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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妈妈的情诗(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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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晚上七点,天天跟爸爸走到世纪公园的门口,月亮总算在街对面两幢高层住宅楼的缝隙中露面了,刚才它一直被遮在楼群身后,只有同行的小姑娘怡可瞥见了一下。天天急着要拿手机拍照,爸爸说让月亮再升高一些。

同行者还有怡可的爸爸,两位大人要带着两个小朋友来公园捉迷藏。世纪公园以前是收费的,现在这片区域免费开放,成了附近小区白领的健身胜地,步道上随处可见跑步或快走的人。

公园里游人不少,修剪整齐的绿地和花圃遮不住人,小树林又太黑,即使戴着定位手表,也显得不适合捉迷藏,几个人往前寻找,来到中心大草坪,上面聚集了一群人,也是大人带着小孩,穿着白色衣服,面前摆设瓜果案子,手心捧着蜡烛,闪闪烁烁却不见熄灭,走近看是电子的。人群仰着脸庞,口中轻声念诵,天空中月亮已经升起来,终究摆脱了楼群,显出难得的金黄色。

他们在拜月。

天天和怡可都得到了发放的蜡烛,捧在手心朝月亮许了一个愿。怡可的愿望是赶快开始捉迷藏,天天想的则是手绘元素周期表能够出版。这是他和近来交上的好朋友星雨一起努力的成果,妈妈找人印成了小册子。

天天并不太习惯和爸爸一起出来。父子同行,即使是捉迷藏,也像以往的踢足球、跑步一样,显得更像是一种任务。

前两年时间,妈妈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创业媒体工作,只能每周末回家,平时天天和爸爸及外公待在一起,过着一板一眼的“留守”生活。2017年底妈妈回上海之后,发现三代人之间已经郁积了很多东西,难以化开。

前一段,天天写了一首“情诗”,“献给温柔、开朗、孤独和生气的妈妈”。结尾说:

就像一瓶爱的毒药

会把爱的毒传给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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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月亮金黄,冬青在草坪上投下的影子圆圆的,怡可和她爸爸已经在捉迷藏。天天和爸爸还在犹豫着怎样开始。

“自杀宝宝”

妈妈吴迪没有想到,自己会放弃北京的职位回上海来。在那家著名的知识付费新媒体公司里,她作为联合创始人,拥有广阔的职业前景和不菲的薪酬,这也是当初她离家去北京打拼看重的。

起因是听说了天天在学校的事情。一次课堂分组做作业,老师让学生根据自己觉得完成质量的好坏,分别将作品放在笑脸和哭脸标记上,天天把作业放在了哭脸上,忽然离开座位,试图爬上三楼教室的窗户,吊在窗框上说要自杀。上课的外籍老师吓住了,反映给了吴迪。这次猝然的事件使妈妈在北京的日程戛然而止。

事态的征兆以前已经有过。一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有次叫了五六个孩子的家长开会,都是有点问题的,吴迪去参加了,后来天天有两个月不交家庭作业,说是放家里了,班主任打电话让吴迪去聊一下。吴迪当天打飞的赶回来,下午和老公一起去找老师。以后又有一次,老师建议吴迪带孩子去看心理医生。

吴迪带天天去了上海儿童医学中心,测试的结果天天智商达到137,属于超常儿童,但过于敏感,情绪控制会有问题,有个心理医生说天天可能是亚斯伯格综合征(高智商孤独症),有社交困难。

春节时吴迪带天天回娘家四川宣汉,在街边打不到滴滴车,天天忽然崩溃,躺倒在地恸哭打滚,几分钟不肯起来,让吴迪震惊。

吴迪和丈夫小波都是四川人,吴迪出身于县城一个干部家庭,小波则是贫苦的农家子弟,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出来,大学毕业以后两人留在了上海,有了户口和房子,前几年又将镇坪路的小单元房换成了世纪公园附近的大房子。两人分别在媒体和建筑公司工作,业务繁忙。天天出生之后,由谁家老人帮助来带成了问题。

最初是由天天的奶奶经手,但吴迪和她相处不洽。小波说,母亲来自农村,自觉能力不强,在地位高出很多的儿媳面前有些缩手缩脚,以后就由天天的外公接手。交接时天天的外公很不满意,当时的保姆也见风使舵,“妈妈是哭着走的”。小波对家庭有很重义务感,照顾多,夫妻为此原本产生过矛盾,这件事又加重了心结。

天天一岁八个月的时候,吴迪得到了一个出国进修的机会,在国外待了小半年。这是母子之间初次长期分离。

北上创业之后,吴迪在京沪两地的奔波很辛苦。每周日晚搭乘浦东机场东航九点十五分的航班去北京,最晚时凌晨三点到北京,立即补觉,早上照常去公司上班;周五下午早走一会儿,搭乘三点半南苑机场到上海虹桥的航班,晚上七点左右能到家,保证每周能和家人待上两天的时间。

每次回家,天天会在母亲面前表现得特别亲热,又含着急躁,如果晚回家了一会儿,或者有什么不符预期,就会没有预兆地崩溃,爸爸小波负责公司的新项目,在各片新征地块上跑来跑去,和钉子户扯皮,每天奔波到很晚,外公成了日常主要监护天天的人,相比起奶奶的软弱,外公的个性又太强了。

从县城粮食局局长任上退休的外公,对天天的要求一板一眼,不打折扣,违反时要相应责罚。从一年级开始,天天晚上做完作业必须游泳五百米,八点钟睡觉。另外是每周踢足球,这两项日程吴迪回上海后才废止。外公和爸爸之间时常发生冲突,爸爸提议请保姆,外公认为是赶他走。有时爸爸说话外公不理睬,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少。吴迪回来之后,家庭的冷战还在继续,局面难以为继。最近一段天天外婆在这里,早上有件事情外婆和爸爸意见不一致,天天说:“我到底听谁的?”外婆生气地对爸爸说:“听你的听你的。”外公听到争执就从里屋出来,气氛一时僵住。

家里的火药味也传到了天天身上。他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对同学发火。有次天天向同学借橡皮,同学错递给他铅笔,他就发火将铅笔扔出去,划伤了一个女同学的脸。班主任看到天天的时候,他待在走廊里哭泣,说是同学拿铅笔划了他的耳朵,老师带他去看校医,校医说受伤的不是天天是那个女孩,老师才知道了真相。回到教室,天天掏出手绢给女生擦脸,表示了歉意。

外籍波兰女教师说,天天分不清悲伤和愤怒,会因为沮丧而对人发火,其他孩子则大体没有这种混淆。比如一次课堂练习,天天画的线不直,被另一个男孩指出来,天天显得怒不可遏,“他跟我说,‘he don&039;t like ’,而不是觉得别人指出了事实”。

从幼儿园开始,每周的踢足球就成为折磨。只要输球,天天就会大发脾气,嚎啕,打人,“似乎每一次输赢都是生死攸关”,会哭上半个小时。天天也不能容忍有丝毫的迟到,不然会大发雷霆。后来只好作罢。

同学们把天天叫作“哭宝宝”。连星辰爸爸也知道。课堂提问时,大家都举了手,老师没有叫到天天,他也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即使是在天天爬窗的时刻,大家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没有人觉得稀奇。事后老师询问,同学们说:“他就是那样。”而在中方老师那里,天天被称作“自杀宝宝”,这让波兰女教师觉得吃惊,她也发现天天经常用英文说“suicide”。

但在学习上,天天又非常自律,从来不需要担心完成作业的事。他的英文在班上出类拔萃,文学分析能力出众,句法掌握熟练,又喜欢用新词汇,明显比别的孩子高出一个层级,外籍女老师因此很看重他,又觉得他能够领会人性的细微处,成年后适合从事做心理学研究或创作、导演。

天天爬窗自杀事件之后,吴迪觉得自己必须回来了。

钢琴和脚气

天天的笔记本里,保存着妈妈和天天共同制作的情绪分析表格,两支并立的竖轴分别标明了天天和妈妈的情绪值。妈妈一栏最轻微的是“脸坏”,逐渐升值到“大声说话——吵架——哭——不说话,不理睬——断交,不来往”,天天的表现则是“哭——骂人——威胁跳楼——(每周一次)要自杀——打人——要杀人”,峰值则是每两月一次的离家出走,分值上则标明从10到1000。

天天对母子情绪分析的感觉是“还行”,除非那些自己不愿意探讨的话题,比如别人说他坏话。这个选项没有出现在表格上。

以往在家里,天天说要自杀,爸爸的回答是“你去呀”,天天又作罢了。吴迪的回答则是“不许说”。她理解这是儿子的一种试探。心理医生曾经说,天天大约不会真的去做,但可能性格有这方面的倾向。

吴迪觉得这和自己的失于陪伴有关系。回家之初的那个寒假,她和儿子二十四小时泡在一起。一天灯灭之后,儿子在被窝里呼吸忽然变得急促,问起妈妈会活多久,知道了妈妈会比自己早死三十多年,忽然大哭起来:“妈妈,我不要你死。我想你陪我到死。”

吴迪有一丝感动,“这种情话,少有人说”,她觉得儿子是被长期分离后到来的甜蜜窒息了,害怕失去。有时她需要用手轻拍儿子的心脏,或者顺着他的额头抚摸下去,直到眼睑,来平复他心中的不安,也弥补自己以往的亏欠。

她决定和儿子一起面对“死亡”的问题,尽管这看起来太早了一些。沙发上有一本天天的读物《小老鼠的恐惧》,是吴迪买的,其中“我恐惧”栏目后的空格里,填充着天天的笔迹“黑暗,单独睡觉让我忐忑不安”,“电梯开门的巨大声响”,“落水,坠崖”,另外有《兔子的自杀指南》,描述了各种自杀的方法,还有《我所有的朋友都死了》,主角是一只在地球灾变后孑遗的恐龙。

吴迪觉得,让孩子面对这些心中的恐惧,鼓励他深入思考,比扭过头去好。这也是心理学家的建议。她觉得这种方式见到了效果,天天渐渐能够情绪自控,说自杀的次数少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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