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行火车(1/1)
第一次看见火车是小学四年级,和妹妹一起跟着妈妈去南京看那时刚刚开始在医院实习的大姐。是坐汽车,经过芜湖火车站附近,看见了长长的、长长的火车。这火车是拖煤的,车上一节一节的全是黑煤,还不曾见过坐人的模样。到自己终于有机会坐火车,已是上大学入学报道的时候,却又不远,只是从南京到苏州罢了。那时大姐已在南京成家,我便从她家出发,由妈妈陪着,带着她煮的茶叶蛋,坐在火车的小桌前剥着分食。这时动车还未出现,毋论高铁,沪宁杭线上的火车,多是一种红皮火车,从南京到苏州要五小时。第二年便有了当时最好的特快车,车票是t字开头,干净整洁,车窗边沿垂下白纱窗。从苏州到南京的时间缩为三小时,票价三十三块。接下来的三年里,我在这条线上来回坐过许多次。
大四时恋爱,开始领教漫长的长途车的滋味。男朋友在长沙,那时从苏州到长沙隔日有一趟车,是从无锡开往鹰潭的慢车,从苏州到长沙要二十二个小时,而火车似乎是固定性晚点,每到长沙,会晚点两小时,因此花在车上的时间,正是一天一夜。学生坐不起卧铺,来去都是硬座。在能买到票的第一时间奔去火车站,惴惴地从买票人的长流之末排到窗口,祈祷着今次的票能有个座位。终于从脸色冰冷的售票员手中买得那一张红色车票,喜形于色,告诉那边:“买到票了!有座!”
终于上火车那天,背了换洗衣服和要看的书,几桶泡面,一两个水果,早早去火车站排队。检完票,还要在站台等十几分钟,火车才吐着长长的白汽进站。这时也顾不得矜持,挤在混乱而勇进的人群里,半是挤半是被后面的人推,一头扎进车厢。先上的人纷纷找自己的座位,抢着把箱子和各色行李塞满行李架和座位底下每一个空处。总有那么一两个人的箱子或包特别笨重,将后面的人堵成一线,等他终于安顿好了,才得通过。火车缓缓开出一段,车厢里才渐渐现出各安其处的秩序,各人吃的东西拿出来,放在靠窗才有的一面小桌上。男人女人脱了鞋坐着,很快有人吃东西,一样接一样地吃,带了扑克的人不甘寂寞,把扑克拿出来问旁边的人要不要打。相对而坐的姑娘小伙子开始搭话,各自说起到哪里去。没有座位的人很多,车厢连接处挤满了,几乎每一排座位边也都站着一两个,他们把自己的东西塞好,就扶着座位靠背站着,用一种非常茫然的神气看着旁边坐着的人。
卖零食饮料的车子来了第一遭,穿蓝色制服的售货员一边奋勇推车,一边喊:“让一让啊让一让!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桶面八宝粥!”这推车上,放着四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八块钱一桶的“康帅傅”,站着的人纷纷侧过身子,贴着座位让她过去。少有人买她的东西,她就这样一路磕磕绊绊从第一节车厢推到最后一节,再从头推过来。卖啤酒饮料的人走后,推销袜子的列车员来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今天我给大家推荐一款穿不破撕不烂烧不坏的神奇纳米袜!我们这种神奇的纳米袜,采用了现在最先进的纳米技术,不管我怎么撕,不管我怎么扯,它都不会坏!”他扯着一只袜子,问一个抽烟的人借打火机,很矜持地点这袜子。“大家看!我们这种神奇的纳米袜,连火也烧不着,穿到脚上,吸汗又透气,结实又耐穿。朋友们!我们这个神奇纳米袜,原价五十块一双,今天在火车上,我们铁道部门给各位朋友们特殊优惠,只要十块钱,就能买两双。只要十块钱,就能买两双!各位兄弟姐妹不要错过!便宜大优惠!”有男人伸长颈子看,最后掏出十块钱,买了两双袜子。
到吃饭的时候,餐车推着盒饭过来,十块、十五块一份的,一盒饭,搭几片白菜、几块胡萝卜、几根肉丝。多数人掏出方便面去泡,配着家里带来的东西吃。方便面的香味盈满整个车厢,实际并不好吃,因为水是温的,泡再久都没法把面泡开。也有些人不带多少吃的,大多是单行的青年男子,瘦,黑,精力充沛,手里只握一瓶矿泉水。每到吃饭时间,迅速吃一碗方便面,然后收拾干净,继续看火车前行。
窗外山田一程一程,过了安徽,又入江西,有时会有玩铅笔的骗子上车。两三人或三四人,行的很原始的把戏,拿一红一蓝两支铅笔,让人猜他手上的纸条绑在哪支铅笔上。开始照例没有人理,只一两个与他造势的人在喝彩,渐渐看热闹的多起来,总有那么一两个蠢蠢欲动起来,直到把钱送到他们手上,这时才觉得上当,火车上人单力薄,却也不敢如何。这骗子在车上只待大概一小时光景,等到下一站,就匆匆下车,消失在滚滚人群里了。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站的人也挤到只能勉强插得下脚。天渐渐黑下来,人慢慢都站不住,都要往下滑。但凡能找得到一角地的,都用报纸垫一垫,或什么垫的也没有,就那么直接往地上一坐。或者谄笑着,对身边坐的人说,“挤一挤”,往座椅一角搭下小半边屁股。被挤的那个人带着嫌弃的眼神看他,往里面挪一点,他就又赶紧把屁股往上挪一分。有的人起身去接热水泡面,或是去上厕所,站他旁边的那一个,就赶紧趁机坐一会。这一会有时要半小时,因为要在堵满整个过道的歪歪倒倒的人头与人脚中踩出一条路,实在不容易。
坐的人也觉得身上坐着疼,两条小腿不知不觉间浮肿起来。过了晚上九十点,人止不住地委靡,打扑克的停了牌,说话的人也沉默下去,靠窗的就着窗或小桌子睡了,醒来两条手臂都是麻的。这还算好。坐在中间的人侧过身子,也只能勉强趴到桌子,靠过道坐的人则只能靠着椅背睡。慢慢地睡着了,头猛地往下一栽,人吓了一跳,摸摸一边发麻的颈子,往另一边一靠,又模糊过去了。半天又是头猛地往下一栽,如此反复。在这样困顿疲惫的空气里,唯有卖零食饮料的车子仍旧英勇无畏地推过来,“让一让啊让一让!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桶面八宝粥!”她的身后跟着一溜要去上厕所的人。这一车多是来往打工的人,早都善于忍耐,那坐在地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爬起来,提起一只脚。等车子一过去,马上又坐下去,重新睡起来。
每到一站,便给那边发短信,告诉到哪里哪里了,窗外如何如何。到十一点多,那边将去睡觉,很为我的受苦抱歉,却也无可奈何。列车在深夜到达上饶,到如今途中只有这一站记得清楚,因为会有几个男女在站台上卖鸡腿。黑夜中车窗外忽然有人大喊:“上饶鸡腿!五块一个!香喷喷热乎乎的鸡腿,五块一个!”少有人不为之振奋的。很多人下车,或者把钱从车窗里递出去,换回两只烤鸡腿。我却从未买过,其实也只是怕去人堆里问,并非对鸡腿完全不感兴趣。好些年后我遇见一个上饶人,第一反应是跟他说:“上饶的鸡腿很有名啊。”他说:“什么?”我哑然失笑,不是每个上饶人都曾在深夜到过他们的站台吧。
过了上饶,车厢里短暂的热闹和清醒过后,很快又混沌下去。子夜沉沉,车窗外一片黑,偶尔经过县镇的灯火,在远远地方成一线闪烁。靠窗的人捏一捏胳膊,重新占据小桌,靠着座位而睡的也再次闭上眼睛,坐在地上的人双手拢住膝盖,把头埋到臂弯里。人睡得很浅好像又很深。只有深夜下车的人不敢睡,眸子炯炯。睡在他对面的人,不晓得他究竟是什么时候下车的。
快五点时,天空渐渐由深蓝转为青白,遥处田畈上有白色水雾。太阳红红地出来,起初只是像一个未煮的咸鸭蛋黄,带一点水润光泽。车厢慢慢苏醒,人站起来,腿已经肿得很厉害了。一起回家的中年夫妇,女人身上盖着丈夫脱下的蓝色中山装,还未醒来。起来早的拿了牙刷毛巾,在水龙头最后一点涓滴宝露下刷一下牙,洗一把脸。有时走到水龙头前一看,才发现已经没有水了,洗手台上歪歪倒倒睡着两个人。很快整个车厢醒来,太阳光照进窗户,人都有些喜气洋洋的,为的这一趟苦快熬到头了。昨日谈熟的姑娘和小伙子重又聊起来,彼此在下车前找一个机会交换手机号码。吃早饭,一边吃一边看外面潮湿的晨气。那边发短信来,说着中午来接,问想吃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吃的胃口。卖零食饮料的又过去三回,卖袜子的拎着半篮袜子,开始降价促销,十块变成十块钱三双了。等火车终于一亭一亭到达长沙,已是中午,大批人涌下站台,车厢里终于一下子空起来。接的人在出站口等,手里拿着一个汉堡,一杯冰红茶。因为等得久了,冰红茶里的冰已逐渐融化,杯壁上凝满了水珠。
回去时又是另一番光景。大着胆子混了一星期,乃至半个月,要看的书都没有碰,心知逃的课已经太多,不能不回去了,却又起了别的糊涂心思,想着他能和我一起回去,这样岂不是能多待一个星期吗!自己也知道荒唐,不懂事,等对方无奈地解释还有实验要做,还有课要上,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没有钱,哪里能陪我一起挨过回程这漫漫的一日一夜呢?却又不管,把所有离别的情绪都变成无名的恼怒发到这可怜的人身上。而回去从长沙售出的票只有站票,我只能像来时那些站着的人一样,觑着身边有谁到站下车,就赶紧跑去把那位子坐了。这样的机会在前半程原本就难得,我赌了气,更不会去争位子。那位买了站台票,把我送上车,千叮咛万嘱咐,上车以后要问问周围的人到哪站下,找个站近的人身边等着啊!我心里哀矜,只是不理。等到车厢里站定,那人还在车厢外站着不走;等火车缓缓开动,竟至跟着跑起来,眼泪到这时终于忍不住。车窗一闪而过,很快把人抛在身后,好久终于收了眼泪,只是沉默地站着。这一站往往是八到十个小时,脚实在痛了,便提起一只来,轮流单脚站着,以此得一点休息。夜里终于占得一座,把鞋子脱了,蜷在一角,疲倦地睡去了。但这回程火车也有一个好处,便是越往后人越少,到最后两三站,有的车厢简直可以一个人横倒在三人的座位上睡了。
第一次坐卧铺已是工作后。冬天和同事一起从南京到深圳出差,没有直达车,只好先坐到广州,再由公司开车来接。卧铺自然是比坐票要舒服多了,我个子小,睡狭窄的架子床也很有余地。看着铺着白被单的上下铺,有逸于常规的快乐,像小时候出去春游。去时正值智齿发炎,夜里疼得睡不着,在早早关了灯的黑暗车厢里,独自坐到靠窗的小桌前看遥处灯火。许久躺下,明显地感觉到车子向床所在的一边倾侧,车轮碾过铁轨,规律的格橐声通过铁架床传入耳中,黑暗中异样清晰,使人感觉奇异。
第二天到达深圳,棉袄一下子换成长袖衬衫。街上榕荫翳翳,树干上拖下长长的气根,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洋紫荆,往往是在什么路口,忽然一转,便看见前面蓬然一树紫花,簌簌如飞鸟。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即便是一个月一千二百块的工资,也并不觉得十分忧愁。这是个芯片代理公司,鼓励所有员工都去做营销,我们正是来学习如何“做业务”的。偶尔有一个潮汕同事带着我们去见客户,教我们如何“谈单”。中午我们一起去吃八块钱一碗的鱼丸米线,他好心而又矛盾,很不屑地看着我们这两个远道而来的女同事,说在他家乡女人都不能上桌吃饭。
我们和深圳的两个同事住一个屋子,原有的床不够,在客厅里临时搭一张小床给我睡。害怕长胖,每天晚上我只吃半只柚子,由此练就了一手剥柚子的本领,可以把柚子瓣剥得很干净。我看一本从南京图书馆借来的很旧的、厚厚的《废名作品集》,柚子香气极清,有时候就沾到书页上。我看得很慢,常常躲在书和被子后面与人打很长时间的电话。慢慢就连深圳的天也冷起来,商场里挂出薄棉袄,到处都是“铃儿响叮当”的圣诞乐。直到旧历年底,我们才坐同一趟卧铺回去,时辰正与来时相反。第二天清早醒来,车子正入安徽,是茫茫隆冬的景象了,田里收割净尽,落着薄薄的霜气,远处田埂上几排水杉,叶子红得如同铁锈。有妇人走来田间菜园割菜,我见那田边稻草堆中间插一根木棍,和我们乡稻草堆的形制不同,起了一点微薄的怀乡心思。我对卧铺的印象至今很好,大约便因为我寥寥可数的几次坐卧铺的路程,都经过皖赣的遥山远水吧。
到后来便是干净整洁的动车、高铁。动车才出现时,样子做得很大,每个座位发一瓶“冰山矿泉水”,穿红色制服、戴紫色小帽的乘务员在车厢前自我介绍,“很高兴为大家服务”。渐渐都脱了形。只有人的变化真切,起初是厌烦有人搭话,一上车便塞上耳机,慢慢坐车的人也都不说话了,坐定了就掏出平板电脑看电影,或是刷手机,实在没有信号时只好发发呆,看一看窗外,趴着睡一会,挣扎着醒来三秒,又睡过去。如今常常从北京到南京,四个小时的车程,竟也开始觉得漫长,唯有坐在窗边时,可以稍觉宽慰。看着窗外一望无涯的麦地或玉米地,一点一点变成起伏的山田与水塘,才终于放下心来,知道是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