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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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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夏芬,她站在一家小工厂门外,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胸前工装上有一大方黄亮亮的油漆,面容憔悴。季节是初夏,她的神情却带来骨子里的寒意,似乎每刻都在煎熬,没有明天。

老板不在,我们跟着她进入工厂,到她工作的二楼,近似一幢废弃的毛坯仓库,从楼梯开始的水泥墙沾满油漆,黄亮亮又坑坑洼洼的颜色像是最恶劣的涂鸦,令人恶心,地面上搁着一些上过漆或等待喷漆的电梯用齿轮,浓烈的气味麻痹了呼吸,却让人睁不开眼睛,夏芬说:“喷漆时气味更大。”一副挂在下巴上沾染了黄色的口罩,是唯一的防护。难以想象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在这里长久待下去,但这是她半年来上班的场所,为着就近工作照顾生病的儿子。

老板闻讯赶到楼上,严厉地呵斥我们出去,看来厂房里刺鼻的秘密不能被外人窥见。我们站在马路边,周身感到车间里冬天的寒意。

“医生说治不好。”谈起儿子的纤维瘤,她像对车间里的气味那样麻木地说。临末却又挑了一下头发,像从深坑里仰头,执着地抓住一点什么:“还是要给他治。”头发已有几丝花白。

雪人

这是一间冰冷的屋子,林场废弃的家属楼三层。房间狭窄,林场工人早已搬走,几乎都是农村的外来租户,用柴火烧灶做饭,明泽、妈妈夏芬和爷爷奶奶是其中一家。

爸爸不在家。妈妈虽然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带着明泽睡,却不和三个人一桌吃饭。这似乎是屋子里感觉更冷的原因。

爷爷半年前摔了一跤,躺在里屋床上,床褥堆满了东西,像是埋在一堆杂物中间。

天下着小雨,正在转成雪,天气预报说浙江遭遇五十年来的极寒天气,开化县将有暴雪,妈妈的工厂停了工。平时妈妈在外边买饭吃,上夜班在工厂吃一顿,今天带着明泽去外婆家,吃杀猪菜。比起夏天,她看上去更加瘦削,妈妈说在喷漆车间上班前,体重有一百二十多斤,现在不到一百斤了。起初手指发麻握不住喷枪,后来生理期紊乱,换来的是一千七百多的月工资,比在镇上餐馆打工多出六百多块,“给他多存点治病”。

外婆家毗邻镇子,两家相距一里多路。这里比林场家属院一带繁华,居民都是千岛湖迁来的水库移民,辗转几次之后终于安置在这里,自家起了楼房。外婆家的楼房有三层,是舅舅买材料自己起的,上下装修过,看起来很新,只有门厅的大木桌和几条长凳说明着过去的习惯。楼下热气腾腾,刚刚悬挂起来的腌腊肉说明着富足,比林场家属院的小屋远为有人气。明泽进门没有大声叫人,外婆吊着一只拔萝卜摔伤的胳臂,另一只手递过来烤火的小手炉,他也不领情,一溜烟跑上三楼,去玩表哥的电脑。

飞奔上楼的明泽除了胖一些,和年岁相当的表哥没有两样,妈妈悬心的是他身上遍布的瘤子,尤其是腰部最大的一颗,和似乎延迟发育的智力。病情从明泽五岁开始的,妈妈说他“生下来八斤,白净,漂亮”,只是腰上有一点点胎记。一切推迟到了五岁才开始。

五岁那年先是脸上出现咖啡斑点,以后因为鼻炎去杭州切除了双侧扁桃体,开刀后鼻涕止住了,胎记却受到诱发增大,身上出现越来越多的黑色斑点,以后确诊为神经纤维瘤。医生说十万个孩子当中只有三个会患上,不能开刀,“越切越多”,只是嘱咐不要让明泽跑步了。

突如其来的“中彩”,让全家不知所措。此前一天,父母刚刚在县城付款买了房,喜事变成灾祸,背上沉重的借债和房贷。虽然医生说没有意义,明泽的治病还是给家里添上了近十万元债务,负债增加到了三十万。

父母是组合家庭,经人介绍结合,母亲第一次婚姻有个女孩,已经成人。爸爸也是再婚,第一次婚姻没有子女。明泽是家庭唯一的纽带。

妈妈说爸爸的脾气不好,说着会骂起来,急了会动手打人。两人出外打工时曾经分过一次手,以后讲好了爸爸不再打人,才恢复了关系,却仍旧比从前疏远。

妈妈说不出来的苦处在于,因为前些年一直出门打工,明泽交给奶奶带,跟奶奶更亲,她在林场的家里常常感到自己是个外人,娘家成了仅有的依托,“要是娘家远,就苦死了”。

明泽似乎并不喜欢上外婆家,他和外公外婆不怎么说话,最大的吸引是表哥和他的电脑。他登上了表哥的qq,因为没有自己的账号,转悠了一通下来,和表哥出门去玩。雪已经在巷子里积了一层,明泽和表哥手拿雪球开始巷战,难得一见的下雪使他们忘记了寒冷,全然不知手已通红,鞋子湿透。明泽耳朵上还有每年复发的冻疮。

路灯亮起来,巷子里的雪变得黄晕晕的,明泽和堂哥借着灯光一处案子上做了两个特别大的雪球,两个雪球又并在一起变成一个雪人,酷似《捉妖记》里的娃娃,明泽给雪娃娃头顶加上一只角,强调“这是我加工的”。零落的小雪、家里杀猪菜的香气和妈妈吃饭的呼唤,都不能让他们回到家中。

吃饭时候,妈妈一直在忙碌不上桌。外婆吊着手臂,妈妈不能不多做点。平时在娘家吃饭,她也会时常买些菜提过来,免得只是吃白食。

晚上明泽不想留在外婆家过夜,问到为什么,他不出声。

屋顶

清晨回家,奶奶和爷爷刚刚起床。昨天奶奶上工到很晚。

人的增加,并没有让小屋里变得暖和。窗口哪块玻璃似乎关不严了。奶奶和妈妈之间,有一种东西冰结住了。两人不说话,狭小的屋子里各忙各的。

这是从明泽的一次传话开始的。在外婆家,妈妈曾经抱怨,明泽两岁以前自己带得好好的,后来让奶奶带了几年,“就成这样了”。回家之后,明泽把妈妈的话告诉了奶奶,奶奶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以后妈妈就不在家里吃饭了。

提起这件事妈妈很伤心。她说,明泽爸爸打自己的时候,明泽在一旁看电视,却知道护奶奶。

明泽觉得奶奶更亲,毕竟妈妈半年前才回来。从前爸爸带明泽去杭州打工的地方玩,晚上明泽睡梦中喊奶奶。但是眼下妈妈说到仍旧出门打工,把明泽留给奶奶带,明泽又不愿意,原因却是“妈妈走了玩不成手机”。

明泽也不喜欢爸爸,“有点怕他,要骂我,很凶”。爸爸打妈妈的时候,他看电视只是因为心里害怕。

五岁那年起,腰上的纤维瘤让生活改变了很多。和爸爸妈妈一起坐绿皮车去河北邢台专科医院治病,晚上在硬座上过夜,回来时没有座位,家里留着一个简易折叠凳,是同车乘客送给明泽坐的。在医院里,明泽看到了脖子下挂着拳头大小瘤子的小孩,还有做手术切掉了一只脚瘤子却转移到臀部的人。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脑部覆满了纤维瘤,像林场空地上奇怪的树疙瘩。看着腰上的瘤子越长越大,身上的斑点也四处蔓延,明泽心里害怕,自己有天会变成那样,就像晚上睡觉看着爸爸妈妈吵架,只能躲在被窝里手足无措。

在学校里,明泽不敢让同学知道自己身上的瘤子。但纤维瘤对智力和体格的影响逐渐显现,明泽的成绩越来越差,几乎记不住需要的知识点,家里的模拟全真数学考试题上,虽然分数是25分,但只做了选择题,填空和问答都是空白。“每次考试他保证倒数第一。”老师对妈妈说。

明泽的身高也和成绩一样,掉到了全班的末尾,座位却被安排在教室最后一排。周末的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明泽的书包挂在座位上,没有带回家。有时他在班上会遭到欺负,一个同学逼他拿钱出来,他回家不说,很久之后班主任才告诉家里。

在没有温暖气息的家里,明泽也待不住,尽管外面下雪,他仍旧片刻想往出跑。穿过林场家属院附近的阡陌,翻过大圩河滩漂流区的铁丝护栏,在河滩上踢着雪堆,一路走到通向镇子的大桥,再绕道外婆所在的街道回来,没有伙伴同行,也没有目的。这样的巡行,他一天要重复很多次,只为了在屋里少待一会儿。

第二次出门,明泽拉上了妈妈,到田野间的水渠堤岸上采地耳子。周围山岭披着迷离雪冠,妈妈说每年九月,她会到山上采草药,给明泽做药浴。家里阳台上挂了五六个中药塑料袋,都装着采来的草药。

堤岸上有零落积雪,地耳子已生长出来,一片片匍匐粘连在有裂隙的水泥地上,和苔藓、石子混杂在一起,需要小心地拈起来。明泽拿着塑料袋兴奋地采摘,他蹲下去的动作有些大,惊飞了渠壁的水鸟,上衣的肘部挣破了,这是去年买的新衣服。田埂上另有一种野菜,妈妈在杭州做家政时,有时会买了给东家煎野菜饼吃,眼下自己却没有这样的心情。

这片叫作十里泷的田野,也不属于妈妈和明泽,相比之下妈妈宁愿当初没有离开千岛湖,“那边搞旅游,日子好过”。和明泽爸爸成家之初也不在这里,住在一个叫柴坑乡的偏远地方,生了明泽就搬下来,现在老家的房子已经开裂塌陷了。

在堤岸上,妈妈讲到了在杭州的事情。起初夫妻二人一起打工,因为明泽爸爸打人分开后,再回去发现明泽爸爸住处有别的女人衣服,生气之下又再次分居,爸爸索性把妈妈的衣服什物都寄回来,换掉了地址,不让妈妈上他那儿去。妈妈只好回来照看明泽。

今年爸爸中秋回来了一趟,但过年要值班,不会回来。油漆厂的活不能干长,工厂也最多雇一年,怕在厂里发病,妈妈准备开年仍旧出门打工,出去也不会和爸爸在一起,各干各的。

回家之后,妈妈难得地和奶奶搭手做饭,烧柴生火和洗昨天剩下的碗。太阳出来了,对面房顶瓦楞的积雪明亮,衬得屋子里也显得亮了些,柴火生起之后多了暖意,明泽没有再想往出跑,一个人在卧室床上翻筋斗,拿起语文课本来看,又去阳台上眺望积雪的远山,或许因为刚刚读过课本上的古诗,口里喃喃了一句:“好多白头发,没了,就变成绿头发。”

从阳台往下眺望,林场院坝堆了一垛垛的松木,阳光下积雪融化,木料现出微红颜色。院坝也长有很多地耳子,天天有人采摘,爷爷说是观音娘娘的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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