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告别的团聚(1/2)
清晨,窗外传来一阵笃笃的敲击声。几只鸟儿扑腾在玻璃窗上使劲啄击,屋子四周的槟榔树林倒映在玻璃上,让鸟儿们以为束束悬挂的槟榔果触喙可及。
这是一个难得的宁静早晨,李运成和姐姐同在一间房里,睡得很沉,鸟儿的敲击也没能惊醒他。以往一个人在家里过夜时,并不需要声音,只是夜半窗上飘动拉长的树影已足以扭曲他的梦境。
刚过了清明节,这将会是美好的一天,运成、姐姐将跟着砍槟榔草的小叔叔、奶奶一起上山玩耍,归途将在溪水中捉螺蛳,用于晚餐。晚餐桌上也会有打短工回来的爸爸。除了逝去的爷爷、出走的妈妈和出外打工的小姑,亲人都在这幢雨林环绕的屋子里,像是这个海南岛腹地村落中幸福的一家。
只是到了明天,所有的人都将离开,只留下运成一个。类似以往所有的节日,这是一场为了告别的团聚。
屋檐下的过客
小叔叔和奶奶是最先起床的,到屋外的厨房生火,在院坝择野菜,煮稀饭做早饭吃。
虽然天气转热,小叔叔仍旧戴着一副纱布口罩,这是他学习糕点烘焙的职业习惯。他已经学习了半年,之前在海口打过两年工,再之前在村里的小学代课,照顾两兄妹。爷爷去世后,这成了小叔叔难以推卸的责任。
爷爷走得很突然。三年前的一天下午,爷爷照常喝过了酒,带着醉意在村里小卖部和人打牌,这是奶奶出走后爷爷的常态。中间他说不舒服,起身回家,连零钱也没有拿。运成和姐姐运雪在村里上学,到了晚上回去,自己煮了饭去叫爷爷,看见爷爷蒙着头睡觉,叫不醒。晚上小叔叔从学校回来,运雪说爷爷一直不起来,小叔叔去看,才发现爷爷死了。
从妈妈出走到奶奶离家,再到爷爷去世,屋子里的人一个个少下来了。这些事情发生在同一年,就在屋子刚刚葺好之后。
爸爸也慢悠悠地起了床,穿得很单薄,人有点缩着,赤脚蹲在凳子上抽烟。面对叔叔和奶奶忙活的家务,他有一种插不上手的茫然神态。问到孩子妈妈的出走,他说媳妇的脾气不好,很暴躁。自己去大陆打了两年工,她在家里有了人。在院中择菜的小叔叔没有出声,回头却说,嫂嫂也是蛮爱这个家的,在家时每天凌晨出门割胶,照顾小孩还要打短工,撑起了这个家。“哥哥也有责任”。打工的两年,爸爸没有给家里汇钱,连每人一年六百元的水库移民补助,也被爸爸用到了自己身上。爸爸和爷爷一样喜欢喝酒,运成说爸爸“能喝一大可乐瓶子白酒”,喝醉了喜欢打妈妈。运成知道“错在爸爸”。
除了爸爸,妈妈的离开也和奶奶有关。奶奶不让爸妈割橡胶,说是她种的,为此和爸爸打架,又说妈妈害死了爷爷。这是妈妈出走后不愿归家的原因,即便她的娘家远在越南。妈妈是当着运成的面走的,之后一段时间,有人提到妈妈运成就哭。眼下运成说他不想妈妈,但也不喜欢爸爸。他在乎的是奶奶。但是奶奶也走了。奶奶出走的原因,同样是由于爷爷酗酒。爷爷很勤劳,靠给邻人打工换来了楼房的一砖一瓦,但醉酒之后喜欢骂人,赶奶奶走。奶奶的个性也很强,对爷爷照顾得也不好。想到这些家庭矛盾,小叔叔说自己“常常感到痛苦”。提到爷爷,奶奶的脸上肌肉就抽搐起来,只有看到运成,才现出温柔的情态。
运成跟着姐姐起床了,来到院坝里。他没有像昨天爸爸刚刚归家那样,去和爸爸腻在一起,倒是跟在炒菜的奶奶身后,趁空搂住她的腰。这是院子里少见的温情图景。
爸爸这时悄悄地离开了,似乎一个不合适在场的外人。他蹲在屋后看着手机,跟着轻轻哼起了《单身情歌》,没吃饭就走上村中小路。他这几天在村里给一个亲戚家起房子,过两天就要出门,“自己也不知去哪儿”。
运成和姐姐都知道,爸爸有自己的几个朋友,这些朋友不仅和爸爸一起花掉挣来的工钱,十天半月不归家门,还撺掇爸爸一起吸毒,爸爸被带到了强戒所的高墙里,妈妈就在那半年里离开了家,和奶奶一样,抛下了这栋刚刚起好的楼房。
姐弟俩还知道,爸爸不愿归家的原因是在外面有了女人,那女人也有自己的孩子,在这儿来玩过一次,但没法长久待下来。
小姐姐转到了相距几十里的中心校寄宿,每周回家一次。因为代课报酬太低,小叔叔出门打工之后,房子里就剩下了运成一个人。午餐在学校里解决,从前学校没有开餐时会饿肚子,晚饭有时去附近的姨夫家吃,有时饿着肚子在村头游荡,看别人玩游戏机打发时光,晚上一个人回到楼房里过夜,有时索性在外游荡。到了周末,奶奶偶尔会过来,给姐弟俩做上两顿饭。
在学校的运成,有一种淘气天性和悲戚神情的复杂混合。姨夫说他看见别的伙伴搞生日聚会,自己会偷偷地哭。小叔叔说,姐姐懂事一些,在家里会主动洗完洗衣,但有时也会偷偷哭泣。到中心校上学后,每周姨夫骑摩托车接送自家孩子,会捎带载她来去。
运成说自己平时不想姐姐。但在家里两人形影不离,起床后两人就窝在客厅的唯一一张长椅上看电视,运成的头躺在姐姐怀里。姐姐说,弟弟不吃饭,爸爸打他,自己就去挡。回家的时候,姐姐带回来一根小黄瓜,削了皮给弟弟吃。
小姑的相片贴在两人床头,十八岁的她已经辍学出门打工几年,眼下在海口一家ktv做服务员,墙上一排自拍照上的她显得靓丽,有一张美颜过的网红脸。修房子时小姑也出了一点钱。
房间里有些过于空旷,没有人手来购置家具。热水器是用房屋落成时别人送的礼金买的,连当天厨师的工资也出自礼金。房子也还没有真正完成,屋顶没有做防水,上屋顶的楼口渗出一大方雨迹,显出平时乏人照料。屋顶下的所有人,似乎都是过客,没有长久的打算。
砍槟榔草
一行人上山砍槟榔草走的路,和昨天去奶奶娘家吃饭,给奶奶的父亲修坟是同一条。
今年是运成祖父去世三周年,小叔叔提出应该整修一下坟墓,被奶奶拒绝了,说是没钱。奶奶的家族大,有十兄妹,所在的村子也比这边富些,起房子主要借的是奶奶娘家亲戚的钱,爷爷这头比较穷。
去娘家所在的村庄,需要坐船经过一片水库,蓄水之前是万泉河的最上游。去往渡口的路上,奶奶提起了去年八月运成落水的历险。运成和伙伴在水边玩耍,被一个小孩失手推进了水里,扑腾了好久,还是那个小孩总算将他弄了上来,已经灌了一肚子水,一路走一路吼着吐水回来。当时所有人都不在家,许久之后家人才知道。提到这件事,奶奶的泪水就上来了。
昨天一行人上了渡船,父亲习惯性地避开家人,站到船帮一头。偶尔打量一眼孩子,眼神显出困惑,似乎不确定自己的角色。“有时想到孩子没有妈妈,也会心痛。”他说。但已经微微谢顶的他,似乎又是自己孩子的同龄人。到岸后运成和奶奶落在后面说体己话,还在奶奶背后双手推送她上坡,姐姐稍微靠近爸爸,但没有言语。到了奶奶娘家,小叔叔去帮厨,运成骑到院坝里停放的摩托车上,一时陷入沉思,但回头又去抢姐姐骑的摩托。爸爸坐在不远处吊床上戴着耳机听歌,对玩耍的两姐弟视而不见,仍旧像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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