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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解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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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啸过去4周后,大川小学的上级监管单位石卷市教育委员会召集失去孩子的家长开了一次“情况说明会”。会议看上去像是仓促安排的结果,之前的开学典礼引发众怒,矛头纷纷指向教育委员会,这次的说明会更像是对愤怒民意的回应。说明会在一个周六晚上举行,地点就在重新安置大川小学幸存孩子的那所内陆学校。会场不允许记者进入,但一名家长对会议做了全程视频记录。校长柏叶和其他5名教育局的代表,身着日本公务人员统一配发的蓝色制服坐成一排。他们对面就是家长和亲属,97个遇难学生的家长都收到了通知,在相机视频里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屋子里没有暖气,从视频里可以看到所有人都裹着厚外套,戴着帽子和围巾。

说明会按照常规流程开始,教育委员会秘书处处长今野先生做开场发言。他以道歉开场:他失声了,因此只能做简短的开场白。“大家晚上好,”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向这次灾难的受害者表示最深切的同情,我尤为真诚地为死者祈祷。这个月,孩子本应该满怀希望地迎接春天的到来。然而,3月11日一场巨大的灾难突如其来,超级海啸瞬间夺走了平凡生活中如此微小的欢乐。失去如此多不可替代的孩子和老师的宝贵生命,春天也黯然失色。” [1]

在日本,公开会议通常都是一种场面温和的公式化仪式,发言人基本上都是重复一些陈词滥调,不会出现各方对峙或言语冲突的情况。可是,当今野把发言权交给校长柏叶,会议现场气氛迅速发生变化,预示着这不会是一场例行公事。

悲伤和愤怒让在座所有亲属几乎失去理智,很多人无法公正客观地看待柏叶照幸。柏叶今年快60岁,头发灰白,身材矮胖,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紧张或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抿一下嘴唇。在其他学校担任十几年副校长后,他在去年4月被任命为大川小学的校长。甚至在灾难发生之前,都没人清楚柏叶是什么样的人。在他上任一年后,也不是所有家长都了解他的为人。

那天下午不在学校,并不是他的错,没人能想象他内心的恐惧和痛苦。但是他犯了严重的判断错误,首先,他在灾后隔了那么长时间才前往现场查看,其次就是他露面之后的种种不当行为。他完全没有参与搜救行动,甚至连象征性的行动都没有,这让大家无法原谅。他第一次前往受灾现场时,只是回答了媒体的一些问题,并用一台昂贵的相机拍了许多照片。另一次到访时,大家只看到他在非常紧张地寻找学校的保险箱。

说明会召开的时候,家长已经积攒了一个月的愤怒和痛苦。那天晚上,他们把怒火烧向了柏叶。

“直到3月11日下午,”轮到柏叶发言时,他含糊其辞地说道,“学校里还回响着孩子的欢声笑语,但我们就这么失去了74个孩子和10位老师,我对此致以诚挚的歉意。”

“听不清!”听众席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没有话筒吗?”另一个人说。

柏叶继续说:“当我站在学校教学楼前,我脑子里还浮现出孩子的一张张脸。真是太可怕了。”

“你什么时候去的学校?”有人打断他的发言。

“是啊,你什么时候去的?”另一个人叫道。

“我哪天去的?”这位校长有些气恼地说,“3月17号。”

“我们的女儿11号死的。”

柏叶垂下了头。“我道歉,”他说,“为我的反应迟钝,以及其他失误——许多失误——表示深深的歉意。”

就在这时,家长群中传来一阵骚动,大家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男人坐在最左边,穿着一身黑,头和肩膀都深深地低俯向前,让人很难看清他的脸。

“哎呀,啊,啊,”有人叫起来,“那不是远藤纯二吗!”

即使是那些后来非常不信任远藤的人也承认,在海啸发生前,他一直是一名受欢迎的成功老师。他40多岁,戴着一副眼镜,为人谦逊,在学校职员中职位排第三。作为教务主任,他并没有专职带哪个班级,而是教授不同年级的自然和科学课。“孩子跟他非常亲,”今野仁美告诉我,“大辅是自然小组成员,远藤先生曾向他们展示鹿角,教他们制作鱼钩,还给他们讲鳄鱼和食人鱼的故事。他们觉得他很了不起。”

他以前在渔村相川教书,离海边只有7英里,防灾演习就是他在相川小学的工作内容之一。大多数老师把这当成例行公事,只要求学生做一些常规的疏散演习以及更新家长的电话号码,可是远藤做得更多。相川小学的应急手册上规定,如果收到海啸警报,学生和教职员工应该撤离到三层楼高的教学楼顶层天台。远藤却认为这还不够。他重新编写应急手册,要求大家爬上学校后面陡峭的山坡,撤到山上的神社里去。 [2]

相川小学建在平地上,实际海拔高度与海平面齐平,距离大海只有200码。那场巨大的海啸袭来时,浪高50多英尺,彻底摧毁了整所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灌满了水:当时撤退到天台上只会葬身汪洋之中。但是,在修订过的应急手册的指导下,老师和学生迅速爬上山,结果没有一个人受伤。在他之前任教的学校,远藤纯二可以说挽救了许多人的生命。

在别的情况下,他可能还能赢得大家的同情和敬佩。但是自从海啸第二天的清晨后,就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他的下落和他所讲的事情已经引得大家议论纷纷——而现在他却出现在这里。

“他救了自己的命,”听众席中传来一个声音,“他还活着,所以让他跟我们说话。”

一个名叫加藤茂实的教育委员会官员这时说:“远藤先生自己也受了伤——脱臼和冻伤,他也去了医院。他现在还有一些精神问题。所以,听他发言的时候请不要忘记这一点。”

“别他妈开玩笑了,”一个人说,“哼,我们家长也病着呢。”

尽管一副难受和痛苦的样子,远藤还是开始发言了。只见他躬身行礼,头和上半身几乎快与地面平行。他不时因情绪过于激动而哽咽,有时候他看起来似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帮上忙,我对此深表歉意。”

原本此起彼伏的质问声戛然而止。

“请允许我讲述那天发生的事情,”他继续说,“我的记忆可能有一些空白。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请见谅。”

“那是个周五,”远藤开始讲述那天发生的事情,“那天的课刚结束,地震就开始了。那时候孩子正准备回家,他们都跟各自的老师在一起开班会。突然就断电了,广播设备也无法正常工作,于是我跑上二楼,挨个通知每个班级:‘躲到课桌下面,抱紧桌子。’孩子有点惊慌失措,但是老师安抚他们说一切都会没事。震动减弱后,我又跑到每个教室让他们出去,尽快疏散。”

远藤自己留了下来,检查教室和厕所,看是否有人落下。当他与其他人会合时,签到工作已经完成,孩子正坐在操场上。“有的孩子被吓吐了,”远藤说,“有的则一直哭个不停。老师设法让他们冷静下来。天又开始下雪了,有的孩子是光着脚逃出来的。我又回到教室去拿外套和鞋子给他们穿上。”

就在这时,釜谷的村民开始出现在学校。他们都是在地震时从自己家里逃出来的,希望能在学校的体育馆避难。远藤向他们解释,体育馆里到处都是碎玻璃,不适合避难。“我正在解释时,家长开始陆续抵达接走自己的孩子,副校长主要负责核对姓名,再把孩子交给家长。”

不久前才失去亲人的家长默默听着远藤的叙述,但听到这里,有人忍不住大声说:“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如果你们开车把所有人带到山上去,他们可能都会得救。”

远藤没有回应,只是继续讲述那天的情况。“这之后我才知道海啸即将到来。当然可以选择上山。但是因为刚才的震动十分剧烈,而且还在继续,我……”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继续。他接下来的话让人很难理解:句子杂乱无章,语法混乱,事情发生的顺序也令人困惑。“海啸来时,”他接着说,“因为我们没有预料到海啸会如此巨大,我们还讨论是应该疏散到学校最安全的地方——体育馆楼上的走廊上,还是教学楼的二楼,而我考虑到教学楼之前损毁严重,就先走回教学楼检查一下情况。虽然很多东西都掉下来了,但我觉得我们可以躲回来。可是等我回到操场上时,疏散行动已经迅速展开。”

疏散的目的地是大桥附近的交通岛,距离学校400码,就在主路的转角处。孩子排成一列,歪歪扭扭地从学校后门走出去,穿过釜谷村公所的停车场。远藤走在队伍最后面。

当他经过停车场时,感受到一股强劲的气流。

他形容道:“那就像一阵狂风,我从没听过那样的声音。一开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当我看向学校前方釜谷大街方向时,看见了巨大的海啸。它正沿着那条路涌过来。”而排成一队的孩子正直直地迎向翻涌而来的巨浪。远藤立即大叫:“快上山!快上山!走这边!”他催促孩子朝反方向走,走向学校后方。“但是当我走到山脚下时,”他继续说,“我滑倒在雪地上,没法爬山,孩子都围在我身旁。”

“就在我走到山下时,两棵雪松倒了下来。它们砸到了我的右臂和左肩,让我动弹不得。我感觉海啸正在涌过来,心想完了,可是树突然移开了,可能是水的作用,而当我抬头看向山坡时,只见一个三年级的男孩正在呼救。我的眼镜和鞋都不见了,但我知道必须尽一切可能救这个孩子。‘走,往上走!’我大声叫,‘要活命就往上爬!’……巨浪声越来越近。‘往上爬,往上爬!’我一边推他一边大叫。”

这时候下起了雪。这个男孩已经吞了很多水,他和老师的衣服都已经湿透。“我意识到不可能下山了,”远藤又说,“我要和这个孩子在山上待一晚了。”他们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树洞,于是他们肩并肩地挤在一起,坐在一堆松针上。“水声越来越近,然后——我不知道是否只是我的感觉——每次余震都会有一些树嘎吱嘎吱地倒下。小男孩对我说:‘来了!越来越近了!我害怕!我们走吧,走去更高的地方吧。’”

山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藤发现自己被树砸伤的手臂动不了了。男孩靠着老师的肩膀睡着了,远藤则开始为这个穿着湿衣服睡觉的小家伙担心起来。“天黑下来,而且非常冷,我想如果我们一直待在原地,孩子可能会被冻死。”

因为没有眼镜,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几乎看不见。但是他想,如果他们从山的另一侧下去,最终会在雄胜町的公路上遇到汽车和司机。“我请男孩为我看路,告诉我往下走是否安全。我们一步步往下挪,我依稀能辨认出公路上的车前灯。我们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我们朝着灯光走,然后看到一栋房子里有人,我们就叫道:‘请帮帮我们吧。’他们也真的帮了我们。”

他们最终到了入釜谷,仁美就是在那儿找到他们的。远藤第二天就被送进入釜谷的医院,然后又从医院直接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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