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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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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尔德里德姨妈把他从绝境中救了出来。找关系,动用自己作为英文系主任的权威,冲破层层繁文缛节,给招生主任施压,说如果没有顺从她的意愿,她就辞职以示抗议,和新上任的反战派校长弗朗西斯·f基尔考因进行了两次长达一小时的会面,向这位以同情心和高尚节操闻名的人恳切陈述了她的理由,最终,在他大四第一学期开学前一周,阿德勒教授为弗格森在布鲁克林学院争取到了一个名额,让他成了那里的一名全日制学生。

当弗格森问她是如何办到这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时,米尔德里德说:我就把真相跟他们讲了,阿奇。

真相就是,他当时是在维护一位遭到白人种族主义者威胁的黑人朋友,并且法庭已经免除了对他的所有指控,也表明普林斯顿撤销他的沃尔特·惠特曼学者资格完全不公正,他配得上在布鲁克林拥有一席之地,不仅因为他的平均学分排在全班前百分之十,还因为失去奖学金会让他因为资金不足而无法继续在普林斯顿读书,而如果他不在秋季学期开始前转入另一所大学,他将会在失去奖学金的基础上,再失去学生延迟服役的资格,被迫征召入伍。作为越南战争的反对者,如果被征服役,他将拒绝入伍,这很可能导致他因拒服义务征兵法而坐牢,布鲁克林学院难道没有义务拯救这个前途大好的青年,让他免遭这样黑暗和无谓的结局?

他从来没想到,他姨妈会对什么事情采取如此强硬的立场,更别说是为他或者家里其他人了,但在8月21号,他打电话给杜威特的办公室,被告知那位伟人正在国外旅行,不到一个小时后,走投无路的弗格森向米尔德里德姨妈求救——不是期待她为自己做任何事情,而是因为他需要建议,但内格尔当时正在地中海某座小岛上筛选前希腊时期的陶片,她是唯一一个能给他建议的人。那天铃声响了四下之后,唐姨夫接起了电话。米尔德里德出去办事了,他说,得再过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回来,但弗格森等不了一小时,他还在消化杜威特来信的内容,内心充满了恐惧和怀疑,他一股脑地把整件事告诉了唐,唐感到震惊、愤慨,怒不可遏地告诉弗格森,杜威特做出这种事,应该拖出去大卸八块,但就算在危机早期的这些时刻,当弗格森仍然六神无主时,唐已经在试探着寻找解决办法,琢磨如何能在时间耗尽之前想办法钻个空子,把弗格森转去另一所大学,也就是说这一切本来是他的主意 ,但是当米尔德里德回到家,从唐那里得知情况后,这很快也成了她的主意,四十五分钟后她打电话给弗格森,告诉他不要着急,因为她会把一切处理好 。

有她站在他这边,造就了天壤之别。火热又冰冷的米尔德里德姨妈,仁慈又残忍的米尔德里德姨妈,妹妹露丝反复无常、不太友好的姐姐,唐的儿子诺亚颇为关怀鼓励但通常心不在焉的继母,她唯一的外甥态度友善但基本上置身事外的姨妈,现在她似乎在告诉妹妹的儿子,她对他的关心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她跟弗格森讲了她如何把他弄进了布鲁克林学院,但当他问她为什么会为他如此大费周章,她回答中流露的强烈感情让他吃了一惊:我对你有巨大的信心,阿奇。我相信你的未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把这未来从你身边夺走。让戈登·杜威特滚蛋去吧。我们是《圣经》的子民,《圣经》的子民得互相支持。

以斯帖王后。大胆妈妈。琼斯妈妈。修女肯尼。米尔德里德姨妈。

去布鲁克林学院读书,首先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学费全免。在一次政治智慧的罕见展示中,纽约的建城元勋们宣布,五个区的男孩和女孩有权以每年零美元的费用接受教育,这个决定不仅有助于推进民主原则,证明市政税收如果交到正确的人手里,可以用来服务更大的善,而且它为数以千计,数以万计,经年累月之后甚至是数以百万计的纽约男孩、女孩提供了机会,让他们接受了很多人原本不可能负担得起的教育,已无法承担普林斯顿高昂成本的弗格森,每次踩着弗莱布许大道地铁站的混凝土台阶上来,往米尔伍德的校园走时,都会在心里感激那些长逝已久的建城元勋。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所好大学,一所优秀的大学。入学要求的高中最低平均成绩是八十七分,还要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这意味着他的同学里没有一个人的成绩低于b+,实际上大部分都在九十二到九十六之间,弗格森周围是一群智力优越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很聪明,足以称得上才华横溢。普林斯顿当然也有很多天才学生,但也有一定比例朽木一样的纨绔子弟,而布鲁克林是男女同校(谢天谢地),而且没有朽木。所有人都来自这座城市,这是当然,而普林斯顿的学生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纽约的学生只有布鲁克林的一半多,但弗格森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纽约人、坚定的亲城市派,就像小时候在天堂夏令营很喜欢和那些来自纽约城的朋友玩一样,现在他也很享受和布鲁克林学院这些爱激动、好争辩的纽约同学在一起,虽然学生在地域分布上不如普林斯顿那么多样化,但在人方面却更多元,熙熙攘攘地混杂着不同民族和文化背景的学生,天主教徒和犹太教徒有一大群,大量黑人和亚洲面孔也让人耳目一新,而且由于他们大多数是埃利斯岛移民的孙辈,所以很有可能都是各自家族有史以来第一个上大学的人。除此之外,布鲁克林的校园堪称合理建筑设计的典范,完全不像弗格森期待的那样,与普林斯顿的五百英亩相比只有紧凑的二十六英亩地方,但在他看来同样有吸引力,与普林斯顿雄伟壮观的哥特式塔楼不同,这里的建筑都是雅致的乔治时期风格,长满青草的方庭周围点缀着榆树,课间无事可做时还可以去睡莲池和花园逛逛,没有宿舍,没有饮食俱乐部,没有橄榄球的疯狂。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读大学的方式,反战政治取代了体育运动,成为校园生活的关注重心,学业要求挤占了大部分课外休闲的时间,但布鲁克林最好的地方,还是把当天的事做完之后,他可以回到东89街的公寓。

从星期一到星期四,弗格森要坐很长时间的地铁往返曼哈顿的约克维尔和布鲁克林的米德伍德,课程的大部分阅读材料,都是坐在地铁里读完的。他没有选米尔德里德姨妈教的那门维多利亚时代小说课,因为他觉得自己出现在她的课堂上或许会给她造成负担,但是唐姨夫在春天作为客座教授回来讲授他每两年一个学期的传记艺术时,弗格森报了他的课。每堂课开始时,唐会语速飞快地发表一段信息量很大的小型演讲,然后和大家一起讨论,他是那种有些尴尬、随意的老师,弗格森心想,但从不枯燥或沉闷,总能做到灵敏应变,就像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样,是个冷面幽默的人,而且他在那个春季学期给他们安排的阅读范围太广,普鲁塔克、苏埃托尼乌斯、奥古斯丁、瓦萨里、蒙田、卢梭和塞缪尔·约翰逊那位怪异、饥渴的同伴詹姆斯·鲍斯韦尔——此人曾在日记中坦言,句子写到一半时,他会突然停下来,跑到伦敦的大街上找妓女干一场,最多的时候一晚上找过三个不同的妓女——但这门课最让弗格森着迷的地方,是他终于第一次读到了蒙田,领教过这位法国人闪电般豪放不羁的句子后,他又找到了一位老师来陪他一起在笔墨王国中徜徉。

就这样,坏事变成了好事。戈登·杜威特的致命一击,理论上应该把他打翻在地,但就在弗格森快要摔倒时,十几个人跳进拳击场,赶在他的身体触地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其中第一个以及最重要的是米尔德里德姨妈,她是他的捕手中最强壮的那个,然后是反应迅速的唐姨夫,还有其他得知他挨了一击后一个一个围拢到他身边的人,西莉亚、他母亲和丹、诺亚、吉姆和南希、比利和乔安娜、罗恩和佩格,以及霍华德,他在内格尔回到普林斯顿的第二天上午,曾找弗格森的这位前导师聊过,以及内格尔本人,他从霍华德那儿得知有关奖学金的惊人消息 后,写来一封温暖异常的信,表示愿意提供任何形式的帮助,并建议说,或许苏珊可以帮他转到罗格斯去,这封信对弗格森太重要了,内格尔以朋友的身份伸出援手,选择了站在他而不是杜威特的一方,还有跟远在蒙特利尔的艾米和路德通了很久的电话,以及最终导致霍华德和莫娜·威尔崔分手的惊人转折,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关于谁该为领着大家去汤姆酒吧负责,他们各自责怪对方,直到对自己失去了控制,他们轰轰烈烈的爱就像一朵生病的花,迅速死于第一次霜降,随后没过几天,路德突然与艾米结束了,把她推出门外,要求她回美国去,弗格森茫然、悲伤的继姐后来告诉他,路德这么做是为她好 ,另外,求你了,阿奇,她说,我亲爱的疯狂的弟弟,千万别做傻事,比如跑到加拿大,坚守住你的阵地,屏住气耐心等待,祈祷一切会变好——多亏了大胆妈妈米尔德里德,后来发生的事也果真如此,尽管他在那些飘忽不定的日子经历了一场浩劫,但弗格森也感到自己被他所爱的那些人深深爱着,没想到赢得沃尔特·惠特曼学者计划的奖学金,反倒不如失去它更给自己提振士气。

世界正在剧烈涌动。所有地方的所有一切都变化不定。战争在他的血液中沸腾着,河对岸的纽瓦克已是一座死城,爱人们正在烈火中灰飞烟灭,现在弗格森已被给予了缓刑,再次回到他那本书里,继续写诺伊斯医生与r城死去的孩子的故事,从星期一到星期四,每天早上六点开始写两个小时,从星期五到星期天,能写多少个小时就写多少,而与此同时,尽管功课不断加重,他不得不埋头苦读以报答米尔德里德的恩情,如果他懈怠偷懒或者成绩不好,她一定会对他很失望。蒙田;莱布尼茨;莱奥帕尔迪;诺伊斯医生。世界在崩溃,要想不与它一起崩溃,唯一的办法是把心思集中在工作上——每天早晨滚下床就开始工作,不管太阳是否选择在那天升起。

学费全免是幸事,但仍然有许多钱的问题需要处理,秋季学期的头几个星期,弗格森挖空心思想要制订一个不包括向他母亲和继父求援的计划。之前的奖学金足够支付食宿费和学费,他可以一周五天——要不是他硬要在另外两天去纽约,本可以是一周七天——每天三顿饭都不用花钱,但现在他生活在城里,只生活在城里,一日三餐和所有日用品都得自己掏钱,可他已经没多少钱做这些了,请布拉特尔伯勒的律师花出去五千美元后,银行账户里还剩下两千多一点儿。他算了算,如果凑合一下,四千美元可以为他提供足够的面包屑,让他像教堂里的老鼠那样维持一种卑微的生活,但两千美元不是四千美元,离所需要的钱仍然差一半。丹一如既往地提出可以每月给他零花钱来补足差额,弗格森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他明白自己没得选,不然就是去哪儿找个兼职(前提是能找得到),可那样他的书就没法写了。他说好的,是因为他必须说,但他感激丹每月的两百美元,并不意味着他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开心。

11月初,帮助意外地降临了,来源可以直接或者间接地追溯到他自己的过去,但同时又与他无关。他需要的钱是别人给的,不是他赚来的钱,但一直在没有任何赚钱意图地为之付出努力,因为正如作家无法知道自己会受抨击还是被接受,他也无法知道自己在书桌前倾注的时间是会带来一些东西还是什么都没有。一直以来,弗格森以为什么都不会有,因此他从未把写作 和金钱 同时挂在嘴上,认为只有唯利是图之人和格拉布街上的雇佣文人才会在工作时想着钱,认为钱总是要来自其他地方,才能满足他用一行一行不断下降的黑色符号填满一个一个白色长方形的冲动,但在二十岁这样年轻到荒唐的年纪,弗格森学到了总是 并不意味着总是 ,仅仅是大多数时候 罢了,而在对总是 的阴郁期待难得被证明有误的那些时刻,唯一的反应是感谢诸神不经意间的善行,然后回到对总是 的阴郁期待上——虽然你和大多数时候 原则的第一次相遇带着神赐之福的力量,在你的骨骼间隆隆作响。

11月4号,喧哗书局,也就是罗恩、路易斯和安春天成立的那家合法的、非油印的出版公司,正式发行了它的第一批出版物:两本诗集(一本是路易斯的,一本是安的)、罗恩翻译的皮埃尔·勒韦迪和比利长达三百七十二页的史诗小说《被砸烂的脑袋》。公司的天使,也就是安的母亲的第一任丈夫的前妻,也就是热情奔放、四十多岁的特克里茜·达文波特,在她位于莱克星顿大道的复式公寓举办了一个大型派对庆祝活动,弗格森以及他认识的差不多所有人都受邀去了星期六晚上的狂欢。他在人群中从来没觉得自在过,太多的身体在密闭空间里挤在一起通常会让他头晕目眩、沉默寡言,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有点不同,或许是因为比利为写书倾注了多年心血,他替比利感到高兴,也或许是看着那些邋遢、贫穷的南城诗人与画家同东区的名流们交际很有意思,但无论是出于其中一个原因还是两者都有,他都很高兴那天晚上自己在场,站在美丽的、有点怯场的西莉亚身旁,她也不太喜欢人多。弗格森转过身审视了那个拥挤、吵闹的场面,看到约翰·阿什伯利独自站在角落里抽一根吉坦牌香烟,亚历克斯·卡茨正在品一杯白葡萄酒,哈利·马修斯和一个身材高大、身着蓝色连衣裙的红发女人握手,诺曼·布鲁姆大笑着假装把某个人的胳膊扭到背后,精干利落、一头卷发的诺亚正站在妖娆性感、一头卷发的薇琪·特里梅因身旁,霍华德正在和一个人聊天,而且不是别人,正是趁周末来纽约的艾米·施奈德曼,弗格森到达十分钟后,罗恩·皮尔森在人群中推搡着挤到他面前,搂着他的肩膀带他离开房间,因为他有点儿事想和他商量 。

他们来到楼上,穿过一条走廊,左拐后又过了一条走廊,偷偷溜进了一间没人的屋子,里面放着几千本书,墙上挂着六七幅油画。有点儿事 原来是一项商业提案——如果喧哗书局这种肯定赚不到钱的小公司能被称为商业机构的话。罗恩解释说,负责公司运营的三巨头一致同意把弗格森列入下一年的出版名单中,将他在小玩意的三本小书合起来作为一本书出版。他们算了算,成书最后大概能有二百五十或二百七十五页,他们可以在接下来的八到十二个月内搞出来。他觉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弗格森说,你觉得这些书够好吗?

我们要是觉得不好,就不会跟你提了。罗恩说。当然是够好了。

那比利呢?得他点头才行吧?

他已经同意了。比利举双手赞成。他现在到我们这儿了,所以也想让你来。

多好的家伙啊。我费力解决掉我的谷粒,拿着我可靠的大口径短枪击毙了奴颜婢膝之人与印第安巫医 [1] 。从来没人写出过比这更酷的句子。

我还应该提一下钱的事。

什么钱?

我们在努力像真正的出版商那样操作,阿奇。

我没听懂。

合同,预付金,版税。这些你怎么也该听过吧。

大概吧。在某个我碰巧没生活在其中的世界里听过。

三本书合成一本书,一共出三千册。然后我们觉得,两千美元的预付金听起来有种不对称的悦耳感。

别逗我啊,罗恩,两千块钱能救我的命。不用再到街角乞讨,不用再让没余钱可施的人来救济,不用再半夜盗汗。快点告诉我你不是在拿我寻开心。

罗恩像往常一样淡淡一笑,坐到一张椅子上。标准流程是签约时给一半,他继续道,书出版后给另一半,但你需要提前全部拿到的话,我敢肯定可以安排一下。

你怎么敢肯定?

因为,罗恩指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蒙德里安说,特里克茜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是啊,弗格森转过身,看着那幅画,看来确实如此。

最后还有件事需要讨论一下。书名,给三本书起一个总书名。不是急事儿,但安开会的时候想出来一个,我们都觉得挺有好玩儿的。好玩是因为你真的实在太年轻,涉世太浅,我们有时候都怀疑你是不是还穿尿布。

我就晚上穿而已,白天已经不用了。

湿裤子先生现在穿上干净内裤了。

反正大多数时候是。那安建议叫什么?

文集。

啊。是,确实挺幽默,但也……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有点儿葬礼味儿 吧。好像我已经被做过防腐处理,马上就要踏上前往过去式的不归路一样。我想还是多一点儿希望的感觉更好。

书是你的,做决定的当然也是你。

那绪言集 怎么样?

你是指弥尔顿的早期作品那种?

是的。“一部介绍性或预备性的文学作品。”

我们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可是别人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可以自己去查。

罗恩摘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镜片,然后又戴上。他顿了一下,然后耸耸肩,说:你说得对,阿奇。让他们自己去查。

弗格森走回了派对,一路上感到震惊,失重,仿佛他的脑袋不再和身体连在一起。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西莉亚,但周围的声音太嘈杂,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算了,弗格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口说,待会儿再告诉你。然后他又环顾了房间里站着的那一大群人,发现霍华德和艾米还在聊天,现在站得很近,身体微微探向对方,完全沉浸在他们的交谈中,弗格森看着他的继姐和前室友互相看对方的样子,意识到他们有可能变成一对儿,考虑到莫娜和路德已经离开了,对他们俩来说无疑永远消失了,那么霍华德和艾米互相试探一下也合情合理,而且如果霍华德最终让自己融入这个互有交叉的家族和血统缠结混杂而成的部落,成为施奈德曼——阿德勒——弗格森——马克斯流动歌舞杂耍表演队的荣誉成员,他的朋友就成了他非正式的姐夫,弗格森心想,这将是多大的荣幸,他会欢迎霍华德来到核心圈,并告诉他该如何躲开艾米朝他脑袋扔过来的威化饼,非凡的艾米·施奈德曼,这个女孩曾让他魂牵梦绕,就算现在想一想他们之间有可能发生但从未发生的事情,还会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弗格森有了足够他生活一年的钱,在那年的前五个月,他通过严格执行计划,设法让自己不至于崩溃。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只有四件:写书,爱西莉亚,爱他的朋友,往返于布鲁克林学院。并不是说他不再关注这个世界,而是世界已不再是分崩离析那么简单,世界着火了,所以问题就成了:当世界着了火而你没有灭火的装备,当火焰既在你周围燃烧也在你心中燃烧,当你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时,你该怎么做,或者不该怎么做?按照计划,坚持写书。这是弗格森唯一能想出来的答案。用想象的火代替真正的火来写这本书,希望这份努力不会白费而是能实现某种价值。至于南越的春节攻势,林登·约翰逊的退位,马丁·路德·金的谋杀:尽可能地密切关注,尽可能地深刻领会,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不会跑到路障后面战斗,但他会为那些战斗的人加油,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写他的书。

他明白这个立场有多站不住脚。其中的傲慢,其中的自私,艺术高于一切 这种思想中的一切缺陷,但如果不坚持自己的论点(可能不能算论点,只是本能的反应),他就会屈服于相反的论点,认为这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书了,而对于写书来说,还有哪个时刻比世界着了火——你也与它一起着了火——这一年更重要?

接着,他在那年春天将要遭遇的两次重击中的第一次,猛地出现了。

4月6号晚上九点钟,也就是马丁·路德·金遇刺两天之后,真正的大火正在一半的美国城市中燃烧,电话铃声在弗格森位于东89街的公寓中响了起来。有个叫艾伦·布卢门撒尔的人找阿奇·弗格森,现在接电话的是阿奇·弗格森吗?是的,弗格森答道,他试图回想在哪里听过艾伦·布卢门撒尔这个名字,似乎在记忆中某个遥远角落传来了隐约的钟声……布卢门撒尔……布卢门撒尔……然后他终于有点慌乱地想了起来:他父亲三年前和一个叫埃塞尔·布卢门撒尔的女人结了婚,艾伦·布卢门撒尔是她的儿子,弗格森陌生的继弟,婚礼时十六岁,现在应该十九岁了,只比弗格森小两岁,和西莉亚同岁。

你知道我是谁,对吧?布卢门撒尔问道。

如果你是我想的那个艾伦·布卢门撒尔,弗格森说,那你就是我的继弟。(他顿了顿,好领悟一下这话的重要性。 )你好,继弟。

布卢门撒尔没有笑弗格森这个友好但不算好笑的笑话,也没有浪费任何时间,而是直奔主题而去。那天早上七点,弗格森的父亲在南山网球中心的一块室内场地,准备在上班之前和童年好友萨姆·布朗斯汀打一局网球,他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葬礼定于后天在纽瓦克的亚伯拉罕之子圣殿举行,布卢门撒尔是代表他母亲给弗格森打电话,邀请他去参加——葬礼将由普林茨拉比主持——弗格森可以随他们家人一起去木桥市的墓地参加下葬仪式,那之后(如果他愿意),可以跟他们一起回枫林镇的家中。所以布卢门撒尔跟他母亲说什么?去还是不去?

去,弗格森说,我当然会去的。

斯坦利是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位陌生的继弟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到了另一个音域,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弗格森听见空气卡在了布卢门撒尔的喉咙,突然间,这个男孩哭了起来……

然而弗格森没有眼泪。挂完电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好像什么重重的东西压在他头上,一块十吨重的石头,让他从头到脚踝到脚心都无法动弹,接着,一点一点的,那重量转向心里,被恐惧取代了,恐惧在他的体内爬行,在他血管里嗡嗡作响,恐惧之后,黑暗入侵了,他的心里,他的周围,全是黑暗,他的脑袋里,一个声音对他说,世界已经不再真实。

五十四岁。自从十八个月前那条荒唐可笑的电视广告之后再也没见过他。没有最低价,只有更高兴。想象:五十四岁时一命呜呼。

在他们互相争斗、互不理睬的这些年中,弗格森一次都没有盼望过或想象过这种事会发生。他父亲不抽烟、不喝酒,身体健康,热爱运动,肯定会长寿,说不定在未来几十年中的某个时刻,他和弗格森会找到办法冰释前嫌,但这个假设的前提是他们以后还有很多年,但现在没有那些年了,甚至一天或者一小时或者几分之一秒都没了。

持续三年的互不理睬。这是整件事中最糟糕的地方,三年的沉默,而现在再没有反悔的机会,没有临终前的告别,没有先兆疾病提前让他对这种打击有所准备,而且奇怪的是,自从签了出书合同之后,弗格森越来越多地想起他父亲(因为钱,他猜测,证明了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为他无足轻重的虚构故事作品付钱),大约过去一个月里,弗格森甚至考虑过《绪言集》出来之后给他父亲寄去一本,让他知道自己过得还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 生活,而且(或许)可以作为一种开局姿态,有可能让两人在将来某个时候重归于好,弗格森想知道他父亲会不会有所反应,好奇他是会把书扔掉还是坐下来给他写封信,如果他确实回应了,那就写封回信,安排在某个地方见面,彻底把事情说清楚,双方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大部分时间无疑都是在互相咒骂,冲对方大呼小叫,弗格森每次在脑海里想象这个场景,最后的结局都是一场血淋淋的拳斗,两个人互殴到累得抬不起胳膊。虽然最后他可能并不会寄书,但至少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这总能表明点什么,总可以算作某种希望的迹象,毕竟,就算互殴也比过去三年空无一物的僵局要好。

去犹太教堂。去墓地。去枫林镇的家。一切都是虚空与徒劳:第一次见到埃塞尔和她的子女,发现他们都是有胳膊有腿有脸有手的真人,在这场煎熬中,心烦意乱的寡妇竭力挺直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她不像《明星记事报》登的婚礼照片中看起来那么冰冷,而是一个周到、朴实的女人,爱上了他父亲,和他结了婚,几乎可以说是一位有耐心、甘于奉献的妻子,或许对他父亲来说,在某些方面要比风风火火、独立自主的露丝是个更称职的妻子,在脸上被她吻了一下后,弗格森又和她的孩子艾伦、斯蒂芬妮握了手,他们显然要比斯坦利的亲生儿子更爱斯坦利,艾伦刚刚结束在罗格斯的第一年学业,打算攻读经济学,这肯定让他父亲很欣慰,一个头脑审慎、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年轻人,不像自己那个令人失望、通常住在月亮上的亲生儿子,除了他父亲的第二个家庭,弗格森还见到了他的第一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住在加利福尼亚的伯母、伯伯们,琼和米莉、阿诺德和卢,弗格森自小时候起就再没见过他们,这些失散已久的亲戚最让他感到惊讶和奇怪的地方是,兄弟两个虽然长得不是很像,但各自在不同的角度酷似他父亲。

出于某种原因,弗格森在那座房子里多逗留了一些时间,旧日的沉默城堡,他曾在里面囚禁了七年,写出了鞋子的故事,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一个人在角落站着,不和在场的几十位陌生人说什么话,既不想在这里,也不愿离开,那些男人和女人得知他是斯坦利的儿子后纷纷过来向他致哀,他则点头表示感谢,握握手,但依然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所适从,只能同意他们的说法,他父亲的去世确实太突然、太让人震惊了,他们非常惊讶,非常震惊。他的伯母和伯父们早早离开了,泪流不止、悲伤过度的萨姆·布朗斯汀和妻子佩吉也朝门口走去,但即便大部分客人接连在傍晚前离开后,弗格森仍然没有准备打电话让丹来接他(他打算在伍德豪尔新月巷的家里住一晚),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待了这么久的原因,是他想找个机会和埃塞尔私下聊聊,几分钟后,当她走到他面前,问他们能不能找个地方单独说会儿话时,他觉得很欣慰,原来她也一直在想同样的事。

那是一场悲伤的对话,他平生中最悲伤的一场对话,在重新装修过的地下室里,和他继母坐在放电视的角落,互相诉说着他们所了解的谜一般的斯坦利·弗格森,埃塞尔承认,他对她来说几乎是无法触及 的,弗格森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接着镇定了片刻,接着又崩溃,心里很是为她遗憾,太让人震惊了,她一再说道,一个五十四岁的男人全速冲向了一堵死亡的砖墙,太让人震惊了,这已经是过去九年里她埋葬的第二任丈夫,埃塞尔·布鲁姆博格,埃塞尔·布卢门撒尔,埃塞尔·弗格森,在利文斯顿的公立学校当了二十年的六年级老师,艾伦和斯蒂芬妮的母亲,是啊,她说,他们一家人都喜欢斯坦利并非毫无道理,因为斯坦利对他们特别好,对斯坦利·弗格森这项课题进行大量研究后,她得出的结论是,他对陌生人慷慨、善良,但在他本该最亲近的人面前却把自己封闭起来,让人无法接近,比如他的妻子和子女,具体说来,他唯一的孩子,阿奇,因为艾伦和斯蒂芬妮对他而言只不过是遥远的局外人,基本上和第三代堂亲的子女,或者那个给他洗车的人的子女一样,所以对他们和蔼、友善很容易,但你是什么情况,阿奇,埃塞尔问,这些年来,你们之间为什么积下这么深的怨恨,这么多的不满,以至于斯坦利都拒绝让我见见你,也没让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虽然他一直说他对你并没有丝毫怨言,而且——用他的话来说——愿意耐心等下去 。

弗格森很想解释给她听,但他意识到,他们父子之间那场胜负难分的持久战争延续了他的大半生,其中有成千上万个细节,要深究起来太难了,于是他概括成了一句简单易懂的话:

我在等他联系我,他在等我联系他,但在我们两个都愿意让步之前,时间用光了。

两个固执的傻子,埃塞尔说。

是的。被固执禁锢的两个傻子。

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阿奇。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只能说我希望你不要继续再折磨自己。你父亲是个怪人,但不是个残忍或者记仇的人,虽然他让你受了一些苦,但我相信他一直都站在你那边。

你怎么能知道。

因为他没有把你从遗嘱里删掉。要我说的话,留给你的钱本来应该更多,但听你父亲说,你对担任七家电器连锁店的联合所有人没有兴趣。是这样吗?

完全没有。

我还是觉得他应该给你再多留一些,不过十万美元也还不错,对吧?

弗格森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继续坐在椅子上,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以此来回答埃塞尔的问题,是啊,十万美元也还不错——虽然这会儿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要这笔钱。该说的话都说完后,埃塞尔和弗格森一起上了楼,他给他继父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可以来接他了。十五分钟后,丹的车来到了房子前面,弗格森握了握艾伦和斯蒂芬妮的手,与他们道了别,埃塞尔送他往门口走时,告诉她去世的丈夫的儿子,一两个星期之内,一位叫卡明斯基的律师会给他打电话,跟他说遗产的事情,然后弗格森和埃塞尔互相道别,并且拥抱了一下,是那种表达支持与喜爱的用力、热诚的拥抱,而且他们还互相保证,以后会一直保持联系——虽然两个人都清楚这永远不会发生。

坐上车后,弗格森点着那天的第十四根骆驼,打开车窗,然后转身问丹,他母亲怎么样 ?这是他们回伍德豪尔新月巷的路上他问的第一个问题,一个怪异但必要的问题,问的是在得知自己的前夫、十八年的配偶和儿子的父亲突然意外离世后,他母亲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因为两个人离婚时闹得很凶,离婚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但她肯定也挺惊愕吧。

惊愕 这个词概括了一切,丹回答,我觉得这可以解释她的眼泪、惊讶和悲痛。不过那是两天前,现在她差不多已经接受了。你自己应该有体会,阿奇。一个人死了以后,你会开始对那个人有不同的感觉,不管过去有什么矛盾。

所以你是说她没事了。

别担心。我走之前,她还让我问问你知不知道你父亲的遗嘱是什么情况。她的脑子又在工作了,也就表明眼泪已经流完了。(他的眼睛短暂地从路上移开,看了看弗格森 。)比起自己,她更关心你。在这件事上,我也一样。

但弗格森没有谈论他脑子里的麻木与困惑,而是跟丹讲了那十万美元的事。他原以为这六位数会让丹有所反应,但向来镇定自若、满不在乎的丹·施奈德曼显然没有被打动。像斯坦利·弗格森那么有钱的人,他说,十万美元是起码的,要低于这个数字就太可恨了 。

话虽如此,弗格森反驳说,可确实是很大一笔钱啊。

是啊,丹赞同道,名副其实的一座钱山。

弗格森接着解释说,他还没想好拿这笔钱来干什么,是留着自己用还是捐出去,所以在他考虑期间,他想让丹和他母亲替他保管,而且在他没拿定主意之前,他们要是想用一些,可以随便用,他不介意。

别犯傻了,丹说,那钱是你的,阿奇。存在你的账户里自己花吧。想怎么花随你。你和你父亲的战争现在已经结束了,你不用在他死了以后还继续打。

你也许说得对。但我得自己做这个决定,而我还没做出来。眼下钱就交给你和母亲保管。

好吧,钱给我们。拿到之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开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

为什么五千美元?

因为你过暑假和念大学最后一年需要这么多钱。以前是四千,现在是五千了。你听说过通货膨胀吧?战争不仅在杀人,也开始杀经济了。

但要是我将来决定不留下钱的话,到时候就不是十万美元,而是九万五了。

一年之后就又不是了。如今的利息是百分之六。到你大学毕业的时候,九万五千美元就又变成十万了。我们称之为看不见的钱 。

没想到你是个阴谋家。

我哪是。你才是阴谋家啊,阿奇,但我要是不自己搞一点儿阴谋的话,就要落在你后面了。

那年春天的第二次重击是失去西莉亚。

第一个原因 :米尔德里德姨妈把弗格森从着火的房子里救出来,在布鲁克林学院给他找到新的避难所时,离他和西莉亚拥抱在一起试探着第一次接吻,已经过去一年了。那个吻带来了爱情,一份轰轰烈烈,让过去所有爱情相形见绌的爱情,但那一年里,他也认识到了爱西莉亚这件事会有多么复杂。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弗格森觉得他们还算和谐,基本可以通过脱掉衣服爬上床来克服偶尔出现的分歧,大量干柴烈火的性爱制造出的情感纽带,让他们在如何生活或者为什么而活这些问题上存在差异时,也能继续团结一致。弗格森和西莉亚在各自最切身的事情上有着强烈的看法,但这些事情往往是很不同的事情,比如弗格森准备将来投身艺术,而西莉亚则准备投身科学,尽管他们都自称欣赏对方在做的事(弗格森丝毫不怀疑西莉亚对他作品的热情,西莉亚也毫不怀疑弗格森敬畏她强大的学术头脑 ),但他们无法做到任何时候都让对方满意。

反驳 :两人之间存在一条沟壑,但没有宽到会挫败他们为跨过这条沟做出的努力。西莉亚读书,听音乐,兴高采烈地陪弗格森看电影和话剧,而弗格森自己那年正在选修生物,他还需要一门科学课才能满足学业要求,但是因为她才选了生物学,目的是掌握她所讲的那种语言的基础,以及,正如他跟西莉亚解释的,让自己更深地沉浸到他的书里,因为他们都明白,要想把那本书写出来,只能深入到诺伊斯的人体王国,去了解他笔下的主人公作为医生治疗了二十多年的那些生病的和健康的身体中的组织和骨骼。除了在生物课上为他提供帮助,西莉亚还主动为他安排了一些面谈,比如和巴纳德、哥伦比亚的医学预科生,比如和圣路加、莱诺克斯山、哥伦比亚长老会等医院的年轻实习生,以及与新罗谢尔的戈登·艾德曼进行的四小时宝贵会面,这个体格壮实、胸部发达的男人,自西莉亚小时候起就是她的家庭医生,他耐心地向弗格森介绍了他诊所的历史和日常工作,这些年来他遇到的大事小事,甚至聊了一下西莉亚早逝的哥哥,解释说阿提没有表现出 任何动脉瘤的症状,因此没有做血管造影,这种检查很危险,但在1961年,要想检查活着的大脑只有这种办法,相比之下,尸检时把死去的大脑切开,检查的结果更可靠。没有表现出 。换句话说,谁都无能为力,然后,血管破裂的那天到来了,医生的话搅在一起,变成了含义完全不同的五个字:已经不在了 。

因为他的小说,弗格森还踏上了一段凄凉而必要的自杀文学之旅,为了和他步调一致,西莉亚也读了其中一些书籍,首先是休谟、叔本华、涂尔干和梅宁格等人的哲学、社会学和心理学论文和研究,然后是古代与近代的无数记录,恩培多克勒和他在埃德纳火山的神秘一跃,苏格拉底(毒芹),马克·安东尼(剑),犹太起义军在马萨达的集体自杀,普鲁塔克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对加图自杀的描写(在他的儿子、医生和仆人面前扯出了自己的肠子),名誉扫地的少年天才托马斯·查特顿(砷),俄国诗人玛琳娜·茨维塔耶娃(上吊),哈特·克莱恩(从船上跳入了墨西哥湾),乔治·伊士曼(心脏中枪),赫尔曼·戈林(氰化物),以及最相关的,《西西弗神话》的开篇句子:“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判断生命是否值得继续,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弗:你怎么看,西莉亚?加缪说得是对是错?

西:可能是对的。但话说回来……

弗:我同意你的说法。可能是对的,但不一定。

并非所有事情都像这样,但是满意的事情足够多,多到他们能不错地相处,或许还可以相处得很美好,并且持久,但新学年开始时他们一个才十八,一个才二十,而他们彼此都满意的一件事是两人都认同工作先于快感,以及他们都不擅长家庭生活。尽管弗格森东89街的公寓足够大,但他们从没考虑过住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们太年轻,承受不了稳定的同居生活的严酷,而是因为他们本质上都是独行侠,需要长时间的独处才能完成他们的工作。对西莉亚来说,这意味着她在巴纳德的学业,她不光科学和数学成绩优异,在所有科目上都出类拔萃,可以肯定地说她属于怂包阵营,这个执着的全天候怂包,在大二时和其他四个巴纳德的怂包女生一起搬到了西111街上一间宽敞、阴暗的破房子住,这座公寓被她戏称为“恒静修道院”。对于弗格森来说,工作的迫切性也同样劳神费力,而且是双倍累人的工作,一面要在布鲁克林学院竭尽全力,一面要写他的小说——正因为此小说进展缓慢——执着的西莉亚还有一个好的地方,是她深深理解他的执着,那年中有好几次,他们约好在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天见面,但弗格森发现自己突然文思泉涌,她并不介意弗格森在最后一分钟打来电话取消约会,反而告诉他加油干 和用心写 和别担心 。这是关键所在,他意识到,把她同他认识的所有人区分开来的,正是这种同志精神,因为他从来都不怀疑,西莉亚对这些最后一刻的电话很失望,但是她有骨气(品格的力量)假装不失望。

第二个原因 :只有他们俩独自待着的时候,基本上是心灵和肉体的和谐交汇,但每当他们走到外面的世界和其他人混在一起,生活就会变得问题重重。除了她合住的那四个女生,西莉亚几乎没有亲密的朋友,或许一个都没有,因此他们偶尔的社交活动,大部分是在弗格森的世界里飘进飘出,而那个世界是西莉亚陌生的世界,她试图去理解但无法做到。她和上一代人相处起来没有任何困难,弗格森的母亲和继父对她很热情,他们与米尔德里德姨妈和唐姨夫一起吃过两次晚饭,她也很开心,但诺亚和霍华德却无意中惹到了她,诺亚是因为她受不了他冷嘲热讽、没完没了的玩笑,霍华德是因为他对她礼貌得近乎冷淡,让她感到受伤。他跟艾米和吉姆的妻子南希相处得还算好,但弗格森越来越庞大的诗人和画家朋友圈让她感到无聊和反感,每次他们晚上一起去找比利和乔安娜,看到她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弗格森会很难过,毕竟,比利和乔安娜现在和他亲近得就像骨肉血亲一样,而看到她耐着性子听他和罗恩、路易斯或者安没完没了、不着边际地聊诗人和作家,他的难过慢慢变成了内疚和恼火,她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她高贵而深沉的阿奇会觉得跟波·詹纳德和他的朋友杰克·埃勒比去看琼·克劳馥的垃圾电影那么有意思,这两个有些疯癫的纤瘦男孩有时候会在楼座的黑暗中接吻,而且从未停止过大笑,他们笑得太多了,她说,这群人从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一群邋里邋遢、无精打采、随随便便的饿死鬼,没有人生目标,徘徊在生活的边缘,写些没人想看或想买的艺术作品,是啊,弗格森承认,或许确实如此,但他们是他的兄弟姐妹,是他勇敢无畏、虽被社会排斥但心中没有怨恨的同伴,因为他们都不太适应这个世界,所以才会隔三差五地大笑一场,以此表明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在尽力而为。

反驳 :到新年伊始(1968年),弗格森明白他不能再让西莉亚接触他那些名声不好的伙伴了,他们当中有些是公开的同性恋者,有些是瘾君子和酒鬼,有些人有情绪不稳的缺陷,需要接受精神治疗,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也有孩子并且婚姻美满,但无论他有多想带她融入那个由脑袋上裂了缝的偏执狂们组成的小社会,她总是会抗拒,所以,与其继续这么惩罚她,仿佛她在他寻找别人的陪伴时想陪着是什么罪过一样,还不如免去她的责任,不必再和那些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他知道这是朝着错误的方向迈出的一步,将她排除在他人生的那一部分之外,会在他们之间打开一个永恒的缺口,但他不想冒失去西莉亚的危险,除非把她从那些和朋友们共度的不愉快的夜晚中解放出来,他还能怎么办才能守住她呢?

她又一次在他的住处过夜时,他依着她说的某句话为由头,小心翼翼地转到这个话题上。刚刚在床单和鸭绒被的上上下下度过了心满意足的一小时,他们正躺在床上,一起抽着一根骆驼牌香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或许根本没有说话(他记不起来了),或许就是互相看着——他们通常都是如此,虽然已经满足了对方,却还用手在另一个人裸露的皮肤上下抚摩着,试图延长这个时刻,没有什么语言交流,除了弗格森说她看起来有多美,如果他确实说话了——但他记得西莉亚正闭着眼睛,小声哼哼着什么,某种轻柔、不成调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猫在打呼噜,四肢修长、黑豹一般的西莉亚,懒洋洋地侧身躺着,用嘶哑的声音轻声对他说:我好喜欢我们现在这样,阿奇。就我们两个,一起在我们的小岛上,外面拍打着城市的海浪。

我也是,弗格森说,所以我想提个暂停,禁止与外界有任何接触。

你是说把我们锁在这屋子里,永远不出去?

不是,我们可以出门。但就我们俩。不和其他人到处瞎跑了。

我没意见啊。我干吗要在乎其他人?

但是有个问题。(停下来吸了口烟,想了想该如何说才不会让她生气 。)我们就得少见几次面了。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不在乎的那些人,不是我不在乎的人。

你指的是哪些人?

我强迫你认识的那些。比利·贝斯特、霍华德·斯莫尔、诺亚·马克斯、波·詹纳德——那堆你无法忍受的人。

我没不喜欢他们,阿奇。

也许吧,但你也没有喜欢他们,所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再忍受他们了。

你说这话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们两个好。一看到你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难受得要死。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觉得我是个傻瓜,是不是?一个刻板、市侩的蠢货。

是啊。一个成绩全a并且还受邀在暑假回伍兹霍尔做研究的女生,一定是傻瓜和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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