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巨浪下的小学 > 第五部分 镇魂

第五部分 镇魂(1/2)

目录

金田谛应住持既是高僧,也是驱鬼师,他向我描述了海啸发生那晚的情景,整个日本北部的人都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他所在的这座内陆寺庙没有受洪水影响,可是地震中断了整个东北部地区的电力供应和照明。这是人类历史发展近百年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这片土地陷于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没有一丝亮光从建筑物的窗户中透出来,也没有任何东西阻碍星空的闪耀。马路上没有交通信号灯,司机都远离没有灯光的街道。各个星座和蓝色银河里的星星如此生动耀眼,发达国家的居民几乎从没见过这样的夜空。“夜幕降临前下起了雪,”金田回忆道,“现代生活的所有尘埃都被它冲洗掉了。四周是一片纯粹的黑暗。整个世界寂静无声,因为没有一辆车在行驶。那是一片我们几乎从未见过的真正的夜空,天空中镶满了星星。所有看到这片夜空的人都在谈论它。”

金田本人很安全,而且由于电力供应中断,不太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他意识到外界有变化。他对前所未有的震级和源于海底的地震十分了解,知道海啸必将随之而来。离寺庙最近的海岸是30英里外的志津川湾。他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尸体在海湾漂动的画面。“92级地震,”他说,“威力如此强大的地震,让地球都偏移了原本的地轴。当天晚上,东北地区的很多人在抬头看天空时,心中满是强烈的感觉。仰望星空,我对宇宙、我们周围和上方无限的空间开始有所认识。我觉得自己好像正望向宇宙,而地震就发生在那片广阔无垠的空间里。我开始理解这就是整体的一部分。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但不论是什么事,都是完全自然的产物,是作为宇宙的一种机制而发生的。”

“一切都铭刻在我的脑海里:无情的雪,星光熠熠的美丽夜空,在海滩上漂浮的无数尸体。这听起来或许有点自命不凡,但我意识到,当我开始向那些生活被摧毁的人提供支持时,我必须关注人类的心灵、磨难和痛苦。但我也必须从宇宙的角度理解那些悲伤。”

他当时有一种幻灭的感觉,觉得所有界限都消失不见。这是一种佛教观念的体现:自他不二(jita funi),字面意思就是“自我与他者,不可分割”——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的宗教神秘主义者都认同的统一性。“最终,宇宙将一切包裹在内,”金田说,“生命、死亡、伤恸、愤怒、悲伤和喜悦。生与死之间没有界限。每个生者的自我之间没有界限。所有人的思想和感觉融为一体。这就是我那时的感悟,它使得同情和爱成为可能,有点像基督教的教义。”

那是一个无法再现的奇异时刻。一场巨大的灾难降临,但由于它是如此突如其来,而且其实仍在发展变化,没人能估算出它的宽度和高度。在北上川中,今野照天紧紧抓住自己的木筏。大川小学孩子的妈妈正听着收音机里令人安心的播报,深信第二天就能见到自己的孩子。而金田站在星空下,瞥见已经发生的事情的规模及其制造的恐怖景象,但一切只是他的想象,在其中,这场灾难映射出深刻的精神真理。很长时间过后,金田才再次经历这种洞察世事的时刻。

我在东北地区遇到的所有人中,没有谁像金田谛应一样给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我最感兴趣的并非其佛教信仰——他是一名僧人这个事实,对于认识他是谁似乎只起到次要作用,只不过是一个有趣的个性细节。他天生擅长讲故事,是个有学问和知识的老实人,而且极富同情心。他还拥有我一直苦苦追寻的想象力天赋——他拥有一种自相矛盾的能力,既能从表面上感受悲剧的残忍和恐惧,又能从一个超然的位置冷静深刻地观察和理解它。金田并没有逃离灾难,而我常常这么做——坐上新干线,回到东京,回到位于10层的办公室。虽然没有失去心爱的人,他还是全身心地投入处理死者遗体的必要工作中。他任由灾难改变生活,但并没有变成受害者。他意志坚定,勇于承认怀疑和困惑,以及自身身体和精神上的弱点。正是这些特质使其能够安慰生者,与死者交流并控制他们。但这些能够跨越生死两界的人都要付出一定的精神代价。就金田而言,这几乎令其崩溃。

为死者举行完葬礼,同时把占据小野武身体的幽灵驱离后,金田转而面对海啸留下的一切,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用。在佛教里,死后49天是死者逝去的灵魂进入来世的时候。他召集一群神道教和佛教的同伴连同一名新教牧师,一起前往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志津川町举行宗教仪式。

他们从内陆的一座寺庙出发。神道教僧人戴着奢华的黑漆帽子,佛教僧人都剃光了头发,身披红袍,新教牧师则佩戴着罗马领,手持银色十字架。他们一路见到的都是支离破碎、腐败不堪的景象。推土机已经清理掉路上的障碍物,隐约可见一堆又一堆的混凝土、金属、木头和瓦片堆。人们还没有彻底搜寻这些堆积物,里面还包裹着尸体,既没有被找到,也看不见,但每个路过的人都清楚这一点。“那里散发出奇怪的味道,”金田说,“死尸的味道,淤泥的味道。到处都是瓦砾,随处可以看见人们的生活痕迹。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前行,避免踩到散落在地的照片。”

这队衣着显眼的男人高举着写有“镇魂”的标语牌在废墟中穿行。他们行进了4小时。当他们经过瓦砾堆时,机器还在作业。头戴安全帽、捡拾着各种残骸的工人粗暴地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离开履带的碾压范围。这群宗教人士开始感到难为情。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成为清理工作中不受欢迎的障碍。现场也有普通民众,他们有的茫然地站在那里,或是捡拾着曾经属于自己房子的瓦砾。“他们在寻找亲人的尸体,”金田回忆道,“当他们看见我们经过,纷纷转过身,低下了头。他们绝望地祈祷着能找到亲人的遗体。这一幕让我们心里五味杂陈。我从来没像当时那样感受到痛苦。”

行进过程中,金田和其他队员本来打算诵经、唱赞美诗。但在这一片恶臭和混乱中,他们无力发声。“基督教牧师试图唱赞美诗,”金田继续说,“但他书中的赞美诗似乎没有一首合适。我甚至无法正常念出一句经文——张口都是尖叫和呼喊。”这些教徒穿着华丽的长袍在废墟中蹒跚而行,用沙哑的声音念着各种经文,阻挡着道路,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当我们来到海边,”金田说,“当我们看到大海——我们无法面对它。我们似乎无法解释所看到的一切。”

“我们意识到,面对周围的一切,我们所学到的宗教仪式和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我们就生活在这毁灭之中——任何宗教原则和理论都不能框定它。当人们说‘我们看不见上帝,我们看不见佛陀’时,身为僧人的我们是如此接近他们的恐惧。然后我意识到,宗教语言只是我们用来保护自己的盔甲,前进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它脱掉。”

onku在日语中有“诉苦”的意思,在英语中则是“僧侣”的意思,但在“僧侣咖啡馆”里这个词又有第三种寓意。“僧侣咖啡馆”是金田为海啸幸存者发起的一场流动的活动,为他们提供茶点、陪伴和隐秘的咨询服务。“我喜欢爵士乐,”他说,“最喜欢塞隆尼斯·孟克。我爱波普爵士乐——如此美妙独特的音乐。松散的句式和不协调的乐音都让我着迷。我觉得这种音乐反映了灾后民众的思想状态——人们思想和心跳的节奏。”在“僧侣咖啡馆”,金田脱下僧袍——为了帮助灾难幸存者,这种时候一个爵士乐迷的作用不亚于佛教徒。

在内陆城镇郊区空地上安置着一排排“临时住所”。金田会带着一群僧人和帮手到那儿,在社区会议室开展活动。他们会煮茶和咖啡,摆出蛋糕和饼干。金属小屋里的居民会陆续前来,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身材高大、戴着眼镜的金田通常穿一件简单的靛蓝短袍,客人到来时,他会面带微笑地站起来,介绍这间临时活动室。他会欢迎每一个人,介绍助手,开一些玩笑。“如果你们有需要,铃木先生可以给你们做一个肩部按摩,”他说,“啊,那按摩可真是不错!你们应该试一试。他的按摩非常让人放松,你可能会发现自己正在滑向另一个世界。但你无须担心,如果发生这种事——这儿就有很多僧人。”

他们会给客人倒上热饮,递上一盘盘食物。托盘上摆放着一长串彩色绳子和玻璃珠,老人会席地坐在矮桌旁,面前是一串串念珠。僧人为失去亲人的人在纪念牌位上刻字、祈福。整个房间里欢声笑语不断,但金田常常单独跟某个人坐在一起,展开一场私人对话,这时通常可以清楚看到谈话者热泪盈眶。此时,室内一定放着塞隆尼斯·孟克的音乐。

每个日本人都在寻求安慰。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难找到安慰。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在灾后立刻投入为生存而展开的斗争,随后又在疏散中心度过艰苦的几周,此后,他们有的去亲戚家暂住,有的租房生活,有的则住进了条件糟糕的临时住所。但在某种程度上,这段严重危机时期是比较容易度过的部分。当幸存者从拥挤但不乏欢乐的公共避难所,搬到隐私性相对更强的金属小屋时,伤恸和失落如同第二波巨浪涌上心头。

我在“僧侣咖啡馆”遇到一位名叫川上直哉的新教牧师,他告诉我:“海啸刚刚过去,人们就开始担心下一刻的生存问题。然后他们前往避难所,担心如何熬过这一天。一切安顿下来,领到食物和一些生活用品之后,他们又开始为接下来的两周生活担心不已。然后,他们又分到临时住所,从某种程度上说生活有了保障,不会挨饿或受冻。但在解决这些实际问题后,他们的焦虑一如既往地强烈。这种情绪无限蔓延到未来。仅仅给予他们物质性的东西再也无法起到安慰作用。物质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

在疏散中心时,他们与其他友善的难民挤在一起,彼此陪伴,与之相比,在临时金属小屋的生活就显得孤单乏味许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临时生活也变得舒适起来。人们种植鲜花和观赏性花椰菜,与邻居成了朋友。但随后就有人可以住进永久性住宅,新社区又开始萎缩、瓦解。新房子通过抽签方式分配——抽中的人可以搬去新的专用公寓,没抽中的则继续留守,直到下一次分配。“一些人第一次没抽中,然后就一直输,”一位僧人告诉我,“他们生出一种被抛弃的强烈感觉。有时候他们一觉醒来,发现那些中奖的邻居招呼都没打就消失了。那些人实在是不好意思说再见。”

川上牧师继续说:“一开始,他们谈论自己的焦虑,以及如何能缓解这种情绪。我的孩子需要一碗米饭。我需要一个纸箱放东西。现在人们有了这些东西。但他们仍然感到焦虑,而且这种焦虑太严重,已无法说出口,于是就体现为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的愤怒与关系的破裂。人与人之间充满怨恨、不和以及对彼此的不理解。这些人都心怀善念,但变得固执己见。这些日子里,太多人看到亡灵,这全都是因为海啸。人们谈论自己看见了鬼,但他们真正谈论的其实是家庭内部潜伏的问题。”

自从日本诸岛存在以来,就一直有人死于海啸。每次海啸都会带来新的亡魂。名著《远野物语》中记录了东北地区民间传说,其中就有这么一个故事。故事主人公名叫福二,是1896年三陆海啸的幸存者,他和他两个幸存的孩子仍住在原来的地方,只不过家庭住宅变成了棚屋。 [1] 一个月明的夏夜,他起床到海滩上方便。“这天晚上,雾气缭绕,”书中写道,“他看见一男一女从雾中向他走来。”女人是他的妻子,男人是另一个村民,曾经与她相恋,直到女人的家庭选择福二做她的丈夫,两人才分开。

一切仿佛在梦中,福二一边跟着这两个人,一边叫着妻子的名字。她面带微笑转向他说:“我现在跟这个男人结婚了。”福二似乎半梦半醒,又好像完全睡着了,他努力理解女人的话。“可是,难道你不爱你的孩子了吗?”他问。女人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开始哭泣。完全摸不着头脑的福二则悲伤地看着自己的双脚。妻子和她的爱人悄无声息地从视线中消失。他又开始跟着他俩,然后突然记起妻子和这个男人早已死于海啸。“他站在路上沉思,直到黎明时分,然后清晨才回家,”故事如此结束,“据说这之后他病了好长一段时间。”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