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1/2)
少年穿过滩涂遍布的火山岩石块,向海岸线的灯塔走去。
道路高低不平,湿滑的岩石生长苔藓,但他灵活地越过了障碍,去到灯塔脚下。从渔村里看,灯塔只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走到近前才显出高大,一个圆形的两人多高的塔基,安置着一个峭拔的四棱型塔身,塔尖像是一朵镂空的火炬,其中曾经安置着一盏长明灯,指引出海归村的船只。
少年踩着布满蜂窝的岩石向上爬。在灯塔庞大的身体上,他显得渺小,像是附着其上。他终究爬到了顶端,拾起一面被先前的攀爬者遗留的布片小旗,向着海面挥动。海风吹动了小旗和他的衣服,海平面尽头一艘大船缓缓驶过,几乎看不出移动。
“那是一艘很厉害的大船,能在大风天气出海。”少年李大钦说。细沙村的渔船都老实地停靠在防波堤背后,只有一排密麻麻的小红旗飘动。其中一艘是叔叔的船只,李大钦上过船,但从未跟叔叔出过海。
少年脸上现出忧郁的神情,或许由于一个人待在灯塔顶上。双胞胎的大妹和弟弟都无法和他同行。他们是脑瘫造成的残疾儿。刚才从村口走下滩涂的时候,弟妹在后面趔趄追赶了一阵,就止步了。李大钦没有回头招呼他们。他心情复杂。
“会有些自卑,因为有这样的弟妹。”
这使他不大想在周末回家,有时会想要早日长大,乘坐海平面上的大船,去到遥远的地方。
妹妹李春风对哥哥也有心思。“不大喜欢他,因为他老是跟别的人玩。”她无法越过滩涂的一大片礁石,只能在村里的街道上玩耍,眺望哥哥站在灯塔顶上的遥远背影。因为眼睛斜视,她只能偏着头观看,这使她显得总像是含有某种不满。
大海尽在咫尺,有时会涨到村道上来,对于残疾的她和弟弟来说,却如此遥远。
但她仍然有一个愿望,到船上去。
舞蹈
在笔架小学的教室外,李春风和弟弟李大敬相向而立玩拍篮球,但更像在跳一种迎迓的舞蹈。他们的双腿都站立不稳,像踩在棉花地上。弟弟的双脚要更软一些,舞蹈的幅度更大。
在学校里,他们不是唯一特殊的一对,此外还有一对自闭症兄弟,但确实与众不同。多数同学们的游戏两人无法参与,吃饭也由奶奶打了在单独的桌上吃。为了照顾两姐弟,学校给了奶奶一间房子住。姐弟的年纪也被步伐拖了后腿:九岁的姐姐读二年级,弟弟只是一年级。姐姐有一门功课不及格,弟弟则很难做对任何答题。
两人的残疾来自早产造成的脑瘫:妈妈在背柴火时忽然肚子疼,到医院小产了,婴儿只有两斤多重,出生时缺氧造成脑瘫。弟弟后出来几分钟,缺氧致的脑瘫更为严重。
在家中,清早起床穿鞋,对于弟弟而言都含有风险。鞋子放在门外院地里,有一道小坎,弟弟一出门就扑了一跤。站着无法把双脚套入拖鞋,只能坐在门槛上穿鞋。
妹妹李春风的挑战要更强一些,她想上楼顶找皮球,就一路扶着楼梯把手,结果把手上的衣服全被带了下来。楼顶上可以眺望海滩,虽然离海这么近,风景就在楼顶上,姐弟却很少上来,皮球不知在哪一次的游戏中被遗忘在楼顶,已经蒙上一层海风侵蚀的盐碱。下楼梯是更难的事,必须扔掉皮球,扶着把手一瘸一拐下去,像是独自在一个深谷里往下走,要去采摘井底难得的什么。在学校里,她需要爬上二楼去上女厕所,也要经历类似的过程。
以前,姐弟俩穿过一年多的矫正鞋,鞋筒高至膝盖,用于固定小腿。脱下鞋子之后,两人都觉得腿脚比以前“轻了好多”,但似乎仍有一双无形的无法脱下的鞋子,穿在两人的腿上。
姐弟在院坝里玩球,蹲下身捡球时,两人第一下总是捏不住球,拍球也拍不稳,这种游戏显然难度太高,不久两人手里增添了工具,一人一只拖鞋打“板球”,嘴里嚼着姐姐去小街上买来分给弟弟的泡泡糖。姐姐能吐出泡泡,弟弟则只会拉出很长的丝。
姐姐说,她并不想和弟弟玩。但是多数时候,她只能和弟弟一起玩。
今天来了新的加入者,一个堂弟,六岁的堂弟,看去身量要比春风姐弟高出一截。在踢球游戏中,他也和姐弟不是一个级别。姐姐踢出的球他总是轻易防回,他的回球却常常从姐姐弯曲的双腿间钻过去。姐姐很快输掉了,弟弟让姐姐再玩一局。等他终于上场的时候,只能蹲在地上,伸手去接堂弟踢过来的球,常常被球打到脸。
弟弟的弱势不只是在腿上。游戏间隙,他的撒尿和排便都是父亲端着,双手够到裤子对他过于艰难。在学校的洗澡穿衣,也更多是由奶奶照料。刷牙由小男孩独立完成,他歪歪扭扭把牙刷递入嘴中的姿势,像是某种夸张的展示人体拉伸机能的造型。喝水、吃饭、擦汗,凡是要把胳膊举到嘴边的动作,都显得艰难。
写作业也是难事。做数学题时紧攥住铅笔,第一遍往往写偏,不易达到要写的位置,需要擦去重写,答案则由父亲告知。
院子里的游戏并不持久,堂弟很快失去了兴趣。海街上的游荡,才是村里孩子们日常的活动。春风和大敬也跟着堂弟上街了。海风鼓荡,路旁菩提树下有人躺在吊床上乘凉,散养的猪懒洋洋走动,一群孩子骑着自行车巡游,其中也有两姐弟的大哥李大钦。弟弟大敬在后追赶,双腿大幅摆动,像极致艰难的舞蹈,气喘吁吁,着急地喊“春风,李春风”,又自语“我迷路了”,听到孪生姐姐应答,方才放心。海风迎面鼓荡,单单是在空气中,似乎已含有足够咸味。
孩子们越过了村头李氏祠堂的边界,进入树林中。这使得姐弟望其项背,姐姐最远只去到过树林入口奶奶的菜园,她尝试过自行车,但失败了,就像她曾尝试像村里小孩游泳一样。“不想了。”她说。或许是尝到了过于咸苦的呛水滋味。村里小孩只有她和弟弟不会游泳。弟弟不敢走过祠堂,更远的世界,对于他们是奢侈。对于落在后面的弟妹,大哥跟着伙伴们消失时曾经回头一瞥,显出复杂的心情。盐场是村子的另外一头,那里老祖宗撒了石灰的坟,也在标示着天然的边界。
落单的姐弟俩怏怏回来,遇到了出门的父亲。他们向着父亲的怀抱扑去,把在海风中尝到的一丝咸味,藏在了父亲怀里。
盐场
李有笔开着生锈的三轮车,送姐弟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他戴着一副五百度近视眼镜。这是常年服用抗癫痫药物的副作用。
李有笔和双胞胎子女一样自幼身体孱弱,戴着眼镜的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小时候他常常失眠,说胡话,后来发作了癫痫,不得不长年服药。癫痫也遗传到了小男孩李大敬身上,曾经在数年前发作过。
在这个吃力气饭的渔村里,李有笔是少见的不能出海的成人。在少年时代,他父亲曾带着几个儿子出海,兄弟中只有李有笔头晕,从此告别了打鱼为生的可能。
好在细沙村濒海,条件强于干旱又无海产的内地,他娶到了媳妇,生下的一对儿女是健康的。但想再要一个男孩的本地风俗,却让他坠入了命运的陷阱。双胞胎姐弟出生后,发育得一直不太像正常婴儿,等到求医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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