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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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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石子路改革报》的出版日期是1958年1月13号。阿奇·弗格森,这份新生报纸的创刊人和发行人,在首页的社评中宣布,《改革报》将会“竭尽所能报道事实,不计代价提供真相”。印刷第一期五十份报纸的工作,由印制经理露丝·弗格森负责监督,她拿着手写的原始报样去了西奥兰治的迈尔森印刷所,把那张二十四乘三十六英寸的纸的两面复印好后,印在薄到可以对折起来的纸上,正因为这么一折,新问世的《改革报》看起来才更像一份真正的新闻报纸(几乎像吧),而不是什么用打字机打出来的自制油印简报。五美分一份。没有照片和插图,除了模板印制的报头上面有些空白外,正反两面只有两个大大的长方形,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八栏手写的文字,是一个马上就要十一岁的男孩那种竭力想把字写工整的字迹,虽然有些摇摆和错位,但基本上清晰可辨,总体设计给人的感觉,有点儿像十八世纪那种大幅单面报纸的一个足够用心但又怪异的版本。

报上共二十一篇文章,从四行的讽刺短文到两三栏的专题报道都有,第一篇是头版头条新闻,标题是人间悲剧:道奇队和巨人队离开纽约转战西海岸 ,内容包括了弗格森对多位家人和朋友的采访摘录,其中最激烈的回应来自五年级同学汤米·法克斯:“我都想自杀了。现在就剩下洋基队了,可我恨洋基队啊。我该怎么办?”背面的专题报道则调查了弗格森的小学目前正发生的一桩丑闻。在过去六周里,学生在玩躲避球时撞到体育馆砖墙上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四次,导致黑眼圈、脑震荡、撞破的头皮和前额突然间大量出现,所以,弗格森强烈呼吁安装缓冲垫,防止进一步的受伤。从近期的受害者口中引来评论后(“我当时正在追球呢,”其中一个说,“可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撞到墙上,然后被弹了回来”),弗格森采访了校长詹姆森先生,他也赞同,情况目前有些失控。“我已经和学校董事会谈过,”他说,“他们允诺在本月底前为砖墙加装缓冲垫。装好之前,严禁再打躲避球。”

除了出走的棒球队和可预防的头部损伤外,还有别的故事,比如走失的宠物、被风暴毁坏的电线杆、交通事故、扔湿纸团比赛、斯普特尼克 、总统的健康状况,以及有关弗格森和阿德勒家族成员近况的短消息,比如白鹳赶在截止日期前到来 :“婴儿准时在预产期降生,首开人类先河。12月29日晚上十一点五十三分,在离预产期结束还有七分钟时,纽约城二十二岁的弗兰茜斯·霍兰德太太顺利产下一子,婴儿体重七磅三盎司,名字叫斯蒂芬。恭喜你,弗兰茜姐姐!”或者,步步登高 :“近日,米尔德里德·阿德勒被芝加哥大学英文系从副教授提升为正教授。她是研究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世界顶级权威之一,并已出版过多本有关乔治·艾略特和查尔斯·狄更斯的专著。”当然,不能忽视的还有背面右下角的那个题为“阿德勒笑话角”的豆腐块,弗格森打算把它作为《改革报》每期的固定栏目,毕竟,他怎么能忽略他外公这么一个有价值的资源库呢,这个烂笑话大王多年来给弗格森讲过无数的烂笑话,如果不选登其中一些,年轻的主编自己也会觉得说不过去。第一个刊登的笑话是:“胡珀夫妇去夏威夷旅行。飞机降落前,胡珀先生问妻子,夏威夷的正确发音是夏wéi夷还是夏véi夷。‘我不知道啊。’胡珀太太说,‘到了之后我们找个人问问吧。’在机场,他们拉住了从他们身边路过的一个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小老头。‘抱歉叨扰了,先生,’胡珀先生说,‘你能跟我们说一下,我们是在夏wéi夷还是在夏véi夷吗?’那老头不假思索地答道:‘夏véi夷’。‘谢谢。’胡珀夫妇说。那老头又回道:‘见vài了。’”

随后两期在当年4月和9月相继出版,且每期都比前一期有所提高,至少弗格森的父母和亲戚是这么说的,但到了学校的朋友那边,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第一期出版后非常成功,立即风靡全班,然而一些憎恶和敌对情绪也开始浮出水面。五六年级那种封闭世界里的生活,受到了一整套规矩和社会等级的严格约束,而弗格森自主发行《石子路改革报》,或者说胆敢从无到有创造出什么东西之后,便在无意中越过了那些界限。在界内,男孩子赢取地位有两种方式:擅长体育或者证明自己是捣蛋大王。学习成绩好不重要,甚至在艺术或音乐方面有杰出才能也几乎没什么用处,因为这类才能被认为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是生物特性,和头发的颜色或者脚的大小差不多,因此和拥有它们的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充分的联系,仅仅是不受意志支配的自然属性罢了。一直以来,弗格森在体育方面还算优秀,所以他才有可能融入其他男生中间,避免了成为边缘人的可怕命运。调皮捣乱在他看来很无聊,不过他那种无法无天的幽默感倒是帮他稳固了这人还行的名声,虽然他会和那些大摇大摆到处撒野的男孩保持距离,不会像他们那样周末往信箱里扔樱桃爆竹,捣毁路灯杆,或者给高年级最漂亮的女生打下流电话。换句话说,弗格森到目前为止混得还不错,没碰上过什么大麻烦,优良的学业成绩既没被认为是加分项,也没有给他减分,而处理人际关系时那种颇为机智随和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他成为其他男孩的泄愤对象。所以他没怎么和人打过架,也没结下什么宿敌,但在还差几个月就十一岁时,他决定要扑腾出一点儿水花了,而这个水花的表达方式正是后来那份自费出版的单页报纸,突然间,他的同学意识到弗格森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是个相当聪明的年轻人,一个有毅力、有本事的男孩,能做成操办报纸这样千头万绪的事情,因此,共有二十二名五年级同学搜刮出他们的分分毛毛,购买了报纸的第一期,在祝贺他做得很棒的同时,也被文章里那些有趣的措辞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周末就来了,到星期一早上,已经没人再谈论起那份报纸。如果《改革报》出完这一期就休刊的话,弗格森本可以避免后来降临到他头上的麻烦,但他怎么可能知道聪明和太聪明之间还有差别,怎么可能知道春天出版的第二期会让班里一些人跟他反目,就因为这证明他太努力了,显得他们都不够努力,难道弗格森是个勤奋进取的能人,而他们不过是懒惰无用的蠢货吗?女孩们仍然站在他这边,每一个女孩,但女孩不用和他竞争,男孩们却开始感觉到弗格森的勤勉带来的压力,反正至少有三四个,但弗格森高兴得太忘乎所以,沉浸在又完成一期的胜利喜悦中,根本没注意到也丝毫没有问自己,为什么4月份把新一期《改革报》带到学校后朗尼·克罗利克及其党羽会拒绝购买,他还满以为——姑且说这也算想过吧——他们只是钱不够而已。

在弗格森看来,报纸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他从学会识文断字就一直爱看报纸。每天清晨,一周七天,一份《纽瓦克明星纪事报》总会出现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他起身下床时会听到报纸被扔到地上的悦耳一响,至于是谁扔的,他从来没见过,只知道那人每次都正中目标,到六岁半时,弗格森已经养成了一边吃早饭一边看报的习惯,是的,他在夏天摔断腿后逼着自己学会了阅读,努力从那座年少无知的监狱里爬了出来,蜕变成为一名年轻的世界公民,现在已经进步到什么都能理解的程度了,或者说几乎什么都能理解,除了那些深奥难懂的经济政策和所谓制造更多原子弹就能确保长久和平的说法,每天早晨他会和父母坐在餐桌前,各自拿着不同的报纸版面默默阅读,毕竟那么早就聊天实在是太难了,然后,在厨房里弥漫的香味中——咖啡和炒鸡蛋的气味,烤面包机里一点点加热、焦黄的吐司片,还有黄油融化在一块块烫手的烤吐司上的味道——把看完的版面传给另一个人。弗格森最先看的总是漫画版和体育版,古怪又惹人喜爱的南希和她的朋友斯拉格、吉格斯和妻子麦吉、勃朗黛和丈夫大梧、小兵贝利,然后看曼托和福特、康纳利和吉福德的最新消息,接着是本地新闻、国内和国际新闻、电影和戏剧报道,以及所谓的人情味小故事,比如十七个大学生费力挤进了一间电话亭,或者埃塞克斯县吃热狗比赛的冠军吃下了三十六个热狗,所有这些都看完之后,还剩几分钟才要出门上学,那就看看分类广告和私人专栏。亲爱的,我爱你。求你回家吧。

报纸的吸引力与书籍的吸引力完全不同。书籍是坚实而永久的,而报纸是轻薄、短暂的一次性用品,阅读之后立即被丢弃,在第二天早晨被新的报纸取代以换取新的一天。书籍从头到尾就像一条直线在向前发展,但报纸上的故事总是同时在各个地方展开,一个同时性和矛盾对立的大杂烩,不同的报道在同一页面上共存,每个故事展示着世界的不同侧面,每一面都在主张某种观点或事实,但又和旁边那个全无关系,右边是战争,左边是汤匙盛鸡蛋赛跑,上面是着火的大楼,下面是女童军同窗会,大事小事混杂在一起,第一版上的各种惨剧和第四版上的鸡毛蒜皮,冬季洪水和警方调查,科学发现和甜点食谱,讣告和生孩子的喜报,给单恋之人提的建议和填字游戏,触地传球和国会辩论,龙卷风和交响乐,工人罢工和跨大西洋热气球航行,早晨的报纸必须将所有这些事件包含在它一栏栏容易被抹得乌七八糟的黑色油墨中,而每天早晨,弗格森都为这一切混乱的样子感到欢欣鼓舞,因为这就是世界的真正模样,他觉得,巨大的旋涡激流般的混乱,同时发生着数百万种不同的事情。

这就是《改革报》对他具有的意义:有机会在一份看起来正规的报纸上创造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混乱世界。当然不是真的正规,只不过是粗略的近似,但这个年轻男孩仿照真报纸制作的业余版本,在真实性上足以让他的朋友佩服不已。弗格森期待的正是这样的反应,他想要引人注目,让全班的学生注意到他,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他立即更加信心百倍地扑到了第二期上,对自己的聪颖天资有了新的信念,只是这信念后来变得太过盲目,连克罗利克和他兄弟们的部分抵制都没能让他注意到正在发生什么,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的双眼才终于睁开了一点。迈克·蒂默曼是他最亲密的伙伴之一,一个聪明、受欢迎的男孩,学业成绩甚至比弗格森还要好,一个半英雄式的人物,像一棵橡树高耸在一片毒漆树上方,将朗尼·克罗利克这种邪恶的侏儒比了下去,所以迈克·蒂默曼在上课前把你拉到操场一边,说他想聊聊的时候,你会巴不得听他说。他的开场白是他觉得《改革报》有多好,这让弗格森非常高兴,因为这位顶级运动员和学霸的意见比任何人的意见都重要,但随后蒂默曼说他想和弗格森合作,加入《改革报》的团队,并且自己也发表文章,而且他认为这会给这份不错的报纸锦上添花,毕竟,谁听说过一个人办的报纸呢,所有文章都由一个记者来写实在有点古怪和蹩脚,如果弗格森给他一个机会并且合作愉快,或许以后还可以有三个、四个或者五个记者,如果每个人都凑钱来承担印刷费用,或许《改革报》可以扩充到四版或者八版,所有文章用打字机打出来,不用再靠弗格森那糟透的手写体,那样的话《改革报》看起来就是一份真正的报纸了。

弗格森对此毫无准备。《改革报》原本的计划就是一个人的节目,他的节目,不管好坏都是他自己的,没有别的人,一想到要和另一个男生分享舞台就让他感到不快,更别说其他好几个男生了。蒂默曼正在用评价和建议压制他,试图强迫他放弃对自己这份用糟透的手写体写出来的蹩脚小报的掌控,可蒂默曼没有意识到他早就考虑过这些事情了,即便弗格森知道如何打字也不会用打字机来弄,因为那样看起来的感觉就不对,再说他也买不起复印机,毕竟他才十一岁,所以才选择用手写来代替,况且,蒂默曼知道什么呢,他母亲答应给迈尔森的三个孩子拍肖像时打个折扣,才换来了使用他的印刷设备印副本的机会,这就是事情的运作方式,他想告诉蒂默曼,你拿物物交换来降低成本,用你所拥有的东西做到最好,但别想着凑钱出版一份所谓的真报纸了,就算有五个男孩,也不可能筹集足够的资金来承担这笔费用,如果蒂默曼不是他最钦佩的朋友而是别人的话,弗格森一定会告诉他别插手我的事情,既然你有这么多鬼点子,办一张你自己的报纸好了,但他实在太尊重蒂默曼,不敢冒昧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想冒顶撞朋友的险,所以他选择了懦夫的逃遁之道,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是或否,而是闪烁其词地说让我考虑考虑 ,希望时间会浇灭蒂默曼的新闻热情,过几天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和大部分有所成就的男孩一样,蒂默曼不是轻易放弃或者不了了之的人。接下来一周的每天早上,他会在操场上拉住弗格森,问他是否做出了决定,每天早上弗格森都尽力搪塞过去。可能吧,他说,可能这是个好主意,但现在是春天了,这学期结束之前没有足够的时间再出一期,我们最近都在忙着少棒联盟的比赛,你无法想象出一份报纸要投入多少精力。几个星期的工作,几个月的工作,多到我甚至不确定想不想做下去了。先放一段时间,或许我们可以暑假的时候再讨论。

但暑假时蒂默曼要去参加夏令营,他现在就想解决这个问题。就算下一期要到秋天才出,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指望,而且,为什么弗格森做个决定这么艰难?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吗?

弗格森明白已经无路可走。连着被纠缠了四天之后,他知道只有给出答复,这一切才会停止。可是怎么说才对呢?如果直言相告,他会失去一个朋友,如果同意蒂默曼加入报纸,他会鄙视自己忍气吞声的屈服。蒂默曼对《改革报》的热情让他有些飘飘然,但他心里也开始对这个朋友感到不满,这哪还像个朋友,已经是一个油嘴滑舌的恶霸了。不对,不能说是恶霸,而是一个操纵者,而这种人也最厉害最有影响力,弗格森不想做出任何会冒犯他的事,因为蒂默曼要是觉得自己被弗格森怠慢,一定会让全班和他反目,那样的话,在剩下的学期里弗格森的人生会变成无休无止的悲剧。可是他不能仅仅为了继续和睦相处就毁掉《改革报》。无论发生什么,他仍会困在自己这副皮囊之中,与其失去对自己的尊重,还不如做一个被抛弃的边缘人。当然,话说回来,如果能想想办法,还是不被边缘化最好。

答应和不答应都不可能。弗格森需要的是一个也许,可以带给对方一点指望,又不会让自己陷入出尔反尔的境地,他需要某种伪装成向前迈进的拖延策略,实际上是退后一步,好争取更多的时间。于是他提议,蒂默曼先小试牛刀写一份测试稿,看他喜不喜欢这种工作,写完后他们一起分析一下稿子,看看是否适合《改革报》。蒂默曼起初有些犹豫,想到自己竟然要被弗格森评头论足显然有些不快,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他是个拿全a的学生,对自己的智识能力有绝对的信心,弗格森不得不进一步解释说测试稿是必要的,因为《改革报》是他而不是蒂默曼办的报纸,如果蒂默曼想加入其中,他需要证明他的作品整体上能契合报纸那种精炼、风趣、敏锐的气质。这和他是否聪明无关,弗格森说,毕竟他还没写过一篇新闻报道,根本没有经验,除非了解了他的写作风格,他们俩怎么能一起联手呢?算你有理吧,蒂默曼说。他会写一份样稿证明自己的实力,这下总该行了。

我正是这么想的,弗格森说,你最喜欢的电影女明星是谁——以及为什么 ?采访班上的所有人,每个女生和男生,就问他们这个问题:你最喜欢的电影女明星是谁,以及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写下来,要一字不差,不能和他们给你的答案有任何出入,回家以后把结果组织成一篇单栏报道,而且要让大家读到之后哈哈大笑,或者,如果没法让他们笑出声,至少也得觉得有趣才行。可以吗?

好的,蒂默曼说,不过为什么不加上最喜欢的男明星呢?

因为只有一个赢家的比赛要比有两个赢家的比赛更好。男明星可以等到下一期。

就这样,弗格森给他布置了一份毫无意义的差事,暂时稳住了蒂默曼,给自己争取了一点儿时间,在那位菜鸟记者忙着收集数据,准备写文章期间,终于享受了十天的清净。正如他猜想的那样,玛丽莲·梦露得到的男生投票最多,十一票中有六票,其他五票则投给了伊丽莎白·泰勒(两票)、格蕾丝·凯利(两票)、奥黛丽·赫本(一票),但是十二个女孩子中,梦露只得到了两票,其他十票则分给了赫本(三票)、泰勒(三票)以及凯莉、莱斯利·卡伦、赛德·查里斯和黛博拉·蔻儿(各一票)。弗格森自己在泰勒和凯利之间犹豫不决,只好抛硬币决定,最终把票投给了泰勒,蒂默曼也面临同样的两难,用同一枚硬币在凯利和赫本之间做了个决定,最终投给了凯利。当然,这完全就是瞎胡闹,虽然其中不乏有趣之处,而且弗格森注意到,蒂默曼确实认真尽责地采访了每个人,并把他们的评论专门记在了记者用的那种螺旋装订的小记事本里。跑腿活和勤奋给满分,不过这只是开了个头,相当于造房刚打好地基,蒂默曼到底能造出什么样的东西来还有待观察。那小伙子脑子灵光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写出好文章。

在那十天的观望和等待期间,弗格森陷入了奇怪的矛盾心态,越来越拿不准他对蒂默曼的感受,不确定是应该继续讨厌他,还是该对他的辛勤工作报以感激,前一分钟希望他写不出文章来,下一刻又期待他能成功,他开始怀疑多一个记者来分担负荷也许未必是坏事,因为他意识到给别人分派工作能带来一定的满足感,做老板并不是没有它的乐趣,蒂默曼毫无怨言地执行了他的命令,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掌管一切,如果蒂默曼的文章没问题,或许他应该考虑让他加入,当然不会是合伙人,不,这可不行,永远不可能,但是可以让他当个供稿人,开个头,以后可以再有几个供稿人,最终让《改革报》从两版扩到四版。或许。但或许也不是,因为蒂默曼还没把稿子交上来,尽管他在五天前就完成了采访,而接着又过了五天,弗格森只得认定他还在为之奋斗,但如果他这么费劲,很可能意味着文章并不好,而任何不够好的文章都是不可接受的。他得当面把这话告诉蒂默曼。想象一下自己望着大红人迈克·蒂默曼的眼睛,望着这个从来没在任何事情上失败过的人,告诉他,他没有过关。到第十天的早上,弗格森对未来的希望已经塌缩成一个心愿:蒂默曼正在写的是一篇杰作。

事实是,文章不算糟。至少不算特别糟,只是少了弗格森期待的那种活力,那种能把鸡毛蒜皮的话题变成值得阅读的文章的幽默感。不过,如果说这样的失望中还有任何慰藉,那就是蒂默曼似乎也觉得自己写得很差,至少弗格森猜测是这样,因为那天早上从作者手里接过完成的手稿时,对方还自嘲地耸了耸肩,并且为花了这么久才做完感到抱歉,但难度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蒂默曼说,他重写了四遍稿子,如果说他从这段经历中学到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写作真是份苦差事 。

那就好,弗格森心想,完美先生终于懂得了一点儿谦卑,承认对自己产生了怀疑,甚或是承认失败,如此说来,他一直担心的冲突很可能不会发生了,这是好事,大好特好、让人心安的事,因为过去几天里弗格森一直在想象拳头冲着自己的肚子飞来,以及他随即被流放到那个被漠视的边缘群体中的情景。但他仍然意识到,如果他想让这份友谊完好如初,就一定得在蒂默曼周围小心周旋,确保自己不会踩到他的脚趾。那可是两个大脚趾,而它们的主人也是一个大家伙,尽管还算和善,但的确是个有脾气的人,弗格森这几年就亲眼见过几次,比如最近,汤米·法克斯——被那些和他不对眼的人称为他妈的汤米 [1] ——就因为骂蒂默曼是坨高傲自大的屎而挨了一顿臭揍,弗格森可不希望像他妈的汤米那样遭蒂默曼他妈的一顿痛扁。

他让蒂默曼给他几分钟时间,然后拿着文章径自走到操场的一角:

“问题是:你最喜欢的电影女明星是谁——以及为什么?一项针对范霍恩小姐五年级班上的二十三位学生所做的调查给出了我们答案——玛丽莲·梦露以八票之优夺冠,伊丽莎白·泰勒获得五票,名列第二……”

蒂默曼在报道事实方面所做的努力值得赞许,但文字就寡淡多了,僵硬且毫无生气,而且他把焦点集中在了整个故事最无趣的那方面——数字,和学生们给出的选择理由一比简直无聊透了,蒂默曼和弗格森分享的那些评论基本上没有被整合到稿件里,弗格森一边回想着之前的一些评论,一边开始在脑子里重写这篇文章:

“‘哇哇,哇呜。’凯文·莱斯特只用四个字就解释了为什么玛丽莲·梦露是他最喜欢的电影女星。

“‘她看着就是个亲切、聪明的人,真希望我能认识她,和她交朋友。’佩吉·戈德斯汀这样解释了她为什么选择黛博拉·蔻儿。

“‘那么优雅,那么美丽——我就是没法把眼睛从她身上挪开。’格洛丽亚·多兰谈到她的第一名格蕾丝·凯利时这样说道。

“‘真是可口啊。’亚力克斯·博泰罗提及他的首选明星伊丽莎白·泰勒时说道,‘对吧,瞅瞅她那身材,看得男生们想赶紧长大。’”

不可能叫蒂默曼再从头开始,写个第五稿了。告诉他这篇文章既不能引人大笑,也不能让人微笑,告诉他把重点放在为什么而不是谁上面会更好些,似乎也没什么意义。现在哪还来得及深究这些,弗格森最不想做的就是对着蒂默曼颐指气使,教训他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他回到大脚趾先生站着的地方,把文章还给了他。

嗯?蒂默曼说。

还不错,弗格森回答。

意思就是不好。

没有,不是不好 。还不错,意思是挺好的。

那下期怎么办?

不知道。我自己都没想呢。

但你打算再出一期,对吧?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现在说还太早了。

别放弃。你这个头开得挺好的,阿奇,一定要坚持下去。

我要是不想了,就不继续了。而且,你干吗这么上心。我都搞不懂为什么《改革报》突然间会对你这么重要。

因为它振奋人心,这就是原因,我也想成为其中一分子,感觉会很有意思。

好吧。那这样,如果我决定好再出一期的话,到时候告诉你。

给我机会,让我写点儿什么?

当然,有何不可。

你保证?

保证给你个机会?嗯,我保证。

但即便在他说这些话时,弗格森也明白自己的保证毫无意义,因为他已经下决心永久停办《改革报》了。和蒂默曼周旋了十四天,已经把他磨得筋疲力尽,觉得自己被榨干,也失去了灵感,他对自己的优柔寡断感到恶心,也对自己不能据理力争维护当初的立场感到沮丧,况且,既然他已经扑腾出了水花,完成了他打算做的事情,或许不继续办下去更好,他应该赶紧从池子里出来,擦干自己,见好就收。此外,目前是棒球赛季,他正忙着为西奥兰治商会海盗队打比赛,而没打比赛的时候他又在忙着读《基度山伯爵》,这本大部头是他上个月过十一岁生日时米尔德里德姨妈寄来的,第二期《改革报》付梓后他才腾出时间来看,一看进去便彻底沦陷,因为这绝对是迄今为止最让他爱不释手的小说,每天晚饭后跟着爱德蒙·唐太斯去冒险多过瘾啊,再也不用为了把文章塞进大报纸的窄栏而去数字数了,那太辛苦了,还只能在好多个父母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深夜里,在一片漆黑中借着那盏小台灯的光眯着眼加班加点,那么多失败的开头,那么多改了又改,那么多声默默的感谢,感谢那个发明了橡皮的人,让他终于明白了在写作这份差事中,会删和会写同样重要,再然后,他还得拿钢笔费事地在每个铅笔字母上描一遍,好让它们看起来足够黑,复印之后依然会清晰可辨,真是让人心力交瘁,是啊,就是这个词,和蒂默曼僵持了那么久,被折磨了那么久,他已经心力交瘁,而正如随便哪个医生都会告诉他的那样,治疗心力交瘁的唯一方法就是休息。

他休息了一个月,怀着沉重的心情读完了大仲马,担心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再碰上一本如此优秀的小说,但接着,在他看完那本书三天之后,发生的三件事改变了他的想法,也结束了他的退隐生活。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一个新的头条标题蹦到他脑子里,那几个词是那么讨人喜欢,它们的辅音撞击在一起时制造出的韵律是那么鲜活生动,它们看似毫无意义但事实上充满意趣的组合方式是那么机智狡黠,他太想看到它们被印出来了,于是他背弃了退出报业的誓言,开始策划起了第三期《改革报》,而头版上将用大字刊登他那个左右开弓的头条:加拉加斯的弗拉加斯 [2] 。

事情始于5月13号:当时,副总统理查德·尼克松刚刚抵达委内瑞拉,这是他南美三国友好访问的最后一站,可当他的车队从机场出来,行驶在首都加拉加斯市区的街道上时,却遭遇了一众抗议者的攻击。站在两旁人行道上的人群高喊着“尼克松去死!”“尼克松滚回家!”的口号,一大群人,大多是年轻人,迅速包围了尼克松乘坐的车辆,并开始冲车吐口水,砸车窗,没过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左右摇晃、前后推搡尼克松的车,愤怒至极,看起来马上就要把车掀翻了,如果不是这时突然出现的委内瑞拉士兵驱散了人群,为车队清理出了一条路,结局可能会很糟,对其中涉及的每个人都会非常糟,尤其是差点儿丢掉性命的尼克松和妻子。

弗格森第二天早上在报纸上读到此事,并在当晚的电视新闻中看到了事件的录像。第三天下午,堂姐弗兰茜和丈夫加里以及他们五个月的宝宝来他家做客。他们现在住在纽约,加里在哥伦比亚大学法律系念书,马上就要上完大一了,而自从弗格森四年前在他们的婚礼上担任花童以来,加里差不多把这个表弟视为自己的门徒,一个在思想及各种追求的世界中同样进取的跋涉者,他们之间有过许多关于书籍和体育的长谈,当然,也会聊到加里痴迷的政治话题(他订阅了《异见》杂志、《if斯通周刊》和《党派评论》)。弗兰茜的丈夫是个有头脑的年轻人,绝对是米尔德里德姨妈之后弗格森认识的最好的思考者,所以他很自然地问到了加里对尼克松在委内瑞拉遇袭的看法。当时他们正一起在后院里,在弗格森六年前从上面摔下来的那棵橡树下散步,高大魁梧的加里抽着国会牌香烟,而弗格森的母亲和弗兰茜抱着小宝宝斯蒂芬坐在门廊上,那个肉墩墩的小人儿和他一比是那么小,就像他刚出生时弗兰茜也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一样,两个女人在一边轮流抱着孩子,嘻嘻哈哈地说笑,向来严肃的加里·霍兰德则在另一边跟弗格森讲冷战、好莱坞黑名单、红色恐慌,讲推动着美国外交政策的疯狂反共主义,讲美国国务院因此在世界各地尤其是中南美洲扶植起的那些邪恶右翼独裁政权,这才是尼克松遇袭的原因,他说,不是因为他是尼克松,而是因为他代表的是美国政府,那些国家的大量民众对美国政府恨之入骨,而且恨得合情合理,因为正是美国扶植了那些压迫他们的独裁者。

加里停下来,又点着一根国会烟,然后问:你跟得上我讲的吗,阿奇?

弗格森点点头。我明白了,他说,我们太恐惧共产主义,所以要想尽办法铲除它,即便这可能意味着协助那些坏人。

第二天早上,弗格森一边吃早餐一边浏览体育版,第一次碰到了弗拉加斯 这个词。底特律的一名投球手把球投到了芝加哥一名击球手的脑袋上,那个击球手扔下球棒,跑到投球区的土墩给了投球手一拳,结果双方球员全都冲到赛场上,互相拳打脚踢了整整十二分钟。弗拉加斯平息之后 ,记者写到,六名球员被逐出比赛 。

弗格森看看他母亲,问道:弗拉加斯 是什么意思?

就是打群架,她回答,骚乱。

我猜也是这个意思,他说,只是想确认一下。

几个月一晃而过,到学期结束时,克罗利克、蒂默曼和其他人都没再找过他麻烦,而曾经在范霍恩小姐的五年级就读的二十三名小学生也纷纷道别,准备开始过暑假。弗格森第二次去了天堂夏令营,虽然在那八个星期里,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球场上奔波或者湖里玩水,但仍然在午饭后的小憩和晚饭后的困倦中挤出了足够的自由时间,为第三期《改革报》撰写了一些文章,设计了版面。夏令营结束后,他利用开学前的两个星期最终完成了全部工作,在那段时间里,他每天上午、下午和大部分晚上都在工作,因为他给自己定下的截止日期是9月1号,这样才能给她母亲足够的时间到迈尔森的印刷所复印摹本,在开学前把当期报纸全部印出来。他觉得以这样的方式开始新学年很不错,稍微来点刺激,让一切能有个更快的开始,到那之后再看接下去怎么办,是继续出《改革报》,还是这确实就是最后一期了。

他曾答应蒂默曼,如果要出新一期会提前通知他,但在他找到机会和他取得联系前,所有文章便已经定稿了。从夏令营回到家的第二天,他给蒂默曼家打了一个电话,但保姆告诉他,迈克和父母及两个兄弟到阿迪朗达克山里钓鱼去了,开学前一天才会回来。暑假刚开始时,弗格森曾考虑过自己写一篇轻松有趣、哇哇哇呜的电影女明星新闻稿放在第三期上,但为了尊重蒂默曼的感受,他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明白登出来的话就太残忍了,看到自己枯燥乏味的努力被如此诙谐睿智地摧毁,蒂默曼肯定会很受伤。如果他手里还有蒂默曼那篇稿子的话,可能会考虑顺个人情把它发表出来,但4月的时候他已经在操场上把稿子还给了蒂默曼,所以这也不可能了。所以,当新一期《石子路改革报》即将在弗格森所就读小学的攀登架附近和教室里发售时,迈克·蒂默曼对其仍然一无所知。

这是弗格森犯的第一个错。

他的第二个错,是他记得太多和加里在后院的聊天内容了。

其实到那会儿,加拉加斯的弗拉加斯已经是旧闻,但弗格森就是放不下这个短语,一直在脑子里琢磨了好几个月,所以最后他决定弃用这个标题来报道尼克松的遭遇,转而写了一篇评论,放在头版正中央的方框里,加拉加斯的弗拉加斯在折缝上方,正文在折缝下方。受到和加里之间的对话启示,他争论道,美国不应再如此忧惧共产主义,而该去倾听一下别国人民的说法。“诚然,掀翻副总统的车不对,”他写道,“但那些涉事的人确实很愤怒,而且愤怒得有理有据。他们不喜欢美国人,因为他们觉得美国在和他们作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共产党,这只能说明,他们想获得自由。”

先是一拳,打在他肚子上的愤怒一拳,蒂默曼大吼着骗子 ,将他打翻在地。剩下的二十一份《改革报》从弗格森的手里扬出去,借着上午的强风散落在校园里,仿佛一群没有线的风筝,从其他孩子身边呼啸而过。弗格森站起来,也想回敬一拳,但蒂默曼似乎在刚刚过去的夏天里又长高了三四英寸,一挥手便挡开了弗格森的拳头,并顺势照着他的肚子又给了一拳,而且力道显然比第一次大得多,不但再次把弗格森捶翻在地,还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到这时,克罗利克、汤米·法克斯和其他几个男孩已经围着弗格森站成一圈,一边嘲笑一边用脓包、基佬、逼脑子这种话辱骂他,弗格森再一次努力站了起来,但蒂默曼又使出了蛮劲儿,第三次把他推倒在地,弗格森左胳膊肘着地倒下去后,几秒钟内,麻筋被碰到后产生的可怕疼痛让他动弹不得,给了克罗利克和法克斯充足的时间朝他脸上踢了几脚土。他闭上了眼睛。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尖叫声。

随后而来的是训诫与惩罚,课后留校,写二百遍我再也不会在学校打架 这种愚蠢的任务,以及做做样子、表示会尽释前嫌的礼节性握手,但是蒂默曼拒绝看弗格森的眼睛,以后也再不会与他有任何目光交流,而且还会继续把弗格森恨一辈子。可接着,当他们升入六年级之后的新老师布莱希先生正要让他们离开时,校长的秘书走进了教室,告诉弗格森说詹姆斯先生让他去楼下的校长办公室一趟。那迈克呢?布莱希问道。迈克不用去,奥哈拉小姐回道,就阿奇。

弗格森找到詹姆森先生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手里还握着一份《石子路改革报》。詹姆斯先生已经在这所学校当了五年的校长,而且每过一年,他似乎都会变矮一些,胖一些,头发稀疏一些。弗格森还记得他刚上任时头发还是棕色的,可现在仅存的几绺已经变成银色了。校长没有让弗格森坐下,所以弗格森就站在原地没动。

你知道你惹下大麻烦了,对吧?詹姆森先生说。

麻烦?弗格森说。我刚刚被惩罚过,怎么还有麻烦?

你和蒂默曼受惩罚是因为打架。我说的是这个。

詹姆森先生把《改革报》往桌上一扔。

告诉我,弗格森,校长继续道,这期的每篇文章都是你写的吗?

是的,先生。每篇文章里的每个字都是。

没人帮你写东西?

没有。

那你母亲和父亲呢,他们事先看过吗?

我母亲看过。印刷是她帮我做的,所以她会比任何人都先看到。我父亲是昨天才看的。

那他们跟你说什么没?

没说什么。做得不错,阿奇。继续保持下去。大概是这些。

所以你是在告诉我,头版的评论是你自己的主意?

加拉加斯的弗拉加斯。对,我的主意。

那就坦白吧,弗格森。是谁在用这些共产党的宣传鼓动毒害你的思想?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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