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形犁(2/2)
蚯蚓们询问着头顶为何物,
见此骇然景象只能扭曲着钻向地下深深,
以为或可逃过一劫……
这是他最喜欢的诗。他把这一段念得又慢又柔,仿若置身属于动物的时光。
躲在弧光灯夺目光芒背后的女人一直在变换着盘问的线路,想要出其不意攻他的不备。他什么都没有交代,只除了自己在女人方面的诸般不忠和背叛,也许是想着能把她惹火,就此乱了方寸。在对话过程中,他一直带着调侃的语气对付灯光另一侧的她,不过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故意派了一个不简单的女人来问他简单的问题——让他以为自己正在用关于个人的细节误导她。但他虚构出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被她听出些端倪来呢?她想要探寻的是他们要问的女人的外形描述。有时候她的问题太过明显,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笑是因为识破了她的诡计,而她的笑则显得更加深思熟虑。大多数时间里,尽管他已精疲力竭,可还是能够识破潜藏在对方问题中的企图。
“维奥拉。”他重复道,仿佛对她初次报出的这个名字感到饶有兴味。因为维奥拉是一个虚构的名字,所以他就帮着审问者编织出一个虚构的形象来。
“维奥拉很谦虚。”他说。
“她是哪儿人?”
“来自农村,我想是的。”
“哪里?”
“不确定。”他想夺回失地,之前也许放弃得有点多了,“伦敦南部吧?”
“可你说的是‘农村’。是埃塞克斯郡,还是威塞克斯郡?”
“哦,你知道哈代的吧……你还读谁的书?”他以问代答。
“我们知道她在电波中的署名风格。但截听到她的声音只有一次,我们觉得她的声音里有海岸地区的口音,具体哪里听不出来。”
“伦敦南部,我想是的。”他重申道。
“不,我们知道不是。我们有专家。你的口音是什么时候得来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一直都是那种说话方式吗?一个自学成才的人?难道你和维奥拉之间的差异跟阶级有关?因为她说话听起来不像你,对吧?”
“嘿,我几乎不认识那个女人。”
“她美吗?”
他笑了:“我想是吧。她脖子上有几颗痣。”
“她比你小几岁呢,你觉得?”
“我不知道她的年纪。”
“那你知道丹麦山吗?认识一个叫奥利弗·斯特拉齐的人吗?长链刀?”
他不出声了,很是吃惊。
“知道我们的人里有多少叫游击队——你们的新盟友——在的里雅斯特附近的深坑大屠杀里给杀了吗?几百?几千?死在那里——埋在了天坑里……嗯,知道吗?”
他什么也没说。
“或者是发生在我叔叔村子里的那场屠杀?”
很热,他们把所有的灯都暂时关了,这让他很高兴。那个女人继续在黑暗中说话。
“那么你不知道在那里,在那个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咯?我叔叔的村子。人口有四百。现在只有九十。几乎全都是一夜间被杀的。有个孩子目睹了这一切,她当时醒着,等一天后她说出这件事时,游击队把她拖了出来,也给杀了。”
“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称自己维奥拉的女人是你们的人和游击队之间的无线电联络人。那天晚上就是她跟他们说该去哪儿的。还有另外的地点——拉吉纳·苏玛村和嘉科瓦村。她为他们提供情报,村子离海边有多远,哪些出口给堵住了,怎样能进去。”
“不管她是谁,”他说,“她只是在传递指令。她不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事情发生。”
“也许吧,可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既不是将军,也不是军官,只有她的代号,维奥拉。没别的名字了。”
“在那些村子里发生了什么?”费伦在黑暗中问道,尽管他知道答案。
大大的弧光灯打开了。
“知道我们现在管它叫什么吗?‘血腥的秋天。’在你们决定支持游击队来打击德国人后,我们——克罗地亚人、塞尔维亚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就全被你们归入了法西斯,和德国的同情者之列。普通的民众转眼就变成了战犯。我们之中的某些曾经是你们的盟友,现在我们变成敌人了。伦敦的风向一变,几句事关政治的交头接耳过后,一切就都改变了。我们的村庄被夷为了平地。现在连它们存在过的证据也没有了。人们排着队站在万人坑前,用电线捆在一起,跑都没法跑。过往的仇怨现在成了屠杀的借口。其他的村庄也被抹掉了。在锡瓦茨,在阿多扬。游击队总是在的里雅斯特周边活动,直到能把我们赶进城里,那里会有更多的灭绝行为。意大利人、斯洛文尼亚人、南斯拉夫人。他们全部。我们全部。”
费伦问:“那第一个村子叫什么?你叔叔的那个村子?”
“它再也没有名字了。”
罗斯和那个战士正在崎岖不平的平原上快速行进。因为不时要涉过河流,身上早已湿透。他们着急要赶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却连目的地的确切方位也不清楚。再穿过几个山谷就到了,她心中这样想,也这样告诉了那个战士。一切都在随时变化着。他们无法携带短波收音机,只有别人匆忙间为他们制作出来的身份证明文件。她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一把枪。他们在找一座小山,山脚下有一间小屋。一小时后,他们终于见到了小屋的轮廓。
他们的到来让那里的人大吃一惊。罗斯和战士走进小屋,浑身湿透,不住地打着哆嗦,这时她看到了费伦,一副洁净无瑕的样子,浑身上下都是干的。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略微有些气恼:“你们都干吗?”
她摆了摆手,仿佛觉得现在不是该问这种问题的时候。她看见了另外的一男一女朝她走来,她认识他们。费伦的脚边有一个工具袋,他用手指了指,示意他们换衣服,但他的那份淡定几乎显得有点滑稽,仿佛他出现在这儿唯一的目的就是来向他们提供衣服。“随便你们用什么办法,”他说,“把自己弄干。”说完就出去了。他们俩分了袋子里的衣服,一件厚重的衬衣归了那战士,她拿了一套睡衣和一件她知道是费伦的哈里斯花呢夹克。在伦敦,她经常看见他穿。
“你们俩都他妈的干吗去了?”等她出来的时候费伦再次有些气恼地问道。
“他们控制了广播频道,我们只能保持无线电静默。没法跟你取得联系。所以我是自己摸过来的。他们一直在追踪我们的联络。他们知道你们在哪儿。派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你得撤离。”
“你到这儿来很不安全,罗斯。”
“你们也没一个是安全的。这就是重点。他们有你们的名字,知道你们要到哪儿去。他们已经抓到了康诺利和雅各布斯。他们还号称知道维奥拉是谁了。”她以第三人称提到自己,仿佛是觉得有人在偷听似的。
“我们在这儿过夜。”他说。
“为什么?就因为这儿有了个女的吗?”
他笑了:“不,因为我们也才刚到。”
他们凑在火堆边吃饭。他们之间的交谈是小心翼翼的,每个人都吃不准别人知道多少。每个人都总是在自己与他人之间营造出壁垒来,这样万一哪个人被抓了,都不会暴露目的地或行动目标。这儿没人知道她是维奥拉。也不知道跟她一路同来的人其实是她的保镖。那个战士很腼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两天旅行中,她几次尝试跟他聊天都没聊起来,甚至问他是在哪儿长大的也不说。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她的任务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他必须保护的女人。
晚饭后,她和费伦再次走到屋外说话,那个战士也跟了出来,她叫他稍微走开点,让她和费伦说点私话。他走开了,在远远的地方点起了一根烟。每当他吸的时候,她便能越过费伦的肩膀看见那微光的律动。他们能听到其他人在屋里发出阵阵笑声。
“为什么?”费伦说这话的时候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像是在审判。这几乎不是一个问题。“不是非得要你来的。”
“别人的话你听不进。而且你知道得太多了——你要是被抓所有人都有危险。现在我们已经没有那些战争公约了。你会以间谍的身份受到审讯,然后就会消失。这些日子我们的地位比恐怖分子好不到哪里去。”她刻薄地说道。
费伦没有吭声,他在寻找一件武器,某种工具,让他能重新回到论辩中去。她伸出手来搭到他肩上,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在他的肩头有一小团从小屋里透出的篝火的光亮在跃动。一切都似乎那么平静、安宁,一如许久以前在萨福克的一个夜晚。那时会有一只白色的猫头鹰,顶着个大大的脑袋,悄没声儿地俯冲到他们身边的地面上,抓起一只小动物——老鼠?还是鼩鼱?——就像从草坪上捡起一片垃圾,然后重新滑翔回某棵黑黢黢的大树中,整串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如果你能到它们的巢里去看一下,”他当时这样跟她说,“会发现它们什么东西都吃。兔子的脑袋、蝙蝠的残余、草地鹩。它们很有力气。它们的翼展——你刚刚看到的——多少来着——几乎有四英尺吧?然而你要是能抓一只在手里……会发现在那么大的力气后面它们的重量几乎跟没有似的。”
“你怎么能把猫头鹰抓在手里的呢?”
“我的一个哥哥弄到了一只猫头鹰,是给电死的。他把它交到我手里。一身美丽的羽毛,像扇子一样奓着,让它看上去很大。然而分量却简直跟没有似的。他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的手还呼地朝上抬多了,因为原本觉得该有点分量的……你不冷吧,罗斯?要不咱们进去吧?”这话把她骤然拉回到了现在,她愣了一下才想清楚自己是在哪儿,是在某个靠近那不勒斯的地方,在一座小屋外。
屋子里,篝火快要熄灭了。她把自己裹到毯子里,躺了下来。她能听到其他人在辗转反侧,寻找舒适的位置。她跟费伦提过,说有点搞不清现在的方位,他很快就在随手找来的一片纸上画了一幅草图,标明了他们的位置。因此,她的脑子此刻已经沿着草图上的地形景物飞奔起来,从小屋向四处延展,直到抵达两条预先设定好的脱逃线路,其中之一是一个码头,如果事情出了岔子她必须得到那里去和一个叫卡门的人接头。她从味道里能闻出他们的湿衣服在火边蒸出了热气,费伦的外套穿在身上有点扎。旁边有人在悄声低语。前一年,跟费伦一起工作时,她曾经怀疑他跟哈德威克,也就是小屋里的另一个女人有暧昧。她听到屋角他躺下睡觉的地方有隐约的说话声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回到地形图上,想象自己将要与保镖一起展开的旅程。待她醒来时,天边露出了第一丝光亮。
早起是她身上残存的另一样从他那儿学来的东西,是从早先一起去打水禽,或是沿河远足去钓鱼时养成的习惯。她坐起身来,朝着小屋较暗的一头望去,看见费伦也正在看她,他的伙伴熟睡在他的身旁。她从毯子里褪出身来,拿起自己的干衣服,跑到外面去找僻静地方换衣服。一分钟后,保镖也小心翼翼地跟着出来了。
回来的时候,费伦已经起来了,其他人也都醒了。她走过来把外套还给他。整个晚上她都能感受到衣服的重量。在匆匆的早餐过程中,他彬彬有礼地对她,仿佛她,而不是他,才是这个小组的最高领导。这种感觉并非此时才开始的,是从他在小屋的那一头望向她,她脑子里还在想着他跟另一个女人的暧昧关系时就开始了。
费伦被抓、被审还要到几天以后,正如她所警告过的那样。
“你已婚了,是吧?”
“是的。”他撒谎道。
“我觉得你很擅长跟女人打交道。她是你的情人吗?”
“我只见过她一次。”
“她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这我真不知道。”
“她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年轻吗?”
“我怎么知道?”他耸了耸肩,“也许是她的步态吧?”
“什么是‘步态’?”
“就是走路的样子。看步态就能认出一个人来。”
“你喜欢女人的‘步态’?”
“是的,是的,我喜欢。关于她,我确实就只记得这些了。”
“肯定还会有点别的……她的头发呢?”
“红的。”他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胡编颇有点得意,不过也许答得有点太快了。
“刚才你提到过‘痣’,我想你是在说它们像什么动物吧?”
“哈!”
“对,你把我给弄迷糊了。那到底它是个什么东西呢?”
“哦,怎么说呢,有点……有点像是皮肤上的胎记。”
“啊!一处还是两处胎记呢?”
“我没数过。”他平静地说。
“我不相信她是红头发。”意大利女人说。
这会儿罗斯应该已经到那不勒斯了,费伦心想。平安到达。
“而且我觉得她应该很有魅力,”女人笑道,“否则你不会躲躲闪闪不敢承认的。”
他们放他走了,这很出乎他意料。他们要找的不是他,到那会儿他们已经知道了维奥拉的位置,锁定了她的身份。其中有他的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