐隐疼痛起来,爸爸不让她多去。

近两年爸爸的吐血症状减轻,医生说是因为肺部接近完全纤维化了,结核症状也会随之减弱。静悦和爸爸都知道,这并非好事。上不来气的时候越来越多,每天要吸氧两三个小时,还好有公益组织送的制氧机,不然得从医院买大钢瓶装的氧气,放在家里有些瘆人,以前每年要吸掉三钢瓶。

父亲十七岁下井干活,先是在煤矿,两年后转到钼矿。钼矿没有煤矿底下热,工时也多,但粉尘更大,矿洞里白乎乎一片,到了打钻的工作面是漆黑的。十个工人里面九个半要得,而且“煤里有粉尘能咳出来,钼矿不行”。缸窑岭全镇经过两次摸排,一共查出一千两百多名矽肺矿工。

爸爸知道,矽肺三期的病人“不可能有正常寿命”。屯里三十来个得矽肺的人,已经故去了四五个,死的几个检查出矽肺都比爸爸晚。当初帮父亲扶钻的伙伴发现矽肺晚,爸爸得病时他还在上班,后来干活吐血,去检查肺里已癌变。后院住着静悦的大伯,三期矽肺合并了肺癌,没有多久活头,儿子媳妇平时也不落家了。

爸爸对奶奶说,等自己死了火化,不要买骨灰盒,弄个袋子装了就成。也不用做寿衣,就穿现在的旧衣服。爸爸觉得自己欠家里的,正当养家的壮年,却要老人孩子侍候。“我坑你呢,妈。”奶奶说:“坑也没招了。”

“这咋整,我爸没了咋整,我就这一个爸。”静悦有时会对奶奶念叨。她希望爸爸治好,但也知道无法彻底治愈。她对爸爸说的是:“好好活着,我养你。”

爸爸的心思是,最好自己能活到静悦成人出嫁,至于出嫁以后自己怎么办,“不想那么多”。

拽犁的少女

睡觉之前,静悦要给爸爸洗脚。

爸爸没法自己洗,猫不下腰。洗脚是个复杂的程序,从静悦十来岁时就开始了。

静悦在灶头烧好了水,拿盆子盛了搁在凳子上,平齐床,这样爸爸可以在床上坐直,不用佝腰脚平伸进盆子,试了试水温,有点烫,让静悦加点冷水,多泡会儿。

泡过了,静悦坐到水盆前,一手掰开爸爸的脚趾,一手撩水搓洗,一个个脚趾都洗到,连同脚踝和脚背。爸爸双手撑床,略微后仰,一边享受搓脚,一边扭头去看电视上不够清晰的扑克牌局节目。看cba辽宁队的比赛和在手机上玩玩消消乐,也是他卧床的消遣。搓洗持续了五六分钟,等到脚掌得老皮软化,再拿来一块专用的麻石摩挲脚底,格外细致,最后用布擦干。

倒了水,仔细洗过盆,回屋再给爸铰脚趾甲。静悦俯身在爸爸脚背上,指甲钳下得浅,担心伤了脚,爸爸让她往肉里抠点,没事。完事了拍拍爸爸脚掌,说“好”,出去再洗干净指甲钳和手,洗脚的程序才算结束。电视上的牌局已经翻过了几轮,爸爸眯起了眼睛。

洗头洗脸是近似的程序,只是简单一些。同样是爸爸直着腰身,静悦撩水到头脸上,免于给胸腔添加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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