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究竟是怎么回事(2/2)
当时她对丈夫说:“我想给纯打电话。”灵媒纯很快接了电话。她听完刚刚发生的事情后说:“就是小晴。”用灵媒的话说,直美之所以在停车场全身麻痹无力,是因为警察已经做完该做的事,而且他们确实在第二天就归还了尸体。
2011年8月11日,平塚一家将小晴火化。这时距离海啸发生已经过去153天。一周后,直美重新回到学校开动挖掘机,她还要寻找永沼琴、铃木巴那、铃木悠斗和竹山唯,小晴这四个同学的尸体仍未找到。
“我们曾经以为是我们在教育孩子,”紫桃佐代美诉说道,“可后来我们才发现,是他们在教育我们这些父母。我们以为孩子是我们之中最弱小的,因此我们保护他们。可原来他们才是家庭的基石,其他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的基础上。当他们不在了,我们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以为是自己在照顾他们,其实是孩子在支撑着我们。”
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佐代美描绘的惨状:一座石拱桥坍塌,砖石纷纷坠入河中。她继续说:“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一切。时间过去多久都没用,安慰人的话也没用,心理支持也不起作用,钱也改变不了什么。这些不可能改变任何事。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空的,而且永远也无法填满。”
政府向灾难中的幸存者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帮助——既有实际生活上的支持,也有经济上的援助,但是几乎没有任何正式的心理疏导或精神辅导。而人们平时求助的对象——邻居、家人和同事——他们自己都已被海啸摧毁。不过,一种新的共生形式也在这一片废墟中诞生,在支离破碎的村镇和临时住房中,大家因为孤独、悲痛和现实需要而凝聚在一起。在福地村,紫桃佐代美和紫桃隆洋身边就聚集起这么一群坚强而组织有序的朋友。
一天晚上,我在佐代美的邀请下跟他们见面。这些人都是大川小学遇难孩子的家长。他们就是向校长及其同僚提出质疑、喝倒彩的人,也是违反传统礼仪习俗的人——但是他们看上去热情、礼貌、有耐心,完全没有狂妄自大或咄咄逼人的架势。这群人的核心是紫桃夫妇和他们的邻居佐藤桂、佐藤敏郎夫妇,他们的女儿水穗是千圣的玩伴。今野仁美与佐藤和隆也是这个小团体的一员,他们各自的儿子大辅和雄树都上五年级,而且玩得很好。还有第三个佐藤家庭:佐藤友子和佐藤美广,他们在海啸中失去了10岁的儿子健太,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这群朋友每隔一周或更长时间见一次,但他们每天都会通过电话、电邮和短信联系。共同的悲伤让他们找到了彼此,但悲痛本身并不是紧密联系他们的纽带。他们悲痛的力量像河堤一样,将满腹心事导向唯一的出口,化作一腔怒火。
我和这些在海啸中失去亲人的人在一起待了好几天,手里总是拿着笔记本,同时在桌上放着数字录音器。我的提问或回答常常让他们伤心落泪。我也曾问我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这些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话?佐代美和朋友也哭了,但愤怒很快取而代之。谈话无须引导就能自动进行下去,反反复复,一轮又一轮,无休无止。我几乎不需要问任何问题。
今野仁美讲述了自己痛苦的每一天:“每天我都想起我的孩子,想象他们还活着的情形。今天或许是其中一个的生日。这个月他们中的一个就要去参加入学考试。在我心里,孩子仍然在长大,但我看不见他们成长的模样。”
佐藤美广则描述了梦碎的现实:“只要一想到‘如果他还活着,可能在做这做那’,我就感到更加绝望。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梦想,可是现在,梦想再也没法实现了。”
他的妻子友子补充道:“拼命想要见到他,却又感觉永远不能再见到他,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果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如果只能见他们一会儿,哪怕一小会儿,我们也知足了。这种渴望见到他、抱着他、抚摸他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说完,大家一阵沉默,不知从何处传来叹息声。接着佐藤和隆继续发言,他40多岁,面色苍白,头发极短,看上去很疲惫。他一直坐在桌旁静静地听别人说话,不时点点头。这时他开口说:“关键是,他们是怎么死的。”
他说话时很平静,几乎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流露出愤怒或悲伤的情绪。“我们调查得越多,”佐藤继续说,“知道得也越多,也更明白,这些孩子本来可以得救。海啸是一场大灾难,但只有一所学校的孩子——全国仅有这么一所学校——就这样失去了生命:那就是大川小学。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只能用失败来解释,学校没能挽救孩子的生命。他们失败了,然而他们没有道歉,没有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海啸造成的损失巨大,我们都深受其害。但除此以外,我们还遭受着失去孩子的折磨。这就是我想说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事情的真相与海啸过程截然相反,没有高潮,没有惊涛骇浪或大地轰鸣。事实一点一滴渗透出来,有些是自然流出,有些则是人们用绞缠的双手挤出来的。一个幸存孩子的只言片语,暴露了那些大人不愿意承认的失败。一份文件揭露出官方说辞的前后矛盾。官方说法本身就摇摆不定。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次新的“情况说明会”,每次开会,石卷市教育委员会的官员就要领教一次家长的愤怒。虽然不太情愿,人们还是怀着恐惧的心情讲述自己的故事。一位名叫池上正树的自由记者坚持不懈地要求信息自由,申请查阅市政文档,并核对其中不一致的地方。
逃过一劫的远藤老师的说辞,乍一看似乎足够清楚可信。学生都撤出了教室,在操场上排好队,老师也清点了人数。然后有几个家长接走了孩子,接着就开始有序疏散。就在疏散途中,海啸袭来。远藤让大家看到老师在紧张有序地组织疏散,一群专业的男人和女人认真按照流程行动,同时他们就这样被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吞噬,既无能为力,也无可指责。然而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15或20分钟甚至30分钟内,都可以理解。可是地震发生在下午2:46,学校的钟最终停在了下午3:37,也就是大水淹没教学楼导致电路中断的时间。这就是大川小学悲剧的关键问题所在:从地震发生到海啸来袭的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它最后存在的51分钟里,大川小学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