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少年(1/2)
在北京站的出口外,我再次见到了赵江,他是从打工的南苑新机场工地坐公交到黄村,再换乘河北衡水始发的火车过来的,路上花了四个多小时。他斜戴一顶棒球帽,穿着一件溅满了石灰斑点的裤子,显得他是从工地上直接过来这边。和两年前在毕节山区的苗寨见面比,背包下的他似乎并没有长高,倒显得瘦小了一点,更近于一个寻常少年。
赵江到北京站是为买票去义乌,和在那里打工的大哥一起回老家。因为不会用微信,他不知道可以在手机上买。我帮他查了晚上十一点多去义乌的车次,第二天晚上十点多到,没有座位。赵江说没关系。
售票厅里排着长龙,移动缓慢,中途我带他离开去一旁的自动售票机,临到刷身份证,他却只有一张在黄村火车站办的临时身份证明,无法扫码,只得回到长龙。原来他刚来到北京工地就丢了身份证。
他在这里显得有些拘谨,说话声音低沉,棒球帽下面掩饰着并不发亮的光头,这不像是在苗寨山路上骑摩托带我们飞奔的那个黑衣少年。
那时天将傍晚,我们三人一辆摩托,在盘山公路的下坡道上疾驰,一个拐弯接一个。车没有前闸,难以带住速度,赵江的头发和黑色衣服一起被风刮起来。心跟着车轮飞转,找不到着落处。公路像在一口井里的带子,曲折向下延伸,锅圈岩乡在带子尽头隐约现出,本地人叫马场,有传说中的苗族花房,少男少女相会之所。
那时的赵江,虽然已经出门打工,但回到苗寨,依旧是黑衣怒发的花房少年,在风声中一往无前。
乐园
在山口那边的乐园村苗寨,最初见到的,是赵江的弟弟赵云。他站在自家的涂泥木屋前,身材修长,一头黑亮卷发,像是从《指环王》里走出来的霍比特美少年,也近于自家外墙的纹饰,和周围凌乱的环境有点不相称。
寨子里常常有这样的美少年,也不乏惹眼的少女,往往体态匀称,装束入时,带着从外界打工回来的痕迹,和潦倒的成人世界差别悬殊。我们本来要去的那家,男主人三年前酗酒醉死了,妻子改嫁,留下三个几岁的孩子没有着落,也已经改嫁多年的外婆不得不回家来抚养。酗酒在寨里是普遍现象,赵家多少有些特别,赵云的曾祖父是汉族人,因为入赘了苗寨,改从苗姓罗,到赵云这一段回归了本姓。十四岁的赵云没有学习喝酒,二哥赵江有时会“喝一点儿”,但不至于酗酒。
这天,赵云的母亲和大哥一起出门去广东,讨还妈妈去年冲床轧坏手掌拖欠的保险赔偿。父亲送两人到县城,赵江去给邻居家背粪种地,家里剩了赵云一个人。屋门前可以看到街上的乐园中学,自从去年一场车祸之后,他已经半年多没去上学了。
贵州毕节纳雍县乐园村苗寨,“花房少年”赵云。
那天是期末考试,赵云和伙伴提早交卷,四个伙伴共骑一辆摩托,去马场的花房玩,回来时和一辆农用车相撞,坐在最后的赵云伤势较轻,但仍然断了骨头,住了一个多月院,伤愈后就不肯再上学了。尽管在伙伴当中,他的学习算是拔尖的。
实际上,在赵云这个年纪,几乎所有寨子里的少男少女都辍学了。一面出门打工,一面也已开始谈婚论嫁。赵云年纪太小,还没有出门打工,眼下的事情,是看家里的一条牛,和几户亲戚的牛羊搭伙放着,轮番出坡。
我们去后山找赵云的牛。顺着瘠薄的沙石地皮往上爬,半腰和缓的地方,点缀着几片黄绿色的草地,似乎刚刚盖住地面。牛群在远处,其中一条花牛是赵云家的。一小撮人坐在草地中央,老人和小孩穿着有些民族纹饰的旧衣服,像萎缩的花束。一个没上学的小姑娘,背着一个花布包。包是她旁边的小男孩的,他脸上带着巨大的胎记,说自己不想去上学。穿花布的老人是赵云的奶奶,两人聊了一会儿天。
这样的老人和小孩在寨子里比比皆是。一个同样穿花布衣服的老奶奶,坐在一间低矮的草屋前,头顶悬着一串穿起来的鸡蛋壳。草屋的屋檐似乎一直拖到地面,门高只有不到一米五,正适合她的个头。里面除了一张洞穴式的床什么也看不见,住着她、女儿和外孙女。这是赵云的二太奶奶。
村后山坡有一方巨大的泥石流。赵云说每到下雨天就会移动,大家都要去看,泥巴滚滚而下,快到某家了,那家就赶快逃开。赵云家就是从村庄后搬离,到了眼下的地方,由政府补助建起了统一式样的房子,外边抹着白粉,带着装饰的线条,里面是泥糊的木头墙壁,四处透风。
第二天,我们在后坡上见到了赵江,走在一长列佝头人群里,头顶一背篓猪粪。相比弟弟,他的面容身形更为严肃瘦削,上身一件黑白色的t恤,黑色的紧身牛仔裤上有一个不显眼的骷髅头。他的左手两根手指少了一截,和妈妈的手掌一样,是在工厂的冲床上失去的,得了一万块赔偿。
赵江是十四岁那年出门打工的,当时他和周围的伙伴一样,上完小学便对上学失去了兴趣,想去外面看世界,挣钱。第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九百块,后来高些,但都是到手就花掉了。
“找美女、喝酒、唱k、溜冰。”
他说自己不大喜欢和本族的老乡交往,他们太能喝酒,喝醉了打架,拦别人的车。他更喜欢交汉族朋友,还和一个汉族姑娘谈了恋爱,后来分手了,那个姑娘比他更能喝酒,抽的烟比他的贵,脾气大,这段经历使赵江回头喜欢上了寨子里的姑娘。
赵江最近喜欢的是以前邻居家的女孩,女孩现在随父母搬到了另一个县,在那里上高中。他遇到了来自女孩父母的阻碍,嫌赵江家里穷。
后来从qq空间知道,那段时间赵江正处在类似失恋的情绪里。好在女孩自己的态度还好。“她说了,等她上完高中,父母不同意也和我好。”
如果当初两人不是邻居,而在花房认识,事情会简单得多。由于恋爱,赵江一段时间没怎么去花房,“一般是带弟弟玩”。赵云第一次去花房是四年级,“很害羞,不知怎么接近姑娘”。眼下他却去得比哥哥频繁许多。
花房是一间并非很大的茅屋,靠在寨子附近,苗家女孩子们到了十四岁,就可以带上被窝,结伴去睡在里面。各寨的少年们骑摩托车来串门、聊天、唱歌、抽烟、喝酒,有些姑娘也很会喝酒,有喜欢上的,就可以恋爱,关系可长可短。没人看上的只好去下一个花房,一夜能串上七八个,半夜两三点才回家。花房里不装电灯,去要拿着手电,在黑暗中讲话。在花房,赵云经常碰见自己的同学。他喜欢邻乡的一个姑娘,个子和自己一般高,还在读初一,但姑娘不喜欢他。
花房里会发生斗殴事件。有些人喝了酒,因为情感或者面子的纠纷,当场打起来,还叫来伙伴。大年初一在马场,有二十多个人手持钢管对打,其中一方开面包车拉了人来,人少的一方被打惨了,姑娘们只好站在一边看着。打架喊来的人中有汉族青年,他们也常常会去串花房,但没有姑娘搭理他们,也不用汉语跟他们讲话。花房的另外一个规矩,是不能去本寨里逛,因为多是亲戚。
但是花房的规矩不是一直得到遵守,有些人结婚了仍然去逛,男女都有,导致离婚。苗寨的人结婚也不去民政局登记,生下孩子不上户口,结婚时年纪又小,因此聚散随意,赵江说离了五六次婚的也有。
对于老师们来说,花房是个很头疼的事情。“一到晚上根本管不住”。学生无心上晚自习,翻墙逃课也要出去逛花房。少男少女到了逛花房的年龄,心思自然不在学习上,老师觉得这是辍学率高的重要原因。
前一阵过春节,外面打工的人都回来了,花房最为热闹。开学报到,乐园中学高中部的几个学生迟到了四天,是为了在花房多玩几天。那一段,赵云也天天都去。但他已经不习惯和哥哥一起,更喜欢和一个小伙伴搭伴。
犁地
父亲从县城回来了,他是个光头的中年人,不大习惯出远门。去年跟妻子一起打工,是两人唯一的一次,就出了事。妻子在塑胶厂操作压模冲床,模具轧压时妻子的手没来得及拿出来,手掌整个消失了。保险公司赔付了医药费和四万块赔偿金,还有六万不想清偿,已经回家的妻子只好和大儿子再次过去,带上了在县城请的律师。这使父亲对于外界更加失去了信心。回家后要有事做,就添了这头牛。
对于赵云的辍学,他觉得有些可惜。他是寨子里唯一把儿子送到了大专的人,但在毕节读矿业学校的大儿子仍然没能毕业,因为他在花房认识了一个姑娘,想要成亲。按照花房的风俗,两人确定恋爱关系之后,少年要把少女带回家中,告知父母,放一挂鞭炮表明此事,过几天补办酒席即可。不过眼下女方又加上要一笔彩礼作为结婚的条件。
两人在花房一见钟情,把姑娘带回家时,还在上学的大儿子不敢告诉父亲,按照规矩,和姑娘在一个花房过夜的女伴们护送她前来,每人需要给个红包,合起来要几百块钱,大哥身上没有这笔钱,只好骗打工的赵江说自己需要学费,要了八百块钱救急,实际以后再也未去学校。父亲为此也很生气。家里出了两三万彩礼钱,迎娶了嫂子,眼下两人都在广东惠州打工。
去年全家都在惠州打工,租住在一个院子里,寨子里只留下了上学的赵云,这使他更无心思读书。
在外打工几年下来,赵江并没有后悔辍学的想法,倒更觉得上学的无用。厂里拿的是计件工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读高中出来的和我们一样的工资,两个大学毕业的工资比我们低,干活不如我们。”失去两个半截手指之后,他更合适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去年在广东江苏换了几个地方。他还曾经去过陕西安康,一下火车就被两个人强拉上车,劫到一个地方抢走了身上的两千多块钱,还被打得满脸是血,由警察给钱才买票回来。
赵江和寨子里多数的年轻人一样,只有年头年尾在家,虽然不愿换掉外面的时髦装束,但回到家双手也能拿起农活来。除了父亲,赵江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头天帮邻居背了十五趟粪,第二天要犁自家的地。
虽然如此,赵江照例起得晚。因为作息太不同,他和弟弟赵云分开做伙食,各吃各的。赵云早就炒了一锅猪油洋芋片就米饭吃完了,赵江才慢慢地起床,却并不做饭,只是喝了几口家酿的甜酒,抽一根烟,就扛起犁头。而身上仍旧是穿着休闲的t恤和运动鞋。赵云去牵出了自家的牛,就是在坡上吃草的那头,今天要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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