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2/2)
当时,他们就沉默下来。要不是拉蒙娜现在通过面向街道的小窗户看见正在走动的彼得,也许她对此可以引以为傲。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他停下来,手上提着一个购物袋,望向窗户,犹豫着。
拉蒙娜本来可以出去找他,请他喝杯咖啡。一切本来可以如此简单。但她在毛皮酒吧里环顾一下四周,看着桌前的男子,发现此刻在这座小镇里,唯一比请彼得喝咖啡还要简单的事情,就是不要请他喝咖啡。
当你十二岁的时候,世界有多大呢?它既广大无边,而又极其渺小。它是你一切最狂野的梦想,却也是一座冰球馆里狭小的更衣室。里欧正坐在板凳上。他球衣的正面画着一头大熊。没有人看着他,但每个人却又都盯着他瞧。他最要好的朋友们在他坐下时,起身更换座位。整场练习赛中,没有人传球给他。他真希望有人能铲断他。他真希望他们把他的衣服扔进淋浴间。他几乎希望他们大吼、高声咒骂着他的姐姐。
只要能逃脱沉默就好。
亚马的手指一直握着那张名片的边缘。凯文的父亲看了看时间,似乎急着离开。然后他对亚马微笑一下,仿佛他们今天的谈话已经结束了。亚马刚触摸到车门门把,凯文的父亲才以父亲般充满威严的方式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临时起意,说道:“对了……亚马,在派对上,在我儿子的派对上,我知道你觉得自己那天晚上看到了某件事情。但我想,你也知道一大堆人看见你在派对上喝得烂醉,对不对?”
那张颤抖的名片揭露了他的手抖得有多么厉害。凯文的父亲将手搭在他的手上。
“当你喝了酒,亚马,你脑海里就会有一堆念头,但这可不代表那些念头是正确的。喝醉的人会做出蠢事情。相信我。我可是过来人!”
凯文的父亲自嘲般温厚地笑了。亚马仍然盯着那张名片。上面印着一家大公司人事部经理的名字,意味着全新的生活。
“你爱玛雅吗?”凯文的父亲唐突地问道,以至于亚马还没来得及思考就点了头。
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承认这件事。泪水戳刺着他的眼皮。凯文的父亲仍温和地握着他的手指,说道:“她把你和凯文置于一个很恐怖的境地,非常恐怖。亚马,你觉得她在乎你吗?她要是在乎你,你觉得她会做出这种事情吗?现在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但女生对注意力的需求和男生不一样。她们做出一堆千奇百怪的事情,就是要引人注意。小女生会耳语、传八卦,但男人不会这么做。男人们会正眼看着彼此,不牵扯到其他人,将事情解决掉。你不这么觉得吗?”
亚马瞥了他一眼,抿抿嘴唇,点点头。
凯文的父亲亲密地贴向他,小声道:“这个女孩子选择了凯文。但是,请相信我,总有一天,她会后悔自己没选择你。当你打进甲级联赛、当你成为职业球员时,女生会包围你。你那时就会发现,她们当中有些人是信不过的。她们就像病毒。”
亚马沉默地坐着,感觉到凯文父亲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的重量。
“亚马,有没有什么是你想告诉我的?”
亚马摇摇头。从他手指上滴落的汗珠已经开始弄脏那张名片。凯文的父亲掏出皮夹,递给亚马五张一千克朗的大钞。
“我听说了,你可能需要新的冰球鞋。从现在开始,只要你需要什么装备,尽管告诉我。在这座小镇里,在球会里,我们互相照顾。”
亚马收下纸钞,用它包住那张名片,打开车门离开。凯文的父亲摇下车窗,喊道:“我知道今天晚上的练习不是强制性的,但假如你能到的话,那就最理想了。球队必须团结一致,对不对?亚马!世界上,单打独斗的人是不会有成就的。”
亚马保证会参加练习。凯文的父亲笑了起来,假装生气,皱起眉头,弓起肩膀,咆哮道:“因为我们是熊,是来自熊镇的熊!”
那辆昂贵的名车转了个弯,驶上大路消失了。另一辆显然便宜得多的车停在停车场的另一端,是一辆敞开着引擎罩的老旧萨博车。车主是一名身穿黑夹克、脖子上文着熊头文身的年轻人,他正靠在车身上,修理着引擎。
他假装没注意到那辆昂贵的车,或是那名被留在联栋公寓楼房前的小男孩。但当凯文的爸爸一离开,亚马就把某个物体扔在雪地里。亚马站立许久,向下凝视着,仿佛努力决定是否要再将它捡起来。最后,他用手背擦擦脸,消失在其中一个楼梯间。
那名年轻人等了一分钟才离开那辆萨博车,从地上捡起那五张千元大钞。它们被一只汗湿的手掌紧握过,早已起皱。
那名男子将这些纸钞放进了黑色夹克口袋。
亚马掩上公寓的门,看着那张名片。他将名片藏在他的房间里,取来他的冰球鞋。它们不仅小,还很破旧,鞋面斑驳。他完全知道,自己可以用那五千块钱买到哪种冰球鞋——住在洼地的所有小孩都知道自己买不起的商品的价格。他收拾背包走出去,冲下楼梯,打开门。
钱消失了。他将永远无法说清,对此他是感到失望,还是解脱。
彼得站在寂静的街上。他从这里能看见冰球馆的屋顶。什么是家?它是一个属于你的地方。因此,要是你在某个地方已经不受欢迎,它还是你的家吗?他不知道。今晚,他要和蜜拉谈谈。她将会说:“我在哪儿都找得到工作。”即使彼得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工作,他仍然会点头同意。他们会讨论搬家的事,彼得将会慎重地决定:努力过没有冰球的生活。
当他再度走动时,一辆老旧的萨博车驶过他,然而他浑然不觉。
蜜拉将垃圾拿到屋外。当玛雅得到那把吉他时,她们约定由她倒垃圾。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就算夏天到来,也无法治愈她女儿对黑暗的恐惧。
邻居家的窗口飘出现煮咖啡的香气。全家人刚搬到熊镇的时候,蜜拉面对咖啡常常叹息:“咖啡、咖啡、咖啡,这里的人难道只会喝咖啡,什么事情都不做吗?”她对彼得抱怨,彼得耸耸肩回答:“他们只是想告诉你,他们想和你交朋友。要说‘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吗’是很困难的,而说‘你喜欢咖啡吗’则比较容易。这座小镇里的人都很……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座小镇里的人相信困难的问题、简单的答案……”
蜜拉已经习惯了。习惯人们在这座森林中的小镇里用一杯饮料表达的事情。当他们想说“谢谢”“抱歉”或“我就在这里,和你一起”的时候,他们会说“你想喝咖啡吗”“我请你喝一杯啤酒吧”,或是“请来两杯烈酒,账算我的”。
蜜拉将垃圾扔进垃圾桶。邻居家的窗口闪着光线。没有人开门。
戴维带领全队球员走出更衣室,走出冰球馆。今晚,他们要在森林里训练。他命令他们做俯卧撑,波博做得比所有人都认真。这男孩年龄太大而不能继续待在青少年代表队,但他的球技又达不到职业标准,下个球季他甚至可能没机会打球。然而他自愿来到这里,勤奋地锻炼。戴维命令他们跑步,菲利普每次都一马当先。下个球季对他将是最重要的一季,其他人将在这一年发现他原来这么优秀。他们会说他“一炮而红”。的确,他只不过从五岁开始就一直训练,这只不过耗尽了他和妈妈的一切。主啊,这只不过耗了他一辈子。
戴维命令他们玩拔河游戏。利特的肩膀几乎脱臼,一心只想赢。亚马呢?他一语不发,却完成了每项练习,做了别人要求他做的每件事情。
球会总监站在森林边缘,距离近到能让他看见一切,但又远到使他不至于被看见。他冒着汗。那辆大型车在冰球馆前的停车场停下,凯文和爸爸从车内走了出来,大家都是第一次看见他爸爸出席球队训练。凯文已经换装完毕,跑进森林加入他的队友。他们像迎接帝王一般迎接他,欢呼声响彻林间。
戴维站在这群孩子中间,而球会总监仍站在森林边缘,和凯文的父亲握手。一瞬间,球会总监的眼神和远处教练的目光交会,而后球会总监转身走回办公室。
如果凯文走进冰球馆,球会就必须说明规则和后果,球会总监就必须请他回家,“等这场风波平息”。但是,他不能阻止小男孩在森林里锻炼。
每个人都这么告诉自己。
在小镇另一区高地的一栋别墅外,凯文的妈妈将垃圾拿到门外。疲倦与其他任何可能的因素使她看起来了无生机,但新化的妆掩饰了她刚哭过的痕迹。她挺直脊背,打开垃圾桶,目光专注。周围家家户户窗户里都闪着灯光。
一扇门打开,有人对她喊道:“你要不要来喝杯咖啡啊?”
邻家的大门打开了。接着,一家又一家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困难的问题,简单的答案。
社会是什么?
社会是我们所做选择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